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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68章

    65.身份成谜

    颜淡抢过那面铜镜,细细看着铜镜中映出的影像,那是一张女子格外苍白的容颜,此刻睁大着双眸,惊慌失措,嘴角微微有些下垂,显出几分郁郁寡欢。这种面相,她初看到的一瞬间便觉得,那位赵夫人定是心事敏感纤细,多疑急躁。

    少女握着梳子,轻声问:“夫人,你这回想梳个什么样的鬓?”

    颜淡放下铜镜,转头瞧着她:“你也觉得我是赵夫人?”

    少女微微笑了笑:“夫人,你今日是怎么了?”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确然不是你们家夫人。”颜淡撑起身子正要下地,落地之时却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这是怎么回事?就算她在夜忘川的江水里待得久了,也不至于连站起来走几步路的力气都没有。她顺手将床头柜子上的那只药碗拿在手中,用力往门外扔,还没扔脱出手,她就失了气力,那药碗啪得一声摔在不远处,碎瓷片飞溅。

    那少女急急站起身去扶她,一面焦急地埋怨:“小心些,别踩到那些瓷片了。夫人,你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颜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怎么可能,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夫人,我知道你病了很久,心绪难免不太好,可是也别拿自己的身子出气啊。若是伤到了哪儿,赵先生会担心的。”

    颜淡被扶坐回床上,一时间言语不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好端端的她会变成了赵夫人?为什么她的容貌会完全变了?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她一直都在夜忘川中渡河,后来觉得累了,便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醒来后怎么会来到这里?

    若是她不知不觉地过了奈何桥,轮回到了凡间,那就不该还记得自己原来是谁?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淡还没来得及理出一个头绪,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位赵先生站在门口,长身玉立,眉目清冷:“芒鬼,我让你先照看一下夫人,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垂下眼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再抬起眼,目光缓缓掠过颜淡,最后定在那位少女身上。

    在他的眼神掠过时候,颜淡无端起了几分畏惧。

    那个叫芒鬼的少女一惊,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马上、马上去收拾了……”她几乎是跳起来,低着头从赵先生身边跑了出去。

    赵先生走进房中,衣袖拂过床边的圆凳,然后缓缓撩起衣摆在凳子上坐下,皱着眉问:“好端端的,你又发什么脾气?”

    颜淡捏着拳头,勉强克制住脾气:“我刚才就和你说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夫人,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那赵先生垂下眼,缓缓站起身来,道了一句:“你还是一个人静一静罢,我不吵着你了。”

    颜淡简直是怒从心中起,恶相胆边生,恨不得抓起那面铜镜冲着那位赵先生重重砸几下,说不定就此把他砸醒,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容貌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我肯定不是尊夫人,你们既是夫妻,那一定看得出,我的性子和尊夫人还是不一样的。”

    赵先生一言不发,径自走到房门口,打开门要出去。

    颜淡终于失去耐心,愤愤道:“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赵先生侧过头,淡淡说,“夫人,我瞧你是昨晚发了噩梦,还是好好睡一觉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颜淡自问脾气一向都还算不差,现在简直是气得头脑发热,一阵阵的头疼:“你根本就没有好好听我说,尽说些废话敷衍我!”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张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女子的脸探了进来,笑着说:“赵夫人,你相公这般疼你,就别总是向着他发脾气了。也还好赵先生脾气好,不然换了别的,还不休了你另外找人。”

    颜淡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房门格的一声合上,只听适才那个中年女子小声说了句:“赵先生,我看你夫人的病是越来越严重,每日发作起来就大吵大闹的……”

    颜淡抱着膝坐在床上,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她便是气死也没有一点用处。何况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她还没有想到的特异之处。

    本来她一点都不需为这点事情担忧,直接一走了事,可现在她连下地走动的力气都不剩下几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出太远。她现在仙籍已失,原先会的好些仙术都用不了,现在想来,这真是雪上加霜了。

    她慢慢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从睁开眼开始,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那位赵先生,他端来一碗汤药给自己。如果他当真是别有用心的话,那碗汤药定是有古怪。她虽然将大半汤药都倒掉了,可毕竟还是喝了几口,那么自己现在没有力气很可能是因为那碗汤药了。之后,她还喝过一杯水,然则这杯水中也不对劲?

    那么这位赵先生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她的容貌会完全变了?如果只是因为赵先生思念爱妻,那又为何偏偏挑中自己,她的容貌当真同赵夫人没有多少相似的。

    如果她这样想是错的,那么还能是什么缘故?

    颜淡瞧着窗外落日西沉,之前那个叫芒鬼的少女端着饭菜走了进来,把碟子碗筷轻轻放在桌上,正待转身出去。颜淡忽然心中一动,出声道:“你等一等。”

    芒鬼立刻站住了,转过头微笑问:“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劳烦你帮我倒一杯水过来。”

    芒鬼很是乖巧听话,立刻倒了一杯水走到床边。颜淡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水,转而把杯子递给她:“我看你也渴了,喝点水吧。”

    大约从前那位赵夫人也时常做出些奇怪的举动,是以少女眼中微微疑惑,还是几口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

    颜淡确定这水里没有问题,便点点头:“你出去罢。”

