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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独一无二的新村,说一不二的权威

    “窄过道儿”

    那是一个干涩的冬天。

    在那年冬天里,呼家堡先是有人掉了耳朵,后又有人丢了性命。

    起因是德顺的耳朵。德顺的耳朵是被“窄过道儿”咬掉的。

    “窄过道儿”名叫于凤琴,是村西头王麦升家的女人。

    这女人没有别的毛病,就一样,人太精明,干啥事都算计,不吃亏。在平原,这叫做“强粮”。“强粮”这个词在字典里是没有的。这个词所表述的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看在人们眼里的日常行为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作风,有着事事占先的意味,这里边还含着叫人看不惯的霸道和蛮横。平原上还有这么个歇后语,叫做“心重的人个矮——坠的了”。这两项加在一起,基本上就把她给框定了,于凤琴就属于这种心思重的“强粮”女人。说起来,她的个儿也不算太矮,小精神人,干活很麻利的。早些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就曾为分地大闹过一场。地分得好好的,到了埋界石的时候,她偏说,牲口犁的沟偏了一麦叶儿,向了临近的槐家。一麦叶儿是多少呢?人家不再犁了,她不依,非要人家重犁一道沟,把那一麦叶儿犁回来。她堵着槐家的门,一骂就是三天,骂得槐家女人说,就让她犁吧,到底又重犁了一回,让她多占了一麦叶儿。

    都说她“强粮”,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后河意识”。于凤琴是从后河嫁过来的。历史上,后河人多地少,地是庄稼人的命,没有“命”的人最要“命”,所以后河人血脉里就馋地。一般的地方人都“惜”地,到了后河,这个字就换了,换成了一个“馋”!可没人知道她是馋地,人们看在眼里的是她“强粮”。这就牵涉到后河人的又一个特点。

    后河人还有一个显着的特点是做小买卖的多。由于地少,后河人出来做小生意的格外多。那时候,只要是从后河出来的,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个都是掂秤杆的。那时,串村收破烂的是后河人,卖针头线脑的也多是后河人,你想,做的是小买卖,本太小,利太薄,自然是“两两计较”了。所以,她的“强粮”,她的“猴”,都是有历史根源的。到了吃大食堂的时候,粮食紧缺,这女人又有了算计,她每天去食堂打饭时,总是少拿一两饭票,到了打饭的窗口,她总是扭过头临时去借,口很甜的,她只借一两饭票,谁也不好不借。她是精到家了,一个只借一次,从不重复。她借你一两饭票,你怎么要呢?自然是没法要。这么一来,村里两千多口人,她一人一两,竟然借出了二百多斤!这是一个很伟大很刁钻的算计,在那样的困难时期,她的三个儿子,大孬二孬三孬,一个也没饿着。平时就更不用说了,她借这家一棵葱那家一把盐,从不还的。你要是借了她家什么,她是不会忘的,一天至少到你家扭三遍,一直到你想起来的时候。于是,村里人送她一个绰号,叫“窄过道儿”。那就是说,无论多宽的路,到她跟前,你就过不去了。

    德顺跟“窄过道儿”的矛盾,是由盖房引起的。

    德顺家有个儿子,叫运来。人很老实。运来早些年说下了一房媳妇,是个娃娃亲。可是,到了娶的时候,人家却死活不过门。原因是他家的房子,他家只有三间破草房。那媳妇说,房子不盖,她就不进门。这么一来,可就苦了德顺了。为了把媳妇娶进门,德顺决定翻盖他家那三间房子,把土坯换成砖墙,麦草换成小瓦。那时候,这是一个很艰巨的工程。德顺家为实现这个计划已经准备了五年了。在这五年里,德顺家没吃过一顿肉,没吃过一个麦粒,那日子是一片瓦一片瓦数着过的。到了料备齐的那一天,德顺的背已经驼了。如果德顺的背不驼,“窄过道儿”是不会咬住他的耳朵的。德顺个大,“窄过道儿”是个小个子,她蹿一蹿也够不到他的。

    临到盖的时候,“窄过道儿”并没有说什么。两家临着一道院墙,那院墙一扒,打地基时,“窄过道儿”还是没有吭声。一直等到地基打好了,要垒墙时,“窄过道儿”站出来了。

    “窄过道儿”说:“老德,你先别盖哩,你那墙垒得不对!”

    德顺说:“咋不对了?我这是老基老宅,咋就不对了?”

    “窄过道儿”说:“你多垒了一尺五。我一直看着呢,就是想看你咋垒。”

    德顺气了,说:“我这是老宅,我想咋垒咋垒,你管不着。”

    “窄过道儿”说:“我咋管不着?!我咋管不着?!你没留滴水,你得给我留下滴水!”

    德顺也不会说话,他只会说:“我这是老宅!我这是老宅!”

    不料,说着说着,“窄过道儿”就冲上来了,她跑上去“咕咕咚咚”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刚垒了三尺高的墙扒了一个大豁口!人往那豁口上一坐,说:“你垒,我就叫你垒不成!”

    德顺简直气晕了,他骂道:“我操!这是明欺磨人呢!”说着,就像蛋儿一样滚上前去拽人。他不防,手里还拿着一把瓦刀呢。

    这时,只听“窄过道儿”高声叫道:“杀人啦!杀人啦!”接着又喊:“大孬二孬三孬,都给我出来,今儿个他只要敢动我一指头,恁给我捋他!”说话间,“窄过道儿”的三个儿子虎汹汹的,全都跑出来了。

    德顺一看,气傻眼了,嘴里说:“我操啊,我操!”

    大孬就说:“你骂谁哪?!”

    德顺说:“我骂我哪,我操!”事情就这样僵住了。

    后来,村里有人给德顺出主意说,白天她不让盖,你就夜里盖。趁她不防的时候,你只管垒,只要垒起来,她就扒不了。德顺就趁晚上偷偷地垒。谁知,“窄过道儿”一直注意着呢,只要一垒到三尺高的时候,她就跑出来了,又是“咕咕咚咚”给他扒了!垒了三次,扒了三次!最后一次,德顺气疯了,扑上去拽她,不料,刚到跟前,“窄过道儿”人利索,趴上去就咬!她这么一咬,德顺急了,伸手就去推她,一推推到了胸脯上。“窄过道儿”一下子觉得她被“流氓”了,顿时恼羞成怒,就那么死咬着他不松口,生生咬掉了德顺半个耳朵!

    这么一来,事闹大了。德顺的半个脸都血糊糊的……呼姓人不愿意了。德顺的本家纷纷站出来指责“窄过道儿”。“窄过道儿”也不是善茬儿。于是,她跳起来哭喊着说:“不要脸哪,他抓我的‘蜜蜜’(xx子)!他抓我的‘蜜蜜’!”听她这样一喊,事情复杂了。王家的人也不愿意了。王家是本村的三大姓之一,本家人口众多。往上说,麦升爷弟兄三个,麦升爹兄弟四个,麦升又是弟兄四个。下边,于凤琴这一茬妯娌们,生的娃子就更多了,枝枝杈杈的这么一分,势就重了。事情一闹起来。村街里就站了很多人,一半是王家的人,一半是呼家的人,各自手里都掂着家伙,虽然人们的看法各不相同,但立场是很鲜明的。就听两家人在对骂:

    “狗!狗咬耳朵!”

    “驴!驴抓‘蜜蜜’!”

