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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下午五点钟,杨红和肖娴约好了一起剁饺子馅,主要是剁些大白菜、韭菜等,肉馅是从超市买来的,不用剁。肖娴建议用绞肉机把白菜什么的绞一下得了,但杨红不肯,说绞出来的菜馅不好吃,因为水分都绞没了。
两个女人剁着馅子,嘴也没闲着,肖娴问杨红有没有想过移民的事,说我们老罗正在准备移民的事呢,如果美国不好办,就先办加拿大移民,听别人说加拿大公民可以自由出入美国,还可以在美国工作,也算曲线救国。
杨红还从来没想过移民的事,只好奇地问:“你跟老罗在国内都挺不错的,为什么要移民?”
“老罗这个人呢,做学问还可以,搞人际关系就不行了。现在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个书,搞个项目,做点成果,没关系你就办不到。其实我们以前不在C大,而是在S大,学校名气大多了。但那边风气更不正,老罗提职称,加工资,每次都不是水平不够,但就是有人凭关系就可以把他挤下来。最后没办法了,才调到C大,勉强把职称什么的解决了。不瞒你说,也是花了钱,请了客送了礼的,不这样没办法。”
“那这里就没这些事了?”
“老罗说这边好多了。在这里,你的文章写得好,就能发表;写得不好,发不了,是你自己没用。老罗来这里后发了两篇文章,前不久在德拉华那边开会,老罗的POSTER还得了一个奖。”
杨红听肖娴一口一个“老罗”“老罗”的,突然很羡慕她,有这么一个丈夫,在外打天下,不象自己,事无巨细,都得自己去奋斗、去争取。要钱花?自己去挣;提职称?自己去拼;想出国?自己去找机会。一切的一切,都得自己去做。不是说女人一定得靠男人,但至少夫妻两个人共同奋斗,而不是象自己这样,白天在外面要跟老罗这样的人比着搞成果出PAPER,晚上回到家要跟派出所的人比着抓赌,还要跟那些云啊风的抢丈夫。以前没请保姆的时候,还要跟肖娴这样的人比着做家务。有时候,奋斗得太累太累,真的想有一个肩膀让自己靠一下,哪怕是暂时喘口气也行。
有时杨红也奇怪,到底周宁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没有周宁,我到底会失去什么?她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儿子会没有爸爸,以后在外面要被人耻笑辱骂,说他是没有爸爸的野种。如果自己离了婚,带着孩子也很难再嫁,即使再嫁,未来的丈夫也肯定对儿子不好,想到这些,杨红就觉得周宁还是有很大用处的,至少是使这个家完整。周宁的哥哥是离了婚的,孩子判给了他哥哥,结果那孩子现在完全不成气,读了个初中,就辍学了。杨红想,我的儿子可不能那样。
馅子剁好了,两个人望着几大盆饺子馅发愁,这么多,怎么带着去坐校车?杨红想了想,说我来给牛小明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送一下。这段时间,牛小明差不多成了杨红的车夫,带她到这里那里地办事,随叫随到,每次帮了忙,杨红就做饭请他吃,有时还做了菜让他带回去。
杨红拨了牛小明的号,却听见一个女声:“HELLO?”
杨红一下就愣住了,就听那边又来一句“HELLO?”。杨红急急忙忙地说声“SORRY,WRONGNUMBER”,就挂上了。
检查了一下电话号码,再拨一次,听到的还是那个声音,杨红只好用英语问牛小明在不在。可能是英语太不地道,就听那边直接用中文问:“找牛小明有什么事?他现在在下面打网球,要不要留个口信?”
杨红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
肖娴说:“算了,我们还是去坐校车吧,怪我上次多事,本来那个KIRK说了派车来接的。”
正要出门,海燕从外面回来了,看见她们两个,就笑吟吟地说:“我送你们去吧。看你们两个,穿着旗袍高跟鞋,却又提着大锅小盆的,这不是丑化我们中国美女吗?”说着,就拿起一个大锅子往外走,“走吧,别迟到了。”
杨红有点不解,好像自己没对海燕说过晚会的事,不过也许是说过又忘了,这记性是越来越糟糕了。
在车里,海燕说:“东亚中心的中文教研室管着全校的汉语教学呢,我在那里做过好几年TEACHINGASSISTANT,教老美汉语。现在那里的负责人是SWINDLER,不过他把自己的名字翻译成很漂亮的中文,叫做诗文德,化腐朽为神奇,厉害吧?”
杨红问:“怎么这里还有很多人学中文吗?”
“其实应该叫汉语,因为中国是有很多民族很多文字的,大家通常说的中文其实只是汉族人的语言文字。汉语现在很吃香呢,不少人在学汉语。很多是高瞻远瞩,想到有朝一日跟中国人做生意什么的用得上,有的完全是因为喜欢中国文化。有的是完成一门外语的要求。有些是华人子弟,从小会听会讲,但不会写,也来学学。还有些是讲广东话福建话的,来学学普通话。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只是凑热闹。”
海燕开车把杨红和肖娴送到HOWELLCENTER,进去叫了几个美国学生帮着搬东西,然后对杨红说:“估计今天是不用我接了,肯定有帅哥靓仔的送你们回来,不过万一没人送你们,就打个电话给我,我来接你们。”说罢就开车走了。
杨红和肖娴站在大厅里,正在张望,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用纯熟的中国话说:“我是诗文德,你们好!欢迎!”
原来这就是诗文德教授,高鼻子凹眼睛,英俊潇洒,穿的是一件古朴的灰色长衫子,偏大襟那种,真象是满腹经纶,有诗有文有德。
杨红见他普通话说得这么好,便用汉语回答说:“您好,我是杨红,她是肖娴。”
诗文德用汉语介绍说他在台湾呆过一年,在北京呆过半年,喜欢京剧,会打太极拳,还懂一点书法,又说等会要请她们两位给学生示范怎样包饺子。
杨红一听,心里就有点慌了。包饺子不成问题,但要教这些老外,就不光是个包的问题了,还得用英语讲解,那自己恐怕是不行了。正想推脱,诗文德教授已经忙别的去了。
杨红就坐在那里,心焦地打着腹稿,看怎么样才能把包饺子的方法用英语传授给这些老美。
一会就有热心的美国学生上来找她俩说话,一个个都夸奖她俩的衣服漂亮,表情之热切,态度之诚恳,使杨红恨不得立即就把身上的旗袍送给她们。还有几个就凑上来与她俩切磋中国话,语调之滑稽,又使杨红觉得他们的老师应该是一位山东大汉,普通话吐字还算准确,但声调完全是山东方言一般。
有个叫MORGANYOUNG的还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都写在纸上,问她这名字好不好。杨红一看是“杨墨耕”,不由得连声叫好,说你的姓跟我的一样。这一下,就围上来一群,个个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写出来,向她讨教。
杨红把他们的中英文名字一一对比,发现这个取名的人,的确不错,ANDREWRODECO就叫“若岸舟”,CATHERINECOX就叫“高爱玲”,中文
名跟英语名的发音相近,又很优雅动听,就问:“你们的中文名是谁取的?”
