老人抽着旱烟,不动声色听完陈阵的讲述后,不客气地把他一顿好训。他最生气的是两个汉人学生用大爆竹炸狼窝,他还从来不知道用爆竹炸狼窝有这么大的威力和效果。老人捏着的银圆烟袋锅盖,在烟袋锅上抖出一连串的金属声响。
他抖着胡子对陈阵说:作孽啊,作孽啊……你们几炮就把母狼炸了出来。你们汉人比蒙古人点火熏烟多多地厉害,母狼连刨土堵洞的工夫也没有了,蒙古狼最怕火药味。要是你们炸的是一个有狼崽的洞,那一窝狼崽就都会跑出洞,让你们抓住。这样杀狼崽,用不了多少时候,草原上的狼就通通没有啦。狼是要打的,可是不能这样打。这样打,腾格里(天)会发火的,草原就完啦。以后再不能用炮炸狼窝,万万不能告诉小马倌和别的人用炮炸洞。小马倌都会让你们带坏了……
陈阵没有想到老人会发这么大的火,老人的话也使他感到炸狼窝掏狼崽的严重后果。此法一旦普及,狼洞内的防御设施再严密,也很难挡住大爆竹的巨响和火药呛味。
草原上一直没有节日点爆竹放焰火的风俗,烟花爆竹是盲流和知青带到草原的。草原上枪弹受到严格控制,但对爆竹还未设防,内地到草原沿途不查禁,很好带。如果爆竹大量流入草原,再加大药量,加上辣椒面,催泪粉,用于掏狼杀狼,那么称霸草原几万年的狼就难逃厄运了,草原狼从此以后真有可能被斩尽杀绝。
火药对于仍处在原始游牧阶段的草原,绝对具有划时代的杀伤力。狼是蒙古草原民族的图腾,这个民族的图腾如果被毁灭,那么民族的精神可能也就被扼杀。而且,蒙古民族赖以生存的草原也可能随之消亡……
陈阵也有些害怕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阿爸,您别生气,我向腾格里保
证,以后一定不会再用炮来炸狼窝了,我们也保证不把这个法子教给别人。陈阵特别作了两次保证。
在草原,信誉是蒙族牧民的立身之本,是大汗留下来的训令之一。“保证”这个词的分量极重,草原部落之间从来都相信保证。蒙古人有时在醉酒中许下某个诺言,事后失信,因而丢掉了好狗好马好刀好杆,甚至丢掉了自己的好朋友。
老人的脸部肌肉开始松弛,他望着陈阵说:我知道你打狼是为了护羊护马,可是护草原比护牛羊更重要。现在的小青年小马倌,成天赛着杀狼,不懂事理啊……收音机里尽捧那些打狼英雄。农区的人来管草原牧区,真是瞎管。再往后,草原上人该遭罪了……
嘎斯迈递给陈阵一碗羊肉面片,还特别把一小罐腌韭菜花放到他面前。她跪在炉子旁,又给老人添了一碗面片,对陈阵说:你阿爸的话现在不大有人听了,让别人不打狼,可他自个儿也不少打狼,谁还信你阿爸的话?
老人无奈地苦笑着,接过儿媳的话问陈阵:那你信不信阿爸的话?