    芒鬼微微一倾身,慢慢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颜淡支着颐想,眼下她能想到的一种可能,便是那位赵先生把她认成自己的妻子,其实是有什么不可说的缘故。既是夫妻,没有道理连对方都分辨不出。那位赵先生一直冷静平和,要找出端倪来恐怕不太容易,反倒是那个叫芒鬼的少女,说不定可以探出些话头来。

    她原本一直觉得心里闷闷地钝痛,来来去去纠结于天庭上那段孽缘,可是到现在反而暂且忘记了那回事,专注于眼前这件奇怪的事情来。

    颜淡转过头,瞧见床边柜子上摆着的那盘兰草,喃喃自语:“还是要靠你了……”

    要摆脱目前的困境,首先要做的便是保持冷静清醒。

    颜淡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眼下她了解的事态少得可怜,不管再怎么去想,也不过是引出一堆堆的猜测罢了。既是猜想,便要有根有据才是想到点子上,如果胡乱猜测,反而会把自己引到歧途上去。

    她忍不住想,现在自己这样,就像是等候猎物的猎人,或者,她其实是躲避猎人陷阱的猎物,相互对峙,伺机而动。

    转眼间,已经打过第一遍更,万籁俱静,颜淡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连忙竖起耳朵全神贯注。

    只听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停了,有人轻声问了句:“夫人睡下了吗?”说话的正是那位赵先生。芒鬼立刻应声道:“已经睡下好一会儿了,先生要进去看看夫人吗?”

    颜淡顿时毛骨悚然,她现在的身份是赵夫人,岂不是要和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这在夫妇之间虽是很寻常的事,问题是她到今日才认得这位赵先生,更不要说把他想成自己的夫君了,便是现在开始硬逼着自己这么想,也未免太困难了。

    隔了片刻,只听赵先生淡淡道了句:“既然睡下了,那还是不去吵她了。你也早点睡罢。”

    一阵脚步远去的声音,另一人却站着没动。

    颜淡心里很怄。

    那人只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走远了。

    这一出实在出乎颜淡的意料。

    于是这意外便持续了五六天,颜淡不吵不闹,有饭菜端过来就拉着芒鬼一块吃,如果是那位赵先生亲自送过来的,宁可饿着也不吃一口。至于隔天的汤药,她当着芒鬼的面喝了两口,剩下的全部乘着她不注意倒进一边的那盆兰草里。

    这样和芒鬼相处得熟了些,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打听那位赵先生的来历,可惜芒鬼知道的也不多,套来套去,也不过套出了那位赵先生双名桓钦而已。

    赵桓钦,赵桓钦,颜淡把这个名字默念几遍,几乎可以确定,她是第一回听说。

    既然在他身上套不到什么东西,那么先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也是一样的。谁知芒鬼面有难色,欲言又止,用一种可以称得上担忧的眼神瞧着她。

    颜淡被她用这种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芒鬼的年纪比她小得多,纤瘦羞怯,手脚勤快,时常低着头走路,平日里话也不多,本来这样的女孩子应是很能勾起别人的怜惜,可是芒鬼却时常被人欺负。她难得出门一趟去买些东西回来,脸上身上却被人扔的脏兮兮的。

    颜淡见到她这副模样,便会问她几句,结果芒鬼一脸的受宠若惊。

    难道赵桓钦从来都不过问这些事么?

    就算是家里的一个小丫鬟,那好歹对他服侍周到体贴,他说什么就二话不说立刻去做,颜淡自问若是换了她可不会这样勤快。

    眼下芒鬼为了她的话为难,颜淡心中明了,立刻道:“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芒鬼的反应正好触中她的心事。她不肯说,或者是,不敢说,可见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其实就算她不说,颜淡也不着急,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正一点点恢复,没人的时候她就会扶着桌子柜子慢慢走上几步,虽然还是会累得气喘连连,想来过不了太久,她又能利落地跑跳。

    自然这些不管是赵桓钦还是芒鬼都不知道,赵桓钦用意不明,而芒鬼必定是听他的,颜淡乐得装出安分的样子。

    芒鬼听她这般说,大大地松了口气,复又小心翼翼地说:“夫人,其实赵先生他很担心你,你以后别让他担忧了。”

    颜淡微微笑着:“你放心,我以后都不会让他操心了。”

    若是赵桓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自然不会只让他担心一下而已。

    66.死胡同

    早上起身梳洗的时候,颜淡发现,那盆被喂了好几回汤药的兰草枯萎了,原本碧绿可爱的草叶泛黄,奄奄地垂在那里。颜淡不禁轻笑出声,果真如此。

    大约是这几回都没怎么喝过那种汤药的缘故,身体也恢复得很快,她已经能够不借助外力,自己站起身走动一阵。

    颜淡洗完脸,不动声色地问:“他可在屋子里?”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问起赵桓钦,芒鬼虽然奇怪,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先生一早就出门去了。”

    颜淡放下擦脸的脸帕,温温软软地说:“他倒是忙得很,成天都往外跑,我便是想见也见不到人。”

    芒鬼一惊,连声道:“夫人你别胡思乱想,赵先生人很好,才不会——”颜淡才不会胡思乱想,当初在地涯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关于凡间戏本子,里面多得是负心薄幸、朝秦暮楚的男子:“我只是随口说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啊?”她抬手按着床沿,做出想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的模样:“我想去天井里走走。”

    赵桓钦不在,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芒鬼连连摆手:“可是,先生吩咐过我,不能带夫人出去……”

    颜淡微微一皱眉,冷冷地说:“我在房里都快闷出霉来,难道连自家院子都不能走动了吗?”