    这本来是邻里纠纷,如果呼天成在家的话,是不会闹到这一步的。可呼天成刚好去大寨参观去了,一去七天,等他回来的时候,德顺那半个耳朵已经成了风干的腊肉了。

    呼天成一回到村里,先是有呼姓人推举出来的长辈万发爷出面找了呼天成。万发爷的胡子都白了,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呼天成家,说:“天成,这事,你得管哪。你要不管,我就用拐棍敲你!”呼天成很和气地说:“万发爷,你放心吧。我管,我管。”接着,王家辈分最高的三奶奶也找上门了。三奶奶不但辈分长,还一手托两门,她既是王家的祖宗,又是呼家的姑奶奶呢。她是被人用架子车拉到呼天成家的,三奶奶一进门就说:“天成,王家的事,你要是不管,我可不依你!”呼天成就笑着说:“三奶奶,你这么大岁数了,来一趟不容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为这件事,呼天成一连在草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当他走出茅屋的时候,他仅说了一句话,他说:“看来,地是该锄了。”

    于是,呼天成召开了全村的社员大会。他在会上说:“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我是为全村人当家的,不光是为呼姓人当家的。所以,我绝不会偏这个向那个,这一点,请老少爷们放心。”接着,他又说:“村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是全村人的耻辱!为啥会出这样的事?叫我看,就是一个字:‘私’字。就是这个‘私’字作怪!今天,咱们先不断事非,先清清仓,斗斗这个‘私’字。而后再讲如何处理的问题。最后,究竟如何处理,由大家讨论,大家拿意见。”

    就从这天起,一场邻里的纠纷变成了呼家堡的“斗私批修”运动。这场运动的口号是“狠斗‘私’字一闪念,开展思想大扫除!”这个口号还不是呼天成想出来的,是呼天成召开了那样一个会议之后,由村里一个青皮后生想出来的。当呼天成召开了那次会议之后,不知为什么,村里人竟然都很激动!他们夜里甚至睡不着觉了,不断有一些新的想法涌现出来,有了想法就去找呼天成汇报,呼天成当然很支持,也不断地鼓励他们几句。实际上,呼天成非常清楚,在乡村里,斗‘私’是最容易的。说起来,谁没有私心呢?人人都有私心,可人人都认为别人有私心,却从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私心最大。这是一种新的演出,是一种晾晒灵魂的方法。呼天成心里说,晒一晒好哇,就让他们晒一晒吧。

    在那些日子里,全村一个个喜气洋洋,人就像是过大年一样。最初还是全村人聚在一起开大会。很快就有人提出来,说这样开不“科学”。说应该是“男劳力”在一块开,“女劳力”在一块开,因为“男劳力”跟“女劳力”干活不在一块,不了解情况。另外,男女在一块,七叔八姨的,都碍着辈分、面子,不好说。于是,呼天成就很痛快地接受了建议,让男女分开,“男劳力”一个会场,“女劳力”一个会场。

    “男劳力”的会场设在麦场里。开初,自然是先让德顺“斗私”。男人们心大些,德顺又是个绵善人,平时,大伙对他意见也不大。所以,说的时候,还让他坐着说。他也就是讲讲盖房的经过……后来,有些青皮后生说“斗私”哩,应该站起来!他就站起来说,他的背驼了,是个罗锅,站起来也没多高,腰弯在头上,就像开斗争会一样了。这样,讲着讲着,就说到他摸人家“蜜蜜”的事了。一说到这里,大伙才激动起来,就让他交代“活思想”。德顺交代说:“我没想摸她的‘蜜蜜’,老天在上,我真没想摸她的‘蜜蜜’。她一窝子孩子了,我会想她的‘蜜蜜’吗?盖房老不容易呀,她不让盖,我去拽她,她咬我。她一咬我,我急了,就去推她,一推推到那儿了。我也不是有心推到那儿的,我是急了,才推到那儿的……”有人说,说说你当时是咋想的?你咋一推就推到那儿了?!德顺就交代说:“我当时啥也没想,就想着盖房,一门心思都是房。推到那儿我也没想,推到那儿一软,我就知道一软,我的手就缩回来了。哪丈人说的是瞎话!……”有人说,说说那“一闪念”,你那“一闪念”是啥?德顺说:“那‘一闪念’就是个软,没别的,就觉得软乎乎的,怪热、热、热一点。心里头也顾不上想别的。人马三集的,我都愁死了,你说我会想别的吗?”“蜜蜜”也就说了三天,往下也就不好再说了。男人到底大气些,也就是说说罢了。接下去,就把那些懒人,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一个个掂出来,每掂一个,就让他也站起来,跟德顺站在一起,听大伙数叨他。其中自然跑不了孙布袋。

    会开到第七天的时候,德顺受不了了。夜里,他偷偷地找到呼天成,蹲在他的门口哭起来了。他说:“天成哇,我就盖个房,能犯多大错哪?”呼天成把他叫到屋里,小声安慰他说:“德顺叔,你可别想不开。开会是‘斗私’哪,也不光是你一个人,人人都有份。你放宽心,你啥错也没有。不过,我交代你这话,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德顺听了这话,心才放到肚里了。他连连点头说:“不说,我不说。”

    “女劳力”的会场设在果园里,这是最活跃的一个会场了。在乡村,女人几乎是由男人管着的,女人一直受着男人的压抑。女人一旦跟男人分开后,那本性就彻底地显现出来了。平原上有句俗话叫“三个妇女一台戏”,就是讲女人一旦聚在一块的时候,那“疯”劲是刹不住的。人们是多么喜欢斗争啊!尤其是女人。在平原,女人的斗争性是最强的,也是最彻底的。是啊,日子是那样的琐碎,那样的漫长,那辛劳一天天、一年年地重复着,重复得叫人麻木。那从做姑娘开始就在梦中一次次出现的遐想,眼看着一日日地破灭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现在,她们也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在这里,斗争变成了一种对平庸的宣泄,变成了对别人进行窥视的正当行为,变成了公开攀比的一个场所。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戏台呀,那演出又是多么贴近生活、贴近于眼前的实际。那贴近让人不由得兴奋!张三就是张三,李四就是李四,当她们站出来亮相时,那许许多多个围着锅台转的日子在这里一并得到了化解。

    “女会场”一开始就异常的激烈,当最先“斗私”的“窄过道儿”立在会场前边的时候,会场后边居然传来了一阵妇女们的喧闹声!她们用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掩住脸,高声嚷嚷道:“看不见!看不见……”“窄过道儿”的个子的确是矮了一点,但这嚷嚷声也纯是为了取乐,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幸灾乐祸”。于是,就有那些较泼辣的女人走上前去,把一个小板凳放在了她的面前,说:“站上去!”“窄过道儿”也就只好站上去了。她就站在那么一个窄窄的小板凳上,开始“狠斗‘私’字一闪念”了。

    她说:“他是个男子大汉,俺是个娘们儿家。他摸俺的‘蜜蜜’。他要不摸掩的‘蜜蜜’,俺也不会咬他。他一摸俺的‘蜜蜜’,俺才敢咬他哩。”没等“窄过道儿”把话说完,就有妇女高声说:“不要光说人家。检查自己!亮私不怕羞,斗私不怕疼!斗私就是要检查自己。人家的事让人家说!”“窄过道儿”只得重新又说:“主要是他摸俺的‘蜜蜜’。俺咬他是不对,可他不摸俺‘蜜蜜’,俺也不敢咬他。他硬往俺怀里掏,摸俺的‘蜜蜜’,俺才下了狠手……”接着,会场上又传来一片纷乱的嚷嚷声:“说说你自己!你就没一点私心?你的私字还小吗?”

    揭发的时候到了。当站在小凳上的“窄过道儿”再次抬起头时,她才发现,村里的女人们是多么恨她!她的人缘是多么的坏呀!尤其是女人们的记恨,全是由一件件小事引起的。乡村生活是由一件件小事来体现的,女人生活的中心就是一件一件的小事。她们的目光自然也全都注视在小事上。似乎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现在账本彻底地摊出来了!每一个上来揭发她的女人都义愤填膺地指着她的鼻子说:某年某月某日,你偷摘了俺一兜麦黄杏!晌午头,你摘俩还不中?硬是摘了一兜!而后就问她有没有?“窄过道儿”只好说,有。某年某月某日,分菜的时候,你看那一堆大,硬是抢到俺的前头,把那一堆抢走了!而后问她有没有?“窄过道儿”勾着头说,有。某年某月某日,你锄地的时候,你说你心口痛,赖在地上不起来,那地叫我给你锄了,后来分菜瓜的时候,你头前跑,生怕分不上。你说,你是不是出工不出力?!“窄过道儿”流着汗说:是。某年某月某日,你家的三孬跟俺的小保闹气,恁三孬还比俺的孩子大,可你跑出来就给俺小保一耳包!打得俺孩儿哇哇直哭,你咋恁铁哩?!某年某月某日,队里分红薯的时候,你用一只脚偷偷地顶住地磅板,三百斤红薯,你弄走的不止四百斤吧?这事有没有?!……

    接下去,上来揭发她的妇女就越来越多了。开初还是一些旁姓的妇女上来揭发,到后来的时候,她的同宗的婶子、大娘,她那些近门的妯娌们,还有她的二嫂、三嫂,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了。她的“强粮”,也不止一次地伤害过她的亲戚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细屑,那些琐碎,都成了恨的因子,仇恨就这么一步步地勾出来了。最后一发“炮弹”是她的大嫂射出来的。

    在会议上,她大嫂一直没有吭声。在妯娌之间,她们两人是比较近的,也经常在一起说些闲话。可在这样的会场上,她大嫂也终于忍不住了。平日里,这是一个很老实的女人,从没跟人计较过什么。可她坐着坐着,突然把手里的麻线一收,歪着大脚片子跑上去说:“麦升家,论说咱是妯娌,我不该说你。可你干那事,老短!那一年,你说怀庆那话是啥?你自己说吧?!……”就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于凤琴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从小凳上栽下来!只见她两眼一闭,满脸都是泪水!她没想到,跟她最要好的大嫂,也会上来揭发她。就在这时,下边的女人们齐声嗷嗷道:“说!叫她说!”于是,她的丑事一件件地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最隐秘处也被人一桩桩地拽了出来。那个被人叫做“窄过道儿”的绰号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起。女人们似乎是越说越气,越想越恼。说着说着,就有人往她面前吐唾沫了!人们上来后,“呸”一口、“呸”一口地吐她。先是往地上吐,接着就往她脸上吐!妇女们异口同声地说:“吐她!吐她!”

