筋疲力尽的凯德立,方便地穿过艾伯利司特先行造出的门,穿过已经不再覆满翻卷烟雾的墙壁,进入他先前留下丹妮卡的房间。十几名敌方士兵在那里四处乱走,一面互相大声抱怨,但是,看哪,当这名年轻教士突然出现在他们正中央时,他们多么惊慌失措!他们尖叫着对彼此拳打脚踢,为了从这名危险男子旁边逃开而大打出手。仅一会儿后,房中就只剩六名士兵,而他们保持足够的理智,拔出武器正对这名年轻教士。
“去找朵瑞珍!”其中一个对另一个吼道,然后那名男子立刻跑走。
“退后,我警告你!”另一名男子朝凯德立咆哮,用矛威胁性地往前戳。
凯德立的头疼痛不已;他不想跟这群人作战,也根本不想跟任何人战斗,但他很难忽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虽然这么做让他相当痛苦,他还是取用了德尼尔之歌,而那名男子再一次往前戳时,发现手中拿的不是长矛,而是只蠕动着、显然不太高兴的蛇。男子尖叫一声把这只生物丢到地上,手忙脚乱地退后远离它,虽然它并没有采取攻击。
“你的朋友在我们手上!”那名命令同伴去找朵瑞珍的男子叫道。“如果你杀了我们,他们也别想活!”
凯德立根本没听进第二句话。听到他的朋友们成了囚犯——而没死——让他的希望升起。他往后靠着墙休息,努力不要去想他刚才毁灭了自己亲生父亲的这个事实。
一会儿后,丹妮卡奔入房内,重重撞进凯德立怀中,然后举起双臂抱着他,给他一个几乎要挤扁他的拥抱。
“艾伯利司特死了。”年轻教士越过丹妮卡肩头对朵瑞珍说。
朵瑞珍对他露出探询的表情,而丹妮卡也退开到一臂之外处,紧紧盯着她挚爱的人。
“我知道的。”凯德立静静地说。
“你知道他是你父亲?”丹妮卡问,她的表情跟凯德立一样痛苦。
凯德立点点头,他双唇紧抿,努力使下巴不要颤抖。
“依文需要你。”丹妮卡对他说。她仔细打量这名年轻教士,然后怀疑地摇摇头,看见他明显的筋疲力尽。
朵瑞珍带领凯德立跟丹妮卡,来到他们为照料伤者而设置的房间。凯德立的四个朋友都在那里——虽然范德已经几乎看不出有伤在身——旁边是少数三一城寨的人类士兵。兽人跟其他哥布林已经依循它们自己的习惯,将严重受伤的同伴杀死。
皮凯尔跟雪琳都已坐起,虽然他们看起来都还不甚稳定。看见凯德立接近,他们脸上都一亮,然后示意要他去依文那里。依文躺在附近一张小床上,苍白得像个死人。
凯德立跪在这名黄胡子矮人身旁,惊奇地察觉依文还有呼吸,因为他身上那些血淋淋伤口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这名年轻教士明白,就算顽强无比的依文,也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必须找到力气,跟随歌曲到达治愈魔法域,并产生强力魔法。
小声地,凯德立开始吟唱,然后他听见音乐,但它很模糊,如此地模糊。凯德立以心灵力量探向它,感觉到太阳穴上的压力,闭上眼睛沉入它的流转中,引导它。他游移经过较次级的治愈魔法音符,知道它们无法在治疗矮人最严重的伤口上发生多少效用。歌曲在他脑海中成为击打的渐强音律,在凯德立的命令下,进入最强力的治愈魔法领域。
这名年轻教士下一件意识到的事,就是自己正躺在地板上,往上看着丹妮卡担心的表情。她协助他坐起,然后他绝望地望向依文。
“凯德立?”丹妮卡问,而凯德立能明白单是这一声叫唤中,就反映了好几个疑问。
“他太累了。”朵瑞珍回答,过来跪在他们旁边。这名魔法师望进凯德立空洞的灰眼后点点头,明白了状况。
“我必须取那些魔法来用。”这名年轻教士坚持地说,然后立刻进入歌曲中,挣扎努力,因为如今它似乎又更加模糊了。
二十分钟后,他才再次醒过来,此时凯德立了解到,他还需要休息好几小时,也才只能再次尝试进入最强治愈魔法域。而一面看着依文,他也知道,这名矮人活不了那么久。
“你为何这么待我?”凯德立大声问道,问他的神,而他四周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着他。
“德尼尔。”他悄声对丹妮卡解释。“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刻抛弃了我。我不敢相信他会让依文死去。”
“你的神,并不掌控非关键参与者的非关键命运。”朵瑞珍说,再次走近这两人。
凯德立不屑地瞪她一眼,明显地在问,一个魔法师又知道什么。
“我明白魔法的性质。”朵瑞珍对着那副傲慢表情回答。“魔法就在那里,仍可被取用,可是你没有力量。错不在德尼尔神。”
丹妮卡动了,仿佛要对这名女子发出攻击,但凯德立马上抓住这名武僧并拉回她,同时点头同意朵瑞珍的论点。
“所以你的魔法暂时无法使用。”朵瑞珍评论道。“你能为垂死矮人做的就只有这样?”