那些老外咬文嚼字地回答说:“丘老西”.杨红就想,这个丘老西看来中英文水平都不错。
杨红打量着那些着中国装的老美们,很有点忍俊不禁。这林子倒不大,可是什么样的鸟都有。女生比较单一,主要是旗袍,有几个人穿得不伦不类,上面是偏大襟的小褂,下面却是牛仔裤,大约实在是找不到配套的了。
男生就有点象在搞传统男装大汇萃了。有中山装配长围巾,象当年演唱《我的中国心》的张明敏;有一身黑色长袍马褂的,如果不是《白毛女》里面的黄世仁,至少是他的狗腿子穆人智;有一身素白雪纺唐装的,飘飘然如陈真霍元甲;还有的一身短打,腰间扎着三英寸宽的红腰带,英气逼人。
这些装束,就算放在今天的中国,都要引得路人注目,堵塞交通,现在在这里,每套中装的上面都探出一个高鼻凹眼的头来,就越显得搞笑。看来中国的传统,真的要在外国才找得到了。
杨红跟肖娴两个边看边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聚会开始后,诗文德教授上去讲了话,不过这次,就不知道是照顾听众,还是他自己中文底子不够,他讲的是英文。杨红努力想把他每句话听懂,但自觉听力还是不行,只能听出个大意。
接下去有各个年级的老美用中文表演节目,虽然中文说得那是不敢恭维,但态度之虔诚也令人感动。杨红看了这些表演,就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美国人不大在乎别人怎么想,他在那里表演,就兢兢业业地演,不去看台下的人有什么表情。表演完了,大家照例一通热烈鼓掌,他也不去分析别人鼓掌是真的叫好,还是处于礼貌,都很开心很自得地受了,得意地笑着,好像他的表演刚得了第一一样。
杨红不由得对肖娴说:“看人家美国人脸皮多厚,活得多自在?刚才那个舞刀的,连刀都飞出去了,捡回来照样舞,还有那个女生,裙子掉下去一半,台词又忘了,如果是我,肯定是捂着脸逃下场去了。”
肖娴听着,心思却不在说话上,她指指台上,说:“嘿,这个人的太极耍得真不错呢。我看他象个中国人。”
杨红顺着她的手指向台上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色对襟褂裤的男人,正在表演太极拳。他一头黑发,长而飘逸,加上身上的衣裤也是宽松而飘逸的,在刻意调暗了的带红色的灯光下,有如一位天外来人,飘飘洒洒。
杨红不懂太极拳,但这个人的表演却有一种让外行都能入迷的美。就象当年陈大龄拉琴一样,他那揉弦的动作,把她这个外行都迷住了。也许无论做什么,熟练到挥洒自如的程度了,就会产生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见他全身似乎非常放松,但又松而不散,运行自如,柔中带刚。他的身体疏松自然,不偏不倚;他的动作轻柔自然,圆活不滞。他的腰,仿佛是一个轴,左右摇摆,上下相随,周身组成一个整体。杨红特别喜欢看他的双手,运行过程中是缓缓的、徐徐的、柔韧的,但到了转换方向的那一刻,又有着完全意想不到的、看似绵软却很刚劲的暗力。这个人似乎永远处于运动之中,动作衔接紧密,如春蚕吐丝,绵绵不断,又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观众似乎也都迷醉了,场上没有人说话,好像连大气都没人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表演。表演结束,音乐也恰到好处地结束,灯光转亮的那一刻,杨红觉得自己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因为她认出,那个白衣人,虽然他头发留长了,虽然他脸上是一本正经的表情,虽然他实在没有理由出现在A大,但他的确是朱PETER!
晚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但杨红却好像已经从里面游离出来了。她的眼光只在追逐着朱PETER,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TRACY的预言似乎在逐渐成为现实,虽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朱PETER上门来负荆请罪,但在这个地方,在这样的场合下遇到他,真的有点叫人觉得背后是有什么原因的。
杨红想,朱PETER应该是知道我到这个学校来的,因为在口语班大家都做过自我介绍,把这些基本情况都用英语说过。朱PETER是不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也到这个学校来了呢?不过杨红想不出朱PETER这样做的动机,她还没有自作多情到相信朱PETER是爱上了她才到这里来的地步。这一切只能是巧合。无巧不成书,但书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生活中来的吗?更何况按朱PETER的理论,现在已经是生活模仿艺术的年代了,艺术中这种巧合是太多了,所以生活模仿一下,也不奇怪。
肖娴显然是被这位太极大师迷住了,附在杨红耳边说:“你刚才听见没有?他打的是陈式太极呢。”
杨红不知道这陈式太极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太极还分这式那式的,但这个“陈”字,又让她想到陈大龄,莫非朱PETER跟陈大龄有什么关系?只知道陈大龄有一个弟弟,叫陈勇,应该比朱PETER大多了。而且朱PETER不明明是姓朱吗?现在杨红只想知道,为什么朱PETER会在A大出现。她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朱PETER怎么会在这里呢?”
肖娴盯着她问:“你认识这个人?”
杨红笑了笑:“他是我在中国时的口语老师,我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呢。”
“既然认识他,还等什么,走,我们过去跟他说话。”肖娴满有兴趣地说着,拉起杨红,就往朱PETER那边走。
杨红犹豫着,拽着肖娴的手,不肯过去:“算了吧,大家都在看表演,我们不要这么窜来窜去的。再说,我以前跟他关系也不大好。”
肖娴瞟一眼杨红,笑着说:“是不是追了没追上,怀恨在心?”
杨红啐她一口:“你看你,说话哪象个结了婚的人?你现在还会对别的男人多看一眼?”
“为什么不?看一眼犯法?再说,我不看别的男人,老罗还不一样看别的女人。不看吃亏。”
杨红想,这里又来一个以花对花的。她不相信老罗是那种花心的男人,肖娴也总说老罗是“三心牌”老公,留在家里放心,带到外面省心,看在眼里伤心。所以肖娴总是说,我不担心我老公花心,他长那样,谁看得上啊?
杨红想,世界上的事是不是就这样?花得出去的男人就肯定花,不花的是因为花不出去,是因为没人看得上。杨红觉得自己既不喜欢一个花心的老公,又不喜欢一个丑得没人看得上的老公。能不能有一个男人,又有人看得上又不花?杨红觉得陈大龄应该是这样的人,虽然有很多女人喜欢他,但他不会花。不过她知道陈大龄也有一个毛病,就是见不得女人为他受苦,如果有女人因为爱他而受苦受难,那他就很可能冲上去解救她。一个女人受苦没事,娶她做老婆,就把她救了,十个八个女人都在受苦呢?他把她们都娶了?
节目表演完了,就开始包饺子了,杨红和肖娴一下成了注意的中心,一大帮老美都拿着一张饺子皮,瞪大眼望着她俩,好像生怕错过了一条重要指示一样。杨红和肖娴推来让去的好一阵,最后杨红没办法,怎么样讲,肖娴也是个J2,是家属,自己好歹还上过口语班,只好挺身而出,举起一块饺子皮,开始边包边讲。
说了怎么把皮子摊开,说了怎么放馅子,就要说怎么捏拢了,杨红一急,就想不起用英语怎么说了,只好做个样子,说:Likethis。她听见离得远的人在问:Likewhat?她脸一下红了,正在难堪,突然听见朱PETER在她身边小声说:“就用个foldandpress吧。”杨红便象传声筒一样说道:“then,foldandpress”。
那些老美学了这一招,已经是急不可耐地要亲身实践了,一边嚷嚷着“that’seasy”“cool”,一边风起云涌地伸出手来,抓的抓皮子,舀的舀馅子,也不管什么招式不招式了,都大胆创新地包起来了。
杨红怕他们包得不紧,待会一煮都露馅,想再交代一下。朱PETER小声说:“算了,别管他们了,这又不是烹饪学校。重在搀和,贵在搅和。”
杨红也不再作什么示范,知道现在就是用高音喇叭喊,也没人听了。
朱PETER站在旁边,微笑着看她,脸上并没有惊奇的样子,只说:“Hi,Teresa,nicetomeetyou.”然后又转向肖娴,“嗨,肖娴,欢迎你,欢迎你们两位美女,让我们晚会生色不少。”
杨红很尴尬地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有点发烧,小声回答说:“朱老师,想不到你在这里。”
朱PETER笑着说:“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只要跟我沾边的,你恐怕都得用这个词。”
他这种逗弄小孩一样的口气,使杨红有点不高兴,因为在他面前,她老有点占下风的感觉,老觉得你捉摸不透他,但他捉摸得透你,而且他又不把捉摸出的东西说出来,看你自己在那里出洋相。杨红赌气地想,你能有多少我想不到的东西?你指望我次次大吃一惊,我偏不。
朱PETER望着杨红,开玩笑地说:“不过你要做什么,都是我料到了的。我一打那个广告,就知道你会来。”
“你就是那个Kirk?”杨红诧异地问,“你不是叫PETER吗?”
