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悬心崖论法
转眼间,二师兄也出师了,他被派到天庭大军中担任幕僚。
二师兄的性子热烈,就像火一样,有一回发起脾气来差点把师尊的花圃给一把火烧干净。师尊很是冷静地让他种了一年的花,从此二师兄便再不敢靠近师尊那片花圃,而经过这件事,他也比往常稍稍沉稳了些,不再会动则发怒。
二师兄有次回来看大家,说起当军队幕僚的事情,眼中恶狠狠地几乎要冒出火来。
颜淡趴在石桌上,支着腮听他痛斥某位很是欠揍的同僚。
“那个叫敖宣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有多么了不起,眼睛都是生在头顶上的。说到底不过是只半龙,天底下谁会看得起半龙?”二师兄说得口干了,颜淡立刻就递上一杯茶,他接过来喝了一大口,继续说,“我便是看不过去他这种嚣张劲,想想东华清君这样修为的仙君都这么亲切,他一个刚出头的臭小鬼有什么好傲的?平日里大家练一练术法武艺,都是点到为止,只有他故意让别人出丑,好显得他有多了不得,气死我了!”
颜淡听得十分明白,她的二师兄自从进了天庭大军之后,碰上了对手,那个对手名叫敖宣。敖宣公子性格恶劣,不喜欢在比试武艺术法的时候点到为止,而喜欢让对方不停地出丑,以此来衬托自己的风采。二师兄定是看不上眼,同他较量过一场,结果被杀得一败涂地,脸面丢尽。
不过这些话,她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颜淡左思右想,约莫记起很久以前在悬心崖咬了她的那条凶狠小龙,似乎就是叫敖宣?
“这个敖宣,是南极仙翁的弟子么?”
“哼,是啊。你也知道他?”
颜淡笑嘻嘻的:“从前的时候见过,他那个时候都还没化人呢。”只是没想到,当年的小水蛇这么快就有出息了。咳,这样说起来,芷昔也是有出息了,似乎只有她还是老样子……
因为师尊是元始长生大帝的缘故,时常有人请了师父去讲道,而颜淡最喜欢听的,却是各路仙童们聚在一起磕牙的闲话。
自从二师兄回来这一趟之后,敖宣这个名字成了各家仙童最多提起的。
林林总总,大多是说这位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当真十分了得,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庭大军的副将,就是脾气不怎么好,哪怕谁盯着他多看几眼,就会落到个凄凉的下场,而那位白练灵君就是排在凄凉名册上头一位的倒霉仙君。
白练灵君的真身是九尾灵狐,性子风流花哨,他门下一向只收长相好看的,男女无所谓。有位仙童夸张地说,哪怕是白练灵君仙邸中池子里的一只乌龟,都必须是一只上天入地、碧落黄泉都再找不出第二只更加英俊潇洒的乌龟。而那位白练灵君不知怎么觉得敖宣的长相对了自己的胃口,有一回瞧见就上前意图搭讪,结果被敖宣拔下了大把狐狸毛来。
颜淡听得心生感慨,当年还是这么一条细小的银白色小龙,如今连和白练灵君叫板的本事都有了,她比敖宣年长了这许多年,居然无一建树。
颜淡感慨了没两天,师尊有一回在讲完课后逮住了她,颇严肃地说,明日是悬心崖论法的盛会,每一位仙君都会到,你就跟着为师一块去罢。
翌日,则是悬心崖论道的盛会。
第一个站上去讲道的就是那位天极紫虚圣昭帝君。他是天庭上学识最渊博的仙君,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以颜淡还没有见过。眼下,他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凉风飒飒拂动他的衣袖,丰姿刹踏。
颜淡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是完全看不清他的外貌。
只是觉得紫虚帝君说话的声音虽然好听,语调却平平板板,毫无波澜,当真教人听着瞌睡连连。
颜淡听了一会儿,那些万物天极之类道法于她真的太深奥了,完全听不懂,便趁着师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了。
她捧着从果盘里抓出来的一只大蟠桃,偷跑到庭院的莲池边。
可是莲池边已经有人了。
那是个一身淡青色衣衫的少年,生得模样细挑,眉目像是精雕玉琢出来的,很是说不好到底算是俊还是美。
少年瞧见颜淡的时候,开口便道:“是你?”
颜淡苦思冥想,这般人物她如果从前见过,多少都该有一个印象罢?可是她真的不记得认识这少年。这个时候,应该还是什么话都不说比较好。
那少年见她没吭声,又道了一句:“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般没用。”
颜淡只觉得那少年的面目瞬间变得狰狞而丑陋,他不开口还好,怎么一开口就夹刀夹棍的,就算长相好看,这样傲慢无礼的性子,也不会让人喜欢的。
那少年笑了一笑:“也难怪,你那个二师兄都这样了,想来你也不会比他能干到哪里去。”
颜淡斟酌良久,忍不住问:“咳……虽然这么问很是失礼,可你到底是谁啊?”