    芒鬼兢兢战战扶住她,嗫嚅着唇:“我……那我扶着夫人就在外面走走吧,但是夫人不能向先生说起,不然我会挨骂的……”

    颜淡知道她胆小,自己这副样子定是吓到了她,但不这样,又没有其他的法子。

    扑面而来的光线让她微微有些不适应,幸好这里的太阳都不猛,并不觉得不舒服。颜淡在院子里慢慢了走了一圈,院子其实很小,就算慢吞吞地走,也很快就能走完。颜淡衡量再三,觉得自己有把握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便装作毫不在意指着书房斜对面的一扇侧门:“这里怎的开了个边门?”

    想来赵夫人身体不好,一直不能下地走动,想必对家里的一切布局并不甚熟悉。她便是指着那些事物问这是什么,那是怎么回事,都不算是突兀。

    芒鬼随口应答:“这扇侧门是年前刚开的。”

    颜淡心中一动,侧门,也就是说,从这里可以直接离开这座小宅院?

    她装了这些天的娇弱,已经厌倦不已,当下一下子甩开芒鬼的手,疾步往侧门走去。芒鬼料想不到她居然能够自己走动,且走得很是稳当,连忙冲过去拉住她:“夫人,你不能……”

    颜淡狠了狠心,御气将她挡开,偏过头道:“你们瞒了我这么多日,难道还不够么?我原本以为,我陪着你们演了这许多天的戏,也该知足了。”她下意识地动用术法,才知道自己的仙力纵然消失,却并非不能御气。

    她现在,终究比寻常凡人要好一些的。

    芒鬼呆呆地看着她,眼眶却慢慢红了。

    颜淡推开门,瞬间被外面的景象吓了一跳。这不是凡间,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凡间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却能肯定这里绝对不是凡间。街角懒洋洋地躺着一个乞丐,正无聊地将自己的一颗头颅摘下来转着玩。斜对面那家铺子外面,浮动着好些个残肢断臂,上上下下欢快地滚动着。

    这里还是幽冥地府。

    她根本就没有渡过奈何桥,亦没有投胎轮回。可是她怎么从夜忘川到了这里来的?

    颜淡踏出门槛,这外面又是一方新的天地,可她该何去何从?她现在没了仙籍,不仙不魔,游离于六界之外,这天地间想来再不会有和她的同伴。

    如果有法子离开幽冥地府……

    转到街角的时候,忽听身后响起一个微微有些熟悉的声音:“这不是赵夫人吗?赵夫人你怎的出来走动了?”颜淡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的站着的正是她醒来那日在赵宅见过的那位大嫂,便微微点了点头。

    对方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满脸堆笑:“我们都是粗人,本来连字都不认,赵先生教了好些日子也不过能写几个简单的字儿。赵先生他是好人,夫人你真是有福气了……”

    颜淡勉强笑了笑:“是吗,可这里到底是哪里?”

    大嫂吃了一惊,奇道:“这里是鬼镇啊,你竟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在鬼镇上的都是不能过奈何桥投胎的,才不得不留在这里。”

    颜淡顿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和凡人是不一样的,凡人不能去奈何桥投胎是因为七魂六魄中的一丝魂魄受了损伤。而她的真身虽然有了损伤,元神却是完整的。她无意识地一抬头,正见一个一袭素淡长衫、眉目清冷的男子疾步走来,待走到近处时,微微皱了皱眉,上挑的眼角含着几分薄怒:“你身子还没大好就走得这么远,万一出了事可怎生是好?”

    颜淡捏着拳头,冷淡地开口:“就怕继续将养下去,我连端茶端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桓钦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隔日端过来的汤药里掺了些什么你会不知道?”颜淡知道现在她要反复解释她不是赵夫人,只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倒不如直接把有真凭实据的事情说出来,“我这几日都没有喝那汤药,现在总算有了走动的力气。我之前把汤药都倒在兰草里,结果那盆兰草却枯萎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位大嫂听得目瞪口呆,兢兢战战地看向了赵桓钦:“赵先生你……”

    “王嫂,方才我出来的时候,王大哥正寻你。”赵桓钦微微别过头,转向了一旁。

    颜淡心道定是自己说得对方哑口无言,只能左顾而言他,想随便找件事情来支开旁人,当下乘胜追击:“大家相识一场,为何不摊开来说明白?还是你,根本就无话可说?”

    赵桓钦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微微苦笑:“其实我原本……”他顿了顿,坦然道:“那汤药里的确是放了别的东西。”

    颜淡呆住了,她本来想着赵桓钦会如何抵赖,她便如何反驳,现在他认得这样干脆坦荡,反而让她想好的那一席话完完全全地白费了。

    “我一直想阻拦夫人你出门的,我怕……你受不了。这里是幽冥地府,是鬼镇,我们阳寿已尽,实在算不得上是人了。我原本一直不敢向你说,便只好下药,这是我的不是。”

    颜淡张了张嘴,硬生生将想反驳的话咕嘟一声咽了下去。她适才还向王嫂打听过这里是哪里,赵桓钦这招委实教她应对不能。

    “因为夫人你常年卧病的缘故,七魂六魄中少了一魂,没有法子再世为人。我心里担忧,所以留在鬼镇陪着夫人,却不想反而教夫人你误会我了……”赵桓钦叹了口气,语声倦怠,“你之前一直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地府,我便想着隐瞒下去,刚才却听见你向王嫂打听。我虽有隐瞒,却并不是想伤害夫人你。”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王嫂圆圆的脸上俱是同情之色,看向颜淡的眼神居然还带着几分不满。

    颜淡一口气差点缓不出来,简直怒急攻心,偏偏哑口无言、辩驳不能:“你你你……好,算你狠!”

