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领着水滴去汉剧上字科班报名的是万江亭。
大水退去后不久,庆胜班从四川回来,再次进乐同演戏。演了几天,玫瑰红都没见着慧如,不知她究竟如何了。问吉宝,吉宝哼哼哈哈地说不出所以然。于是托人打听她的住处。找来找去,终有一天,被她打听到。于是她领着万江亭和吉宝一起来寻慧如。吉宝先是不肯,他怕被慧如缠定不放,结果玫瑰红押定了他,说她家里人也不知你吉宝是何许人,你怕什么?吉宝无奈,只得被迫随同。
这天杨二堂刚下河回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便见到他们三人。玫瑰红以手当扇在鼻前挥了挥,仿佛驱赶臭气。杨二堂立即面红耳赤。玫瑰红说,喂,你是慧如的男人?慧如在不在家?杨二堂低下头,半天才说,她不在。玫瑰红说,去哪儿了?我是她妹子,她回来你跟她说,叫她抽空去趟乐园。
杨二堂未及回答,水滴突然从屋里窜了出来。水滴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乐园了。玫瑰红说,为什么?水滴说,因为这个人已经没有了。玫瑰红大惊,说你是什么意思?水滴说,你还不明白?她死了!玫瑰红大叫出声,怎么会?怎么可能?水滴说,会不会由不得我说,你问他呀。水滴说着一指吉宝。
吉宝脸色顿然煞白。玫瑰红冲到吉宝前,尖声道,吉宝,你对我姐做了什么?吉宝结巴着说,没做什么我没做什么呀。我还说要娶她哩。水滴大声骂起来,你放屁,你有什么资格娶她?你比我爸车上的大粪还要臭。你沾都别想沾。我妈是我爸的人。还有你,玫瑰红,你应该叫我爸姐夫,你懂不懂得礼貌?
杨二堂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三个人便像丧家犬一样,在水滴的痛骂声中落荒而逃。
夜晚的时候,玫瑰红和万江亭再次来找杨二堂。嘘声叹气问明了大体情况,玫瑰红哭得泪人一样,说我这个姐姐,跟我顶要好,现在却没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看护她的?杨二堂抱着脑袋,先是不作声。过了一阵,他突然哇哇大哭,边哭边说,我有罪我该死。我让她委屈了。我如果不娶她,她这辈子穿金戴银,一定过得自在。水滴说,爸,你如果不娶姆妈,这辈子穿金戴银说不定是你哩!杨二堂依然哇哇地哭,且说,我哪有这个福分?水滴说,姆妈不安分,所以才没福分。姆妈有今天,是她自己找的。
水滴的声音尖锐刺耳,大人都听出她的话意。一时间,屋里只有杨二堂的哭声。而这哭声,面对水滴的尖锐,也渐渐小了下去。
万江亭望着水滴,心道,这个小丫头可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想着,他突然说,杨先生,你一个大男人,拖着个小丫头,往后打算怎么过?杨二堂苦着脸,说那也得过呀。您快别叫杨先生,要折我寿的。万江亭说,我认识汉剧上字科班的周老板,不然叫水滴去学戏?我看她聪明伶俐,像是块好料。将来唱出来了,往后你到老的日子都会吃穿不愁。杨二堂说,那怎么成?我家水滴虽然不是金枝玉叶,但也是我心头肉,再苦再穷我也不能让她卖身当戏子。
杨二堂一番话,说得玫瑰红和万江亭面红耳赤。玫瑰红几欲发作,玫瑰红说,戏子怎么啦?现在哪个戏子卖身了?没等她的话说完,水滴突然冲到杨二堂面前,大声说,爸,我想学唱戏。杨二堂说,不行。唱戏这行当,被人欺遭人践,一辈子人前抬不起头。
玫瑰红不悦道,水滴,你看着我,我的头是不是抬得比别人更高?水滴说,我懒得管你抬不抬头,我只想学唱戏。杨二堂说,你说唱就能唱出来么?水滴说,我说我行就能行。我往后定是要比玫瑰红更红。
玫瑰红心里憋着气,听水滴如此一说,一声冷笑,然后说,你人不大口气倒大。我倒要看你怎么红起来。水滴说,往后我有得让你看!我若学出来了,汉口一定没人听你的唱。
玫瑰红狠狠盯了水滴一眼,说我倒偏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江亭,你带她见周老板吧,就说是我的姨侄女。小丫头,既然说了大话,就上心点学。我等着你来跟我叫板。水滴一字一顿地说,我说到做到,你就等吧。
玫瑰红乜着眼望着水滴。只见她小小的娃娃脸上竟是满脸坚定,这坚定里还有一股狠气。玫瑰红望着这样的脸色,竟是半天说不出话。她想,这丫头将来料定不是个省油的灯。
上字科班的班主叫周元坤。家住大火巷。周元坤原本只是个票友,家里做着点小生意。因为喜欢汉戏,便倾尽家产,自办科班,定名为“元字科班”。结果办了两年,没钱了,散伙又不甘心,便只好四处求助。厨元坤的朋友张上洪开着“上洪记肉店”。张上洪也是票友,却是卖肉繁忙,没时间票戏,便说他可以出资襄助周元坤。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元字科班”要改名为“上字科班”。周元坤心想,没钱连班子都没了,改个字算什么?就答应下来。