    世界无小事。小事是经不住琢磨的,恨也是不敢多想的。每隔一夜,就有新的材料被揭发出来。会开到第八天时,“女会场”就开始“箩面”了。“箩面”可以说是呼家堡女人的独特发明。也只有女人们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先过“粗箩”,而后再过“细箩”。“粗箩”是八个女人箩,前边站上四个,后边站上四个,前边站的人把她推过去,后边人再把她推过来,就这么像箩面一样推来推去地箩她;过“细箩”就不一样了。“细箩”是周围站上一圈女人,大家齐上手,转着圈箩她,你把她推过来,我把她推过去,人就像是麻袋一样,在人群里搡来搡去……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呀!女人们脸上红扑扑的,一个个“呀呀”地叫着,齐声发力,一次次奋力地把“窄过道儿”推出去!还有的女人在袖筒里藏着纳鞋底的大针,箩的时候,冷不防偷扎她一下,扎得她嗷嗷直叫!没过多久,她就被“箩”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了……

    会开到第九天,突然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这是啥会?这是‘斗私’会。开着会纳鞋底子,算不算有私心?!”人们再一次兴奋起来,立时,一个个高声嚷道:“算!算!”

    于是,那些一边开会一边纳鞋底子的女人们,个个都慌得像兔子一样,赶忙往腰里藏鞋底子。塞得慢些就被拽出来了。这样子被拽出来的女人,一上来就先让她过“箩”!过了“粗箩”过“细箩”,过完箩,再让她“亮私斗私”……这样一来,会就开乱了。不断有人被拽上来,拽上来一个,众人七嘴八舌地揭发之后,就又连带住了什么人,于是下一个又被拽出来……

    结果“斗私批修”会成了一条锁链,它几乎给全村人都套上了绳索!它先是消解了人们的亲情,分化了族人之间的血脉关系,让彼此之间产生了嫌隙和仇恨。而后又让人在激动中发疯!就像是戏台上的演出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已经没有一个好人了。

    腊月二十四那天,秀丫跑去找了呼天成。像这样的“斗私批修”会,一开始的时候,她是很激动的。斗“私”嘛,就是要让那些私心大的人受受教育。所以,头两天,她也跟着那些妇女们一块吆喝。可开着开着,她就有点受不了了。说起来,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一天到晚给人看病扎针,说话又好听,所以,她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被人拽出来过。可她一看是这样的阵势,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暗自检索自己,她发现,一旦让她站出来亮私的时候,她会比狗屎堆还臭!那些事情,若是有人点出来,她还怎么活人呢?况且,还要过“箩”,她实在是无法忍受……就这样,她成了呼家堡唯一对“斗私”提出疑问的女人。她找到呼天成的时候,脸都白了。

    她说:“我是不是也要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不用。”秀丫一下子哭起来了,她哭着说:“天成,谁没有私心?你没有私心吗?”呼天成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说:“有。”秀丫就说:“要这样坦白下去,有一天,也会弄到你的头上!”呼天成定定地说:“我知道。”秀丫流着泪说:“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了,再不要这样了。会再开下去,我只有上去坦白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这样的会,主要是树正气。会上说什么,你也不要太当真。会嘛,也得有始有终,再开两天吧。”秀丫说:“那,开会就开会,怎么还‘箩’人呢?!”呼天成说:“我已经批评她们了。报上不是说了,要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这一次,“窄过道儿”于凤琴真正是触及到灵魂了。她本是有名的“窄过道儿”,可她却自己走到“窄过道儿”里去了。腊月二十七那天早上,她把自己挂在了果园的树上。

    一个人认识自己是不容易的,这一回,她是认识自己了。她曾是一个多么“强粮”的女人哪!可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所争的、占的那一点点、一点点的便宜,其实是极其有限的。可她竟然得罪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换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唾沫!人是不是很悲哀哪?!她是反省过自己的,她曾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可越反省,越觉得没脸活。旁姓女人吐她、箩她,她认了,可亲一窝的妯娌们也吐她、箩她?!她的嫂子们、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吐她箩她?!……错也罢,罪也罢,她实在是受够了;回到家里,男人也给她白眼,男人麦升说:“你咋弄到这一步呢?一家都跟着你丢人!”她的大孬、二孬、三孬,大约也从会上听到了什么,一个个都用陌生的眼光看她……

    于凤琴有很多个晚上没有合眼了,她眼里的泪也已经流干了,想来想去只觉得路已走到了尽头,再也没脸再见人了。于是,在黎明时分,她独自一人提前来到了会场上,又默默地、习惯性地站在那个小板凳上。一冬无雪,天是那样的蓝。当她蹬掉脚下那只站了很多天的小板凳时,她的灵魂已飞上了蓝天,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发现:天地是那样的宽广啊!

    当妇女们最后一天来到会场上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于凤琴挂在了树上!

    一个“强粮”的小女人,她上吊死了!

    死时,身上穿的是一件毛蓝布衫,那布衫很勉强地罩在棉袄上,肩头上打着一个新缝的补丁。这大约是她唯一一件干净些的衣裳了。

    八棵树

    于凤琴的死,给呼家堡的思想大扫除运动带来了一抹阴影。

    那年冬天,虽然没有雪,风却是很烈的。寒风呜呜地哨着,在平原上刮起了一个又一个烟柱。寒风一阵一阵地刮,先是刮裂了树皮,刮粉了地上的土,继而又刮皴了人们的脸,刮肿了人们袖在袄筒里的手指。在这里,风是会咬人的。风刮在脸上的时候,不疼,是木的。尤其是那种旋风,在地里一旦哨上你,躲是躲不掉的,你只有就地蹲下,让它从你身上骑过去。不然的话,万一中了那邪风,轻了,半边脸都会是黑的;重了,必是瘫痪无疑!再就是刮黄风,风起来的时候,半个天都是黄腾腾的,你看着离你还远,可它瞬间就过来了,那就像是一口大锅,忽一下就把你吞进去了!前走是黄的,后退还是黄的,到处都是黄腾腾、灰蒙蒙的,耳边一片呼呼隆隆、嘁哩喀嚓的声音!你就像是被埋在了千年的黄土里,无论怎么走也是走不出的。你要是敢跑,那你就跑吧,跑是跑不出的,一旦跑出汗来,那就中风了,说不定一条命白白地就搭上了!可这里的风又特别适合于疲性人。假如说,你是一个不急不躁的疲性子,你是一个三脚也踹不出屁来的货,你根本就不着急。那么,你就熬着、忍着、受着,勾下头、闭上眼、窝着脖,管它云里雾里,管它是坑是井,你就慢慢地挪吧,知道想也无用,也就不用想,慢慢,风总会过去的。因此,平原上的人,不怕雨,不怕雪,怕风。平原上的风造人。平原上的风咬人不吐骨头。也有些大气的人,说起什么难事,说起什么过不去的坎,就说是“一阵风”!

    “斗私批修”,对于呼家堡的人来说,也是“一阵风”。风已刮到了这般时候,按说也该过去了。可呼天成硬是坚持多开了一天!

    客观地说,连呼天成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女人会去上吊。从内心说,他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看不惯她那种贪一点、占一点的“强粮”。治治她的心是有的,可没有想到她会死。

    可她死了。

    村里死了一个人,这应该说是大事了。呼天成立时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他就得承认,这会开错了。就此罢手,像这样的会再也不开了;要么,他就得说,会是没有错的,会还要开下去。那么,一个死人在那儿躺着,往下,又怎么开呢?

