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琳蹲伏在萌智图书馆后方低矮建物的屋顶上,打量着这座巨大方形建筑物,心里狐疑越来越深。她看得出那场火势相当集中,在一座大部分由石头打造而成的建筑里,这种情况相当正常,但如今这名精灵最担心的并非那场火灾。两件事情令她感到非常不对劲。第一是图书馆四周实在太缺乏活动迹象。冬天已接近尾声,道路也重新开通,然而雪琳没看到任何教士在这个地方走动,在温暖的阳光中伸展疲惫的四肢。
更奇怪的是,雪琳不明白为何所有窗户都被板子盖住,特别是在火灾后——在她看来,图书馆应该会把所有窗户大大打开,让烟渗出去,新鲜空气吹进来。萌智图书馆本来就不是一个空气相当流通的地方,但在窗户都被封死的情况下,至少在建筑这一侧是如此,里面充满烟尘的空气一定几乎令人窒息。
波西佛正在最接近的树上枝头间跳来跳去,并没有提供她多少安慰。这只松鼠仍明显地焦急不安——事实上,它疯狂到雪琳担心它是否染上了某种疾病。它贴着雪琳冲下来——有一刻她以为它要冲撞她的手臂。
“怎么回事?”她柔声问,试着让这只松鼠镇定下来,它正在树枝上绕着圈猛跳。
波西佛往下跳到陵墓屋顶上,再度猛绕圈,大声吱吱叫,仿佛在抗议,接着高高跳起,回到低树枝上,坐在那里正正面向陵墓,仍然吱吱叫着。
雪琳以一只纤细的手梳过一头金发,实在不了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波西佛重复那些动作,而这次,松鼠在低矮建物屋顶上的舞动几近疯狂。它飞身跳回树枝上,再次坐在那里正对着陵墓,再度气急败坏地抗议着。
雪琳明白到松鼠正在看着那座矮建筑物,而不是看着她或图书馆。
“在这里面?”她问,往下直指着陵墓屋顶。“有东西在这里面?”
波西佛在树枝上翻了一个跟斗,发出的尖叫声令一阵颤抖窜下这名精灵背脊。
雪琳站直身躯,往下盯着盖满小树枝的石板屋顶。她对人类风俗有一定的理解,知道这是作为丧葬用的屋舍,但光这点应该不会困扰一只松鼠,就算理解力似乎超越了一般松鼠的波西佛也一样。
“有东西在那里吗,波西佛?”她再次问。“不好的东西?”
白色松鼠再度开始疯狂舞动,狂乱地吱吱叫。
雪琳匍伏到陵墓前缘,往下窥视。有一个满是灰尘的肮脏窗户,门关着——但精灵少女的敏锐视觉使她发现,门框边缘相当干净,显示那道门最近曾被开启过。
雪琳环视四周,观察那一小片田野以及图书馆后侧庭园。她没看到任何人,于是抓住陵墓边缘,优雅地翻滚,双脚接近地面,然后跳下。
波西佛此时在屋顶上,靠近她,发出的噪音精灵少女觉得实在音量太大。
“请安静!”雪琳斥道,声音是一阵厉声低语。波西佛僵住坐着,安静下来,小小的鼻子扭动着。
在肮脏的窗户后,雪琳看不出有任何东西在动。她落入深层恍惚状态,逼眼睛进入精灵的夜视模式,如此就能以红外线光谱方式视物,看见热源而非光线反射。
以这种模式观看,此地似乎也毫无人迹。
雪琳并没有因此安心多少,她让眼睛回到正常光谱模式,往门走去。毕竟,这是个墓穴,里面任何怪物都有可能是不死系。不死的怪物是冷的,它们不会散发体热。
雪琳听见老旧门扉辗磨着生锈门框发出吱嘎声,不禁缩了缩。昏暗暮色渗入室内,只带来一点幽微亮光。然而,雪琳和她西米斯塔的族人生活在星光下的时间,比在阳光下长,她不需要太多光线。她让眼睛在正常光谱状态下保持专注,无声地进入室内,将不顾她斥责而再度开始吱吱叫的波西佛留在敞开门扉上方的屋檐处。
陵墓似乎空无一人,但雪琳脖子后方的寒毛让她知道并非如此。她将长弓滑下肩膀,既可以用来四处戳刺探测,也能让手中有武器可用,然后更深入往内移动。她几乎每走一步就回头望向门口,注意到波西佛紧张地攀在窗户外侧窗槛上,突出的双眼直瞪着。虽然满心担忧,但看见这只关切的动物表情还是几乎令她笑出来。
她经过第一排石板,接着注意到有不少血迹——似乎相当新——留在地板上,还有一条破碎的裹尸布。精灵少女对接连出现的谜团摇摇头。她溜过第二排石板,看着位于门左方的深处墙壁,上面排列着她知道是代表墓碑的有记号石碑。
远处靠近陵墓后墙角落的石头有点什么——不对劲的什么——引起她注意。
雪琳狐疑地打量它一会儿,想分辨到底是什么不对劲。
它有点歪地挂在那里。雪琳点点头,向前小心地跨了一步。
石头从墙上飞开,精灵少女往回跳。一具肥胖的尸体出现,是一个肿胀而腐烂的躯体,在墙脚摔成一堆。雪琳几乎还来不及在脑中理解这幅恶心景象,另一条身影就从敞开的墓穴中跳出来,敏捷到不可思议地弹着,随后站在离墙最近的石板上方,离这名惊愕精灵不到十尺远。
梭比克斯学院长!