水滴跟着万江亭前后脚踏进大火巷周家厅屋,抬头即见一个大光头男人在堂前的花梨木椅上正襟危坐。那副神情,立即让水滴想要笑出声来。她想这个人必是周元坤班主了。
大光头见万江亭立即起身作揖,说万老板亲自送人来?想必是块好料?万江亭一边抱拳作揖,一边又忙要水滴行礼,嘴上说,是不是好料得靠周班主打造。这女伢是玫瑰红的姨侄女。周元坤看了看水滴,说嗯,长得倒端正,身形也蛮好。既是名角玫瑰红的姨侄女,想来声音也是不错的。水滴大声回答说,我不是她的姨侄女。
周元坤被她的大声怔住,万江亭亦愣了一下。万江亭说,怎么不是?你妈慧如不是珍珠的堂姐吗?水滴依然大声说,她是她,我是我。周元坤蹙起眉头,冷声道,那你是什么人?水滴说,我姓杨,叫杨水滴。周元坤的声音更冷了,他说,我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你既不是玫瑰红的姨侄女,我又凭什么要收你进我上字科班学戏?水滴说,因为我喜欢唱戏,而且以后我一定会红。周元坤的目光便有了些诧异。他说,你以为一个戏子红起来很容易吗?水滴说,不容易,但是我晓得,我肯定会红。因为我天生就会唱戏。万江亭和周元坤两个大人相互对眼看了下,本来脸上都挂着严肃,此一刻却忍不住一起大笑出声。
正笑时,一个细瘦男人进来,打着揖说,周班主,万老板,我听着信就忙朝这边赶。想不到万老板还是脚快一步。周元坤笑道,不说自家腿慢,倒夸人家脚快,你黄老师真会说话。万江亭也笑,说也不是我的脚快,是车夫的脚快。
三人笑过,细瘦男人转脸看到水滴,然后说,就是这个女伢么?万江亭说是。你觉得怎么样?问过又对水滴说,水滴,这位是黄小合黄老师,是上字科班的主教老师。水滴忙一鞠躬,说黄老师好。黄小合说,先莫忙叫好。看了看她的脸,又打量她的身形,然后说,没病吧?水滴说,没有。黄小合又说,爹妈都同意?水滴说,不需要他们同意。我自己愿意唱戏。黄小合脸一垮,说你发肤身体脑袋皆是父母所赐,怎么能说不需他们同意?班主,这女伢子我们不能收。万江亭忙说,她爸爸是个下河的,姆妈不久前死在大水里了,我今天当她的家长。黄老师就给我一个人情吧。黄小合说,既是万老板当家长,就另当别论。来,跟着我唱几声。水滴说,我自己会唱。
黄小合又不悦,说既然自己会唱,还来我这里学什么?周元坤说,不消跟她一个小孩计较。说罢转脸问万江亭,她会唱?万江亭说,我没听过。她自小在乐园泡大,想是能哼几句的。周元坤转向水滴,这是你自己夸的口,如果唱不了,黄老师耳朵听不中意,那你就自己回家吧。水滴说,好。我唱。不等周先生点头应允,水滴朝前跨了几步,拉开架式,自顾自地开了口。
说我疯我只得随机应变,
坐至在尘埃地信口胡言……
这是《宇宙锋》赵艳容的唱段。水滴虽然童音尚重,但也字正腔圆,眉宇间顾盼生辉,小腰仿着大人醉洒似地扭动,双手还模拟着甩水袖的姿势,唱到末几字,抱肩就地一坐,兰花指翘在肩头,然后乜着眼望着黄小合。
黄小合不动声色。万江亭和周元坤的脸上却都立即显出惊喜。不等水滴继续唱下去,周元坤说,起来吧。
水滴一骨碌爬起来,人没站稳,便开口问,周班主,黄老师,我以后会不会红?黄小合冷笑一声,说你只唱得几句,童声未退,就想红?周元坤说,大话讲不得。你将来红不红,现在还看不出。如果你不刻苦,连跑龙套都没得机会。水滴听出周先生的语气已经不冷了,大声说,我要刻苦。我什么苦都不怕。
万江亭说,怎么样?黄小合说,这小女子,嗓是唱戏的嗓,身是演戏的身,只是心不是唱戏的心,怕是唱不长久。周元坤说,女大十八变,再说还有你黄老师调教,还是进班吧。万老板,让她家大人明天带她来立契约。万江亭说,我今天就是替代她家大人的。周元坤打量了一下万江亭,笑说也行,我拿你当她的姨夫?万江亭也笑道,那就当吧。
说话问,有伙计送上契约。黄小合说,万老板,你念还是我来念给她听?万江亭说,别让我丢脸,我字认得不全。水滴说,我自己看得来。
周元坤和黄小合都吃了一惊,连万江亭都觉意外。周元坤说,你一个下河人家的小女伢,识得字?水滴说,是。我上过学。周元坤说,那你自己来念。水滴便接过契约,高声念了起来。
契约——立自愿人科学艺人……契约在这里空着格。水滴犹豫了几秒,重新念过:契约——立自愿入科学艺人杨水滴,年龄十二岁,籍贯,汉口。因家贫自愿投靠上字科班学戏。习梨园生计,立学期三年为满。后帮师一年,方可允许出科。学戏期间,一切宿食皆由科班负担。凡在学期内登台演出所得银钱,俱归科班收入。在学期内,除父母死亡准假三天,期满立即返回,其余皆不准私自出科班大门。若有中途退学和逃跑,于保人承担一切学费饭食钱等。倘有天灾人祸,走南逃北,生死存亡,各由天命,与科班无关。口说无凭,立字为证。
水滴念的时候,主动把契约里年龄籍贯的空格按照自己的情况全部读出。见她读完,一字未错,周元坤说,嗯,丫头片子也还聪明。黄小合则叹道,唉,唱戏的人不需要太聪明呀,将来她必是误在这个聪明上。万江亭淡淡一笑,说且由她自听天命吧。