陈阵说:我信,我真的信。没有狼,草原容易被破坏。在东南边大海上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家叫澳大利亚。那儿有很大的草原,那儿原来没有狼也没有兔子,后来有人把兔子带到这个国家,一些兔子逃到草原,因为没有草原狼,兔子越生越多,把草原挖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洞,还把牧草吃掉一大半,给澳大利亚的牧业造成巨大损失。澳大利亚政府急得什么法子都用上了,都不管用。后来又做了大批铁丝格子网,铺在草原上,草能长出来,可兔子就钻不出来了。他们想把兔子全饿死在地底下。但是,这个法子还是失败了,草原太大,政府拿不出那么多的铁丝来。我原来以为内蒙草原草这么好,兔子一定很多,可是到了额仑草原以后,才发现这儿的兔子不太多,我想这肯定是狼的功劳。我放羊的时候,好多次见到狼抓兔子,两条狼抓兔子更是一抓一个准。
老人听得很入迷,他目光渐渐柔和,不停地念叨:澳大亚利,澳大亚利,澳大利亚。然后说:明天,你把地图给我带来,我要看看澳大利亚。往后谁要是再说把狼杀光,我就跟他说说澳大利亚。兔子毁草场可不得了,兔子一年可以下好几窝兔崽,一窝兔崽比一窝狼崽还多呐。到冬天,旱獭和老鼠都封洞不出来了。可兔子还出来找食吃,兔子是狼的过冬粮,狼吃兔子就能少吃不少羊。可就是这么杀,兔子还是杀不完。要是没有狼,在草原上走上三步就得踩着一个兔子洞了。
陈阵赶紧说:我明天就给您送地图。我有很大的世界地图,让您看个够。
老人想了想,又说:在蒙古草原,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命,连狼和人都是小命。吃草的东西,要比吃肉的东西更可恶。草虽是大命,可草的命最薄最苦,根这么浅,土这么薄,长在地上,跑,跑不了半尺;挪,挪不了三寸;谁都可以踩它、吃它、啃它、糟践它。一泡马尿就可以烧死一大片草。草要是长在沙里和石头缝里,可怜得连花都开不开、草籽都打不出来啊。在草原上,要说可怜,就数草最可怜。蒙古人最可怜最心疼的就是草和草原。兔子杀起草来,比打草机还厉害,把草原的大命杀死了,草原上的小命全都没命!狼吃的可都是祸害草场的活物啊。
陈阵听得入神,但心里仍在想着掏狼崽的事情。
好啦,你累了几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老人看陈阵还不想走,又说:你是不是想问你老阿爸怎么把那窝狼崽掏出来?
陈阵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说:这是我第一次掏狼崽,阿爸,您怎么也得让我成功一次啊。
老人说:教你可以,可往后不要多掏了。
那一定。陈阵又做了一次保证。
老人喝了一口奶茶,诡秘地一笑:你要是不问阿爸,你就别想再抓到那窝小狼崽了。我看,你最好饶了那条母狼吧,做事别做绝。
陈阵着急地追问:我怎么就抓不到那些小狼崽了呢?
老人收了笑容说:那个狼洞让你们炸了,后来那个洞又让你们钻过,洞里有了人味,洞口还让你们给堵了。母狼今晚准保搬家,它会刨开别的洞口钻进去,把小狼崽叼出洞,再到别处挖一个临时的洞,把狼崽藏起来。过几天它还会搬家,一直搬到人再找不到的地方。
陈阵的心狂跳起来,他忙问:这个临时的洞好找吗?
老人说:人找不着,狗能找着。你的黄狗,还有两条黑狗都成。看来,你真是铁了心要跟这条母狼干到底了?
陈阵说:阿爸,要不明天您老还是带我们去吧,扬克说他已经让狼给骗怕了。
老人笑道:我明儿还要去北边遛套。昨儿夜里我下的夹子夹了一条大狼,我没动它,估摸今儿夜里还有狼上夹。北边的狼群饿了,又回来了。这两天你要
睡足觉,准备打围。这事儿最好等打过围再说吧。
陈阵一时急得脸都白了。老人看看陈阵,口气松了下来:要不,你们俩明儿先去看看,狼洞味重,带着狗多转几圈,准能找着。新洞都不深,要是母狼把狼
崽叼进另外一个大狼洞,那就不好挖了。掏狼崽还得靠运气。要是掏不着我再去。我去了,才敢让巴雅钻狼洞。
小巴雅尔十分老练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个洞卡子,我准能钻过去。钻狼洞非得快才成,要不就憋死啦。今天你要是带我去,我肯定把狼崽全掏出来了。
回到蒙古包,杨克还在等他。陈阵将毕利格的判断和主意给他讲了两遍,杨克仍是一付很不放心的样子。
半夜,陈阵被一阵凶猛的狗叫声惊醒,竟然是二郎回来了,看来它没被狼群围住。陈阵听到它仍在包外健步奔跑,忙着看家护圈,真想起来去给它喂食和包扎伤口,但是他已经困得翻不了身。二郎叫声一停,他又睡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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