一开始,凯德立以为她这句出乎意料的话意思,是要他跟矮[炫]人道别,像个朋友会[书]做的事,但思考了一[网]会儿后,这名年轻教士开始以不同的方式理解这句话。他示意丹妮卡走开,花了一段时间沉思,找寻可能的答案。
“你的戒指。”他突然对范德说。
伏保巨人迅速瞥向他的手,但这群人刚开始的兴奋立刻被消灭。“行不通的。”范德说明。“必须在受伤时就戴着戒指才有用。”
“我恳请你把它交给我。”凯德立说,并未因令人失望的说明而有丝毫气馁。他从乐意配合的伏保巨人手中接过戒指,然后套到自己手指上。
“治愈魔法有两种。”凯德立对范德及其他人解释。“有两种,虽然我至今只用过其中一种,就是请求神的祝福,来使破裂的皮肤与折断的骨头复原。”
丹妮卡开始想进一步发问,但凯德立已经闭上双眼开始再次吟唱。他花了一会儿才跟上歌曲的流向。当他追随歌曲耗损精力的流动时,再次感觉到太阳穴上的压力,但他泰然处之,知道这一次他不必到达那么远处。
四名朋友跟朵瑞珍围在小床旁,然后同声惊喘地发现,依文喉咙上的严重伤口就那么消失了,接着又再一次惊喘地看到伤口竟重新出现在凯德立颈部!
年轻教士继续逼话语从他口中吐出,血冒着泡涌出他裂开的喉咙。另一道伤从依文身上消去,再出现在凯德立身上相似的部位。
丹妮卡为她的挚爱大叫出声并开始向前,但朵瑞珍和雪琳拉住她,理性地要她信任这名年轻教士。
很快地,依文就平和地放松了,而凯德立身上则带着矮人所受的每一道残酷伤口,倒落到地上。
“呜呜。”皮凯尔不开心地呻吟。
“凯德立!”丹妮卡再次大叫,然后她挣开雪琳和朵瑞珍的手奔向他。她把头放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将蜷曲的褐色头发从他脸上拨开,然后脸紧贴在他的脸庞,低语着要他活下去。
范德的笑声令她愤怒地转头。
“他戴着那枚戒指!”这名伏保巨人宏声吼道。“噢,聪明的年轻教士!”