水滴在契约下的立约人处按下手印。万江亭在家长处画完押,又在介绍人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临了,万江亭将水滴拉到一边,说水滴,万叔要跟你说几句话。这条路虽然是你自己选的,但却也是万叔先提出来的。万叔知道你秉性善良,有时发狠,是因为心里有气。万叔平素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都明白。有些事,万叔也没有办法,但万叔知道,是委屈了你,也委屈了你爸。
万江亭这一番话,立即说得水滴眼泪盈眶。满心的委屈一直涌到了喉头,但她还是强忍下了。万江亭说,因为这个,万叔才想着要为你谋个将来。现在你进了科班,端了戏饭,但往后真想红起来,还有许多的苦头要吃。万叔虽然知道水滴是能吃苦头的,但万叔还是要叮嘱这个。还有,在班里要好好听班主和黄老师的教导。不要违反规矩,否则我这个保人也得跟你承担许多责任。周班主黄老师拿我当朋友,今天给我面子,但班里的规矩是不拿我当朋友也不会给面子的。有了错,打罚你都得认,这个话我要先说在前。水滴哽咽道,万叔,这些话爸爸都跟我说不出口。今天万叔是我的家长,水滴终身都拿万叔当家长。万叔,你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
水滴说完话,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万江亭没再说什么,他伸出手,替她抹了下脸上的泪。他手掌心的泪渍,令他对这个小女孩有了一份亲人般的感情。
周元坤说,你既进了上字科班学艺,艺名是必得有的。上字科班,上字居中。你就叫杨上柳吧。万江亭说,这名字不亮。水滴,你不介意一定要姓杨吧?水滴说,不介意。说罢想,我本来就不姓杨。万江亭说,要不,你就叫“水上灯”?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周元坤大声说,好,这个名字好。
水滴“哦”了一声,心想,往后我就叫水上灯了。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
二
上字科班的教习场设在清芬里。这是一个杜姓盐商的院宅。盐商三年前在原俄租界新买了洋楼,一家人全都搬了过去。盐商也是票友,尤其喜欢汉戏天王余天啸的戏。但凡余天啸挂牌出演,盐商全家都会定时定位到场。送花篮且不说,末了还常用托盘放上银洋,以表敬意。余天啸斯时常在汉口的几大科班定期授课,是各大科班最受欢迎的客师。周元坤又与余天啸有一点点远亲关系,便托了余天啸的大面,想租借盐商空在清芬里的旧宅。余天啸既开口,在盐商那里便是圣旨。盐商表示,租金全免,只需将院宅的上房留给余大师独自享用,以方便余大师授课时有一舒服的歇处。周元坤是大气之人,立马表示,既是租借,租金还是要付的。余天啸一向有恩于上字科班,此院宅仰仗了余天啸的大面,上房一定留给余大师独用,并且沙发床铺一律按余大师喜欢的西洋家什布置。他若没来时,门锁不开。他若来时,热茶热水,小菜点心,一应备好。盐商听此一说,大为快意。签约时,便连时间期限都没设定。
水滴签过契约,家也没回,径直随黄小合去了清芬里。
杜家院宅里一两个穿大腿裤的女孩正在练功。水滴环顾着院子,抬头间竟看到不远处乐园塔楼的穹顶。那令她熟悉不过的穹顶在阳光照射下闪着辉光。一刹那,鞭炮和小狗的狂吠、慧如尿湿裤子坐在地上的哭叫以及大雨中水滴自己的嚎啕大哭声,一起在心里响起。她心里不禁发酸,却没有流泪。
院子里陆续来了十来个小孩。男孩女孩都有。一个女孩叫着水滴,说新来的,站过来,班主要进行“十条十款”教导。水滴还没明白,女孩又说,跟我走,要先拜老郎神。
老郎神是汉剧的祖师爷,但凡弟子入门,一律要跪拜。这是规矩。
拜过祖师爷,水滴方见班主周元坤手上拿着木条走到了她的跟前。水滴说,这个?女孩说,莫怕。就打二十大板,打过才算正式弟子。打的时候,班主念什么,你就照着念。也不是特别疼。快跪下。
水滴双腿一屈,便跪了下来。周元坤扬起木板条,照着水滴的屁股就打。打过一板,方说,十条十款共二十句。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水滴先前浑身紧张,但挨下一板,倒松弛下来,觉得自己还能承受。于是忙跟着念道,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
科班的入门是不轻松的。这是每一个入门弟子皮肉上必须挨过的二十大板。二十条班规班法,只要身在梨园,必须牢记到死。忘记一条,便得受罚。而违规者惩罚更严厉。重者谓之除六根,即折断肋骨,轻者谓之开公堂,即当众打屁股或是敬神罚跪。曾有弟子,因为违规,把命都罚丢了。
打完入门板,周元坤说,你现已是梨园汉剧上字科班正式学徒。有一句话你得牢记,不打不成材。打你就是给你饭碗。说罢他将手上木板条朝院心一掷,然后扬长而去。
周班主下手虽则不重,但二十大板打下来,以水滴弱小纤细的骨架,承受起来依然吃力。水滴觉得浑身上下火辣辣痛。先前叫她跪下的女孩搀她进屋,扒下她的衣裤,替她在红肿处抹上红花油。水滴知道了她的艺名叫林上花。