虽然它的皮肤有一半已不知为何融化了,剩下的也是起泡而破碎的残片,雪琳还是认出了他。她认出这名学院长,而且明白他已经变成某种恐怖、有力的怪物。
精灵少女继续倒退,想穿过她和门中间最后一道石板,利用最后一根柱子作为背后支撑,然后迅速转身射箭。白昼已进入尾声,但她知道只要有光线,任何光线,都能协助她对抗这名怪物。
梭比克斯像只动物般蹲伏在石板上,雪琳绷紧肌肉,预期它会扑向她。它只是盯着她,不眨眼,也不呼吸,她想不出他为何如此。是出于饥饿或害怕?他是恶毒的怪物,还是受诅咒的可怜家伙?
她抵达最后一块石板旁,感觉到柱子就在肩膀后方。她的脚往后溜,暗暗转向。
精灵突然展开行动,飞快跑到柱子后面,但这个动作已经被预测到,沉重的门发出一声巨响猛然关上。
雪琳打滑着停住,看见波西佛在窗棂上疯狂地翻跟斗。她感觉到那名已死男子接近她背后时的一阵寒冷,于是明白真相所在,这名不死怪物刚才的行为全是伪装。她一转身防御性地蹲踞着,一面向后倒退,梭比克斯则缓缓进逼。
“门不会开的。”这名吸血鬼解释道,而雪琳并不怀疑这句话。“你已无处可逃。”
雪琳紫罗兰色的眼睛来回扫视,搜索屋子内部。但这幢建筑物很坚固,只有一扇窗户(玻璃上镶着铅框,她根本无法及时钻过)和一扇门。
吸血鬼张开血盆大口,骄傲地展现它的獠牙。“现在我有王后了,”梭比克斯说,“就像鲁佛有丹妮卡。”
最后这句话重重击中雪琳,令她震惊的不只是卑鄙的齐尔坎·鲁佛被宣告重新现身,还有丹妮卡显然已落入他魔掌中这项事实。
她望向门,以及窗户上的波西佛,寻找再寻找,但她无法反驳梭比克斯接下来这句话中的真实性。
“你已无处可逃了!”
当他们停止奔跑的时候,图书馆已经几乎看不见了,被抛在蜿蜒的小径后方,被众多树木遮蔽。凯德立站着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不只是因为身体上的筋疲力竭使然。他的图书馆到底出了什么事?脑中思绪如此对他大叫着。这么多年来在他生命中引导他的教派是怎么了?