那少年愣了一下。
“呃,我从前见过你吗?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也对,你没有见过我化人的样子。”少年抱着臂,微微皱着眉,“你当年说我不像龙,这句话我还一直记着的。”
不像龙?当年?
颜淡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原来就是敖宣?”
她突然很能理解为什么白练灵君会上前搭讪,最后还被拔掉大把狐狸毛了。不过这个敖宣还真是睚眦必报,这么一点小事都还要记在心上。
敖宣没搭话,却忽然往远处看去,脸色微微一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甩袖子就匆匆走开了。颜淡莫名其妙,顺着他之前看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仙气飘飘的人影正往这里过来,其中一个正是她的同族前辈东华清君。
她是知道敖宣同白练灵君有过节,而东华清君和白练灵君又是多年的好友,也难怪敖宣会唯恐避之不及。但这些事和颜淡无关,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颜淡捧着鲜红的蟠桃在莲池边坐下,那条生着虎须的生猛大鱼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又生生溅了她一脸的水。她用小刀削了一片蟠桃,将手伸进水中,那条虎须大鱼立刻就游过来抢。
颜淡喂了一会儿,却没有瞧见那条红眼睛的小黑鱼过来吃桃子,微微有点奇怪。这蟠桃虽然不比太白星君的金丹,可好歹也算是好东西吧?
她仔仔细细地在莲池里找了一圈,终于发现孤零零安静地待在池子角落里的红眼睛小鱼,托着一块桃子把手伸过去,笑眯眯地说:“来,我喂你……”
那条小鱼动了动,却没理睬她。
颜淡还是不放弃,继续谆谆诱导:“不要客气嘛,这个仙桃对你来说是很有用的,说不定好早日助你化人呢。”
那条小鱼干脆一划水,调转了身子,拿尾巴对着她。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适才还在众人面前讲道的声音:“看来我们和邪神这一战是必不可免了。玄襄很是有些雄才大略,就算我们倾尽兵力也未必能胜。就是不知应渊君怎么想?”
颜淡忽然很明白为什么刚才敖宣会神色古怪地逃走了,任谁遇到不敢照面的人,都会这样的。她往周遭看了看,可以悄悄溜走的小路已经被他们走了,周围也没有什么浓密的树荫,她该是往哪里躲呢?
她在一瞬间思定利害,深深地吸了口气,跳进莲池里蹲在地下不动。
才刚藏好,就听到那两个人的脚步由远及近,正好走到莲池边上。
应渊君低声道:“他们既然要战,我必定奉陪。”
紫虚帝君轻轻地嗯了一声:“只是不知彦卿君怎么想。”
“这回是邪神下了战帖的,畏首畏尾,推脱不战只怕天庭上没人能放得下这个面子。”应渊君在莲池边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前走,“眼下没人能阻得了。离枢君,只怕我们要随波逐流这一回。”
颜淡听着两人说话的时候,那条虎须大鱼正潜到她身边,专心致志且津津有味地啃着她的胳膊,她却不敢动一下,只能任由自己的胳臂被一条鱼咬着。而听到紫虚帝君说到“彦卿君”三字的时候,又要拼命忍住笑。
彦卿,是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的名讳。
她第一回知道的时候简直要笑得打跌,她这么威风严肃而有款有派的师尊居然有这么个女气的名讳,真的很可惜,而像青离帝君叫应渊,紫虚帝君叫离枢,名字都是那么高深莫测。
幸好两位帝君很快就走远了,颜淡正要站起身来驱逐咬着她的虎须大鱼,只见那条很是柔弱的红眼睛小鱼潜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那条虎须居然嗖得一下逃得老远,只敢在三尺之外可怜兮兮地窥探。
颜淡目瞪口呆。
这条虎须看来是不害怕她的,那么它害怕的只能是那条柔弱小鱼了?