“我知道你恨PETER,所以用个别的名字,不然怎么能把你骗来?”朱PETER仍旧笑着说,“其实我一直叫Kirk,是我以前的英语老师给我起的。PETER这个名字只在国内办口语班的时候用用,听上去没Kirk那么老气横秋。国内那帮家伙喜欢搞笑嘛,PETER听上去不是很搞笑吗?你们叫我朱PETER,不也是为了搞笑?不过拜托拜托,你现在不要叫我朱PETER了,这边没了那个语境,再叫朱PETER,别人听着就不搞笑了,搞不好说我这口语老师太差劲,把学生教得这么不伦不类的。来来来,practice一下,叫我一声PETER。”
杨红笑着,却叫不出来:“我还是叫你朱老师吧,你在这不是老师吗?我听他们都叫你丘老西呢。”
“我在这里做instructor,你要愿意,叫我丘老西也行。”
肖娴倒是一下就喜欢上PETER这个称呼了,马上就用上了:“PETER,你太极拳打得真好!”
PETER转向她:“你懂太极?”见肖娴摇头,PETER释然了,“不懂就好,你们都不懂了,我就懂了。如果你懂太极,我现在就得溜了。”
肖娴格格笑着说:“你别谦虚了,我看你很内行的。”
“不是谦虚,你没见我在中国教英语,在美国教汉语?到哪都是在外行面前充内行。”PETER转向杨红,“是不是啊,TERESA?”
杨红笑着说:“不光这,你在中国打扮得象美国人,在美国打扮得象中国人。”
PETER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中式衣裤,笑着说:“不这样怎么能哗众取宠?这年头,想引人注目不容易啊。”
“真的,你这太极跟谁学的?”肖娴问,“可不可以教我?”
“跟谁学的重要吗?重要的是我这是正宗陈式太极,如假包换的。”PETER说,“你要学,简单呀,我办了个太极班,本来是哄那些老美的,既然你感兴趣,你可以来学啊,每星期三下午五点半,在BensonCenter三楼。”
肖娴高兴得不得了:“好呀,先说明了,我不交学费的呀。”
“不交就不交,你可以拿别的代替嘛。”
杨红拉拉肖娴,叫她别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因为PETER明显的是在占她便宜。但肖娴不怕,故意问:“拿什么别的代替?”
PETER笑笑:“你不是volunteer帮助汉语教学的吗?我们不付你报酬,你不交学费罗。”
肖娴对这个答案似乎有点失望,只问杨红,“你学不学太极?”
杨红看看PETER,觉得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眼神很柔和,很特别,有点温情脉脉的意思,心想,我是不是又在自作多情了?见肖娴等着她回答,便说:“好啊,我也学。”她看见PETER意味深长地笑着,仿佛在说:“你又上我圈套了。”
PETER指指厨房,问:“两位美女可不可以帮我煮饺子?包可以让他们乱包,但煮不行,煮开花了,煮得不熟都不行。”
杨红和肖娴一口答应下来,跑到厨房去煮饺子,听见PETER在外面交代大家一定要捏紧,不然馅子会漏出去的。又听见这里那里都有人在叫Kirk,Dr.Chew,“丘老西”的。PETER一路夸奖这个wonderful,那个excellent的,好像没有一个不是白案大师。
PETER把学生包好的饺子一盘盘端进来,又把杨红她们煮好的饺子一盘盘端出去,只叫了一个学生帮他,其他人不得进入厨房,免得手忙脚乱之中烫伤了谁。过一会,他就跑到杨红和肖娴身边,问她俩累不累,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
肖娴开玩笑说:“你不见我们忙着帮他们捏紧,两手不空?喂一个吃吃。”
PETER就真的用叉子叉个饺子,吹两下,喂了一个到肖娴嘴里。等他换把叉,要来喂杨红时,杨红脸红心跳地躲一边去了。PETER也不客气,一转手喂到自己嘴里去了。
等PETER走到外面去,肖娴就小声嘀咕:你这个口语老师,泡女人真有一套,温柔得杀死人啊,再这样搞两下,我要把持不住了。
杨红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觉得PETER有点过分了。
PETER已经脱去了外面的白衫子,露出里面穿的白色短袖T恤,自我标榜说:“里面打了底子的,这白衫子有点透明,怕露了两点。”他光着肌肉鼓鼓的手臂在那里走动,又离得近近的接递饺子盘,搅得两个女人心慌意乱。
杨红站在炉子跟前,一直烤着,脸红得不行,汗水把旗袍都湿透了一块,贴在背上,很难受。幸好旗袍不透明,不然只怕PETER又要挖苦她了。
晚会结束后,等杨红他们把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洗刷干净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杨红想起要跟海燕打个电话,叫她来接,看见PETER有手机,就问能不能借来打个电话。
PETER问:“这么晚了,还有约会?不说跟谁打就不借。”
杨红说,我得跟我ROOMMATE打个电话,叫她来接我们两个。
“那就不用了,她女儿明早要上学,现在肯定已经睡了,别吵醒她们。我这个太极大师送你们回去不比她来接好?”PETER建议说。
肖娴立即表示赞成。
杨红本来想说“想不到你认识我ROOMMATE”,但忍住了,不要让PETER说中,说跟他相关的事都得用个“想不到”。杨红暗自思忖,PETER对我ROOMMATE这么熟悉,说不定海燕也认识PETER,那我提起PETER的时候,海燕怎么没说她认识他呢?
PETER开的是一辆灰色的车,跟海燕那辆一个颜色,ANGELA说过,那颜色不叫灰色,叫MetallicTitanium,杨红挺喜欢那颜色,气派,又经脏。PETER用遥控开了车门,两个女人不知谁该坐前面,就一起钻到后座上。PETER问了一下肖娴的地址,决定先送肖娴,再回头把杨红放在她楼下。
初秋的夜晚,凉爽的风从MOONROOF那里吹进来,很柔和,不放肆,给人一种醉醺醺的感觉。PETER在前边什么地方按了一下,车里就响起了《梁祝》的音乐。杨红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暖的东西在流动,不知道是因为音乐本身的感人力量,还是这音乐使她想起了陈大龄,亦或是PETER恰好也喜欢这音乐。
听了一会,杨红就觉得这音乐有点不大对头。不象是小提琴的声音,比小提琴低沉。刚想问一下是什么乐器,就听见连音乐节奏都变了,变成了很鲜明很强劲的节奏,象是探戈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蓬蓬啪啪的,有点离《梁祝》太远了。这样的前奏过去,就听见了一阵口哨声,吹着《梁祝》里化蝶那段。杨红有点生气,这是谁?怎么可以把这么凄美的音乐搞成这个样子呢?更令杨红生气是,PETER也跟着音乐,吹起口哨来。方才杨红对他产生的一点好感,就在这口哨声中烟消云散了。
杨红坐在车里,一声不啃,心想,PETER这个人是不可救药的油腔滑调,什么高雅美好的东西,到了他那里,就会跟这首《梁祝》一样,调子没变,但演奏的乐器变了,节奏变了,表现的意境也随之变了。这首用口哨吹奏的《梁祝》,很能代表PETER这个人的特点。不能说他人不好,正如不能说这曲子不好一样,但他没个正经,把什么东西都搞滑稽了。
PETER仿佛没有觉察到杨红的沉默寡言,继续听着他的口哨《梁祝》,吹着他的口哨《梁祝》。把肖娴送到家后,PETER不用杨红指点,就轻车熟路地开到杨红楼下,找了个空位停下。杨红不等他转到她那边帮她开门,就自己推开车门钻了出来。PETER也不尴尬,只站在一边,微笑着说:“GENTLEMAN想献点殷勤,都不肯给一个机会啊?”