    王嫂看着颜淡,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想说,你不是赵夫人,赵先生也不是你的夫君?”

    颜淡铁青着脸点了点头,觉得心里有那么好受了一点,不过,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是这样想的?

    王嫂满脸同情:“赵夫人,你从前犯病的时候都会这样说,这、这真是太过为难赵先生了。”

    颜淡捏着拳头,只觉得额角有根青筋抽得厉害。她用力闭上眼,深深吸了两口气,坚定地转向赵桓钦:“你现在听好了,就算我们从前有夫妻缘分,也到今日为止了,休书也不必麻烦你写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她不知道赵桓钦是不是失心疯,她只知道自己再多同他待些日子,定是自己熬不住先疯了。

    “慢着。就算你现在不想见我,可这里哪里来的地方让你落脚?更何况,一旦进了鬼镇,没到魂魄补全的那一日便不能离开,而要等魂魄恢复至少还要再过五百年。或者,你是想同外面的鬼差起争执么?”赵桓钦伸臂在她身前一挡,不动声色地露出几分狰狞的笑意。

    ——然而事实证明,赵桓钦脸上的狞笑全然是颜淡自己臆想出来的。因为,王嫂在身后喃喃道了一句:“赵先生当真是好人,这般情深意重……唉!”

    颜淡绷着脸,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我这跟你就回去……”

    在外面绕了一圈,却又回到原地。颜淡沮丧不已,狠狠地在门槛上一踩:“赵桓钦,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还是把话都说明白了,其实你根本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夫人。”

    赵桓钦脚步一顿,上挑的眼角微微泛出些笑意:“夫人,你何苦总是同我怄气呢?”他的长相其实颇为凉薄,只是现下带着情深意重的神情,看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情意:“你既然不想喝那种汤药,那么从翌日起就不喝,只是别再使性子了,芒鬼这孩子今日还真被你吓到了。”

    颜淡七窍生烟。

    赵桓钦顿了顿,又道:“你原来就爱闹这些有的没的,徒然成了街坊邻居的笑柄,何必呢?”

    颜淡终于忍耐不住,猛地转过身一拳挥到他身上,她气到极点,御足了气,若是寻常凡人的魂魄定是受不住这一下的。

    谁知赵桓钦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轻描淡写地将她的手腕抓在手中:“气伤脾,怒伤肝,夫人你的身子才大好了不久,切莫再气坏了。”

    颜淡抽回手,蒙头走回之前住的那间房间,将门关得震天响。

    如果不发泄出来,她真的会被逼疯的。

    摆在梳妆台前的铜镜映出她现下的模样,这张全然陌生的脸看在眼里,更是图惹心烦。颜淡一把抓过镜子,就往地上扔,还是不解气便踩了两脚。她转身把能扔的东西都糟蹋了个干净,方才累得坐倒在地。

    隔了片刻,只听芒鬼在门外担忧地道了一句:“夫人这样生气真的不要紧吗?”

    赵桓钦的声音冷冷淡淡:“等她扔得厌了,自然就没事。”

    颜淡抱着头苦思冥想,既然她现在还是在幽冥地府,那就不可能是借尸还魂了。为什么她的容貌会改变?为什么她会成了所谓的赵夫人?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是她没想到的。

    67.峰回路转

    翌日,原来必定会送过来的汤药没有了,颜淡便是想四处走走也不受限制。她本来还猜想着或许赵桓钦同她一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结果在街上走了一趟,发觉大家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在她转过身的一刻,听见身后窃窃私语:“这位就是赵夫人?看上去不像得了失心疯的。”

    “可不是嘛,这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谁知道呢……”

    “再说这里想嫁赵先生的姑娘家可多着,偏偏老天无眼,让这么个……”

    颜淡只得自己在心里生闷气。

    赵桓钦时常不在自家宅子里,听芒鬼说是在外面教人识字读书,回来之后大多时候也陪着她坐着,他们两个话不投机半句多,便面对面干坐着。也亏得赵桓钦一直摆着那么一脸情深意重的神色,若是换了颜淡,自问还是做不到别人给冷脸她还当什么都没看见。

    入夜时分,赵桓钦便会识趣离开。

    这样时候一长,颜淡还真的有些被弄糊涂了,说赵桓钦是不怀好意罢,他却连一根指头都没对付过她,莫非还是她误会了?可若是误会,那她的容貌身份为什么会突然改变?