颜淡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条红眼睛小鱼,很是惊喜:“我原来看你又小又软,还怕你被欺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这番话是赞美之词,而对方虽然是一条鱼,但颜淡还是确信他听懂了。
因为那柔弱小鱼摆了摆尾巴,张嘴吐出一大串水泡,一瞬间让她觉得,这小鱼露出的果真是一种无比鄙夷的神色啊……
从那天论法的盛会之后,师尊便时常忙得连给弟子讲课都顾不上。颜淡百无聊赖,只能每日去悬心崖的莲池边蹲着。
她想,那条红眼睛小鱼现在便是如此,等到化成人形,却不知又是什么光景?大约也不会比敖宣差罢,很可能年纪轻轻的便有一身让人艳羡的本事。
那是一条聪明的神鱼。
颜淡有时会带一本书过去,对着一池子鱼读,读到要紧之处然后停住,那条红眼睛小鱼都会把身子露出水面。颜淡真心觉得,它一定是听懂了。
之后,仙魔之战便轰轰烈烈地开打了。
师尊临行时,她和同门们都去送了。远远的,但见应渊君穿了一袭飘逸的水墨长袍,前襟袍袖上面罩着冰冷的铠甲,举步高雅而沉稳。这么多人中,任谁都能一下子把他从人潮里找出来。
这一幕,便是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她还是时时会在梦境里见到。
师尊走后,她觉得不能荒废了修行,便时常去地涯借书。
地涯是紫虚帝君命人修的大殿,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典籍,有好些书还是孤本。她有一回读到紫虚帝君亲手写的一本册子,都说字如其人,那字迹飘逸而挺拔,可见其人一定也是如此。
九重天庭和魔境开战不久,捷报陆续传来,不多时便听到大获全胜的消息。而九宸帝君之首的紫虚帝君却没能回来,大家都说,他同计都星君一起和邪神玄襄在云天宫里同归于尽了。
师父平安回来,却废了右手,脾气也无端暴躁。
颜淡曾在地涯的书库里读到关于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记载,说他们一族之所以如此稀少而宝贵,是因为他们开出来的花的香气可以宁定心神,菡萏之心可以治愈世间一切伤病,早在上古时候,就这么被别人采了炼药采成了秃子。她便在那个时候学着提炼沉香,然后将自己的花瓣拔下来融进沉香里,在师父的书房里点上。
扯下花瓣的时候弄得鲜血淋漓,但她觉得总算是为养她教她这么久的师父做了一件小事。
58.地涯和昆仑神树
幸好沉香总算有用,师尊的心绪渐渐平和起来,那废了的右手也渐渐可以做些着衣端茶的小事。
颜淡有一晚睡不着,便在庭院里坐着看月亮。
因为离得近的缘故,在天庭上看到的月亮都是又大又黄,很像黄澄澄的枇杷。而眼下吃枇杷的时节快到了,也难怪她会产生如此怪诞的联想。
结果师尊也没睡,在散步的时候正好撞见颜淡。
颜淡一直觉得师尊是天庭上数一数二了得的仙君,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颓然丧气的样子,而那晚看见的时候,都有一瞬间怀疑这是谁冒充的。
元始长生大帝摸了摸她的头,颇萧索地说了一句:“你师父还是老了啊。”
颜淡立刻说:“师父,你这么英俊潇洒,又这么仙法无边,一点都看不出你变老了。”虽然她的师尊从外表上看去,绝对不算年轻人了,同那位正风华的青离应渊帝君更不能比,但她还是狠狠称赞了对方。
元始长生大帝摸摸下巴,很是欣慰地笑了:“其实为师本来是比离枢君更有风采的,比应渊君更英俊,颜淡你果然有眼光。”
如果颜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喝茶,一定会喷出去,还好没有。她低下头,勉强露出算是赞同的奇怪表情:“师父你本来就比另外两位更有风度。”
虽然她没有仔细看过紫虚帝君的长相,不过光是看个大概轮廓,就觉得他那种清隽气度,在天庭上没有哪个可以相比的;而应渊君,据她模糊的印象,实在是比她的师父要英俊了不止那么一点啊。
“为师知道底下那些仙童时常聚在一起说闲话,”元始长生大帝说完这句话,颜淡顿时寒毛直立,她到现在还是喜欢和那些仙童聚在一起闲磕牙。只听师父顿了顿又道:“他们有一回还说,我们九宸帝君从不一道出行,是因为为师嫉恨离枢君和应渊君的年轻英俊,真是岂有此理!”
颜淡默默在心里点头,师父您和南极仙翁走在一起的时候会比较不这么惹眼,若是和另外两位的确是有点奇怪啦……
“其实我们很少聚头的缘故,是因为上古神器。我们的仙气都各不相同,如果影响到对方的神器,到时候整个天庭都会被毁掉。不过现在也好,那些神器都丢在魔境了,以后也不用整日担心这个。”
颜淡对神器一向没有什么兴致追根究底,反正掌管神器的那个肯定轮不到她。倒是二师兄对这些都很感兴趣,自从听说师尊掌管着上古神器的时候,还偷偷摸摸溜进师尊的房间里想看看摸摸,结果当场被师父给逮着,为此被罚抄了半个月的经书。
师尊说了这些话,大约也觉得困倦了,掸了掸袍子站起身道:“颜淡,明日一早为师就送你去地涯。你在那里可要好好读点书,平日也要记着多多修炼,不要偷懒。假以时日,你会成为天庭上第一位称为上仙的仙子的。”
于是颜淡便被送到地涯管书。
反正她原本也时常会去那里借书看,现下也不觉得那是一件苦差事。
虽然她觉得师父的话只不过是一番殷切期望而已。但这天庭上,从来没有一位仙子有本事升到上仙的品阶,就像从古至今,也只有这么一位女娲上神罢了。她不是妄自菲薄,凭她目前修行的进境,要修到上仙,至少还要三五万年。
地涯在天庭的最南边。
平日里除了偶然有仙君来那里借书,就很少就有人在周遭走动了。
颜淡仔细地将放错了位置的书册放回应该的位置,把摆在书架最顶上已经蒙了灰尘的书册擦干净,然后把自己要看的典籍整理出来,作好标记,抱到书桌上整整齐齐地垒成一叠。
她是抱着敬畏的心情做这些事,这里的书籍原本都是紫虚帝君整理出来的,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才做到,她觉得有些事情不必认真可以胡乱开玩笑,而有些事情却不能随意亵渎,尤其这样间接地面对那位已经故去的、但十分了不起的仙君。
她整理完书,正要静下心来认真地研习典籍,忽然下巴上一凉,迫使她不得不转过头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双含着笑、微微笑得有些轻佻的眸子。
原本抵在她下巴的描金折扇慢慢挪开了,顺势挑起她的一缕发丝,一个低沉又十分悦耳的声音随即响起:“你这小仙模样生得还不差,不如和本君一同回府可好?”