“还不习惯。”杨红淡淡地说,“你把后车箱打开一下,我把锅子什么的拿出来。”
PETER要紧不忙地掏出一支烟,点上,也不开后箱,只缓缓地说:“你在生气,这我看得出来,赶快交待,你在生什么气。”
杨红有点不好意思,我算什么人,可以生他的气?就算他把《梁祝》丑化了,我也没资格生气,又不是我的《梁祝》。再说那盘CD应该也不是PETER灌制的,怎么能因为他放了一下就责怪他呢?“谁说我在生气?”杨红笑着说。
“我说你在生气。”PETER嘴上的烟,随着他说话一动一动的,令杨红又有点生气,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一股痞气,抽烟不说,还让烟沾在嘴上,吊尔郎当的。但他一身素白地站在那里,夜风习习,吹得他那宽松的白色衫裤飘飘的,又很有诗意和仙气。月光洒在他脸上,轮廓分明的脸该高的高,该凹的凹,有点雕塑美的意味。杨红只好在心里承认这是一个矛盾统一体。在他身上,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有,搞不清该怎么评价他,还是不评价的好。
“让我来猜一猜,”PETER眯缝着眼,自信地说,“肯定是因为我刚才放的那音乐,因为你本来好好的,一听了那音乐就不啃声了。按你的个性,你是不喜欢听到《梁祝》用口哨吹出来。”
杨红被他说中,也不再扭捏,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我不明白,化蝶这样悲伤的音乐,怎么会有人想到用口哨来演奏呢?”
PETER笑起来,夜色中越显得牙白,杨红很惊讶,抽烟抽成这样,居然会有这么白的牙,这个人真是让人难懂了。周宁的牙永远是黄黄的,因为抽烟,连手指都是黄的。
“口哨能不能表现悲伤,我就不说了。”PETER说,“就说你那个化蝶吧,那一段不仅仅是化蝶,那是《梁祝》的爱情主题,是贯穿全曲的。呈示部的引子和再现部的化蝶用的是同一段音乐,首位呼应。梁祝的故事不仅仅是化蝶,梁祝途中相遇,结为兄弟,同窗三载,十八相送,都是青春活泼,欢快动人的。你想,当祝英台女扮男装到学校去上学的时候,她春风得意的劲头,就算在无人之处吹两下口哨,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这盘CD上,不同的艺术家用不同的乐器演奏这段爱情主题,可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是能使人从更多的方侧面来诠释这个故事吗?”
杨红被他说得一愣,既没想到那是《梁祝》的爱情主题,也没想到过祝英台调皮的一面,总是一听《梁祝》就首先想到化蝶和死亡。
“即使是化蝶,也是美丽多于哀伤,”PETER说,“《梁祝》的故事,之所以感人,正是因为它那种哀而不伤的基调。化作蝴蝶,翩翩起舞,终生不分离。所以化蝶不是死亡,是超越死亡。连死亡都可以超越,还有什么不能超越?那是一种绝望中的希望,给人绝处逢生的鼓舞。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也成功地表现了这种基调,你听它的时候,会感动,会陶醉,甚至会流泪,但你不会痛哭,不会颓废。”
看惯了PETER的油滑,他这种神态令杨红有点胆战心惊,感觉他有点灵魂出窍一样。这个连生活都不能严肃对待的人,突然侃起死亡,反而有几分叫人肃然起敬。而且说到超越,使杨红不能不想起陈大龄说过的话。她感到PETER跟陈大龄有几分相似,难道PETER真是陈大龄的弟弟?他们两人长得并不象,陈大龄皮肤白皙,是人们常说的“晒白皮”,就是晒不黑的那种。晒了太阳,皮肤会有一阵发红,但红过了,又变回白皙。PETER呢,好像是特意在太阳下晒过了的,象杨红在这边看到的很多美国人一样,是所谓健康色。肤色相差这么远,应该不会是兄弟。
从风格上讲,陈大龄优雅;而PETER,怎么说呢,用个好听的词就是潇洒,用个不好听的词就是吊儿郎当。但他此刻神情严肃得甚至有点肃穆,就可以称得上潇洒了。他们两人给人一文一武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陈大龄拉提琴,而PETER打太极。但两个人又不是只文只武。陈大龄在篮球场上奔跑起来也是虎虎生风的,杨红曾经站在走廊的窗子边看陈大龄在楼下操场上打篮球,他带球上篮的时候,如离弦的箭,脱缰的马;跳投时那手腕一动,球就像从他手里滑出去一样,连篮圈都不碰,就悄无声息地进去了。而PETER讲课的时候,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朗诵英语诗,可以即席翻译成汉语,应该算很有文采;即便是表演太极的时候,都有一种诗意的文质彬彬。
说他们相似,只是一种感觉,说不出原因,说不出根据。也许是他们的身高相似,也许是他们都用了超越这个词。
杨红不知说什么好,只小声说:“我不知道这些,以为那段就是化蝶。”
“不知道的事,就生起气来?”PETER歪着头,“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生气,不是会弄出很多冤假错案,还把自己弄得很不开心?”
杨红觉得他又在居高临下逗弄人了,无心恋战,就说:“不早了,我得上去了。”
PETER一边开后车厢,一边说:“你不能用你的好恶来要求这个世界,别人有别人的审美观,不能因为别人的审美观跟你不一样就觉得别人是丑恶的。”
杨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心里觉得他说得对,但嘴里却不想说出来,只伸手到后车厢里去拿自己带去的锅子什么的:“谢谢你送我回来。”
PETER站在那里,挡住不让她拿,嘻笑着说:“还在生气?那你拧我两把解气吧。你们女人不是爱拧人的吗?”
杨红哭笑不得,心想,我又不是你老婆或者女朋友,拧你干什么?“哪有那么多气生?我觉得你说得对,说得很好,我受益不浅。到底是我老师嘛,肯定比我懂得的多。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怎么能拧你?”
“终生为父?那好,让爹地帮你把东西拿上去,算是将功补过。”PETER说着,就拿着东西,率先上楼去了。
杨红跟在后面,心想,看来PETER对海燕住的地方也非常熟悉,但这些天从来没见他到海燕这里来过。杨红不知道他们两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决定要找个机会问问海燕。
第二天早上,还没等到杨红问起有关PETER的事,海燕就问:“昨天你没打电话来叫我接你们,是KIRK送你们回来的吧?”
“是他送的。你知道KIRK就是PETER吧?”
“那还能不知道?我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的嘛。”海燕笑着解释说,“我跟KIRK以前是同学,都在东亚中心做博士,我因为要养家糊口,中途转了专业,他拿了博士学位才离开。我们一直是好朋友,这次他在东亚中心的这份工作,就是我为他联系的。怎么啦?要charge我知情不报,还是要吃了我?”