    颜淡已经不想同赵桓钦理论了,这么一段时日积累下来,她已经明白不管自己如何好说歹说,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对方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夫人,你累了,多歇息吧”,这一盆冷水简直浇得她透心凉。

    而要在芒鬼这里套话也不甚容易,有时候稍稍说两句重话,这孩子居然含着两泡泪珠子瞧着她,让她发作不得。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整疯的。

    颜淡不由想,她在天庭上背了一回黑锅,那回丢了仙籍,现下又碰上了无头冤案,真真有苦说不出。她在这千百年间真是倒霉透了。

    大约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事情很快便有了转机。那一晚,她正想睡下,忽听外面传来沉重的敲门声,有人在门口大声道:“我是阴司鬼差,快开门!”

    颜淡想着定会有人去开门的,便没去理会。而芒鬼却迟迟没有出来开门,门外的鬼差不耐烦了,只见一道蓝光闪过,那扇大门的门闸便跳了一下,从铜环里滑了出来。颜淡推开窗子,只瞧见那名鬼差大步走了进来,扬声道:“赵先生,你同尊夫人都在家里吗?”

    颜淡站在窗前,轻声道:“我在,至于……”她话音未落,只见赵桓钦匆匆忙忙地从书房里疾走出来,外面天色已暗,她也不能很细致地看清赵桓钦的神情,只是觉得他和平日有些许不太一样的地方:无论何时,赵桓钦几乎都是衣衫齐整,仪态端正,有如谦谦君子。可现下不知怎的,衣裳有些凌乱,走路的姿态也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鬼差点点头,拱了拱手:“打搅了。”

    颜淡心中一动,便问道:“鬼差大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鬼镇外封下的结界破了一块,便来问问看是不是有谁不小心走了出去。眼下既然没事了,那就告辞。”

    自始自终,赵桓钦都没有说一句话,最后默不做声地回到书房。

    颜淡靠在窗边,心中却想,鬼镇的结界破了一块,定是有人趁着外面把守的鬼差不留心的时候偷偷离开了,是以他们才会这般大张旗鼓地一家家去寻。在鬼镇上的,都是无法直接去投胎轮回的,那么现在溜出鬼镇,可是为了什么目的?

    颜淡辗转思量了一整夜,觉得一直按兵不动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先旁敲侧击看看。她走出房间时看见铜镜上映出的影像,不是自己原来的模样,却不觉得有多少碍眼,或许她也是不喜欢自己那张脸罢。

    颜淡奔到书房门口,只见赵桓钦侧对着门口靠在桌边,掂着两根粗粗的木棍,芒鬼则埋着头站在一边倒茶。她忍着一身鸡皮疙瘩,温温软软地唤道:“相公……”

    芒鬼手一抖,茶杯咣当一声倒了,茶水洒了一桌。

    颜淡踏进门槛,继续温婉开口:“相公,你看今日天气晴好,不如你我出去走走?”

    赵桓钦捏着那两根粗木棍,眼望窗外:“今日是阴天。”

    “阴天凉爽,其实比晴好更舒适些的。”

    他沉吟片刻,将手上木棍递给芒鬼,径自走到颜淡身边,颔首道:“既然夫人的兴致这般好,我自然也不会扫兴。”待他走近之时,颜淡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抬手挽住对方的右臂,顺手又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相公,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出去走走了罢?”

    赵桓钦眉心直跳,露出一脸忍耐的笑容:“夫人说得是。”

    颜淡疾走两步,将他的手臂往前面一带,回首微微笑道:“你也知道,我犯起病来就脑筋不怎么清楚……”对方的脸色白了白,还是笑着的:“这没大碍的。”颜淡初时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此刻见他这种脸色,便知道他是有伤在身,更是变本加厉,牵着他的手臂左晃右摇:“算起来,我们成亲有多少年了?”

    赵桓钦本想抽回手,却不想被对方死死地抓着,嘴角抽了抽:“近廿年了。”

    颜淡哦了一声,突然佯作摔倒,一手抓着他的右臂,另一手环过他的肩,还重重地撕扯了一下。赵桓钦脸色煞白,扯着嘴角似笑又没笑:“夫人小心。”颜淡将手背在身后,只觉得手心湿漉漉的一片,柔声道:“相公,你的脸色好生难看,不如过几日再陪我出来逛?”

    任是泥人也是有性子的,颜淡很懂得见好就收。

    何况赵桓钦身上的伤不轻,也亏得他今日穿了深色的衣衫,便是伤口渗血也看不出来。颜淡看着他步履匆匆走进书房,顾自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只见芒鬼拿着两根粗木棍迎面过来,轻声道了声“夫人”又离开了。

    颜淡很纳闷,这两根粗木棍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怎的一早便见着两回?

    待到了傍晚时分,鬼镇上多了好些鬼差走动,挨家挨户地敲门察看。颜淡思忖着昨夜破了结界出去的很有可能就是赵桓钦,否则他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可是她昨夜也明明瞧见赵桓钦出来应门的,如果中途匆匆赶回来,万一正在外面撞上鬼差,这风险未免担得太大了。

    颜淡在屋子里正走到第十趟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那两根木棍,芒鬼,昨晚的情形……这些串在一块儿,竟然让她想到了一件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她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她为什么莫名其妙成了赵夫人,她的容貌为什么会改变,和昨夜那个赵桓钦,其实都是一个道理。昨夜出来应门的很可能不是赵桓钦,而是易容扮成他的芒鬼,那根木棍想来也是让她的身形能和赵桓钦一般高。

    而她现在这个模样,想来也是被高明手段易容了。

    这两人在鬼镇,根本就是有所图谋。她不过是凑巧撞进来,用来掩人耳目的罢了。如果中间出了岔子——就像昨晚一样,鬼差便是来察看,也不会发觉有人不在。芒鬼从来不和她一起出门,之前千方百计想让她待在家里,只怕从前那个扮成赵夫人的人便是她吧?