    呼天成心里清楚,他又是到了一个坎上了。如果他不能坚持,如果他有一丝一毫地退缩,那么,不光王家会借着死人闹事。从此,他要再想推行什么,可就难了。于是,他摊牌了。

    他咬着牙又开了一天会。他把全村人全都集中在麦场上。而后,他站在麦场中间的石磙上,黑着脸说:“面对全村的老少爷们。今天,我先斗斗我的‘私’字。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脾气赖,有时说话不讲方式,说过错话,办过错事,这我都承认。有时候,也不是事事都能坚持原则,村里头七叔八妗子的,也有磨不开脸、碍面子的时候,这是我的错,我改!”说着,他的声音突然高了,“但是,我要说一点:这个斗‘私’会,没有错。一万年都不会错!这样的会,以后还要年年开下去。”说到这里时,他的头抬起来了,目光在会场上很快地扫了一圈。

    于是,他发现,人们已有负罪感了。特别是那些女人,她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大约心里都在默算着自己前些日子的行为。女人的心毕竟软些,到了静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忏悔了。

    正是这种绵羊般的神色,给了呼天成一个灵感,给了他一个解决危机的思路。接着,呼天成大声说:“斗‘私’会,按国胜的说法,国胜是咱村的高中生,有思想。是那个啥?那个、那个开展思想大扫除嘛,是自己教育自己嘛。我也在会上讲了,毛主席说,是触及灵魂,不触及皮肉嘛。叫我说,‘箩’人是不对的。是谁让你们箩人哩?!净胡闹!今天,我要批评你们!”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排点在那些女人们的脸上。继而,他喝道:“凡是‘箩’过人的,给我举起手!”

    会场上,妇女们先是一怔,接着,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像傻了似的!那老实些的,就乖乖地把手举起来了。可大多数妇女还都不敢举手,还在迟疑着。于是,呼天成走下石磙,缓声说:“害怕了?有啥怕的?大胆开展批评还是对的,还应该表扬嘛!就是‘箩’过人,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有错改了就是了。再举举!”这一次,呼啦啦,又有一群妇女把手举起来了。

    可是呼天成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心里清楚,乡村里的是非,大多是女人们在枕头边上挑唆起来的。那是一股“枕头风”啊!于是,呼天成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里滤来滤去。他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先是看着于凤琴的二嫂,直看着她把头勾下去,脸慢慢地红了;而后又看她的三嫂,这女人没主见,一看就把她看慌,看得她手脚都没地方放似的;接下去,他盯住了她的婆家妹子,她还是个没出门的姑娘呢,人是很泼辣的。他的视线在她们的脸上来来去去的一连滤了三遍!往下,他叹了口气,温和地说:“‘箩’了就是‘箩’了,这也不是一个人,大家都看着的嘛。承认了,还是好社员。要是不举,查出来了,那就不好了……”

    突然,他用全身的气力炸声喝道:“再举一回!”

    就这一声吆喝,会场上的妇女们大多都把手举起来了。特别是王家妯娌们,一个个也都把手举起来了。虽然很勉强,可到底是举了手了。于凤琴的大嫂,在举手的时候,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她这一哭,就把全村人的目光吸过去了,人们都看着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看到了王家那些举着手的女人们……

    到了这时候,呼天成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呼天成说:“运动嘛,大家都看见了,也不是哪个人的事。唉,都把手放下吧,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凤琴还是社员,就由队里出钱殡葬吧。有啥责任,我担着。”说到这里,呼天成话锋一转,说:“现在,大伙都跟我走!”

    就这样,一村人,一村人哪!在都还没愣过神的时候,就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这就是魔力,呼天成就有这样的魔力!呼天成把全村人带到了他的家门口,紧接着,就有民兵们从他家的院子里抬出了八棵大榆树!这八棵大榆树是他连夜叫人伐倒的。当村人们看见这些榆树一棵棵从院里抬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围上去了,一个个啧着舌说:“乖乖,都是当梁的材料哇!”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说:“我现在告诉大家,连续这半个多月,开会是干啥哩?是聚人心哩!聚人心为啥?一句话:建新村!”底牌摊出来之后,呼天成又说:“咱呼家堡祖祖辈辈为建宅子发愁,为宅基地闹纠纷,再不能让子孙们愁房子的事了!从今天起,咱呼家堡由村里集体建房,建排房!以后再有人来咱呼家堡参观,咱就是真真白白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我,作为呼家堡的当家人,今天就带个头,把俺家这八棵大榆树贡献出来,给村里建新村用!”

    人心不是秤吗?人心又是多么容易称啊。八棵树,就把人心称出来了。八棵树,就买下了全村人的心。心当然不是豆腐做的,心是由血脉聚的,可血脉又是什么呢?血脉是五谷杂粮喂养的,可喂来喂去,喂的不就是一个“活”字吗?!此时此刻,人们就觉得,那八棵树已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了。那八棵树,就足以让人信服他们的当家人了。于是,人们又一次感动了,村民们纷纷说:建!天成,只要你当支书的撑住头,砸锅卖铁咱也建!

    这时,天成娘从院里走出来。她出了门,就那么默默地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呼天成看了娘一眼,就大声说:“娘啊,你也别怨我。谁叫恁孩儿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哪!只要新村建成,我死也瞑目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就更让村人们激动了。德顺一跺脚说:“既然要建排房,我那建房的砖瓦,也都献出来吧!”

    于是,呼天成带头鼓掌!

    一时,村街里又是掌声雷动!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在呼天成从大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呼天成在大寨参观的时候,感触很多呀!他很喜欢大寨的窑洞,那一排排新圈的窑洞,曾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晚上,那一排排、一层层的灯光,就像是一列列行进中的火车一样,很镇人哪!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他要扒掉一家一户的旧宅,建新村。

    他一定要建新村。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他要建的不仅仅是整齐划一的房舍,他要建造的,是一座有凝聚力的“新村”!那在全国,也将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已经埋了很久了。现在,它越来越明晰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建排房并不是他的目的。首先,他要推掉呼、王、刘三姓赖以生存的基础,推掉那一直妨碍着他的“辈分”。宅子是人的基础啊,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宅基,贯穿了多少人的血脉故事?又联络了多少亲情和纠葛?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联络情感的最好时机,那时候,不管谁家盖房,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是要去帮忙的。你搭把手,我帮个忙,这么丝丝连连的,就一代代永远扯不清了。那墙头上垒的并不只是黄土,那是时光、那是“辈分”、那是一姓一姓的粘连。在乡村里,那“辈分”,那扯不尽的粘连,足可以消解任何权威!那么,要真正树立起一种权威,就必须拆掉这些东西。宅基是藏人的,推掉一家一户的宅基,人就无处可藏了。到了那时候,房子是村里的,人赖以生活的基础就彻底发生变化了。

    这些,呼天成是不会轻易跟人说的。

    他要在呼家堡建一座理想的“新村”!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又到果园的茅屋里来了。

    进了门,秀丫默默地说:“要建新村了。”

    呼天成说:“是。”

    秀丫说:“凤琴死了……”

    呼天成突然说:“像这种人,死了也好。”

    秀丫身上一寒,喃喃地说:“你太狠了。”

    呼天成淡淡地说:“羊有时候就得赶一赶,你不赶,它就不走。”

    秀丫默默地说:“都是个人哪……”

    呼天成朝门外看了一眼,说:“你听一听外边,那声音就要来了。那是人的声音吗?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也就不是人了。”

    秀丫心里说,我怎么就喜欢他呢?我为什么喜欢他?不管他干什么,我怎么就单单喜欢他呢?!

    呼天成冷冷地说:“脱!”

    展览台

    这年春上,呼天成在呼家堡组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展览台。

    在这个展览台上,最先展出的是王麦升的指头。

    麦升的指头是在扒旧屋时用瓦刀砸掉的。在那段时间里,麦升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的。老婆死了,还是上吊死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有切肤之痛的。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女人了。女人在的时候,也不显什么,就觉得她厉害,“强粮”。可女人一死,家就不像个家了。于是,女人的种种好处也就显出来了。女人个虽小,麻利呀!在家里总是丢耙拿扫帚的,喂猪、喂鸡、做饭、涮锅,每到夜里,那被窝总是热乎乎的,你碰她一下,她还抖呢。三个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麦升从来没管过,都是女人管的。夜里,女人总是从这个床上爬到那个床上,给这个盖盖那个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们就老实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骂声就响起来了,那简直就是他王麦升家的起床号……女人不能算是个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没人说理,也没法说理。他心疼,心里藏着恨呢。可恨谁呢,又说不清。所以,每天走出来的时候,就木木的,两眼放出怔怔的邪光。干活时,恶恶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扬起手里的瓦刀时,却清清白白地看见女人向他走来了,女人利利亮亮的……就这么一不留神,他把指头砍掉了!

    指头砍掉那一刻,他心里刺了一下,而后就不知道疼了,只觉得指头木了,有什么湿湿地流出来,心里却很畅快。立时,就有众人围上来说:“指头!麦升的指头!”