“哪里,只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提到PETER的时候,你没说他在A大。”
“我哪里敢说?你一来就言必称PETER,完全是PETER综合症的经典症状,我还来加重你的病情?”海燕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是为你好嘛,你是有丈夫的人,不想搞得你恨不相逢未嫁时嘛。”
杨红被“恨不相逢未嫁时”弄得一惊,不过马上想到这句也算名言,人人QUOTE得,就淡淡地说:“你说什么呀?我跟他绝对没那个可能。不过我有个朋友,倒是对他感兴趣,正在打听他的下落呢。”
“那我不管,反正我没把你跟PETER两个凑到一块,是你自己撞上门去的。”
杨红知道她在开玩笑,就一笑置之,抽空给TRACY发了个EMAIL,告诉她PETER在A大。
只一会,TRACY就回了一个EMAIL,只有很简单的几句英语:ThankyouforsharingPeterwithme:)I’mf-ckingbusy.Talktoyoulater.
大姑妈又写来一封EMAIL,说她已经把探亲表用快件寄出去了,估计再过几天丈夫女儿就可以去签证了。大姑妈现在正在找工作,已经向两个地方申请过了。然后又问杨红探亲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杨红想把丈夫儿子一起办来,但周宁说两个人一起办,签证官会认为有移民倾向,会搞得一个也签不到。再说儿子签出来,如果没幼儿园上,就得有个人在家看着他,那不是明摆着该我呆家里看小孩?不如放在国内,要么晚点办出去,要么就在国内呆半年。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谁谁谁母子两一起去签,到现在没签出,而谁谁谁先签老婆再签女儿,两个都签到了。
问题是儿子留在国内谁带呢?杨红想把儿子送到老家让妈妈带,周宁不同意,说那还不让你妈把他惯坏了?周宁要把儿子送回自己的老家,杨红又不放心,说你妈带小孩象喂猪一样的,儿子放那里不是活受罪?为这事打了几次电话了,每次两个人都弄得气鼓鼓的。有几次杨红听见周宁那边把电话都摔了,本来也想把电话摔了,举起电话又忍了,因为电话是海燕的。
打完电话,杨红就觉得很烦闷,两个人都不喜欢对方的母亲,也不喜欢对方家里的其它人。夫妻是同林鸟,夫妻与对方家里的人,同林鸟都算不上。看来“血浓于水”这话不错,夫妻不是血亲,而是姻亲,跟对方和对方家里人象油和水一样,永远都不可能融合在一块。
杨红记得哪本书上说的,幸福的婚姻都一样,不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她不知道幸福的婚姻到底什么样,但她看见的不幸福的婚姻,倒差不多是一样的。她自己的婚姻一塌糊涂,但却经常为别人的家庭矛盾做调停人,因为她是院党委中为数不多的女干部之一,遇到院里教职工有家庭矛盾的,很多时候都是叫她去做工作。
可能真是旁观者清,杨红看别人的家庭矛盾,倒是心明眼亮的,也许因为不是自己的事,看明没看明都无所谓,糊涂官断糊涂官司,因为夫妻吵嘴、婆媳不和这种事,常常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很少能分出个谁是谁非。杨红的绝招就是绝不发表个人意见。丈夫说完,就叫他站在妻子的立场想一想;妻子说完,就叫她站在丈夫的立场想一想,说到夫妻两个没大事了,就脚底涂油—溜了,等他们在床上去解决余下的矛盾。
俗话说,医者不自医,说人前,落人后。这些话应验在杨红身上了,她能调解别人的家庭矛盾,却不能调解自己的家庭矛盾。懂道理不等于讲道理,讲道理不等于时时处处讲道理。道理都是绑在刺刀上的—专对别人,不对自己。
做了这些年调解工作,也在自己的婚姻里趟了这些年混水,杨红有一个体会,就是如果婚姻只有夫妻两个人参与,还可以少吵几架,吵了架也比较容易和好,象俗话说的,两口子打架不记仇,晚上共个花枕头。但一旦有双方的家人参杂其中,事情就很麻烦了,夫妻两人常常有个站什么立场的问题。媳妇跟公婆不合,丈夫在中间难做人;女婿跟丈人丈母闹矛盾,妻子在中间难做人。根据杨红的观察,如果夫妻两个是同一条战线的,小家庭还能飘飘摇摇地挺过去,如果妻子或丈夫是跟自己的父母一条战线的,那小家庭就十分危险了。
杨红知道系里有个女老师,平时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但一跟婆婆吵架的时候,就敢骂婆婆“老不死的”。好在她丈夫是向着她的,总说自己妈妈不对。老人忍得住,就跟儿子媳妇在一起呆几天,忍不住了,就逃到女儿那去,女老师跟她丈夫仍然是一个坚固的家庭。
但杨红和周宁就不同了,两个人都是向着自己父母的,周宁觉得婆媳矛盾都是杨红不对,杨红觉得翁婿矛盾都是周宁不对,所以每闹一次矛盾,隔阂就加深一次,夫妻之间的距离就拉大一次。
杨红跟周宁的父母语言不通,也不爱上他家去,去了想叫声“妈”,总也叫不出口,就那么支支吾吾地混过去。公公婆婆都觉得这个儿媳妇搭架子,没有另外三个儿媳孝顺懂礼。不过婆媳矛盾不那么明显,除了生小孩时公婆到H市住了几天外,杨红一年也就见公婆几次,还没发生过重大纠纷。
周宁跟岳父母呢,就比这糟一百倍。周宁的矛盾主要是跟岳母之间的,因为岳父修养好,道行深,对什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得江湖深,给它个不啃声,而且从来不插手家务活。不干活的人一般只有一个毛病,就是不干活。那些干活的,毛病就多了,菜可能炒咸了,汤可能熬浓了,跟其它人之间的矛盾就多了。
周宁跟岳母的矛盾很深,但起因却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吐痰。周宁经常咳咳吐吐的,走到大街上,不管你是哪条街,哪条路,照吐不误。杨红一跟他上街就胆战心惊,怕被人抓住了罚款,又丢钱,又丢面子,但你怎么劝,他都不会听。“你没听说不吐不快?你不让我吐,让我吞下去?”周宁就真的可以咳一口痰在嘴里,不吐也不吞,就那样含在嘴里跟杨红说话,说得杨红汗毛倒立,细胞跳舞,鸡皮疙瘩乱冒,直犯恶心。
杨红说你可以找个垃圾桶吐,或者吐在纸里。周宁就抢白她:“哪里有垃圾桶?吐在纸上包回去?你别恶心我了。”周宁因为吐痰,被罚过好几次款,但那并没有吓倒他,只不过让他在有人执勤的地方少吐几口,在没人执勤的地方多吐几口罢了。
你总不能为这样的事跟他离婚吧?填写离婚理由的时候,你说什么,说因为他随地吐痰?你又不是居委会抓街道卫生的老奶奶。杨红想,如果我院里哪对夫妻为吐痰的事闹离婚,我肯定有一百条理由把他们两个劝得不离了。就为个吐痰的问题,周宁跟岳母就结下了不解之仇。周宁在家里倒是不随地吐痰,他比较爱护家里的小环境,不太在意外面的大环境。大环境你怎么爱护?你不吐,别人也会吐的。少你一口痰,大环境也不会就好了起来,何必把自己憋得难受?