林上花告诉水滴,今晚必须把班规班法背熟。如果明天黄老师考问,回答不出,也是要受罚的。黄老师下手比班主要重,挨一板起码要痛一个礼拜。
水滴便忍着痛,趴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大声地背诵“十条十款”的班规班法。
十条是: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第二条,不能在班思班;第三条,不能背班私逃;第四条,不能成群结党;第五条,不能坐班拆底;第六条,不能临场推诿;第七条,不能见场不救;第八条,不能奸淫邪道;第九条,不能冒犯公堂;第十条,不能偷盗拐骗。
水滴对十条还能理解,但背十款时,便觉得好多事弄不明白。几乎每背一款,她都要问林上花为什么。一,不许说梦字。林上花说,因为与祖师优孟名字冲撞,是犯上,所以不许说。二,不许说伞字。林上花说,因为伞为雨盖,说伞就等于说“散班”。三,不许唤狗。林上花说,唤狗就会死人。四,不许跳台。林上花说,跳台就是跳骂众人。五,不许敲堂鼓。林上花说,敲堂鼓是打闹公堂的信号。六,不许打破面相。林上花说,打破面相就绝戏子的饭碗,是犯众的事。七,不许坐九龙口。林上花说,九龙口是打鼓佬的椅子,传说唐朝天子坐过,其他戏子绝对不可以再坐。八,不许乱扔石头。林上花说,扔石头是打远场,是断绝戏路,所以不准扔。九,不许打呵伙。林上花说,打呵伙一般都是抓班子的信号,犯众。十,不许乱坐衣箱。林上花说,各行当能坐什么衣箱,都有规矩,要不就会乱套。比方大衣箱只有女行中的四旦八贴跷旦老旦可坐,二衣箱就只能一末三生六外七小可坐,二净十杂行就只能坐盔箱,武行上下手还有龙套坐杂碎箱。
见水滴听得发傻,林上花又说,班里规矩还有好多。台上台下,台前台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全有讲究,你得自己慢慢去揣摩。
水滴将十条十款背得滚瓜烂熟时,天刚擦黑。晚饭还没吃,突然黄小合着人叫她。水滴一拐一瘸地走到黄小合跟前。黄小合说,你爸爸来了,他要给你送点衣物。我谅你是第一天来班里,所以,许你见他一面。往后探班也得有规矩。水滴说,是。
杨二堂拎着一个小包,站在大门的栅栏外。见到水滴,小包还没递出手,便已泪眼婆娑。杨二堂说,水滴,爸爸没出息,让你卖身当戏子。水滴说,爸,我当戏子,但没卖身。杨二堂说,那不都一样?戏子苦哇。水滴,往后你就晓得了。水滴说,爸爸你并没当戏子,难道不苦?杨二堂便嗫嚅道,有你和你姆妈在家,我不苦,一点也不苦。水滴说,爸,我当我从来就没有姆妈,我就只有爸。爸,你回去吧,往后别来看我。等我出科了,红了,我接你去过好日子。爸爸你要好好的,等我红。杨二堂依然嗫嚅着说,我等。我晓得你一定会红。
杨二堂在水滴的目光下离开。因为拉车的日子太长,他佝着腰,走路的姿式都仿佛在拉粪车。水滴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水滴想,我知道你不是我亲爸爸,但今生今世我要孝敬你,不过我不能像你这样没用。
三
水上灯的生涯就此开始。
学艺的日子没有开场白。第二天清早,天没亮,窗外响起老师的堂板。整屋里立即慌乱成一片。水上灯一骨碌坐起,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林上花低声而急促地说,快,起来练功。晚了要挨罚。水上灯立即跳下床,三几下穿好衣裤,拔腿便往院子里跑。
黄小合叉着双腿,手执藤条鞭板着面孔站在院中。水上灯到位时院里只站了几个人。黄小合瞥她一眼,用藤条鞭朝一个方向指了一下,未言一句。水上灯松了一口气,忙站到黄小合所指方向。
学员迟到的有三人,一女二男。黄小合并不多问,他用藤条鞭朝院墙边一指,两个男生便自觉走去,屈腿跪下。树下有一张小桌子,桌旁有两张木靠背的椅子。黄小合走过去,顺右手抄起一张小桌,顺左手抓起一把木椅,看都不看便朝两个男生抛去。两个男生于慌张中一人伸手接桌,一人伸手接椅,也没多问,便各各将之顶在了自己头上。
水上灯低声问林上花,他们要顶多久?林上花说,一个钟点。水上灯心里便“咚”了一下。黄小合用藤鞭指着顶桌子的英俊小生,大声说,周上尚,你有今天的功夫,难道是迟到换来的?石上泉,凭你这样,出科后你能做什么?跑一辈子龙套?
迟到的女生双腿已经在打颤。黄小合走过去说,就算你今天是头一次迟到,天可谅你,但我不可谅。有第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手!女生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来,眼泪汪汪地望着黄小合,仿佛乞谅。黄小合迅疾地一鞭刷在其手掌上。女生不禁尖声“呀!”了一嗓。黄小合说,本只想教训你三鞭,你既是一鞭能打出好嗓音,就加你三鞭。女生便再不敢出声,咬紧着牙关任黄小合鞭打。打完归队时,双手都不敢朝下垂放,眼眶里包着泪水,似乎也不敢流下来。林上花低声告诉水上灯,说她叫江上月。