颜淡抬起头,看着他那俊美到花哨的模样,再看看他那一身白袍飘飘的装扮,最后看了看他摆出的那个架势,立刻想到来人是谁了。
除了白练灵君,想来也不会有这么花哨又只穿着白衣还喜欢看到模样入眼的小仙就往仙邸里藏的仙君了。
白练灵君见她盯着自己瞧,潇洒自如地打开折扇,慢悠悠地摇着。
颜淡终于明白为什么敖宣会当场拔下一把狐狸毛来,想来白练灵君今日说的这番话早数不清和多少人说过了。
“咳、灵君,其实我师尊是元始长生大帝,我当年刚化人的时候,你也在场的。”如果是在凡间的话,白练灵君可是见证了她呱呱落地的场面。
白练灵君一听元始长生大帝的名号,立刻兴致缺缺,将折扇合上:“原来是元始帝座的弟子,也罢,本君是来找两本书的。”他将折扇往书架子上一指,报了个书名,立刻有本厚重的书册飞了过来,落在他手上。
颜淡肃然起敬。从前只是觉得白练灵君徒有其名,只有个空架子。她见过来这里借书的仙君,几乎都没有报出书名就能隔空取到书的本事。她知道隔空取物并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本事,可是完全不知道位置却能隔空取物那就很是了不起了。
她这七分敬意还没维持多久,只见白练灵君伸过扇子将她的下巴挑了起来,含笑道:“怎么,觉得本君很了不得?那,要不要跟我回府?本君定不会亏待你的。”颜淡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来有七分的敬意只剩下了三分。
白练灵君见她不吭声,便收回了折扇,朝着外面悠悠然道了一句:“青召。”
一名生得眉目清秀的仙童立刻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来位美貌仙子。那仙童侧过身,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口中道:“恭迎灵君回府。”
白练灵君颇有仪态地走过去,那些美貌仙子立刻分成两队,前面六个,后面八个。一路花瓣纷飞,七彩绸缎漫天而舞,瑞气灼灼,仙光耀眼,拥着白练灵君往自家仙邸去了。
颜淡仅剩的三分敬意在看到这个场面之时,也一并烟消云散了。
这个架势排场,便是西王母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白练灵君,真是只厚颜无耻的老狐狸。
颜淡管了几天书,终于把地涯宫里的事情都给处理妥当了。她打算后面几日在周围逛逛,顺道把周遭的情况也给一并摸清了。
头一天,她先往南面逛,地涯已经是天庭的最南面,再过去就是九重天的尽头。
在绿树丛生、杂草疯长的尽头,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被铁链锁着,困在一棵参天古树上。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只看见对方有漆黑如墨玉一般的发丝,他一直低着头,铁锁有时候会丁零当啷地响着。颜淡想,看起来那人十分痛苦啊。
因为对方是被铁锁捆着的,她也不担心那人会突然脱困伤到她。颜淡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看一看那人是谁,才刚走近几步,忽听地底传来几声尖利的呼啸,十几道柔韧的枝条从泥土上伸出来,将她绑了个严严实实,还慢慢地往那棵参天古树边拖。
待离得近了,颜淡方才看见,那锁在树上的人,并不单单被铁链捆着,还有那棵大树上缠绕的藤蔓,也紧紧地绑住了他的手脚。
那人听见了动静,像是慢慢地清醒过来,微微抬起头。
颜淡看见的是一张被毁掉的容颜,从他的左颊到下巴都被灼伤了,结了薄薄的痂。他一直闭着眼,像是努力要倾听周围的响动,隔了片刻,方才开口:“你是不小心闯到这里的罢?这里是禁地,你本不该来的。”
颜淡听着他说话的声音,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正微微怔神间,只听那人低声念了几句咒术,一道细细的火焰在她周身蔓延开来,却惟独避开了她。颜淡只听见地底响起了一声极是凄厉的嘶喊,缠在她身上的树枝立刻松开了。
她一脱身,火焰也渐渐熄灭了,那些树枝慢慢缩回了地底。
“这是昆仑神树,怕火。你要用炎咒对付它。”那人大约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吐字的时候竟有些生涩。
颜淡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明明害怕待在这种地方,却又不想离开。
她迟疑了一阵,还是问了出来:“你明明可以离开这里的,为什么宁可被这样绑着?”