    颜淡趴在桌子上,一边叠着茶杯,一边自言自语:“还差一点了……再等一等、等一等一定就能脱身了……”

    师尊有一次曾叹息过,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竟然连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都挑不出来,以后没了为师撑腰只有饿死的份。颜淡记得那时自己尚小,好不容易爬到石凳上坐稳,笑嘻嘻地向师父撒娇:“什么兔崽子,我明明是莲花崽子。师父你就不要怪罪兔子了嘛……”

    现在想来,并不是谁一生下就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

    赵桓钦留给她的经历当真刻骨铭心,想来便是再过几百年都不会忘记。

    颜淡被他磨了这些日子,自觉得修养不止是好了那么一点,简直有如脱胎换骨,尤其是瞧见他一面摆出一脸的情深意重,一面嘴角微抽的模样,真是心绪大好。

    从前时候,她还没想到关节上,时常以为是自己误会了赵桓钦,现在看来,却觉得对方还是有破绽可循。她之前问过他们成亲多少年了,赵桓钦说有二十年,若真是二十年的夫妻,到了阴曹地府也不离不弃,想来不会连为她顺手掖个被角的习惯都没有。

    赵桓钦本来就生得一副凉薄相,这般装模作样想来也不是一个好人。可颜淡却觉得芒鬼很好,乖巧羞怯,怎么偏偏就和赵桓钦凑在一起?

    本来凭着她的本事,想要在赵桓钦手心里翻出什么动静来,简直是难上加难,可现在他不但受了伤,鬼镇上还加派了人手把守,形势反而变得对她有利了。

    如此待到第五日上入夜时分,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颜淡骨碌一下从床上翻下来,立刻推门出去看,只见赵桓钦脸色煞白地扶着外面的花坛,身子摇摇欲坠。一大片鲜血正从前襟渗出来,几乎把他身上的衣衫都染红了。

    颜淡瞧着他讶然道:“相公,你怎的弄成这样?你流了这么多血,是谁伤得你?我去找大夫来!”她走出两步,又回头道:“看我这记性,这里是鬼镇,哪里来的大夫,我去找鬼差大人们过来瞧瞧。”

    赵桓钦扶着花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装够了没有?”

    颜淡绕着他走了一圈,柔声道:“相公,你这是怎么了?你从前说话可不是这么凶的……”十年风水轮流转,难得轮到她占到上风,怎么也要奚落他一顿的:“你看你,脸色这么难看,这里没大夫,我便想请鬼差大人帮帮忙,这又有什么不对的?”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阵脚步声匆匆奔来,芒鬼轻手轻脚地将赵桓钦扶起,连声问:“先生,你、你怎么会伤成这样的?”

    赵桓钦推开她的手,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马上把这件袍子烧了,门口的血迹我已经擦过了,你等下再去看看。”

    芒鬼抱着染血的外袍,像是要哭出来似的,突然走到颜淡面前,径自跪了下来:“求求你,这回一定要帮先生一次!”

    颜淡让开了身子,慢慢皱起眉:“我为何要帮你们?之前我请你帮我的时候,你可是没有透出半点口风。何况,就算我帮了你们,也是什么好处都没有,这种事我怎么会做?”

    赵桓钦捂着胸口的伤,轻轻咳嗽两声,突然向着芒鬼道:“你去把事情收拾妥当了。”芒鬼抱着那件染着血的外袍匆匆走了,他才缓缓转向颜淡:“你应是想离开幽冥地府罢,我有办法。”

    颜淡冷冷地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共患难的朋友未必能共享福,而敌人却未必不会变成同伴,”赵桓钦神色冷静淡漠,“纵然你揭穿了我也是得不到半点好处,哪赚哪赔,你不妨自己想一想。”

    颜淡听见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此情此景根本就由不得她慢慢想:“好,你说我就照办。”

    赵桓钦脚步踉跄着从她身边走过:“进屋来,把门关上,再把梳妆台上的香粉拿过来。”颜淡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原来是想……你这人果真很龌龊。”

    赵桓钦伤得甚重,全凭一口气支撑着,实在没力气应付她:“行了,就你这样,我还不至于起什么心思。”

    颜淡大步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轻描淡写:“都怪我对你起了别的什么心思,你看,手一痒就打过去了。”

    68.冥宫和鬼门

    鬼差破门而入的时候,颜淡半倚在床边,衣衫单薄,缓缓地梳着头发。赵桓钦眼疾手快,拉过被角覆在她身上,冷冷淡淡地开口:“几位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鬼差忙退到门外,将房门虚掩上:“之前有人闯过鬼镇外边的结界,大家沿着血迹追过来,便进来看看。”

    赵桓钦语声平淡:“原来如此。只是这血迹是在寒舍之外发现的么?既然如此,不如把寒舍都搜一遍,谨慎为上。”