“喔咿!”皮凯尔欣喜地尖声叫着。
当丹妮卡回过头时,凯德立的头已经可以抬起,给了她一个啄吻。“这真的很痛。”他呻吟道,但他说话时还能勉力微笑。他的头慢慢倒回地上,眼睛缓缓闭起。
“他是怎么回事?”依文大声抱怨,他已经坐起,一脸困惑地打量房间四周。
等到他的朋友们把依文推到一旁,然后把凯德立抬到小床上放好时,这名年轻教士已经呼吸得更顺畅了,而且许多伤口毫无疑问地正在愈合。
夜里更晚时,这名仍相当疲惫的教士从床上起身,在这个临时搭起的医务室中四处移动,再次轻声歌唱,照料他其他朋友的伤口,以及三一城寨士兵们的伤势。
“他是我父亲。”凯德立坦率地说。这名年轻教士一只手揉过湿润的双眼,试着慢慢习惯突然爆发袭击他的众多回忆,那些他好多年前就埋藏起来的回忆。
丹妮卡移近他身旁,把他的手臂紧紧勾在自己手中。“朵瑞珍告诉我了。”她解释。
他们一起坐在宁静的黑暗中好一会儿。
“他杀了我母亲。”凯德立突然说。
丹妮卡抬头看他,美丽的脸上是惊恐的表情。
“那是个意外。”凯德立继续说,眼睛直盯着前方。“但并非谁都没有错。我父……艾伯利司特总是在实验新魔法,总是把能量催逼到最大限度,测试他自己控制能力的极限。有一天,他以魔法造出一把剑,闪着光的巨型大剑,会在空中来回砍劈,依它自己的意思飘移。”
凯德立忍不住发出一声微弱而讽刺的轻笑。“他那时好骄傲。”年轻教士说,摇着头,不羁的沙褐色鬈发从一边甩到另一边。“好骄傲。但他没有办法控制那道咒文。他逾越了他受过的魔法训练,然后,他还来不及解除剑上的魔法,我母亲就死了。”
丹妮卡低呼着她挚爱的名字,把他拉得更紧,将她的头放在他肩上。但是,年轻教士移开来,好让他能直视着丹妮卡。
“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得。”他说,声音在颤抖。“我能再次看清她的脸,那是我来到这世上看见的第一张脸,但我却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得!”
他们再次沉默地坐着。丹妮卡想着她死去的双亲,而凯德立则漫不经心地拨弄大批迅速经过的影像,试着找出他最小时候一些有意义的记忆片段。他也记起艾福利教长的训斥之一,这名胖大男子曾叫凯德立是一名“贡德门徒”,意指一个特殊派别的教士,他们会创造出独特且通常具破坏性的器具及武器,而没有考虑自己的创造物会产生的后果。如今,凯德立了解了艾伯利司特,又记起自己的母亲出了什么事,因此能更理解他敬爱的艾福利在担心什么。
可是,他跟父亲不同,他默默地提醒自己。他找到了德尼尔神,找到真理,也找到了自己良知的呼唤。而且,他也促使这场战争——这场艾伯利司特冒然引发的战争——以最可能的方式尘埃落定。
凯德立坐在那里,被种种情感冲击:埋藏了许久,且令他感到混乱的记忆引发一串感情波动,一股空虚的渴望想望他曾经可能拥有的东西,此外还有许多混乱、较晚近的记忆——如今他能从一种新的角度理解它们。一股他无法否认的深沉悲伤冲刷着他,那是他从未感觉过的哀悼之情,为艾福利,为波缇洛普,为他的母亲,以及为艾伯利司特。
然而,他为他的父亲所感到的悲伤,并不是为了这名男子的死亡,而是为了他的生命。
凯德立一次又一次看见那个遥远世界,红色地面紧紧在坠落的魔法师上方合起,为那份白费、被误用的天赋,谱上悲伤的终章。
“你必须那么做。”丹妮卡出乎意料地说。凯德立无法置信地朝她眨着眼,但惊讶很快变成欣慰。她真是太了解他了!