“嗯,没有办法……”他像是笑了,可是大半容颜都被烧坏了,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笑,“如果我离开这里,一定会伤害别的人。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刚才,幸好我现在是清醒着的,不然我很可能会杀了你。”
颜淡那时候年岁还不算长,也很容易心软。
更何况,她终于认出这个满身狼狈的男子。
“应渊帝君……?”
她之后时常会想,如果那日她没有到过九重天上最南端的尽头,必定能逃过那场劫数。
只要不是在那个时侯。
她在很久很久以后,再不会如此心软。
她那个时候明明对青离应渊帝君一直是看不顺眼的。
可是不早不晚,还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
应渊君又是微微一笑,不甚在意地问:“嗯?你认得出我?”
59.情思劫(上)
应渊君的双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颜淡还记得他有一双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可是现在他只能闭着眼费力地去听附近的动静,有时候也会睁开眼,那一双眸却不再漆黑清亮,微微泛着灰败之色,毫无聚焦。他的容颜被毁,仙法被禁锢,一日之中有时会失去神智,他几乎什么都失去了。
颜淡见过一次他失去神智的模样,像是被梦魔攫住了,紧紧地咬着牙,却硬气地一声不吭。初初见到这个场面,她微微有些害怕,可是纵然心里害怕,还是没有走开。等到应渊君恢复过来的时候,他抬起头无力地笑:“你怎的还在这里?以后,你还是别再来了。”
颜淡磨蹭了好一会儿,嘟囔着:“这里很少有人来,如果不来和你说话,那我岂不是要闷死?”
天庭上长得好看的仙君仙子本来就多,应渊君原本就不算是最出众的,眼下容貌被毁,初看到之时会觉得吓人。颜淡倒不觉得他这个样子难看,本来皮相就是天生的,美好还是丑陋都不能挑。
应渊愣了愣,像是有些无奈:“也罢了,你以后见着我火毒发作的时候,千万小心些。”
可惜颜淡更喜欢在意无关紧要的事:“火毒?那是什么?”
“是魔境的血雕。它们是邪神的血化出的,扑击之时会带出无妄之火,我的眼睛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看不见的。”他语气低沉,缓缓睁开了眸子,毫无聚焦地看着前方。这一天,他一辈子大约都不会忘记,眼前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那一片黑暗沉寂却越来越浓。他知道不久之后,自己的眼睛将再看不到一点事物,却只能强作无事。
直到魔境崩塌,才有人发觉异样。
可是血雕的火毒已经浸入体内,时常会失去神智,他一次几乎要将座下几个仙子仙君杀了,只得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
颜淡想了想,忍不住问:“这火毒不能医么?”
“或许可以,只是最长于医术的凌华元君都束手无策……”他神色沉静,“没关系的,我现在这样也不算糟。”
颜淡可不觉得这样还不算糟糕。她回到地涯之后,便去翻典籍,可是翻遍了书,也没有找到关于血雕的记载。
竹帘在小风中微微摇晃,风铃叮叮咚咚地作响,清脆的铃声在寂寂空庭中回荡。
颜淡回首之时,看见窗格边摆着的瑞兽檀木沉香炉。一缕缕淡白色的烟从沉香炉中溢出,满室盈香。
她想起师尊从魔境回来的那几日也是脾气无端暴躁,一位修养甚好的仙君怎么会忽然变得暴躁呢?她走过去,捧起那只沉香炉,却微微有些茫然。
师尊是她最尊敬的人,就算为了师尊拔光了身上的花瓣叶子,那也是应该的。可是应渊君在她心里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无关的人罢了,为一个无关的人损伤自己,那不是很奇怪?
颜淡想不通,只得逛去悬心崖,远远地便瞧见南极仙翁站在莲池边,口中念念有词。待她走近了,方才听到对方说道:“唉,算起来也快到化人的时候了,这九鳍可不要闹什么别扭宁可当一辈子鱼罢……”
这世上会有喜欢闹别扭的鱼么?
颜淡忍不住说:“仙翁,这九鳍还要多少时候化成人形?”
“大概还有半年多罢,你不知道我当初要把这世间最后一条九鳍从玉帝那里抢过来费了多大的力,辛辛苦苦劳心劳力养了这许多年,连个蛋都没生出来,枉费老夫挑了一池子雌鱼伴着。”南极仙翁被她问到了痛处,痛心疾首地说,“颜淡你看这池子里,长的扁的短的,还有纤细些的,什么样的雌鱼没有,偏偏就没有一条修成正果的!”