但家里地上铺了地毯或者瓷砖,吐在上面连周宁都觉得实在是难看。在外面吐一口,没人看见,就没人知道是谁吐的,没人知道是谁吐的,就等于你没吐。但家里其它人不会随地吐痰的,如果地上有痰,肯定是周宁吐的。这不一下就查出来了吗?所以周宁一般是吐在厕所里或者厨房的水池里。杨红为他吐痰在厨房的水池里,不知跟他作过多少斗争,但都是吵起架来,他不吐,架吵完了,他又开始吐了。
后来杨红的妈妈来看杨红,在她那里住了一段时间,见周宁随口就把痰吐在厨房的水池里,想到洗碗洗菜都是在同一个水池里进行的,有些担心,忍不住就批评了几句,哪知这下却伤了周宁的自尊心,觉得岳母在嫌弃他,马上就把脸拉长了,再不跟岳母讲话。这事在杨红看来,就完全是周宁不对了,自己就算昧着良心,也没法跟他站在一边,所以忍不住要把周宁批评一通,但杨红的介入只使得周宁与岳母的矛盾更深。
周宁虽然已经在H市扎了根,但心里一直觉得别人是把自己当周家冲的人的,所以只要有人提到“乡下人”“农村人”,他就象有人摸了他的老虎屁股一样,要跳起来为乡下人和农村人鸣冤叫屈:“乡下人怎么啦?乡下人不是人哪?你们的祖先不都是从乡下出来的?”
为这事,杨红不知对他解释了多少遍,陪了多少小心,说我自己也是从一个小镇上来的,我妈妈现在还在小镇上,大家都是所谓“乡下人”,没有谁在歧视你、看不起你。
但周宁不信这种鬼话,他把杨红和杨红的家人一律划在歧视乡下人的城里人中,几乎每一件事都可以上纲上线到城乡矛盾上来。
周宁的不做饭,已经被杨红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认可了。自从搬出集体宿舍,杨红也不硬性规定他洗碗了。自己单家独户地住在一套房子里,门一关,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没人看见,没群众监督了,还要他洗碗,做给谁看呢?所以杨红宁可自己三下两下就洗了,免得叫周宁去洗弄出更多麻烦。但如果父母来了,杨红就象一个闭关锁国的政府突然迎来了联合国调查团一样,就有点在乎形像了,至少让父母看见周宁还是做一点事的吧?不然父母不是要大担其心,觉得自己的女儿在受苦受难?
杨红就跟周宁商量,可不可以在父母来的这几天,由他来洗碗。周宁还是识这个大体的,知道杨红爱面子,就一口答应,只盼岳父母不要长年累月地住在这里就行。
岳母已经觉察到女婿不是那么听女儿话的,而且也不喜欢听批评,为打麻将的事说过他几次,每次都是以周宁找岔跟杨红闹矛盾结束。岳母就变得很小心谨慎了,看到周宁没把碗洗干净,或者还剩下了锅盆瓢刷地没洗,岳母也不在周宁面前提起,怕他生气,就趁周宁不在时把它洗了,也算帮帮女儿。
不过大家住在一个屋顶下,保密工作也不可能做得那么好,有几次,岳母正在洗周宁拉下的锅盆,就被周宁看见了,周宁立即就火了起来,冲冲地说:“妈,我是乡下人,做事不如你们城里人过细,您嫌我洗得不干净,您就直说,叫我重洗,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地帮我,让杨红看见,又该骂我了。”说着,就抢上前去,把岳母推开一边,叮叮当当、磕磕碰碰地洗将起来,把个岳母撂在那里,脸上讪讪的,下不来台。
杨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小事,会使周宁生那么大的气,而且使他从此改变对妈妈的态度。到最后,但凡岳母来的时候,周宁就整天整夜在外面打麻将,算是躲着岳母。不需杨红问起,就自动解释说:“我跟你妈处不好,她在这里,我就不想呆在这个家里。你不愿意我出去打麻将,你就叫她少到这里来。”
讨厌彼此的家人,也许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周宁已经敢大张旗鼓地讲出来了,这说明他已经不在乎杨红知道了。那含义就是:我就是讨厌你母亲,你能把我怎么样?这一点常常使杨红感到透心凉。
想到这些,杨红不禁长叹一声,妈妈讲过,说批判右派的时候,说他们对党是“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右派口口声声说拥护党,但党的方针政策,他们一条条都批评都否定了。党也不是好骗的,把右派一个个揪出来打入十八层地狱去了。党的道理很简单,你把党具体地否定了,说明你是反对党的,抽象的肯定是假的。杨红想,我和周宁也象右派一样,对对方的家人,一个个都是讨厌仇恨,对对方的处事为人,一举一动都看不顺眼。既然对这个人的一点一滴、一亲一戚都否定了,那不是把这个人也否定了吗?但两个人都不如党那么铁面无私,全盘否定了对方,又还是守在一起,煞有介事地扮演着一家人。
杨红决定不管周宁同意不同意,要办探亲就大人小孩一起办,签到证了,两个人一起来;签不到,两个人都不来,不然,把儿子一个人留在中国,周宁肯定要把他送到银马镇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把儿子办过来,周宁来不来,倒不再重要。以前急着办周宁来,主要是怕他熬不住了出轨。海燕说得对,出轨不出轨,主要是个思想问题,如果他想出轨,就是天天守着他,他也是要出轨的。他不想出轨,他有要求的时候也不用出轨,他可以自行了断。
杨红在电话上跟周宁谈了自行了断的事,把周宁吓了一跳,说这出了国的人就是不同,怎么一下子学得这么低级下流了?你ROOMMATE是什么人?你跟她住太危险了,早点搬别处去吧。
杨红觉得这些天不跟周宁在一起,自己反而过得很自在,心口也不发闷发疼了。但这些天不跟儿子在一起,就总是牵肠挂肚,做的梦不是儿子生病,就是自己把儿子弄丢了,哭着喊着四处找儿子,醒来了知道是梦还止不住泪。
星期四早上,杨红要到东亚中心那边去辅助汉语教学,就特意走早点,顺路到OISAS去打听办探亲的事。OISAS的工作人员给了杨红一张表,上面列着办探亲需要的东西。第一,要买医疗保险,没保险她就会被FLAG,连工资都没法领,更不要说办家属;第二,要有一定的银行存款;第三,要有她SPONSOR的信。
SPONSOR的信是现成的,就是当初CARSON教授发给杨红的邀请信。银行存款也够,跑去开个银行证明就行。现在就是医疗保险还没买,学校为外国学生学者联系了保险公司,按GROUP价格买保险,可以便宜很多。买保险在网上就可以办好,不过一定要用信用卡付帐。杨红刚来不久,还没有信用卡,得找个有信用卡的人先付一下,再写支票给他。杨红想PETER肯定有信用卡,呆会上完课就请PETER帮一下忙。
杨红跟的是初级汉语班,PETER教的,每星期应该上三次课,本来系里也没人管杨红上班不上班,但杨红自己不好意思一星期跑出来三次,所以跟肖娴商量了一下,决定杨红就星期四跟一次,一次就跟两个初级班的课,一个班一节,总共两节,剩下的都由肖娴去跟了。肖娴乐呵呵地答应了,说跟PETER的班,没问题,跟多少都行,如果是跟别人的班,打死也不跟,反正又没报酬。
上课的时候,杨红就坐在教室后排,先听PETER讲课,等到学生讨论或者做作业的时候,她就四处走走,辅导学生。这活说简单也不简单,中文方面就有一个繁体字的问题,虽然学生用的课本是简体字,但为了照顾两岸三地关系,每篇都附有繁体字对照,学生时不时会就繁体字提几个问题。班上还有几个是从香港台湾来的,以前学的是繁体字,平时也就毫不客气地用繁体字。杨红认倒是认识繁体字,可是写不出来,只好从头学繁体字,免得学生问的时候写不出。除了这以外,用英语跟学生讲解汉语,也挺不容易的,所以杨红得好好准备。不过她挺喜欢这活,觉得可以提高自己的英语和汉语水平。
PETER到了美国,就象换了个人一样,上课的时候,穿得非同一般的正规,可能是诗文德要求的,但见中文组上至诗文德,下至TA,即使不是西服革履,也是衬衣领带,衬衣下摆一律扎在裤子里。不知是不是象所有在美的中国学生一样,舍不得花钱理发,PETER的头发也比以前在中国时长了很多,歪打正着地撞对了杨红的胃口。