他对她回应地一点头,露出一个真心而认命的微笑。凯德立对自己所采取的行动并没有罪恶感;他找到了真理,而他的父亲则从来没这么做。是艾伯利司特,而非凯德立,迫使结局变成如此。
朵瑞珍进入房中,手中的枝状蜡烛台点亮了小房间。“三一城寨的士兵们已经完全溃散。”她说。“所有的领导者都死了——除了我以外,而我毫无欲望进行这件艾伯利司特起头的事。”
丹妮卡点头赞许,但凯德立一脸怒容。
“怎么回事?”惊讶的武僧问他。
“难道我们要任它们四处跑,说不定又造成更多伤害?”他问。
“剩下的士兵还有三千名之多。”朵瑞珍提醒他。“你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但放心吧,年轻的教士,因为对卡拉敦、图书馆以及这整片地区的威胁已经确实消弥了。而且我会跟你一起回图书馆,去面对你上级的审判。”
我的上级?凯德立不可置信地想着。梭比克斯学院长?这个念头提醒了他,若他要依循德尼尔神铺排在他眼前的道路走下去,还有许多事情尚待完成。一场战役结束了,但还有另一场仗要打。
“他们的审判会很严厉。”丹妮卡回答,而从她的语气中可以明显感觉到,她不希望这名悔改的魔法师受到任何严重伤害。“他们可能会处以……”丹妮卡沉重的声音在看见朵瑞珍点头接受这个事实时逐渐变小。
“不,他们不会的。”凯德立静静地说。“你会回来,朵瑞珍,而且你必须赎罪。但以你的能力和诚挚的热望,你还能在许多方面贡献一己之力。你,朵瑞珍,将协助治愈这场战争所造成的伤痕,并且让这片地区变得更好。这才是正确的行动,也是图书馆将走上的道路。”
丹妮卡以怀疑的表情望着凯德立,但在打量深刻展现在年轻教士脸上的决心后,那个表情消失了。她晓得凯德立一开始为了让他们能出发来这里,对梭比克斯学院长做了什么事;而此刻她纳闷,一旦他们回到萌智图书馆,凯德立要对那名男子怎么做。
再一次地,朵瑞珍点点头,然后她温暖地对凯德立微笑。这名男子在西米斯塔森林时饶了她一命,而如今显然也将再赦免她一次。
“睿智的凯德立,告诉我,”朵瑞珍有感而发地说,“慈悲是种力量,还是弱点?”
“力量。”这名年轻教士毫不犹豫地回答。
凯德立站在三一城寨上方的岩坡,身旁是他的五名朋友。“你已命令他们舍弃此地?”他问正在爬上来加入他们的朵瑞珍。
“我告诉人类们,欢迎他们去卡拉敦。”魔法师回答。“虽然我怀疑会有多少人往那边走。我要食人魔、兽人及哥布林们离开这里,去山里找巢穴居住,跑远点不要再造成更多伤害。”
“但它们还是有很多仍留在要塞中?”凯德立陈述事实般地问。
朵瑞珍回头看着三一城寨未完成的城墙部分,耸耸肩。“食人魔、兽人和哥布林是很顽固的怪物。”
凯德立若有所思地打量这座要塞。他记起在先前的界域中,他所造出的地震埋葬了艾伯利司特,如今他可以如法炮制,摧毁三一城寨并彻底扫荡山坡地带。这名年轻教士杀气腾腾地露齿而笑,进入德尼尔之歌中,找寻那道强力魔法。
他完全找不到能再造那次地震的东西。困惑的凯德立催逼着音符,在心灵上寻求导引。
然后他明白了。他在先前界域中的能量释放,是对原始情绪的一种反应,并不是有意识地以魔法造成,而是被周围发生的事件逼出。
凯德立放声大笑,睁开眼睛,只见他的六名同伴全站在他周围,好奇地打量着他。
“怎么回事?”丹妮卡问。
“你想要摧毁这座要塞。”朵瑞珍推理道。
“啊,动手!”依文怒吼。“把地劈开让它掉下去!”
“喔咿!”
凯德立望着围在四周的朋友,他们相信他所向无敌,像神一般。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到雪琳身上时,发现这名精灵少女正缓缓摇着头。她能够理解。
丹妮卡也是。“把地劈开让它掉下去?”这名武僧不可思议地问依文。“如果凯德立能完成这种壮举,那我们之前干嘛还在这该死的地方里跑来跑去?”
“是我们变得期望太高了。”雪琳补充道。
“喔。”是皮凯尔说的,但它也完全反映了依文的想法。
“唔,那么,来吧。”依文停了好一会儿后表示道。他把手放在凯德立背上,推着这名年轻教士一起走。“我们还得翻山越岭一个月,但别担心,我跟我兄弟会带你们全体安全走完!”
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凯德立这么决定道。依文在带头,担起一些责任。
一段遥遥长路的不错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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