    “可能那闯进来的人并不在这里,打扰赵先生和尊夫人休息,当然对不住。”鬼差拱了拱手,转身便离开了。

    颜淡转头瞧着赵桓钦不觉想,这人胆子大且心细如发,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硬撑着,若不是她寻着机会落井下石,只怕还得生生受着闷气。鬼差离开不多时,芒鬼便捧着药箱走进屋里,轻手轻脚地为他裹了伤,又将血迹斑斑的被褥都收拾干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赵先生,你的脸……脸上怎么……”

    颜淡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趴在桌边瞧着他们。

    赵桓钦果真是个人才,居然连神色都没变一下,淡淡道:“那些鬼差已经怀疑到我身上了,下一次,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芒鬼垂下了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颜淡支着腮:“既然我们现在是一伙的,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赵桓钦瞥了她一眼,很有几分瞧不上:“说了你也不懂。”

    颜淡顾自望着芒鬼,微微一笑:“那你来告诉好了。”

    芒鬼看看赵桓钦,再看看她,犹豫了好半天才道:“先生是为了冥宫才留在鬼镇的,那个冥宫是……”

    “冥宫?”颜淡倏然站起身,“你们说的冥宫该不是上古先神最后留有遗迹的那个冥宫吧?怎么可能会真的有这种东西?”她还在地涯管书的时候,便寻到一本紫虚帝君亲手录下的手抄本,说冥宫中的秘密是由女娲等几位上古先神留下的。一旦领悟了冥宫的奥秘,六界将被解开奥秘的那人一手掌控。

    由此可见,赵桓钦野心勃勃,实在不是个好人。

    “你原来知道。”赵桓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颜淡被他瞧得寒毛直立,忙不迭道:“我对冥宫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你先前既然承诺过,想来也不会反悔吧?”其实他现在真的要反悔,她也没有办法,他们一起瞒过鬼差,便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蚱蜢。

    赵桓钦嗯了一声,隔了片刻道:“夜忘川底下有一道鬼门,从那里出去就能直接到凡间,等我养好伤再领你去。”

    颜淡左思右想,忍不住问:“其实鬼差第一回来的时候,是芒鬼扮成赵先生你的模样罢?那么我现在这个长相其实也不是真的了?”

    赵桓钦笑了一笑:“既然你都猜到了,何必再多问?好了,你们两个人都出去罢,我想清静一会儿。”

    颜淡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推门出去,只听芒鬼在身后轻轻关上门,小声说了一句:“颜淡姑娘,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好了,先生他伤得很重,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的。”

    “你们留在鬼镇上是为了冥宫么,可是这里不是只有魂魄受损伤的才能留下吗?”

    芒鬼摇头笑笑:“确是这样,我便是少了一魂才会留在这里。在你来之前,我时常要扮作夫人,有时候不得已还得扮成赵先生的模样,这样别人才不会发觉先生离开鬼镇去寻冥宫的事。”

    颜淡想了想,又道:“你的魂魄是怎么损伤的?”

    “赵先生要留在鬼镇,必然要有个原由,我……我就是这个原由。”芒鬼向着她羞涩地微笑,“我扮成他的夫人,他便能求得鬼差大人网开一面,然后留在鬼镇。先生是要办一件要紧事,自然不能伤了自己,所以……”

    “所以就把你的元神损伤了再装出一副多情多义的嘴脸留下,实则是为了寻到冥宫?”颜淡义愤填膺。若是人分三五九等,那赵桓钦必定是人渣中的败类,败类中的翘楚。

    芒鬼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这都是我自愿的,真的,这根本不关赵先生的事。”她顿了顿,又怯生生地开口:“颜淡姑娘你别气,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好人会有好报,可笨蛋……”颜淡看着芒鬼明亮的脸庞,突然间不想说什么了。芒鬼与赵桓钦,好像她和应渊,她其实明白的。

    好人会有好报,可笨蛋是不会有好报的。所以她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赵桓钦的伤才好了一半,便提出要再去冥宫,顺道送颜淡去鬼门。

    颜淡乐得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芒鬼却甚是担忧:“可先生的伤……”

    赵桓钦摇摇头,轻轻叩击着桌角:“不必多说,我已经找到入冥宫的法子,何况留在鬼镇也不怎么妥当,早些动手总是不错的。”他说到冥宫的时候,眼神清亮,这世间他所在意的彷佛只有这一件事。

    芒鬼只能依从:“不知先生想什么时候动身?”

    “就今晚罢。一些细节我还待想一想,你们都出去吧。”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颜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便是忍气吞声也会硬生生忍住,然则赵桓钦待人处事还算周到有礼,还是那种拿捏得很有分寸的周到有礼。颜淡打从心底里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渣翘楚,应该就是她一直弄不明白的禅理中所说的“境界”吧?

    芒鬼默然一阵,突然道:“既然今晚就要走了,我就帮你把易容洗掉吧。”

    颜淡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脱口而出:“其实不洗掉也挺好的。”

    芒鬼咦了一声,笑着道:“你该不是看惯了现在这张脸,反而对原来的样子不习惯了吧?可是原来那张脸,也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呀。”她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剪子,柔声细语:“不要怕,你自己的容貌一定会比现在的好。”

    颜淡摸了摸脸颊,低声道:“有镜子么?”