皮凯尔身上好几处伤口淌着血,狂乱地在小空地上四处跳,好几次甚至还撞上堆在此地南侧的石头又弹回来(这对他的伤势可没帮助),一遍又一遍语无伦次地说着“喔咿!”。依文则只是严肃地站在那里,回头盯着图书馆仍然可见的一个顶部方角,摇着他蓬乱的头。
凯德立没办法清楚思考,而皮凯尔的慌张更是毫无帮助。不只一次,这名年轻教士的专注力集中到眼前问题上,正在找寻解决之道,但接着凯德立不是被皮凯尔扫到,就是被一记大声强调的“喔咿!”给打断。
凯德立直起身,直瞪着这名绿胡子矮人,正要开口斥责皮凯尔,就清楚听见了德尼尔之歌。它卷走他,仿佛他是根落入激流中的小树枝。它没有问他是否想要跟随,而直接将他带入涌流中,越来越快,冲力越来越大,而这名教士能做的,只有努力抓牢。
一会儿之后,凯德立稍微能控制自己盘旋翻涌的思绪,然后自愿地将自己驶入激流中央,向歌曲中最强的音符接近。自从三一城寨一战后,自从他分开邪恶法师艾伯利司特脚下的大地,毁灭自己的亲生父亲后,首度如此清晰地听到歌曲旋律。它听起来好甜美,非常甜美,将凯德立从为图书馆感到的悲伤,及对未来的恐惧中释放出来。现在他纯粹和德尼尔神在一起,沐浴在最完美的音乐中。
回廊开始纷纷向他敞开,它们是主河的众多支流。凯德立想到普世和谐之书,德尼尔教派最神圣的书,这首歌每句歌词都铭刻于其中,虽然已经过翻译。原本歌曲中只有音符,纯粹而完美,但这些音符精确吻合写下的文本,即人类对德尼尔神音乐的诠释。凯德立知道这点——波缇洛普也知道——但他们是唯一知情的两个人。即使身为教派之首的梭比克斯学院长,也根本不晓得这首音乐的播送方式。梭比克斯能引述歌中字句,但音符本身却远超过他的理解能力。
对凯德立而言,那就像翻动书页一样简单,有如跟随河水的流动,然后他沿着如今展现在他眼前的众多支流之一来到治愈魔法域,从水中取出疗愈咒语。
几分钟后,皮凯尔镇定下来,他的失血止住,而凯德立身上几处伤口也消失了。年轻教士转向依文,这名矮人怎么看都是在与吸血鬼的短暂遭遇战中被打得最惨的一个,但令凯德立惊讶的是,他发现这名黄胡子矮人静静地站着,似乎没受伤。
依文回瞪着凯德立愣住的凝视,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我们得躲起来。”这名矮人推理道。
凯德立甩甩头将自己从发呆中摇醒,歌曲已从他的思绪中褪去,但他有信心,若有需要,他能将它唤回。“空地比较好。”年轻教士推论。“在光线下,远离阴影。”
“光线不会一直在!”依文严厉地提醒他。这名矮人用一根手指向西方戳着,在那里,甚至连遥远而高耸的山如今都已暗沉地耸立着,边缘部份在白日最后一道光芒下闪耀。
皮凯尔没发出半句——或者该说半声——解释,迅速冲出去跑进树丛中。依文和凯德立看着他离去,接着面面相觑地耸耸肩。
“我们该找个地方躲起来度过夜晚。”凯德立表示。“我会和德尼尔神找寻我们所需的答案。他的祝福会保护……”凯德立突然停住不说,回头望着图书馆,灰色眼睛因惊骇而睁大。恐惧的音符再度在他思绪中回响。也许那是德尼尔神给他的灵感,也许那只是凯德立以更清晰的角度思考所有事情后,得到的逻辑性结论。就跟皮凯尔一样神秘地,这名年轻教士回头往西跑,回头往图书馆前进。
“嘿!”依文大吼着开始追。就在那时,皮凯尔从树丛中跑出来,脸上带着一抹大大微笑,手拿自己滴着水的装水皮袋。
“啊?”他问,看见其他人正快速往图书馆跑回去。这名矮人小小地吹了一声口哨,漫步追上。
凯德立切到侧面,一个急转弯绕过一些有刺灌木。依文直接从这团纠结树枝中央冲过去,一头撞得年轻教士斜斜往另一边倒。
“怎么回事?”这名矮人质问。“你才说我们要找地方躲起来!我可不要回……”
凯德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还没站稳脚就开始用力跑,带着他远离这名隆隆抱怨的矮人。依文再度开始追,跟上他的脚步,而采取了同一条——或者该说同样痛的——捷径的皮凯尔很快就来到凯德立另一边,高高低低地跑动着。
“怎么回事?”依文再次质问,试着抓住这名顽固教士让他停步。他们那时已经抵达图书馆入口步道边缘,两边是一排排沉默而修剪整齐的树,已经可以看见曾被重击的门,它们如今再度关上,而且显然从内侧被挡住。
“怎么回事?”依文狂暴地咆哮。
“她在这里!”凯德立回答。这名年轻教士跨得更大步,在平坦而空旷的庭园中领先两名矮人。
“你不能进去!”依文吼道,不太明白凯德立到底在说什么。“夜晚快来临了!夜晚是他的时间,吸血鬼的时间!”
“喔咿!”皮凯尔衷心同意。
凯德立的回答令依文想用来抗议回图书馆、抗议面对鲁佛的所有逻辑思考不翼而飞,无论夜晚是否已经降临。
“丹妮卡在这里!”
他们的腿比较短,但他们对丹妮卡的热爱并没有比凯德立少,而当凯德立直起身慢下来,试着想出该怎么通过那道障壁,试着想分辨门口是否被设下危险的阻挡魔法或陷阱时,依文和皮凯尔已经飞奔过他身旁,低着头,齐声大叫“喔喔喔喔!”