    于是,人们忙乱着,就四下里去找那掉在砖缝里的半截指头,扒来扒去,终于找到了。就有人举着说:“看,找着了,麦升的指头!麦升的指头!”麦升却愣愣地站在那儿,举着他的一只手。

    有人问他:“疼吗?”

    他皱了皱眉说:“不疼。”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断的地方白森森地露着骨头渣子,却没有血。

    这时,呼天成走上前来,从人们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而后对麦升说:“去包包吧。”

    麦升冷冷地说:“算了。”

    呼天成又重复说:“包包吧。让凤姑给你包包。”

    这会儿,麦升手上的血才涌出来了,就有人拽着把他拖到了卫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上工的时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领到了大队部的门前,那里已经又垒好了一个红颜色的“展览台”。展览台上有三个金黄色的大字:英雄榜。在“英雄榜”下边,钉着一排钉子……呼天成高高地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红鲜鲜的布条,布条上拴的正是麦升的那半截指头!

    呼天成高声说:“大家看看,这是什么?这是指头,麦升的指头。这仅仅是指头吗?不对。这是一种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咱们建新村,要的就是这种精神!人是活啥的?活精神的!十指连心哪,人家麦升的指头砸掉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才是呼家堡人的做派!从今天起,号召全体社员都向王麦升学习!扒房这边,也由麦升负全责……”说着,呼天成十分郑重地把那个拴有红布条的半截指头挂在了“英雄榜”下边的第一个钉子上!

    就从这天起,每到上工的时候,呼天成就把全村人带到“展览台”的前边,让人们看一看挂在那里的“断指”,而后对着那“断指”三鞠躬!以后,在建“新村”的过程中,这就成了呼家堡的一种仪式。

    当王麦升的指头挂在那里之后,麦升就觉得自己也被挂起来了。这像是一种精神的提升,麦升一下子就觉得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这显然是一种“抬举”。在平原,“抬举”这个词是人们口头上经常使用的,乡人们最看重的就是是否受到了“抬举”。在这里“抬举”已不仅仅是看重,它是“脸面”的先导,是一种公认的“份儿”,是带有某种身份意义的崇高,也可以说是活人的最大愉悦。“抬举”不“抬举”,几乎成了乡人在精神上的最大追求。

    麦升自然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的“抬举”,开初他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本来是个闷葫芦,突然就变得爱说话了,也爱串门走动了。在拆房的工地上,每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总是举着那只缠了白纱布的手。他举着那只手说:“才,你去东边吧。”万才就去东边了。他又吩咐说:“油家,你去顺椽子!”油家女人就去接椽子了,很神气的。他举着那只缠了纱布的手,每每小心翼翼的,就像是举着自己的生命一样。一直到后来,当他的指头彻底好了时,他还仍然坚持包着那么一块白纱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只挂在展览台上的“断指”倒成了王麦升的“女人”了。那爱是他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的,总贴心贴肉的。在每天的仪式之外,他总是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那个“展览台”的前边,去看那个拴了红布条的断指,看了一次又一次。那截断指挂在那里,就像是吊住了他的心一样。有天睡到半夜里,他竟然举着半截蜡头又去看了一遍,却刚好被巡逻的民兵撞上,人们问他,深更半夜里,你起来干啥?他支支吾吾地说:“我、看看椽子。起风了,我看看椽子。”话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只好蹲在那里看了一夜从老屋上拆下来的旧椽子……是呀,人们这样“抬举”他,他能不好好干吗,他死干!

    四月里,第二个被挂上“展览台”的,是徐三妮的指头。

    徐家是单户。在呼家堡,姓徐的就她这一家。徐家没有儿,只有闺女,三妮是徐家最丑的一个姑娘,人长得粗不墩,像个萝卜,嘴上还有一个小豁儿,说话漏气,囔囔的。所以,人们都叫她“豁儿”。“豁儿”在家里是个“垫头”。“垫头”这个词在平原上是有特定意义的,那是个最受欺辱的角色(也就是说,所有的好事都轮不上你;所有的脏活、累活你都得干;而最终所有的倒霉又都会落到你的头上)。“豁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来没有得过家人的一个好脸色,她娘手里的笤帚疙瘩几乎天天都落在她的头上!她娘有个绰号叫“老鸹四婶”。“老鸹四婶”的骂声在村里也是有些名气的,可她的骂声只追着一个人,那就是她家的“豁儿”。“豁儿”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她的两个姐姐都相继出嫁了。一年后,有一天,“老鸹四婶”站在村街里对人说闲话:“谁要是娶俺哩‘豁儿’,我送他一车大粪!”话一说完,人家哄地就笑了。当她说了这话后,扭过头来,就见她家的“豁儿”从邻近的代销点里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打来的一瓶醋。那话,她显然是听见了,可她没有回头。

    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没人能理解“豁儿”为什么要这样。她的指头是在撂砖、接砖时被砸断的。那是一摞砖斜茬儿砸在了她的两个指头上,当时就砸断了,可那筋还连着呢,筋一跳一跳地蹦着!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时,“豁儿”伸手抓起一把斧子,就在眨眼之间,竟把那连着筋、挂着肉的两个断指头齐刷刷地剁掉了!砍掉的断指还在砖上一蹦一蹦地脉跳着,她好像没事人一样,随手抓把土按在了淌血的手指上。这一幕,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目瞪口呆!人们纷纷跑上来说:“‘豁儿’,你傻呀?!那不疼吗?”

    “豁儿”囔囔地说:“木(不)疼。”

    人们心里寒寒的,再问:“那会不疼?”

    她硬硬地说:“木疼!”

    第二天,不用说,徐三妮的断指又光荣地挂在了“展览台”上。在断指被挂上去的那一刻,“豁儿”竟无声地哭了,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就在这时,呼天成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使他发现了一个勇敢的死士!呼天成是绝不会看错人的。于是,他招了招手说:“三妮,你出来。”“豁儿”愣了一下,慢慢从人群里走出来。呼天成对众人说:“大家都看清楚,这是三妮!三妮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从今天起,再不要叫人家‘豁儿’了。我说了,由队里出钱,把三妮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把这个豁儿给她补上!我看恁谁还敢再‘豁儿、豁儿’地叫人家……”

    呼天成说到做到,就在当天下午,“豁儿”就由秀丫陪着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了。半个月以后,当三妮从医院回来时,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她嘴上的豁儿已经让医生给补上了,说话再也不漏风了。自然也没人再敢叫她“豁儿”了。更重要的是,以后长达八年的时间里,就是这个又黑又丑的姑娘,在呼家堡刮起了一阵女人的旋风!没有人再比她更勇敢了,在呼家堡,她成了第一个掂瓦刀上房的女人。在房上,她的狠劲曾使许多男人汗颜,她垒出来的墙也曾让那些干了多年泥水匠的汉子们暗暗咂舌!也正是由于她的带动,使呼家堡的女人们后来一个个都上了房,在此后的很长一个时期里,呼家堡的排房,有一半的墙都是由女人们垒起来的。徐三妮甚至打败了她的娘——“老鸹四婶”。自从她不回家,“老鸹四婶”先后到工地上骂了她三回。第一回,她一声不吭,只是瞪了她娘一眼!过了两天,“老鸹四婶”又去骂了一回,徐三妮只是恨恨地瞪着她,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回,“老鸹四婶”整整骂了一条街!“老鸹四婶”自然是骂得很难听,骂着骂着,只见房墙上“出溜”一下,跳下来一个浑身都是灰土的人,那人看上去已经不像个人了,那就像一堆“土驴”!“土驴”一手掂着瓦刀,一手掂着“老鸹四婶”的脖领子,恶狠狠地说:“你要再骂一句,我就剁了你!”顿时,“老鸹四婶”哑了,她的骂语生生被噎回去了。她看到的是一双爬满了毒蚂蚁的眼睛,在那双神采飞扬的毒光里,她看到了一种蜇人的东西,那里边真真白白地写着一个“杀”字!于是,有很多精彩的骂人字眼,“老鸹四婶”不得不硬着脖子咽回去。她瞪着两只充满了恐怖的老眼,怔怔地望着站在眼前的人,心里说,老天爷呀,这就是俺家的“豁儿”吗?!

    应该说,徐三妮这个名字,是呼天成重新叫起来的,是他让这个名字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嘴上。自然,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在徐三妮面前说呼天成一个“不”字,只要有人说一句呼天成不好的话,哪怕是有这个意思也不行,徐三妮准会看他一眼,那一眼是很毒的!