“……咳咳!”颜淡禁不住呛着了,斟字酌句地说,“这个还是要慢慢来,再说,说不定这九鳍喜好和别的不一样,不喜欢雌的。”
“就是想到了他或者是条断袖鱼,后来便放了雄鱼进去,结果还是没什么变化,倒是那条雄鱼甚是喜欢勾勾搭搭。”
南极仙翁唠叨完,心里好受很多,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颜淡蹲在莲池边,隔了一小会儿,只见那条红眼睛的小黑鱼将头露出水面。她不由微笑:“改天罢,我今天可没带书过来。”
她话音刚落,就瞧见那小鱼一晃尾巴潜进水底,不再搭理她了。
颜淡气恼:“喂,好歹我也读了几十本书给你听过了,没有功劳至少还有苦劳吧?你这是什么态度?”
莲池一片平静,只有那条生猛的虎须欢快地跳上跳下。颜淡站起身的时候心想,从前的时候不管自己说什么,那条柔弱小鱼起码还会给点反应,虽然她觉得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被鄙夷着的,最近却连这种鄙夷也省去了。这小鱼虽然聪明,还真的不讨人喜欢啊。
颜淡转过身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其实她自己想做什么,本来就是别人无关的,又为何要在乎对方是否认同呢?
翌日,颜淡去看应渊君的时候,顺道捎上了一只沉香炉。
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股宁定心神的菡萏香味。
应渊看来很是喜欢这种沉香味道,居然问了一句:“近来瑶池畔的莲花是不是开了?”
此时早就过了莲花盛开的时节,他困在这里久了,竟然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颜淡轻轻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你想不想去看莲花?”
应渊微微一笑:“就算莲花开得再好,我也是看不见了。”
“但是你可以闻到莲花的香味,听到风声,还可以用去触碰,就算看不到花开的颜色,只要从前看过,还是能够想起来的。”颜淡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宽慰他这眼睛或许还有好起来的一日,她是四叶菡萏托身,本来对于治愈的仙术就比一般人要擅长,她觉得应渊君是不可能再看见了。
应渊还是笑:“其实我看过最好的一次莲花已经在两百年前了。”
那一日,四叶菡萏化成人形,大约是离成年还早的缘故,居然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只会满地爬的恶劣小鬼。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现在却发觉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只是印象中那么恶劣的小鬼在百年后却变得和原先有些不像。他有一日看完公文出来,想在衍虚宫里走动走动,舒活一下筋骨,结果瞧见一个穿着雪白冰绡衫子的仙子捧着一卷书站在灯下看着,瞧这衣饰,应该是次于陆景的祗仙子芷昔。
他走过去的时候,芷昔慌忙将手上的书藏到了身后,姿态优美地行礼:“帝座。”
应渊一眼瞥见那书名,便了然地笑了笑:“这本《临江四梦》的戏折子是紫虚帝君从凡间带过来的,还是孤本,别弄坏了。”
芷昔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低下头:“是,帝座。”
应渊走开几步,忽又回头问:“你觉得,这种凡间的戏折子里说的男女情爱纠缠,可会是真的?”
芷昔捧着书,想了好一阵,方才道:“回禀帝座,芷昔以为这种痴情哀怨是有的,也是真的。有好些事,不是自己想怎样就会怎样,所以才会有里面的辛酸过错罢。”
应渊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其实也相信就算是一台戏,也必定曾有相似的故事。只是在天庭,这样明目张胆地谈论凡俗的感情,是和修道相违的。芷昔到底还是年岁不足,可假以时日,她定会明白更多。而他活过太久,已经不知道什么才会是长久。凡俗的那些惦念情感,必定是不会随着沧海桑条变迁一成不变的。
如此隔了数日,颜淡眼见着自己的真身快成为秃子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提议:“你真的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吗?”
“为何要离开?”应渊微微惊讶。
“我是这么想的,反正这里是天庭尽头,平日也没什么人会过来。而地涯宫后面有间空置的屋子,住在那里总比被绑在树上好吧?何况,我前几日查了典籍,上面说昆仑神树是靠吸取灵气而生的,最后你会被吸成皮包骨头,还白白便宜了这么丑的一棵树。”
应渊默然不语。
颜淡甚喜,她知道自己这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定会说服对方的。其实这也是因为沉香的好处,起码应渊君近来清醒的时日越来越多,几乎都不怎么会发作了。她也觉得,他若是困死终老在这里,多多少少总有些可惜的。
应渊想了想,慢慢道:“那就试试看,如果不行再回来。”
“怎么会不行呢?你最近发作的时候越来越少,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应渊费力地抬起手腕,连一点仙法都没用,那缠着他手脚的树枝立刻识相地松开了。颜淡目瞪口呆,看来他要是想挣脱,当真不必费一点功夫,只是他不愿意罢了。应渊低下身在地上摸了摸,将那截长长的铁锁拾了起来:“这捆仙锁万万不能取下来,你莫要忘记了。”
颜淡应了一声,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往前面带。
应渊带着捆仙锁,想来很是痛苦,但他从来都没有提过。
颜淡心想,她近来都很喜欢同他说话,也想着他能早日康复,如果这只是同情,那么为何又会这样心甘情愿?