    芒鬼从袖中摸出一面小小的圆镜:“等下你别乱动,我怕弄伤你。”

    颜淡握着这面镜子,只见镜中映出一只纤弱灵巧的手,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在她的眼角剪开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渐渐剥落,也慢慢地显现出她本来的容颜。这世上,她的长相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她的妹妹——在天庭。

    而她却在幽冥地府。

    有时候想起来,那些日子好似一场繁华旧梦,突然间都消失了。

    只是不知道消失的到底是她,还是梦里来去的那些人。

    她既然选了这条路,不管是哭还是笑,只能继续走下去。她想笑着走完,而过去丢失的,她会一件一件找回来,就像当初遗落它们的时候一样。

    赵桓钦确是有些本事。

    颜淡虽然不怎么待见这个人,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若非有他带路,她就算仙力未失,只怕也很难从重重守卫中破开结界离开鬼镇:“若是等下鬼差再去挨家挨户地找人,而你们却都不在,岂不是会有麻烦?”

    赵桓钦回首遥望,嘴角微微泛起几分凉薄的笑:“谁说我会再回到那里去?只要解开冥宫的奥秘,六界都尽在我手,便是九重天庭都算不得什么。”

    有些人,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会懂得,也不想去懂。颜淡学着赵桓钦那样,慢慢趟下夜忘川,冰冷的江水漫过胸口,好似又回到在忘川水中踟蹰前行的日子。只是那个时候,她跳下七世轮回道,却完全没有想过之后该怎么做。

    而现在,她想离开这里,成为凡人、又或者当妖。最坏的事情都已安然度过,还有什么可以让她害怕的?

    烟波江上,一座华美却充斥着衰败之期的宫殿时隐时现,在缭绕白雾中更显得瑰丽。颜淡喃喃:“这就是冥宫……”

    “冥宫是不会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我在这里找了很久,才发觉这个时辰它必定会停在这里,半个时辰后消失。”赵桓钦眼中明亮,语气也不似平日一般寡淡。他话音刚落,一阵阴风袭来,江面上的白雾更浓了,几乎无法看清十步外的景象。

    赵桓钦神色微变,冷冷道:“是阴兵借道,用手遮住口鼻,不要发出一点声响。”

    颜淡抬起袖子捂住嘴,隔了片刻,只见一行穿着青铜铠甲的将士从他们身边不足六七步的地方走了过去。他们扛着长兵器,身上铠甲黝黑得毫无光泽,却始终是漂浮在夜忘川上,甚至连一点水波都没有激起。

    这些将士齐整肃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遥遥而去。赵桓钦也跟着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不要跟得太近,十步之内他们会察觉到。”

    颜淡恍然,赵桓钦几次回来都带着伤,想来也是同这些阴兵动过手了。

    在水里趟了快小半个时辰,赵桓钦突然停下脚步,一指斜方的水涡:“这就是鬼门,你家住何处便会落在那个地方。”

    颜淡呆了呆,她从来就不是凡人,不知最后会落到哪里?她转过头看着芒鬼,微微笑问:“你不如同我一起去凡间吧?”

    芒鬼看着赵桓钦的背影,他已经顾自向着冥宫而去,再缓缓回过头来向她笑了笑:“不,我不回去了,你快些走罢。”

    颜淡点点头,也不再多劝说,径自走向那个漩涡。几乎是一瞬间,她被一股大力卷入其中,正转得头昏眼花之际,迎面而来一片汪洋黑水。这黑水不但泛着油光,水里还漂浮着一截截残破的躯体。

    颜淡用力捂住口鼻,若是这浸尸黑水被她咽了进去,只怕吐十天都不够。她正挣扎着,突然被浪花拍向边上的岩石,不由痛哼一声,眼睁睁地见着那黑乎乎的脏水往嘴里灌进去。颜淡被撞得七荤八素,只能随手乱抓,想稳住身子,好不容易教她抓住了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喀嚓喀嚓奇怪的响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石壁上贴着一只只瘦骨嶙峋的恶鬼,眼睛如同跳跃的磷火,泛着碧油油的光啃着她手里抓着的一截胳膊:“啊啊啊,这是什么鬼地方——”浪头打来,油腻腻的黑水从头浇下。

    颜淡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被浪头抛起又摔下,在九曲十八弯的石甬道间乱碰乱撞。幸亏她还可以御气护着身子,不然早就摔成一堆碎骨头了。可就算如此,她也清晰地听见自己一身骨头正喀拉喀拉响。

    骨头会断光的吧?还有她的腰,她都这把年纪了……

    眼前突然一亮,这一点光亮越来越大,变得刺眼。颜淡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半晌都爬不起来。她吃力地抬头向上看,只见五步之外的地方有一扇木门,门口摆着一把扫帚,周围是灰砖墙,像是一条狭窄胡同。

    这里是凡间了,只是不知道她在凡间第一个瞧见的是不是好心人?

    她正这样想着,只听吱呀一声,那扇木门开了,当先一人的个子也不比她高了多少,后面的那人则高了前后那人整整一个头。两人穿着很是沉重、色彩繁杂的衣裳,袖子几乎要拖到地上,粉白的脸,艳红的唇,眼眶漆黑,腮是淡红色的。

    颜淡正艰难地抬起头,一瞧见这两人顿时僵住了。她一直以为凡人该是和她长得差不多吧?怎么会、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

    四目相对,片刻沉寂之后,那个矮个子的粉面人当先跳将起来,中气甚足地喊道:“妖怪啊啊啊,有妖怪呀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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