    “展览台”可以说是呼天成的又一大发明。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展览台”的作用竟会如此之大!那些系了红布条、挂在“光荣榜”上的断指,在风刮日晒中不断地变黑变小,有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块黑了的姜疙瘩儿,有的甚至趴满了苍蝇,可它的“伟大”意义却是不容忽视的。这些“光荣”的指头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成了呼家堡的一道风景,成了人人敬仰的东西。在这里,“精神”已被彻底地具象了,它就等于那些个“指头”。就是这些“指头”给人们指出了一个不容怀疑的方向。那时候,呼家堡每天都有很多举着手走路的人,这些人的指头都缠着白纱布(当然有很多是砸伤的“冒牌货”),举着一只缠了白纱布的手,在呼家堡成了一种时尚和荣耀。

    只有八圈是个好事的“多嘴驴”。每天在村里挑粪的八圈,有次竟挑着粪桶偷偷地对人说,那些挂在“展览台”上的断指,他一一都看过了,没有“斗”,只有“簸箕”。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被人们检举出来在“展览台”前低着头立了三天,算是请罪。有人点着八圈的头问他:“八圈,那上边挂的是啥?”八圈勾着头说:“光荣,那是光荣。”

    到了第二年的时候,先后又有八节断指挂在了“展览台”上。王马虎的指头是电锯锯掉了,他说他仅只是花了花眼儿,“哧啦”一声,指头就不见了,狗日的还笑;绳家的指头是在木头堆里挤掉的,为的是去拔一颗钉子;刘长有的指头是在电刨上刨掉的,他说就像切萝卜似的,还是斜茬儿;王国胜的指头掉得还有些疑问,有的说他是在麦地里使镰割伤的,有的说是在工地上砸伤的,有的还说是“那小舅子”故意弄伤的。于是,呼天成说,“求大同存小疑”吧。最后还是挂上去了。

    以至于到了后来,当缺指头的人越来越多时,连呼天成也不得不重新解释说,还是要注意安全。

    一个汉字的注释

    那是一个十分悲凉的日子。

    在那个日子里,呼家堡出大事故了。

    那是建“新村”的第四个年头。早晨,孙小有和刘清河是一块出门的,两人说说笑笑地上工去了。到了中午,却是一个死,一个傻。

    那年,孙小有才十六岁,刘清河也才十七多一点,孙小有是个白孩,刘清河是个黑孩,两人从小就在一块玩。大些了,又在一个班里上过学,一直是很要好的。早上,临出门时,刘清河还对孙小有说:“有,果园西头有个马蜂窝,盆样,咱去给它捅了吧?”孙小有说:“我可不敢,它能蜇死人。”刘清河说:“看你那胆。晌午头咱去给它捅了。”孙小有说:“它要蜇住人咋办?”刘清河说:“你在一旁看着,我去捅,死也是我死。这行了吧?”

    谁知道,这句话竟成了谶语!

    刘清河没有去捅马蜂窝。刘清河那天上午和孙小有一块在工地上的锯木场干活。锯木场上有一盘十几米长的大机器,那叫带子锯,这盘带子锯还是呼天成托了上边的人才批给的。刘清河和孙小有就跟着匠人刘全在锯木场上帮着抬木头。事后,有人说,那会儿,刘全不该去尿的,他要不去尿就好了。刘全说,他俩一直在这儿干,我也是天天去尿,又不是单那会儿去尿了。我要是早知道,憋死我也不尿。就在刘全去撒尿的时候,出了事故了。

    那会儿,锯的刚好是一块老杂木,木头上有很多“五花”,锯着锯着走不动了,那是锯齿被木头上的“五花”夹住了。过去,每到这时,都是要清一清锯的,或是这边推一推,那边拉一拉,木头就过去了。于是,刘清河和孙小有就像往常一样,一个在这边推,一个在那边拉。可刘清河显然是用力猛了一些(据他娘后来说,那天早上,他多吃了一个黄面饼子),他在这边推的时候,就觉得那木头上仿佛有磁力似的,他就推了一下,只听“嗞——吱!”的一声,天空中陡然飞起了一阵狂暴的血雨,那血雨卷带着肉末一下子全飞到了对面的孙小有身上!就在孙小有一怔神的刹那间,他看见刘清河已站到了他的面前,这时候刘清河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刘清河身上只是多了一条笔直的红线,那红线打在刘清河的正中心!孙小有大张着嘴,迷迷糊糊地望着刘清河,疑疑惑惑地想,哎,他咋就过来了呢?!他好像记得刘清河的嘴还微微地张了一下。这时,孙小有说了一句很傻很傻的话,他说:“咦,你跑过来干啥?”而后,他的话刚落音,那身子就慢慢地分开了,那身子一劈两半,倒在了孙小有的面前!

    天是很晴朗的。蓝蓝的天上,有白色的瓦块云在飘,瓦块云排得很齐,仿佛是一队一队在走正步。有声音从远处传过来,那是有人在地里“喔喔——吁吁”的吆喝牲口,鞭儿甩出一阵阵脆生生的韵儿。

    在蓝天白云的下边,一身血雨的孙小有傻傻地直在那里,就像是个木头人一样!

    等到匠人刘全系着裤带从厕所里走出来时,他一下就慌了。他看见孙小有成了一个红人!他一边走一边说:“咋啦?咋啦?!”当他走到带锯棚的时候,腿一下子就软了,他简直是软成了一摊泥!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当他出溜到地上的时候,就听见孙小有喃喃地说了一句:“马蜂。”

    而后,就听见村街里像过马队似的,人们乱纷纷地跑着……有人喊道:老天爷呀,出事了!

    匠人刘全是被村干部们抬到呼天成面前的,他已经走不成路了。当呼天成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时,他背过身去,说:“先让民兵把现场看起来,不要让任何人进去。”说了这句话之后,只见他往床前走了两步,一拧身,在床上躺下了。村干部们一个个慌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纷纷地嚷嚷着说:“老天爷呀!这咋办哪?这可咋办呢?!”说着,有人竟咧着大嘴哭起来了。这时,只听呼天成厉声说:“出去!都给我出去!”听了这话,干部们一个个都退出去了。退出门的干部谁也没敢走,都在门外边站着,单等着呼天成拿主意。

    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呼天成仍在床上躺着,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有人趴在窗户上偷偷地看了看,竟听到了他的呼噜声!

    就在这时,村里的副支书刘书志跳出来了。刘书志是刘清河的亲叔,亲侄子出了事,他当然急了。他站在院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跺着脚高声说:“这不行,这可不行。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能这样哪?!”

    有的人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得让天成想想吧。”

    刘书志犟着脖筋,心急火燎地吆喝:“他要不管就别管,有人管!”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干部们没有一个人敢接他的话茬……

    一直到了日夕的时候,呼天成才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干部们立马从外边涌了进来,呼天成看了刘书志一眼,淡淡地说:“你看你们,都是当干部的,出了点事,就慌成这样?慌慌就解决问题了?沉住气嘛。”到了这时,呼天成似乎是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可他并没有说出什么办法来。他只是对众人说:“大家说说,这里边有没有问题?”

    听呼天成这么一说,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

    有人马上说:“对,有问题。我看有问题!我想起来了,刘清河是烈士的后代呀,他大伯就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这只怕是报复,这是报复!”

    呼天成缓缓地说:“如果有问题,那就是政治事件了。”

    刘书志急火火地说:“政治事件。捆人吧!”

    一说到这里,干部们的脸色都变了,他们也都一个个随声附和说:“对,对,我看是报复。那布袋不是坏分子吗……”

    有的还说:“是呀,要不然,人咋会一劈成两半呢?!”

    有人小声嘟囔说:“这、这也、不能算是‘事件’吧?”

    有人马上说:“咋不算‘事件’?人都一劈两半了,这要不算‘事件’啥算‘事件’?”

    这时,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淡淡地说:“通知公安局吧,让他们派人来勘查现场。”

    有人问:“那、小有咋办?”