她总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了,好像突然变得很是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
而结论,想来也不会是她想要的那个。
60.情思劫(中)
应渊君慢慢大好起来,有时候也会自己摸着黑四处走走。
颜淡甚欣慰。她的真身,总算不必再继续秃下去了。要知道,他们这一族,每回开花都要等好几百年,秃了这一回就意味在今后漫长的年岁中就必须是光秃秃的。颜淡不能容忍,这实在太可笑了。
其实应渊君在搬到地涯之后,中间还是发作过一回。
她那时在外面整理东西,一听见椅子桌子翻倒的动静连忙赶过去。应渊身上仙气耀眼,捆仙锁几乎都要被他身上的仙气给震断了。颜淡很是迟疑,自己要是贸然靠近过去,会不会死啊?
听说之前应渊君火毒发作的时候,能一袖子把陆景仙君抽得半死,是以她现在虽然很担心他,可是最后若是死得不明不白,那还是会觉得很亏心的。
颜淡打定主意,蹲在不远处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地问:“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应渊身上的仙气突然暗了一暗,隔了片刻方才有气无力地回应:“什么?”
颜淡将脑中记得的故事大略回想一番,慢慢开口道来:“我给你说那个盘古氏开天辟地的故事好了,盘古氏,又名浮黎,被尊称为上古的混沌天神。他出世的时候,天地间好似一只鸡蛋,天和地是连在一处的。”
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是个人都知道,不过颜淡的师尊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平日只会同他们讲道讲禅,哪里会说故事?而现在这个场面,若是说一说佛祖或是修道的事,委实太古怪了。
“盘古先神醒来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用斧头把天地劈开。那时连接天地的是些嶙峋怪石,被神斧劈散之后只得沉入地底,永生永世再不冒出头来。盘古先神分开了天地,觉得很累就睡着了,他的躯体和凡间连为一体,便是山川,血脉化为了河流,眼睛变成了日月。”颜淡顿了顿,又道,“可是我觉得,这里面最无辜的便是连接天地的怪石,它们守着天地,最后却不得不沉到地底,永远不见天日。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那些怪石曾经是尽己所能支撑着天地,纵然丑怪了些,可那份心却是真心实意的。”
应渊忍不住轻笑:“胡说八道。”他慢慢支起身,隔了好一阵才道:“依你这样说,浮黎上神倒成了棒打鸳鸯的坏人了?”
颜淡微微笑着:“老故事偶尔也要换个方式瞧瞧嘛。”
应渊慢慢睁开眼,看向了她的方向,尽管他已经看不见了,可颜淡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仔细端详一般,无由地有些紧张。
“上回你说,现在莲花正开了,我想去看看。”
颜淡张口结舌。现在早已过了花期,她上一回也只是随口答应的。这个时候只余了一池残荷,哪里来的莲花可看?
她左思右想,勉强点了点头:“你若是要看,其实也不难。”
寂寂空庭,一炉沉香如屑。
颜淡手中捧着那只瑞兽沉香炉,默默地看着站在雕花窗格前的那道身影。她已经慢慢地想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其实说透了,也不过是恼人的事情罢了。
来来去去,还是逃不过那一个字。
应渊君站在窗边,微微仰起头,很快便听见身后有轻盈脚步声响起,伸手在窗边摸索着,不太灵便地转身:“颜淡?”