PETER上课好像也不那么油嘴滑舌了。可能是因为杨红跟的是一年级的课,学生还没学多少汉语,老师上课大多数时间要用英语。不知是PETER的英语还没好到能油嘴滑舌的地步,还是杨红的英语还没好到能听得懂油嘴滑舌的地步,总而言之,杨红觉得他不再油嘴滑舌了。PETER的普通话,下了课就是典型的南方普通话,没卷舌音,没鼻音,但一到课堂上就变了,变得非常标准,哪卷哪不卷哪后鼻音,都弄得清清楚楚,叫杨红不能不佩服他这么收放自如。奇怪的是,无论老师普通话怎么标准,老美说起来仍然象山东方言。PETER说这是因为英语没有四声,只有重音非重音,所以老美没法HANDLE四声。
一旦PETER不穿奇装异服又不油嘴滑舌了,对杨红的杀伤力就很大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很盼望星期四到来,而一节50分钟的课,又似乎很快就过去了。坐在那里听PETER讲课的时候,常常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他一举一动都很潇洒迷人,连他说话时脖子上喉结的跳动,都可以使她盯着看很长时间,觉得很有男人的魅力。有时她仍有那种错觉,就是PETER会用一种特别的目光专注地看她一会,眼神称得上温情脉脉,但她马上嘲讽自己: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这天上完课,杨红就问PETER可不可用信用卡帮她买一下医疗保险。PETER说,没问题,到我办公室来,你填你自己信息那部分,我帮你填信用卡信息这几栏。两个人来到PETER的办公室,就打开电脑,找到那家保险公司的网页。
杨红发现有好几个保险计划,不知道应该买哪个,每个计划的说明都是又臭又长,杨红算服了美国人的小题大做了。她看不太懂,也懒得看,就准备来个人不识货钱识货,选个最便宜的买算了,反正自己也不准备在这里看什么病,只是学校要求买,不买就不PAY你工资,就不跟你办探亲,那只好买。
PETER倒是在那里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下几个计划,最后建议她买第二种,说这种贵是贵一点,但COVER的多一些,特别是COVER了每年一次的体检,你买这个,就可以免费全面体检一次。
杨红看了一下,这个计划比那个最便宜的要贵一百多块钱,心下有点犹豫,又怕PETER说她小气,就说:“体检不体检的,也不重要,我在国内从来不体检的,也没什么,即使校医院安排的体检,我都叫熟人随便帮我填下表算了。”
“这种态度不好,完全是对自己不负责任,”PETER很严肃地说,“女人到了三十岁以后,就应该每年体检一次,乳腺、子宫、卵巢的瘤啊、癌啊什么的,早期发现都是可以治愈的,但到了晚期就来不及了。早点发现,或者切掉,或者保守治疗,大多数人都能健康地活下去。”
杨红听他提到女人那几个部位,有点不好意思,心想,这个人脸皮也的确厚,跟一个女人谈这些干什么?PETER似乎还没侃尽兴,又说:“你知道,女人的这几个部位是完全可以不要的,不象心肝肺什么的,你切掉它,就对身体有严重影响,女人的这几个部位,只是用来繁殖的,切掉了不影响身体的日常功能。所以有很多人把这几个部位的癌叫做‘幸福癌’。当然女人自己是非常看重这几个部位的,怕切掉了,自己的女性特征就没有了,男人就不喜欢她了,但是性命第一,如果命都没有了,还谈得上什么女性特征?”
杨红想岔开他这个话题,就敷衍说:“听你的口气,象个医生,不象个老师。”
“业余爱好罢了,不过我真的很想做个医生。等我有了足够的钱,我准备去上医学院,将来做医生。”
杨红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他又在搞笑,忍不住笑起来:“你现在还去读医学院?读出来多大了?你早干什么去了?”“早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志向嘛。革命不分早晚,觉悟不分先后,活到老,学到老。你不相信我能当医生?那你就小看我了。”
“我看你是想做妇科医生吧?”
“对了,非妇科医生不做。所以你不要得罪我,说不定哪一天,你就转到我手里,请我看病呢。”
杨红觉得他这样说,完全是吃她豆腐,虽然没说看什么病,但刚才一直是在说妇女那几个部位的,现在又说做妇科医生,他这会说不定已经在心里描绘她那几个部位的图画了。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很讨厌他,好像又不是很讨厌。不过她警觉地想,如果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开的黄色玩笑不讨厌的话,那她心里肯定是有点喜欢这个男人了。象PETER这样的人当然知道这一点,说不定他就是用这种方法在试探我,于是正色道:“不跟你开这些玩笑了。”
PETER更正色道:“不是开玩笑,我劝你还是买这个带体检的吧,你舍不得出这个钱,我帮你出。”
杨红见他这样说,就不好再吝啬了:“哪能让你帮我付钱呢?那就买第二种吧。”心想今天真是倒霉,找错了人,如果请海燕或者牛小明帮忙就不会白白多花这一百多块钱了。
PETER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一样,说:“是不是觉得我害你浪费了一百多块钱?嘿嘿,对你来说,节约用钱是个原则问题,如果20英里以外有$1.99一加仑的汽油,就绝不加自家门前$2.00一加仑的汽油。你有点象好莱坞演员碧姬巴铎,她可以打着TAXI从曼哈顿跑到布鲁克林买一种每英尺便宜两美分的窗帘布,买布节约了两毛钱,打的用了200刀,但她说了,节约是一个原则问题,而不是金钱问题,有便宜的就要买便宜的。”
杨红听出他在挖苦她,就一声不吭。
PETER一边帮她用信用卡付帐,一边笑着说:“完了,完了,又说走了嘴,好心没讨到好报,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杨红本来想请他用车带自己去一下银行的,现在也没心情了,写了一张支票给PETER,然后谢谢他一番,就离开了。
中午回到家吃了午饭,杨红想跟牛小明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带自己去银行开个存款证明,但想起上次那个接电话的女生,又有点犹豫,就向海燕打听怎么牛小明家有个女的。
海燕说:“那女孩是牛小明的ROOMMATE小汪,跟牛小明合住一个APT半年了,牛小明早就爱上了她,小汪对牛小明也有点意思,但两个人都碍着一个‘合住道德规范’,一直没有挑明。结果前几天有个女的打来一个电话,又躲躲闪闪地不肯留言,小汪怀疑她是牛小明的什么人,言语上就有点酸酸的。牛小明呢,当然是急于解释,赌咒发誓,掏心窝子出来给小汪看,这样反而把事挑明了。他以前老是叫我道义支援他,所以这次赶紧向我报了个喜。”
杨红说:“说不定那个打电话的女的就是我,我那天想叫他送我们去那个晚会。因为没想到牛小明那里会有女生,所以一下答不上话来。”
海燕呵呵笑起来:“那你无意当中做了个媒了,不过,你以后要用车什么的,叫我好了,不要叫牛小明了,免得小汪拈酸。牛小明前边一个老婆,就是因为他爱帮别的女人忙跟他离婚了的。牛小明是个热心人,别人请到他头上他也不好拒绝。老婆看见不开心也情有可原,换了谁都这样想:如果你对个个女人都这么好,又怎么显得出你爱我?还是我们这些外人给牛小明帮个忙,别找他帮忙了,让他安安稳稳娶个媳妇。”
“牛小明离过婚的?”杨红惊讶地问,“他这个人挺好的,不象离过婚呢。”
海燕忍不住又笑起来:“听你这口气,青面獠牙的人才象离过婚的人?离过婚的人都应该是坏人?你没在那个魏成面前贩卖你这套理论吧?”