水上灯被连续的噼啪声震得心惊肉跳。她想起周元坤“打你就是给你饭碗”一说。现在她才知道她此一生想要端起这个饭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杜家院宅分前后两院。每早练功,武行在前院翻虎跳扎毡子,文戏则在后院站场劲、练手眼。水上灯头一天来,不摸门道,不知自己该跟武行进前院,还是跟文戏到后院,又担心自己的不懂引起挨打,急得正不知如何好。黄小合走过来,依然手持藤鞭朝后院一指。说旦角去那边。水上灯想,原来我是旦角呀。
黄小合将她指到后院的角落,说你跟不上他们,你得从头来。双腿分开。水上灯忙分开双腿。黄小合说,半蹲。水上灯便半蹲着。黄小合用藤鞭将她的腿和臀部一会儿让抬,一会儿让收,来回敲打了好几下,认为姿式合适了,便说,先练这个。想在台上站得稳,下椅马步就得蹲得稳。水上灯不敢问蹲多久,心想只好尽自己的劲道,能蹲多久就是多久了。
在科班,练功的内容多得超出水上灯的想象。除了吊嗓子,眼法手法脚法步法眉功脸功腰功站功,诸如此类,样样得练。戏子上台之所以好看,是因为每一样都与平常人不同。黄小合说,戏子是把常人动作中最美的那一点,拎出来,再作一番讲究,变得不光是美而且还雅,这才能上台。这时候站在台上的戏子,说念唱做,对于常人,样样都美到极点。就连最不雅的姿势,耍骗赖地、跺脚骂街、装疯卖傻,也要做得人人叫美。不吹牛说,上了台,每一根毛发都必是美极的。有些人来戏院,不是来听戏,就是要来图你个好看。
水上灯一直对黄小合有些惧怕,甚至厌恶,但他这些话,却句句打动水上灯。她想,果然就是了。她想学戏,就是看到台上的人实在是太美了,直想着自己也能成为其中一个。
每天的十点开始背台词练唱腔,下午则学戏,唱念做融为一体。晚间最让人开心,看戏昕唱是主课。进科时间早的,多去参加演出跑龙套。余者便去剧场观摩。有时在满春剧场,有时在美成戏院,有时也在乐园。台上名角多,每一个学员都有自己的模仿对象。
黄小合对水上灯说,你就多看玫瑰红的戏吧。水上灯说,为什么?黄小合奇怪道,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哩。水上灯说,我不喜欢她。黄小合说,那最好。不喜欢她的最好方式,就是打败她。把她的威风灭掉,让舞台变成你的。水上灯一想,可不是?等我学出来,若是红了,不就有我没她了?这样想过,水上灯说,那好,我听老师的。
水上灯的传授客师叫徐江莲,是唱花旦的。徐师脾气温和,说话轻言细语,比之黄小合令水上灯甚觉亲切。徐江莲来的头一天,让水上灯吊了几声嗓子,试了下步法。徐江莲说,唱戏很苦,你不晓得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你姆妈怎么舍得让你来?水上灯想了想说,我没有姆妈。我一生下来姆妈就死了。徐江莲怔了一下,然后泪流满面,说你原来是跟我一样的苦命人呀,难怪江亭如此上心,当年他也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水上灯说,是万叔指点我来的。徐江莲说,万江亭是我师弟,是他特意约我来教你,还让我要对你好生照应,教你点绝活。往后你若学出来,要好好孝敬他。水上灯大声道,是。万叔是我的家长,将来我定会好好孝敬他。
第二次上课,徐江莲便教唱了一段《贵妃醉酒》,说是听听水上灯的声音。第三次上课又连唱带做,教了《摘花戏主》一段,说是试试水上灯身段灵不灵。第四次来,什么没教,只问水上灯还记不记得前两回所学。水上灯便将学过的《贵妃醉酒》唱了一遍,又将《摘花戏主》中“扇风摘花”演示了一道。因为没有花,水上灯找了两片树叶替代。徐江莲居然没有看到她什么时候、从哪里弄来了这两片树叶,蓦然见她从衣角里抽出两片树叶亮相,不觉有几分惊喜。
这天下课,徐江莲便跑去找周元坤,说周班主,这回你又弄进个摇钱树了。周元坤说,怎么讲?徐江莲说,我看水上灯这孩子将来定是文武全才花旦。嗓子模样身段样样条件好,小伢也聪明得不行,什么东西一学就是那么回事。重要的是自己还能变通。
周元坤昕罢大喜,立即跟黄小合说,那就进尖子班,跟周上尚一样,每周喝一次肉汤。倒是黄小合说,刚来呀,班主莫宠坏了这女伢。周元坤说,不是我宠她,是她的板眼将来会让万人去宠,那时候你我想宠都来不及了。黄小合说,我试着让她走玫瑰红的路数。徐江莲说,那正好。玫瑰红现正红在劲头上。过几年,她人老珠黄,风头也减了。水上灯刚好出科,水灵灵的一朵花,立马就能把玫瑰红顶下去,成为汉口头块牌的花旦应该不难。周元坤大腿一拍,说那就拜托你徐老师悉心调教,把这个女伢盘红,我给你的聘金保证加番。徐江莲说,这块好料,我当然会小心打磨。周元坤说,小合,你安排她多看点大牌的戏,不光是玫瑰红的。黄小合说,我晓得。
上字科班伙食,一天是早晚两餐。早餐十二点,晚餐是下午六点。每到十一点过,老师打板子的声音就会密集起来,责骂声也一阵一阵的。无论怎么责骂打罚,学员还是不断出错。