颜淡走近了些,寂寞空庭中的菡萏淡香越是清晰:“本来我是觉得瑶池那边的莲花开得更好,可惜不能够带你去那里,还好地涯这边也有莲池,虽然不算繁茂……”微风轻拂,挂在窗格上的风铃又开始叮当作响,和她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儿。
应渊轻轻笑着摇头:“能闻到香味就够了。”他将双手交握着搁在窗格上面,低声道:“现在想起来,觉得你说得对。纵然我看不到,还可以去听,去触碰,用心去感觉,并不一定要亲眼看见才算。”
“这莲池里的莲花大多是淡红色的,只有最角落那朵是雪白的。我一直觉得莲花就是要开了红艳艳一片才好看,白色的,还是太素淡——呃?”颜淡正说到兴头上,突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掠过她的眉眼。
“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修长的手指仔细摸索了半晌,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然后……”
颜淡心中一动。
他说得这么笃定,像是由不得她不相信一般。其实就算永远看不见也没有关系,她一样会陪着他说话解闷的。
她会做他的眼睛。
如此过去几日,应渊君一直待在房间里,有时在想事,有时就是坐着。
颜淡却在地涯的书库里翻出了一本关于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典籍,她不必全部读完,便看到了最关键的部分。四叶菡萏是从上古时候至今最为珍贵的可入药的种族,菡萏之心可医治不治之疾。
颜淡呆了呆,许久才把厚重的书册合上,摆回书架最顶上。如果要医治好应渊君的眼睛,岂不是要把她炖了吃?到底是应渊帝君重要还是她这一株修为不高的菡萏重要,这其中高下立分。天庭上那位最长于医术的凌华元君想来也不会不知道的,幸好他为人厚道,不然她可能已经横尸在地了。
这位素未谋面的凌华元君,真是心地良善。
可这个想法持续不久,立刻被应渊君一句话给打碎了。
“我自是知道四叶菡萏之心可以医治我的眼睛,凌华元君当初也提过,但我没答应。”他微微皱了皱眉,“如果一双眼要用活生生的人心来换,我宁可像现在这样。”
颜淡出了一身冷汗。她当初报了芷昔的名字虽然让她挂了祗仙子的仙阶,却差点害死她。如果那时应渊答应,那么会剜心的只怕就是芷昔了。她差一点就要铸成大错。
应渊见她没吭声,缓下语气:“其实看不看得见我已经不在乎了,这件事你以后莫要再提起,也别和别人说。”
颜淡被一股难得的正义感从头烧到脚,很是愤怒:“这凌华元君太不像话了,身为上仙净想着草菅人命!”
应渊微微奇怪:“元君也只是随口提起而已,再说这又不是要你怎样,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颜淡语塞。她觉得还是不要把实情告诉他的好。
地涯宫在天庭的尽头,平日便鲜少有人迹至。
颜淡许久没有同那些仙童们一道磕牙,便是偶然瞧见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停下来挤在一起说闲话,可见她还是有升为上仙的可能的。
她回到地涯后面的屋子,只见应渊坐在那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小刀和檀木,摸索着刻着什么:“你在刻什么?”
“是木人,那是凡间的东西,”应渊君笑了笑,“我从前下凡办事,看到有些手艺人刻过。那时候大约还和你现下一般年纪,觉得很有趣。”
凡间?
颜淡从记事开始,便一直待在天庭,凡间与她,当真是十分遥远的地方:“凡间是怎样的?”
“说不好,每个人的感觉大抵都不同。我原先掌管凡间王朝变迭,那么看到的就是百姓江山。凡间,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凡人的寿命只有短短百年。有些凡人过得很是苦闷,而有些则很是快乐,和天庭不太一样。”
颜淡支着腮,看着他慢慢在木头上刻着,那块檀木渐渐现出人形,虽然粗糙了些,却看得出这是一个微微笑得憨厚的木人:“你刻得倒是很好啊……”他现在完全看不见,雕刻东西只能凭借感觉。
“那时候我在凡间待得无聊,便和街角的一个师傅学的。那位师傅的双眼……也是看不见的。”
颜淡顿觉失言,磕磕巴巴地问:“那、那这个木人可不可以给我?”
应渊微微一笑,递到她手上:“当然可以了。”
颜淡握着木人,忍不住问:“那别的东西你会不会刻?”
应渊抬起眼,嘴角微微一弯:“你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会。”
“沉香炉呢?”
他微微一怔。
颜淡也觉得自己是过分了,立刻道:“其实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就当没听过。”
应渊屈起手指抵了一下额,还是笑:“好啊。”他顿了顿,又道了一句:“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似乎很喜欢沉香?”
“做人便是要有些喜好的,再说我就这一个喜好,这点和白练灵君的癖好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应渊像是想起白练灵君那种花瓣彩绸翩飞的排场,嘴角微微一抽:“白练灵君那排场是有点……”
颜淡拿起一边的一本册子,权作折扇在对方的下巴上一挑,学着白练灵君的语调:“你这小仙模样不差,要不要随本君回府?你跟了本君,定不会吃亏的——他那时这样同我说,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好恶心。”
应渊伸手拿下她的手上的册子,微微失笑:“那你喜欢怎样的?我此生只要你一个,别的都不会招惹,这样?”
颜淡猛地退开两步,正撞在后面的椅子上,心惊胆战地抖着声音:“你你你……”
“我怎样?”
颜淡摸摸脸颊,回答:“你这句话一说出口,保准有仙子宁可犯天条也要随你碧落黄泉。”
应渊伸出手,在桌面上摸索了一阵,缓缓站起身:“我现在这个样子,别说碧落黄泉,只要没被立刻吓走就不错了。”他想了想,还是淡淡道:“颜淡,还好你没害怕。”
颜淡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现在这个模样,的确只能隐约找回当初的几丝影子,可她从来没有害怕过,好似他本来就该是这个模样的。这世上美好的容颜有千千万万,可应渊只有一个,就算他的容貌毁了,那种风姿还是不会损伤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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