鲁佛既以魔法又用沉重家具撑住门,还在这道障壁后方部署了半打僵尸,命令它们站着不能动,抵住门使门紧闭。
他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当依文和皮凯尔的冲力用完时,他们面朝下倒在门厅,碎裂的木头、家具及僵尸们像雨一样落在他们四周。
凯德立紧跟在矮人后面进来,圣徽有力地举在前方,一面吟唱着德尼尔音乐的旋律。一经过门槛进入这个堕落之地,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减弱,但他有足够动力,还有足够的狂怒和决心,要完成召唤自己神祇的动作。
那六名僵尸顽固地起身,朝矮人和凯德立逼近。接着它们僵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然后一道金色光芒从头到脚扫描过它们全身。光芒所经之处不是破碎的衣服就是脏污的皮肤,而光芒变得更强。
一会儿之后,那些僵尸就变成地板上的几堆尘埃。
入口处,凯德立沉重地瘫靠在门柱上,几乎晕厥,相当惊讶于自己要花这么大力气才能将德尼尔神带入此地——也再次惊讶萌智图书馆,他的图书馆,他的家,竟然变成一个如此疏远而不欢迎他的地方。
当鲁佛俯靠到她身上时,她没有尖叫,因为她不认为有谁能听见。她也没有挣扎,因为捆绑她的束缚太紧,而她的虚弱也太彻底。
“丹妮卡。”她听见鲁佛轻声说她自己名字的声音,令她感到恶心,因为是从这怪物的口中吐出。
这名武僧更深入地沉进自己内心,试着抽离肉身,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即使丹妮卡在短暂一生中忍受了许多苦痛,诸如失去双亲、数年严厉而无情的训练、一路行来的战斗等,她不认为自己能撑得过这一次。
鲁佛俯靠得更近,她闻到它气息的臭味。本能地,她睁开眼睛,看见它的獠牙。她奋力和丝毫不放松的绑缚挣扎。她紧紧闭上眼睛,试着否认这幅地狱般景象的真实性,试着想以意志力逼开它。
当齐尔坎·鲁佛的獠牙刺穿丹妮卡脖子时,她感到一股刺痛。
吸血鬼狂喜地呻吟,丹妮卡则充满了极端厌恶。她只想逃走,逃离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她觉得自己会死,而她想要死去。
死去。
这个念头悬在她零乱的思绪中,是道救赎的闪光,是一条路,能让她逃离这个可怕怪物,以及他想要她变成的不死状态。
丹妮卡感觉到腿上的感染,感觉到从整个受创身体传来的疼痛,然后她放掉自己的防御,接受那些感染和痛苦,沉浸在其中,召唤着它。
死去……
当齐尔坎·鲁佛感觉到丹妮卡的鲜血涌入口中时,它这一生初次体会真正的狂喜,一种甚至比喝下浑沌诅咒还大的愉悦。丹妮卡!这远胜于它至今尝过的所有吸血飨宴。丹妮卡!早在第一次见到她那一刻,鲁佛就想要她,渴望她,而现在她将属于它!
这名吸血鬼如此迷失在自己的幻想中,以至于鲁佛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这名女子的血已经不再自动涌出,它若想从丹妮卡脖子上的伤口吸取任何甜美液体,都必须用力。它弹回跪姿,不知所措,往下瞪着这名会成为它王后的女子。
丹妮卡完全静止地躺着。她的胸脯并没有随呼吸韵律起伏,她脖子上的斑斑血迹并没有因血继续流而增多。鲁佛看得出自己完美地咬到她的动脉。在其他牺牲者身上,血都会从这种伤口中大量喷出。
现在却非如此。只有少许红色斑点。没有力道,没有脉搏。
“丹妮卡?”这名吸血鬼问着,费力保持住声音的平稳。但它明白。超越了所有理性怀疑,这名吸血鬼明白,因为丹妮卡的脸太平静,太苍白了。而且她也太完全地静止。
鲁佛曾想将丹妮卡从活人变成不死生物,进入它的领域,成为它的王后。她被绑住又虚弱,无法逃脱,或该说他是这么想。
鲁佛的身体颤抖着,因为它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明白丹妮卡做了什么。吸血鬼退得离她更远,来到四柱大床底部,一只手臂擦过自己沾满血迹的脸,黑色眼睛因惊骇而睁大,之后因愤怒而张得更大。丹妮卡找到了一条逃脱之道,丹妮卡找到能脱离鲁佛计划和欲望的出路。
丹妮卡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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