    呼天成说:“先让民兵看起来吧,等公安局来了人再说。”

    当民兵们拿绳子去捆孙小有的时候,小有仍然在一劈两半的刘清河跟前坐着,他嘴里仍在反反复复地说:“马蜂。马蜂。”

    就在当天夜里,一个村子都在传着这样一个声音,那是从刘书志嘴里说出去的:呼家堡出大事了!这是有人蓄意报复。你想啊,一个是坏分子的孩子,一个是烈士的后代,把人都劈成两半了呀!看吧,肯定不会轻饶他……

    当一个悬念被提出来的时候,平原人的本性就显现出来了。在这里,疑问一旦确立,人们就把原有的悬念扔掉了。人们紧紧地抓住疑问,去“顺藤摸瓜”。顺藤摸瓜已成了平原人的思维方式。

    在平原,劳作是单一的、重复的,人们的思维方式也一日日单一化、线性化了。在这里,人们的思想被劳作磨成了一条绳子。所以,“因”是很少有人说的,人们一再叙说的,都是“果”。比如说,一个汉子娶了一个女人,人们从来不问这个女人是怎么娶来的,人们只说,他娶了一个女人。这就是“果”了。再往下,人们又会说,这女人生了一个孩子,这还是“果”。在这里“因”是无关紧要的,“因”反倒成了人们口头上的一种玩笑和幽默。在生育方面,人们的口头语言就成了“干”、“弄”、“日”,这就是平原人的生活语汇。

    当然,遇上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人们是看重,但人们看重的,仍然是“果”。人们最吃惊的,是“劈两半”。于是,疑问也就跟着出现了,这难道不是报复吗?!

    夜深的时候,秀丫跑来找呼天成了。她走进茅屋,一句话也不说,就默默地在地上跪下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呼天成说:“你起来吧。”

    秀丫没有起来,秀丫仍在地上跪着,说:“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只有你能救他。”

    呼天成说:“这事太大,我说了不算。”

    秀丫流着泪说:“你救救他。”

    呼天成说:“那是一条命。”

    秀丫说:“你救救他,他不是故意的。”

    呼天成说:“是布袋让你来的?”

    秀丫说:“不是。这是我的儿子。”

    呼天成说:“也是布袋的儿子。”

    秀丫恨恨地说:“这怨你,不怨孩子。”

    往下,呼天成沉默了。他沉默了很久,才喃喃地说:“呼家堡本该出一个烈士的……”

    秀丫再一次说:“天成,看在多年的份上,你救救我的孩子。”

    呼天成把脸扭过去了。这时,墙上映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黑影在墙上默立着,很久之后,黑影才动了一下,说:“看来,我是欠你的。”

    秀丫就一直在那儿跪着,她什么也不说了,就死死地跪着……

    呼天成扭过身来,说:“你回去吧。”

    秀丫仍不动。

    呼天成终于说:“我答应你。”

    秀丫默默地站了起来,望着呼天成,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可呼天成摆了摆手,说:“回去给布袋说,他欠我……一条命。”

    秀丫木然地往外走了两步,却突然扭过身来,一只手搭在了衣襟处,默默地说:“还脱吗?”

    此时此刻,呼天成突然怔住了。过了许久,他似乎才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就在一刹那间,他心里一凉!他发现,他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整个人就像是空了一样。他、他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支空枪?!他已等了那么多年,坚忍地等待了那么久,他一直期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他身上积存已久的神力,那火焰般的感觉,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呼天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有很长时间,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时候,他的脸凝成了一块黑铁!

    又过了很久很久,呼天成叹了口气,摆摆手说:“你去吧。”

    第二天,当公安局的人勘查了现场之后。主管刑侦的县公安局副局长老秦对呼天成说:“老呼哇,这事,在目前的形势下,有两种处理方法。一种,定性为‘事件’,要是这样,我就把人带走了,要判就是死刑。另一种,定性为‘事故’,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管了……”

    这虽然只是一个字的区别,可这个字却是千钧重啊!老秦跟呼天成是老熟人了,那话里是有话的。在那样的情况下,老秦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于是,呼天成说:“老秦哪,出了这样的事,谁都痛心。要叫我说,孩子们从小就在一块玩,也没啥仇气,就‘事故’吧。”

    老秦重复说:“事故?”

    呼天成说:“事故。”

    事后,当人们终于醒过神来的时候,这件事的处理曾给呼天成赢来了极大的声誉。村人们一次次地说,到底是人家天成有主意呀!人家听说后,在床上躺了半晌,人家一点也不慌。要是有的人,只怕都吓死了!可人家不慌不忙的,就把事处理了。还有的说,老天爷,一个字,就是一个字的差别呀!天成生生救下了一个年轻人的命……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就在那天夜里,秀丫曾求过呼天成。

    十天之后,刘书志的副支书被撤掉了。起因是一垄玉米……

    十法则

    “十法则”又叫做“呼家堡法则”。

    “呼家堡法则”是呼天成有关新村建设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是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步步完善的,可以说是呼天成领导艺术的具体体现。当它落实到人们头上的时候,就成了一种必须遵守的制度。

    一、村歌。

    晨曲(一):《东方红》。

    晚曲(二):《大海航行靠舵手》。

    注释(一):《东方红》乐曲是呼家堡的晨曲,也叫“醒曲”。每天早上五点半,呼家堡广播站准时播送这首乐曲。而每一个呼家堡人一听到这首乐曲,就必须准时起床,快步来到呼家堡的广场上。迟到者将扣掉半个“政治分”。

    注释(二):《大海航行靠舵手》乐曲是呼家堡的晚曲,也叫“思考曲”,又是人们劳作一天之后的“总结曲”。呼天成说,干了一天了,要想一想。

    奇迹:一九七五年夏天,呼家堡村曾出现过这样的“先进事例”。村民刘二孬的儿媳妇生下了一个七斤半的女儿,这妞妞生下十天后,在一天早上五点半时,小嘴一动一动的,嘴里突然迸出了“咚儿咚”的声音,此后每日如此。刘二孬的儿媳妇经过多次倾听,终于发现她嘴里吐出的是“咚儿、咚咚、咚——咚儿、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儿、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经过反复论证,人们终于证实,这竟是《东方红》乐曲的节奏!呼天成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地说,这就叫“深入人心”嘛。于是,这个妞妞就被命名为“歌童”。

    二、村操。

    村操又叫做“呼家堡健身操”。这套操有八节,是呼天成发明的。

    第一节:扁担运动,又名“挑粪运动”。注释:两只胳膊平伸与肩齐,前四拍为前后伸,后四拍为左右伸,先伸后甩,两只脚踏步配合。

    第二节:锄地运动,注释:模仿锄地的姿态,前四节为左腿弓右腿蹬,后四节为右腿弓左腿蹬,手脚并用,上下结合。

    第三节:摘棉花运动,又名“扭麻花运动”。注释:模仿打花杈的姿态,两只手前伸,一上一下,身子跟着扭动,先左扭而后右扭。

    第四节:扬场运动。注释:模仿扬场的姿态,两只手用力甩出,而后上扬,先为左扬,后为右扬。

    第五节:打畦运动,又名“老头踩埂”。注释:双手背在身后,两只脚先后高抬低落,落地前暗自用力一踩。先为左行,后为右行。

    第六节:砍黍秫运动,又名“老婆看瓜”。注释:模仿杀黍秫的姿态,腰尽量往下弯,两只手配合弯腰,左抓右捞,而后右抓左捞。

    第七节:挂秆运动,又名“挂烟秆”。注释:模仿在烟炕房里挂烟秆的姿态,先蹲下,而后上跳,上跳时一只手半握拳上举,先左后右。

    第八节:擦汗运动,也为收式。注释:两只手在胸前左右前后擦拭,两只脚小步上下踏动。

    规定:本村全体老少,除有病请假外,每天必须上早操。如不按时上操者,扣一个工分。

    奇迹:村里年已八十六岁的万发爷,每天早上拄着拐杖按时起来上操。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一天操后,当人们已做到“擦汗运动”时,却发现他仍然举着胳膊,勉强做到了“挂秆运动”,就上去帮他拽胳膊,结果却发现人已经硬成棍了。他在操场上溘然长逝,第一个做到了“活到老做到老”,受到了村里的表扬。

    三、村规。

    村规(一):钟声就是命令。

    注释:单声是上工,音为“当、当、当——”;双声是下工,音为“当当、当当、当当——”;三声是开会或紧急集合,音为“当当当,当当当——”。后来村里装上了电铃,上工的铃声为“长短长”;下工的铃声为“短长短”;开会或紧急集合改为广播通知。

    奇迹:有一天早上,住在村子另一头的呼墩子正在家中茅房(厕所)里撒尿,听到钟声后,提上裤子就跑。等他跑到时,裤子还湿着,正往下滴水。呼天成问他是咋回事。他红着脸说:“尿了半截。”于是,呼墩子当即受到了表扬,并被任命为民兵连长。从此,村里平添了一句歇后语:“墩子当连长——尿了半截”。