水上灯有些不明白。这天晚饭时,水上灯问林上花是什么缘故。林上花说是饿的。头天六点吃的饭,晚上出门看戏,清早起床练功,到十一点就顶不住了,人人都饿得提不上气,全都走板跑凋,老师打骂都没用。
一旁吃饭的江上月问水上灯,你不饿?水上灯摸了摸腹部,说还好呀。林上花说,太奇怪了,你早上不觉得饿?水上灯认真想了想,说我真的没感到饿。同桌吃饭的几个女孩听到她的回答,都说真是太奇怪了,我们都快饿疯了。
正说话时,黄小合走过来,站了几秒,仿佛想着什么。然后说,水上灯,你到那边去喝肉汤。水上灯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黄小合说,叫你过去就过去。林上花和江上月瞪大眼睛望着水上灯,面孔上全是惊讶。一个也学花旦叫卢上燕的女孩叫了起来,说黄老师,凭什么她才来这么短时间,就可以每个礼拜喝肉汤。黄小合说,凭她学一天的戏你十天也学不下来。江上月说,可是她每天都不觉得饿。黄小合说,那是因为她的心思放在戏上,而不是放在吃上。
屋里立即鸦雀无声。
喝过汤后,水上灯回到伙伴中间,发现大家对她的神态都变了。晚间,躺在床上,水上灯悄悄爬到林上花的床边,低声问她喝汤是怎么回事。林上花说,一般学员半个月才能喝一次肉汤,如果班主觉得哪个有前途,便会特殊照顾。水上灯说,为什么?林上花说,班主说,营养够,身体才好;身体好,才有体力唱戏;唱好戏,才能赚到钱;赚了钱,才能买肉喝汤。那些戏唱不好的人,给你汤喝有什么用?事情就这么简单。在上字科班,一个礼拜就可喝肉汤的人,也没几个。水上灯说,我去喝肉汤,大家是不是不高兴?林上花说,有点吧。因为往后班主会拿你当摇钱树,重点栽培。水上灯说,多喝一碗肉汤,就会成摇钱树?林上花说,你没听到黄小合老师的话吗?他是不会瞎说的。当初周上尚喝肉汤时,也有人问他凭什么。黄老师也是这么回答说,凭他学一天的戏你十天也学不下来。现在周上尚就快出科了,谁都看得出来,他马上就会成棵摇钱树。水上灯说,哦?林上花说,周上尚的寡妇妈,已经在外面给周上尚看房子,说是养儿子养到现在,总算养出味道来了。我妈上回来看我,还揪我耳朵,说你怎么不能像人家周上尚呢?我妈真是白养了我。现在你好了,过三年熬出头,你爹妈就都有好日子过了。水上灯没说什么,回到自己铺上。
这天夜里,水上灯突然失眠。为什么失眠,她不知道。她并没有想她怎么会成摇钱树,也没有想将来成为摇钱树她会怎么样,甚至连肉汤是什么滋味都忘了。她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晃着。这个女人四下跟人说,养儿子养到现在,总算养出味道来了。然后她在街上到处晃荡,满处看房。她从英租界走到法租界,看完洋房看里份。看着看着,这个女人的面孔忽而是慧如,又忽而是菊妈,再忽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妇人。她走出里份的时候,竞又佝偻着腰,拖着一辆粪车。
水上灯不觉眼泪从眼角流出,湿了枕头。她想,自己却是亲爹亲妈都不要的孩子。
四
不觉春天又至。燕子很快飞回,杜家院宅的屋檐下旧的泥巢已经毁了一半。燕子们便来回地飞着,依着旧巢渐次在旁边搭出一个新的。自看到燕子衔泥而来后,水上灯每天都要去看看新巢的进展。
这天下午,徐江莲教唱秦香莲。教时便说秦香莲最动人的不是她的唱,而是她的眼神。因为悲伤和痛苦,她的脸上始终是一双泪眼。眼中含泪,盈眶欲滴,却又绝不流淌到脸面上。
说罢徐江莲又举一反三,使出各种眼法,说是眼法练得好,顶上一半的唱功。媚眼的眼珠睃动,目光斜挑;醉眼的双眼微闭,眼神无力;惊眼的眉心上挑,双目睁起;静眼的眼帘微垂,双目平视;颤眼的眼眶放大,眼皮不眨;昏眼的无精打采,眼帘下塌;贼眼的眼珠斜视,灵活转动;呆眼的目光下沉,眼凝不动;偷眼的微扬双目,半睁眼珠;奸眼的竖眼皱鼻,眉毛倒八;对眼的凝视鼻尖,眼珠靠拢;杀眼的眼珠突出,鼻梁上耸;瞎眼的眼珠上翻,藏珠露白;死眼的眼皮下垂,眼望鼻梁;还有单对眼,一只眼靠鼻中心,一只眼在中间活动;雌雄眼,一眼半闭,一眼却睁大挪动眼珠;留情眼,回眸凝睇,眉眼含情;三角眼,眉角向上紧扯,眼角眯成缝;回思眼,上下转动,回忆往事。
徐江莲解说时,不时示范。水上灯一时看得发呆。徐江莲说,不要以为唱功比眼神更重要。我告诉你,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许都听不清你在唱什么,但你的眼神他却能感觉得到。而那些会看戏的人,就算你一个字不吐,他也会从你的眼睛里懂得你在说什么。
徐江莲正教着,突然听到院里一阵骚动。屋里学戏的学生,都勾头张望,发现却是一大汉急吼慢喊地找黄小合。学生们都认得出,这大汉是余天啸戏班的管事吴大华。徐江莲说,想是出了什么事。说罢让水上灯先练习,自己奔出屋问情况。
黄小合也闻声而出。一问方知,的确是出了大事。
