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知府端详在堂下的男子。
这个身材魁梧的年青人,相貌颇为清秀,不似一般凡夫俗子。但他的出身明明低微,不过是个药铺的伙计。
他到官府投诉。钱知府考虑了一天,才决定见见这个人。
「你姓甚名谁?」
「冷青。」
「父亲姓名?」
「冷绪。」
「母亲?」
「王氏。」
「来人有何陈诉?」
「——我是当今皇上的儿子。」
钱知府惊愕不已。
「大胆!」
「启禀知府:母亲王氏,本来是内廷的宫女。有一天,皇宫内院失火,她慌忙逃奔在外,遇到皇上,得蒙圣宠临幸——」
「一派胡言怎足信?」
冷青道:
「但这回之后,母亲怀了身孕。她一直未敢告人。嫁给冷绪,生下了我。我从父姓,改名冷青。」
「一个贫寒农户的儿子,药铺的小徒弟,凭什么来此投诉?」
「我与朋友高继安商量以后,觉得要为自己的身世讨回一个公道。母亲已含冤受屈,哑忍廿多年,若我是天子一点骨血,理应予以妥善安排,以免沦落凡尘。」
「有何凭证?」
冷青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物。用了三层细丝汗巾包裹,层层掀开,原来是个花兜肚,精工刺绣牡丹花蝶。已揣怀中,有点湿暖。
「此乃皇上赐予母亲的信物。」
钱知府着人呈上,验看。
不知真伪。既怕亵渎,又防受骗,以笔管挑起。如何是好?
兜肚看来细致精美,宫人贴身之物,但也不足证明是天子所赐。更难叫人信服一夕云雨之私。
只见冷青一派理直气壮之貌。他的不卑不亢,又令知府进退两难。
「冷青,你可知若有半字差错,后果堪虞?」
「欺君是死罪,我当然知道,若非事实,怎敢诓诈?何必拿一家子的性命玩耍?」
钱明逸退到后堂,再三推想,无法判断。一来事件过分唐突,小小一个知府,担待不起。「皇上的私生子」?一旦属实,便是龙种,他日可能是他主子,不可胡乱错判;但若作假,被他骗了,自己不但乌纱不保,人头亦随时下地。
时维皇佑二年(1050年),宋真宗皇帝究竟有没有他早已忘记了的荒唐承诺?由来天子都遍洒雨露,但无暇,或无心点算它们的下落。这又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被遗忘的怀孕宫女……
钱知府只好两方不能得失的虚应着办理。
以冷青为「狂人」,疯言疯语,免予治罪,从轻发落,遣送到汝州看押。衣食方面,稍加善待,亦免牢狱之苦。
但长此下去,如何善后?
总不能永远看押,成为悬案。
事件还是闹出去了。
朝廷终于得悉。
因牵涉皇上私德,亦对所遗血脉怀疑,只听几位「忠仆」意见。
「是否可滴血相验?」
「若非龙种,惊扰皇上血验,多冒犯!」
「刁民不服,到处散播谣言,后患无穷。」
「万一是真,母子如何安置?宫中后妃如何相处?」
「皇上及太子是否大费周张?」
「冷青留在民间确属不妥当——理应判他一个罪名,杜绝人们的疑惑。」
「对!冷青若果真如其所说,又怎适宜放在外面?若果妄言欺诈,就是一介匹夫,斗胆谋取天子之位,按法当判死罪!」
那是说——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他都逃不掉。
他在泥尘中成长,母亲也让另一男人睡过。一个民间俗妇,皇上眼尾不会瞅她一下,遑论接受单方面的「认祖归宗」。太不自量了。
皇帝的颜面比什么都重要。
朝廷遂命翰林学士赵概,和铁面无私包拯审理。
后来,不知用什么方法,审出了其中欺诈罪状。
冷青与向他推波助澜的高继安都被处死。王氏和无辜的冷绪下落不明。一了百了。
首办此案的知府钱明逸被降职,外放到蔡州。开封府推官张式、李舜元因犹豫不决也被处分,调往外地当小官,不得回乡。
此事淡出。
历史亦无详尽记载。公案中实乃小小诓诈,盖棺论定。
皇上偏好雾水姻缘,子嗣五湖四海多的是,反提供了攀附的借口。
谁都来分皇室一杯羹?不过是一场贪婪的春梦。一切宁枉毋纵!
……
一千年过去了。
男人仍然怀疑。认不认?女人仍然被动。
——幸好世人发现了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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