    村规(二):安装在各家各户屋门上方的“广播匣子”不能关,更不能私自拆除。呼天成说,要注意听“精神”。

    注释:绰号为“牛屎饼花”的村广播员姜红豆,每天早、午、晚播音三次。姜红豆说,她用的是“很普通的话”。村里人说,她是“普通话煮红薯——半生不熟”。

    奇迹:长期以来,呼家堡的“广播匣子”几乎成了呼家堡人的“精神钟表”。早晨,只要“广播匣子”一响,全村人没有一个不醒的。有一天晚上,村里六十七岁的顺发老头和他的老伴三奶奶听见“广播匣子”突然响了,由于两人都耳背,一个说:“根他娘,播了,西头开会呢。”一个说:“噢,听见了。东头。”他大声说:“西头!”她回道:“先去吧。我知道,东头。”就这么,一个拄着拐棍去了西头,一个去了东头,站到半夜仍不见人来,才知道是弄错了。两人回去后,又打了一架!说是耽误开会了。一个说是在东头开,一个硬说是在西头开……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老了,实在是打不动了,就互相“呸”,第二天才弄明白,那是姜红豆用“很普通的话”播了一条“最高指示”。

    村规(三):“不许放屁”。这是语录。呼天成说,尤其是八圈。

    注释:凡是外人来参观的时候,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有利于“建设”的话多说,不利于“建设”的话不说。比如,可以说说棉花。

    奇迹:八圈是个“多嘴驴”,老是管不住嘴。他说他是唱戏的,不说心里难受。有一次,上边来了一个参观团,在村里住了三天。那时八圈还在村里挑粪,参观的人一见他,就喊他大爷。八圈是“四类分子”,自然不敢随便就当人家的大爷。于是人家一叫他大爷,他就指指嘴,他嘴上捂着一个破口罩。一连三天,竟一句话也没说!倒是挣了很多个“哑巴大爷”。后来,人走了,他才说,他舌头上长了个疔。

    村规(四):不准打架斗殴、玩纸牌。

    注释:抓住一次,不管是在本村或是在外村,凡参与者在全村社员大会上作检查,全家停电一月。

    村规(五):不准养狗。

    注释(一):呼天成说,咱有民兵。

    注释(二):民兵连长呼墩子说,谁家媳妇几点钟起来尿,谁家的床几点钟响,他都一清二楚。

    四、评议法,又叫“月月红”。

    注释(一):长期以来,呼家堡一直采用“评工记分、按劳取酬”的分配方法。最高分:十分。最低分:五分。年终决算,按分值分红。

    注释(二):也有例外。村中大头,曾是十分劳力,因为大脚踩倒了两棵玉米苗,呼天成说,大头连女人都不如!经群众认真评议为四分半,意为不如女人也。后来,呼天成说,大头还是不错的。历时半年才又重新评议为十分。

    细则(一):“背靠背”。

    注释:“背靠背”是呼天成的又一创造,这也是一次制度化的“思想大扫除”。村中实行评工记分,每月一次。评议方法为“背靠背”。即评议到哪个,哪个就离开会场,去地里转一圈。等评议完后再把他叫回来,当面公布评议结果。呼天成说,“背靠背”就是七喳喳八嚓嚓,可以评议人,也可以评议事,公公婆子二大爷,一锅连皮,六亲不认。

    细则(二):“脸对脸”。

    注释:评议完一个人时,要把他叫回来,当面指出他的缺点与不足,指出不足时人人都要发言。呼天成说,不要“老好好”。谁当“老好好”就给他最低分!彻底杜绝“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的坏习气。

    细则(三):“脱裤子”。

    注释:“脱裤子”即为一种自我检查的方法。如果在当月评议中,分被降下来了,那就要当众“脱裤子”,面对众人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如刘铁锤的儿媳妇,有一段时间出工不出力,“深挖”三次都没过关。后来,她把自己的裤子脱掉,当众让人看她确实是“来了红”,众人这才背过脸去,说:过了,过了。

    五、干部法,亦为“亮相法”,也叫“墙上挂”。

    长期以来,呼家堡也一直采用的是“临时干部制”。“临时干部制”是一种激励机制,凡是在工作中表现突出者,不分老幼,均可成为呼家堡的干部。干部要接受群众的监督和检验,要像画一样挂在墙上,让群众评议。

    典型(一):比如,呼国庆在年仅九岁时,就曾当过三天的“临时记工员”。十二岁时,当过第三小队的“临时小队长”。十五岁时,当过“大队过磅员”,主管全村分红薯。

    典型(二):比如,徐三妮,也就是“豁儿”。十八岁就当过建新村的“临时负责人”,曾带领全村妇女掂瓦刀上去垒墙。工作极负责,后又选拔为村里的支部委员。徐三妮后来表示宁肯当一辈子老闺女,也永不外嫁(有人说她是嫁不出去),于是被呼天成命名为“永久支委”。所以,徐三妮成了呼家堡唯一的终身干部。

    典型(三):连“四类分子”八圈也当过干部。有一段时间,因八圈表现比较好,曾当过三天的“厕所所长”,主管全村八个“茅房”。后因他的嘴不把门,胡说八道,又被免职。这充分体现了“不拘一格选人才”。

    干部细则(一):“小孩尿尿”(呼天成语)。

    注释:“小孩尿尿”即为一事一长,专职负责。如倒粪时,就任命一位粪长,粪倒完,粪长也就自动解职。打场时,就任命一位场长,场收完,场长也就自动下台了。

    干部细则(二):“换衣裳”(呼天成语)。

    注释:“换衣裳”是干部轮换的一种比喻。呼家堡的干部从不固定,全村十个小队,干部多采用轮换的办法。比如,在第一小队干一年后,调往第三小队当队长,或是调往第五小队当会计等。主要是为了锻炼干部。

    干部细则(三):“拔青苗”。

    注释:“拔青苗”意为注意培养青年干部,注意培养那些敢于跟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二杆子”。比如,金换她娘在分菜时偷摘了一个番茄。金换看见了,就推了她一下说:“你这是干啥呢?”闹了她娘一个大红脸!于是,金换因“心红眼亮”,就被提拔成了分菜组的组长。

    六、学习法,又叫“老三篇”制。

    注释:除了上头布置的学习内容外,呼家堡的主要学习内容就是“老三篇”,可以说是人手一册。在这里,学习分重于劳动分,政治表现分也重于劳动分,所以,每到学习时间,人到得最齐。如秋红娘,小脚,竟主动在会场上扭了一回“老三篇”秧歌,即得到表彰,奖励二十个“政治分”。

    七、奖惩法,又叫“刺刀见红”。

    注释(一):呼家堡的奖励制度种类繁多,多为荣誉性质。如“五好社员”、“先进个人”、“割麦能手”、“种棉标兵”等等,甚至开会时发言积极,也被表彰为“会议积极分子”。如前任妇女主任麦花、村广播员姜红豆等,均是由于发言积极被选拔为干部的。

    注释(二):呼家堡的惩罚制度名目繁多,亦多为“触及灵魂”的性质。如“洗心”,就是在群众大会上作检查;如“醒脑”,就是站在“请示台”前请罪;如“过思想箩”,就是让群众一个个指出他的灵魂缺陷;如“开帮助会”,就是让老太太在晚上讲旧社会的苦,帮助他或她提高。如错误特别严重者,则停电、停水一月,以观后效。

    八、民兵巡逻制度。

    口号: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注释:因为不准养狗,长期以来,呼家堡一直采用民兵巡逻制度。白天为“老年班”,夜晚为“青壮班”。白天巡逻者佩戴“红袖章”;夜晚佩戴“白袖章”,每人配一四节的大手电筒。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所以,呼家堡基本上没有失过盗。曾抓到几个谈恋爱的“流氓”,也是邻村人所为。所以,呼家堡人天一塌黑就睡,睡得很好。

    九、婚姻法,又叫“传统法”。

    注释:呼家堡人的婚嫁,除了遵守国家法律外,还要遵守呼家堡的一个特殊规定。不管谁家娶亲还是嫁女,都要接受一次“班子”的传统教育。待娶的媳妇要先与“班子”的人见面,接受传统教育后,方可入户;嫁姑娘也一样,接受教育后,送一套“老三篇”,方可上路。

    十、请假制度,又叫“歇法儿”。

    注释:呼家堡的请假制度,为三审制。请假半天者,由组长批准;请假一天者,由队长批准;请假三天者,由呼天成亲自批准……

    奇迹:在“比、学、赶、帮、超”的竞赛中,妇女们表现尤其突出。万家媳妇生孩子三天下床,下床就上工了,受到表扬。接着,王麦花生女儿时,一生下来,剪断脐带,站起来就走,即上地干活去了。受到大会表彰。特别是民兵连长呼墩子,十年间竟没请过一天假!且拿双工分(他夜里带班巡逻),号称“呼铁人”。只因有一次巡逻时“上错了床”,被人发现,才被开除了“民兵籍”,永不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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