长乐戏院今天演大戏。领衔的是余天啸。余天啸上午应朋友之邀过江到武昌吃饭。饭罢便去烟馆抽鸦片。抽完烟飘飘欲仙着过江,准备直接去汉口长乐戏院。却不料正欲上轮渡时,遇上禁烟督查处的人。新来的处长是外乡人,不看汉剧,居然从未听说过余天啸,拿了他当烟贩子扣压了。这边吴大华托了人,警察署的水文科长已经带人过江帮忙摆平。可是等过江一来一回,误场已是必然。而长乐戏院大牌楼的牌匾上早已挂出余天啸的大名。这回余天啸在长乐要连唱三天,汉口人像过节一样等着这个日子。几阶正在香港上海天津做生意的大佬,也都特意赶回来听余天啸的戏。所有的票都卖得精光,现在余天啸却登不了台,班主和戏院都急疯了。
黄小合说,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吴大华说,听说你们上字科班有个叫周上尚的学生唱余派唱得像,先帮个忙,撑一下场子。徐江莲说,观众买票要看的就是余天啸,你现在弄个学生伢上场,票友眼睛个个尖,都晓得周上尚的出处,说你们蒙人,那不光得退票,还非得砸你们的场子不可。吴大华说,我们也晓得,余老板无人能替代,但救一下总比不救好。黄小合想了想说,那就叫周上尚去试试。你们先跟观众讲明,说是让学生先出场,是为了让大家多过过瘾,领略一下余派的传人。后面余老板的戏一场都不少给大家。徐江莲说,这行吗?被观众识破把戏怎么办?黄小合说,这些都是有耳朵的观众。只要周上尚开口引唱就能服众,大家若觉得有昕头,必能过关。我再带上字科班的学员去捧场,周上尚出场就死了命地鼓掌,先压住阵再说。你这边,要让余老板赶紧。这样说不定还有得救。吴大华感激不尽,连声道,救场如救命,那就拜托黄老师了。
吴大华走后,徐江莲对黄小合说,你这样行不行呀?万莫砸了周上尚的牌子。那样的话,他翻身就难多了。黄小合说,砸不了。说不定周上尚靠了今晚,从此大红大紫。
晚上,上字科班的学生全部都到了长乐戏院。看到台上已经放上周上尚的戏牌,个个都羡慕不已。黄小合说,只要大家刻苦肯学,都会有这样的风光。
但戏院的观众却都在大声起哄。吴大华上台作了个说明,依然压不住观众的闹声。乱七八糟的声音都在喊,我们要看余天啸!周上尚滚出去!吴大华吓得逃跑一般下了台。
水上灯从未见过这种阵式。她几乎被这爆炸一样的声音吓着。幕布拉开的时候,起哄声几乎掀翻了屋顶。台上的周上尚出场一亮相,黄小合此时喊了一声,鼓掌。顿时上字科班的一群学生,巴掌往死里拍。瞬间戏院里似惊了一下,未曾想上台的并非余天啸却有如此的巴掌声。恰这时,周上尚登台亮相,身形居然像煞余天啸,举手投足,亦颇有余的风度。起哄的声音便渐缓下来。再待周上尚开腔引唱,却又是众人料想不到的淳厚和洪亮,一句唱下地,满场苍劲音。猝不及防间,会真以为是余天啸引吭,观众一下子就静了。
黄小合提紧的心此刻顿时松缓。他知道,周上尚过了今晚,必是红了。坐在黄小合身边的水上灯突然说,黄老师,周上尚会不会红?黄小合说,他已经红了。水上灯惊异道,这就是红了?黄小合说,明天各家报馆的报纸都会有他的名字,至少有板栗大。水上灯说,那余老板呢?黄小合说,他是个太阳,但太阳总是要落山的。水上灯说,周上尚真基好运气呀。黄小合说,运气再好,也得唱得好。周上尚若是唱得不好,今天砸台挨打也够他受。往后再想出头,就难多了。水上灯说,为什么?黄小合说,戏子讲的是名声。名声坏了,谁捧你?
十年寒窗习孔孟,
三载又学箭和弓,
实指望功名成大就,
又谁知映在画图中。
替演的是《荥阳城》。台上的周上尚唱得字字含情,悲凉与无奈,直抵人心。黄小合赞了一句,说这段唱得好。他的话音未落,台下仿佛静场了几秒,突然掌声如雷。有票友高声叫着,好!唱得好!又有人说,活脱一个小天啸。还有人说,跟余天啸打擂台也打得了。
喧闹声中,水上灯突然看到一个人。这个人似乎是有事,面带焦急,离座而去。水上灯突然心跳过速。这身影好熟悉,在大雨中拉着她拚命跑,在水中将她推上木船,在乐园的楼顶坐在她旁边跟她一起痛哭,雨小了,叮嘱她留在乐园,离别时一步三回头,说等他回头来找……这是陈仁厚!
水上灯不禁站了起来,挤出座位,不顾戏园观众正在为周上尚而兴奋。她眼里只剩下那个身影。
水上灯从人群中挤到门外,却看不见人了。她不禁喊道,陈仁厚!陈仁厚!无人应答。水上灯很沮丧,她想陈仁厚难道没有回老家而留在了汉口?他怎么也来看戏了呢?难道他经常会在戏园出现?胡思乱想中,水上灯突然看到了余天啸。
余天啸站在戏院最后一排的暗影中。望着台上的周上尚,又听着观众们风暴般地为他鼓掌,他板着面孔,神情落寞而孤单。水上灯不知何故,心里无端就紧了一下。
晚上,吴大华留了黄小合和周上尚吃宵夜。周上尚还喝了两口小酒,脸上红扑扑的,回到清芬里杜家院宅,嘴上还哼着《荥阳城》的曲调。
上字科班的学员全都为这天晚上的事兴奋着,谁也没睡,他们都挤在周上尚住的房间里等待着他。周上尚红了,而且红得这么精彩。有这样的师兄,对于他们,无论如何都是天大的喜事。将来找周上尚搭戏,不怕不出名。
周上尚回房间时,见到一屋的人,大吃一惊。惊过后便是万般的得意。在一片周师兄的恭喜祝贺中,周上尚斜躺在床,笑说,晚上宵夜太舒服了。石上泉说,吃了些什么?周上尚说,都是这辈子没吃过的东西。吃得我好饱。你们猜,是哪个请的客?
有人猜说,是余老板?周上尚说,怎么会是他?他心情不好,早就回去了。又有人猜说,是周班主?因为师兄要红了,所以周班主要请师兄。周上尚说,不是不是,周班主也被请了。
没有人猜得出来。周上尚一脸神秘,说是华清里有名的银娃。所有人都大惊失色。银娃是汉口最有名的妓女,说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玩得,一般人都攀不上她。石上泉说,她请你?周上尚说,也不是请我,她请余天啸。余老板说有事不去,她就请了其他人,点名要我也去。石上泉说,听说银娃美得不得了,是不是呀?周上尚脸上呈现出无限向往,说真是呀,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人。像她们,周上尚说时一指屋里站着的几个女学员说,长得只配替她拎鞋子。
林上花低声对水上灯说,讨人嫌,我们走。水上灯说,我不走。然后她放大了声音,说我怕将来替她拎鞋子的人会是周师兄。周上尚大笑,说让我替她拎鞋,是我的福气。拜在她的石榴裙下,让我碎尸万段我也甘愿。后两句,周上尚是唱出来的。
于是大家都笑。笑罢周上尚问,你们说说,我今天唱得如何?石上泉说,就一个字,好!周上尚说,替你们争了气没有?还是石上泉说,当然!我们拍巴掌拍得手抽筋。黄老师的脸都笑开了花。
其他学员亦附和着说,是呀。真是过瘾,把那些先前想起哄的人都听傻了。周上尚又说,那……跟余天啸比呢?江上月说,我后面坐的几个人都是菊台票友社的,他们说,余天啸以往是大船漂大海,船稳哪怕浪头来。这一回,遇到了小小的周上尚,恐怕要不几久就会被这个浪头打翻船。
周上尚听罢大笑,连连问,是吗?他们真的这么说?你们怎么看?我这个浪头是不是迟早要把余天啸这个大船打翻?学员们纷然起哄说,那当然。周师兄一出科,余天啸的包银怕是大半都要落在周师兄的荷包里了。
周上尚再次发出大笑声。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冒出来。这声音说,绝对不可能。余天啸的船,除非他自己不开,不然永远都不得被人打翻。
屋里立即静了下来。目光像聚光灯一样一起投了过去。说这话的人是水上灯。
周上尚忽地坐了起来,他面带愠色,说你认为我唱不赢余天啸?水上灯说,当然唱不赢。周上尚说,今天唱的已经不输他了,往后我还唱不赢?水上灯说,你永远也唱不赢。周上尚说,你这是什么屁话!你凭什么这么说。水上灯说,我凭我的耳朵凭我的眼睛。周上尚说,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你明天去看一下报纸,我已经红遍汉口了。水上灯说,那又怎么样?就算你红遍汉口,你今生今世也红不过余天啸。周上尚说,你好大的口气,我还不信这个邪咧。我要是红过余天啸你又怎么说?水上灯说,我不怎么说,你反正红不过他。
旁边有人喊,说赌一把。师兄跟她赌一把。周上尚说,好,我跟你赌一把。你说我红不过余天啸,我说我定能红过余天啸。你敢不敢打赌?水上灯说,这有什么不敢赌。林上花忙说,水上灯,算了,我们回去睡觉。周上尚说,你说不敢赌也可以,我不跟你新来的小伢计较。水上灯说,我有什么不敢赌的?我说你红不过余老板就是红不过。周上尚气得红脸变白脸,他说,好,那就赌一把。你拿什么下注?水上灯说,我什么都没有,光有一条命。周上尚大惊,说你拿命赌?水上灯说,是呀。周上尚说,如果我赢了,你怎么办?水上灯说,你赢了,我的命就是你的,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杀我罚我让我当杂役当奴才当狗屎都是你的事。林上花小心翼翼说,那……如果周师兄输了呢?水上灯一笑,说输了只要他去跟余老板说他输了就行。我又不要他的命。
一屋学员都听得发呆。不明白水上灯为什么要这样,更不晓得周上尚万一赢了应该拿水上灯怎么办才好。周上尚说,你你你……难怪余天啸说你们女人是妲已,是来败汉剧江山的。余天啸最瞧不起唱戏的女人,他从来不跟女人同台。你这样替他说话,买不到他的好。他还是一样地瞧不起你!水上灯说,我不要他瞧得起我,我只拿他当神敬就行了。
班主周元坤和黄小合次日听说了水上灯与周上尚以命打赌的事,惊了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周元坤说,这个姑娘伢,好有狠。将来怕是比周上尚还强。黄小合说,但如果周上尚戏命短,这个伢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唱戏的人,要强不是这么个强法。
事隔不几个月,入夏了。余天啸应聘来上字科班当客师。一月上两次课,专授他的拿手戏《兴汉图》。一天,授完课,天突然下大雨。几个男生拿了把伞给水上灯,说先前没有下雨,余老板是空手来的。我们晓得你崇拜他,把这个机会给你,让你给他送去。他要走了,你得快点。说着便将伞递给水上灯。水上灯想也没有想,接过伞就朝外跑。跑时她觉得身后似乎有诡谲的笑声。
水上灯跑出去时,正见班主周元坤送余天啸出门。水上灯叫着,余老板!跑到跟前,水上灯喘着气说,他们要我送……突然她发现余天啸的脸色有变。周班主的神情也显紧张。几乎同时,她耳边响起那几声诡谲的笑。水上灯一下顿住,蓦然忆起背过的班规,其中之一是不准说“伞”字。她心脏一阵紧缩,故作喘气,连喘了几口,方说,……要我送布伞给你,是布伞。
水上灯几乎同时感到两个大人一起松了口气。余天啸脸上露出笑意,接过伞,对周元坤和黄小合说,这伢好灵光。布伞好,好,布伞,不散。周班主,这是好兆头。周元坤忙说,托您的福。这就是那个拿命打赌的伢。余天啸脸上顿时显出天大的惊讶,说哦?就这个小姑娘伢?黄小合说,就是她。莫看她小,心里有数得很。
余天啸望着水上灯,脸上浮出笑。水上灯从那笑中,看到了喜爱和温暖。这份表情令她熟悉。她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经撞了他一头,又想起他曾背着她到水房的过程,连他曾经给过她的糖果,时隔数年,甘甜又再次涌来嘴中。
水滴的心里十分暖洋洋。余天啸说,伢,你这么小,倒是这样对我信得足。不容易。往后有事,需要我帮忙,只管说。周元坤忙把水上灯一推,说还不磕头谢余老板。水上灯迟疑了一下,还是一骨碌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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