杨红一惊,连忙问:“怎么啦?魏成也是离过婚的?”“离过,他跟他前妻是在国内就认识的,他没结婚就出来读书,后来跑回去跟她结了婚,结果他前妻在国内有很好的工作,不想到这里来,他没毕业,又不能回去,最后就离了婚。所以这次他就不敢大意,放弃了这边的博士学位,守在他女朋友身边去了。”
杨红暗自捏把汗,说:“这两个人都帮了我不少忙,如果我在他们面前说离过婚的人坏话,那肯定把他们得罪了,幸好没说。我这话只跟你说说,我没把你当外人。”
海燕拍手笑道:“还好我不在乎,不然你又得罪一个人了,因为我丈夫也是离过婚的。等他回来了,你可别在他面前说,不然他跳起来骂你。”
杨红讪讪的,不知说什么好:“我没想到……”
海燕安慰她说:“没事,知道你是党的干部,爱憎分明。不过你这观点也太陈旧了,总觉得婚姻破裂就肯定是因为两个人中至少一个人有问题,其实很多时候,两个人都没什么问题,都是好人,只不过是两种不同的人,性格不合,又不肯改变,不能折衷,就没法处好。离了婚,对两个人都有好处。现在离婚的人多着呢,谁还会觉得离婚的人是坏人?你身边离过婚的人,有几个是坏蛋的?又有几个人是被人当作坏蛋的?美国70年代有过一个离婚高xdx潮,没离的都抬不起头来,觉得自己落伍了。国内现在离婚率也很高,搞不好,哪天就搞得象70年代的美国一样,不离婚就抬不起头来了。算我们家老李还赶上了潮流,好歹也是离过婚的人。”
星期三下午是PETER太极班授课练功的时间,杨红和肖娴也夹杂在那群美国鬼子中间,跟着练习。PETER说过几天中国学生会要搞一个中秋国庆晚会,太极班的人要集体登台献艺,可能这星期要多练习几次。
太极班结束后,PETER对杨红和肖娴说,你们今天别走了,在这里玩一会,等我陪ANGELA练完球了,我请你们吃晚饭,算是工作晚餐,我们讨论一下批改作业的标准和第一次测验的事。我这是真正的中国式请客,不是GODUTCH,你们说吃什么就吃什么。如果你们不喜欢吃老外的东西,可以上我那里去,我们做中国餐吃。
肖娴赞成这后一个方案:“太好了,我正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PETER掏出20块钱,说:“那你们现在先到LOUNGE那里坐坐,买点小东西吃吃,我练完球马上过来。”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不好意思接钱,说我们还是去看你练球吧,又不饿,吃什么东西?
三个人来到乒乓室,看见ANGELA已经等在那里了。PETER跟ANGELA练球,杨红和肖娴就坐在旁边的长条椅上看。
肖娴附在杨红耳边说:“PETER穿背心短裤还蛮性感呢,什么时候约他去游泳,看看他着泳装是不是更性感。不过现在男人游泳穿个半长的短裤,什么也看不见,如果穿个三角的,那就有看头了。”
杨红说:“你好开放,说话象男人一样。”
“怎么,就兴男人欣赏女人的躯体,女人不能欣赏男人的躯体?人体是一种艺术嘛。我们C大艺术系专门聘着裸体模特呢,别人那是全裸,PETER这算什么?半裸都算不上,顶多算个四分之一裸。我总叫老罗也来健健身,他不肯来,放着BENSONCENTER这么好又不要钱的健身房不用,真是可惜。我敢打赌,PETER肯定天天上健身房。现在男人没肌肉,还谈得上什么性感?”
杨红从来不懂什么叫性感,觉得性感对男人来说,就是英俊的同义词,对女人来说,就是漂亮的同义词。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受了肖娴的点拨,或者是第一次以欣赏的心态来看一个男人的四分之一裸体,觉得PETER的躯体的确有一种让她砰然心动的感觉,有肌肉,但又不是象电视上那些健美冠军一样,浑身乱七八糟的肌肉把她搞得糊里糊涂,看了只觉得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搞成那样,搞成那样又怎么还娶得到老婆。但PETER不同,他的肌肉只是使人感到他很结实健康,没有多余或者过分的感觉。她觉得PETER打球的姿势也很好看,脚下灵活,身轻如燕,削球的时候,左右开弓,仿佛长剑翻飞;反拍抽球的时候,手腕一动,球拍一翻,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到另一边去了。
快练完的时候,海燕也来了,头发湿漉漉的。原来海燕每星期三在成人游泳班学游泳,说她从小就会游泳,年轻时横渡过长江,但姿势不标准,所以现在纠正一下自己的姿势。
“纠正姿势干什么?”肖娴好奇地问,“参加比赛?”
海燕笑着说,“不比赛就不能学了?没什么目的,就是想学会。我这个人,除了正经事不喜欢干,无名堂的东西我都喜欢。我还跟ANGELA一个班在学跳水呢。小时候敢从船上跳冰棍儿,就是脚先头后地跳,但不会头朝下地跳,胆小,现在来克服一下。”
ANGELA见了妈妈,就撒娇地撂了球拍,说不打了,打累了,你来吧。海燕问了PETER,知道ANGELA的确练到半小时了,也不再勉强她,就问杨红肖娴打不打,见两个人头摇得破郎鼓一样,便踢掉脚上半高跟拖鞋,上去跟PETER打起球来。这下就把杨红看得眼花缭乱了,看来刚才PETER真是在陪练,没显出真功夫来,现在大概棋逢对手了,乒乒乓乓打得杨红目不暇接。
肖娴大声问道:“你们两个人谁打得过谁?”
PETER趁捡球的功夫说:“一个全市少年女单冠军,一个全地区少年男单冠军,你说谁打得过谁?”
海燕也笑道:“他那个地区还不如我那个市大,你说谁打得过谁?”
打完球,海燕带ANGELA回家,杨红和肖娴就跟PETER到他家去。路上,肖娴说:“想不到海燕球打得这么好。”
PETER赞赏地说:“她是个全才,不光打球,跳舞啊,弹琴啊,读书啊,做饭啊,样样都很棒,现在是没时间了,有时间她还做衣服呢。文化革命当中上学读书的人,除了读书,什么都干,所以什么都会。”
杨红好奇地问:“海燕球打得这么好,怎么要你教ANGELA呢?”
“她是直握拍,我跟ANGELA都是横握拍。A大还没几个打得比我好的,她不请我教请谁教?听没听说过易子而教?自己教不好自己的小孩嘛。等你们的小孩过来,我教他们打球,收你们半费。”
PETER住的不是学校的房子,但离学校很近,是个一室一厅。他的房间不象一般单身男人那样乱七八糟,而是干干净净的,东西挺齐全,有点居家过日子的味道。
杨红和肖娴都是做饭的好手,两个人到了那里,不让PETER插手,各显神通,不到一小时,两个女人就弄出四菜一汤,三个人坐下吃饭,谈教学上的事。
杨红吃饭快,一个人先吃完了,坐在沙发上,四下打量。电视柜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好像是油画,上面是一个端庄的女郎,戴着帽子,帽子上有羽饰,看穿戴,应该是外国人,但看脸相,又似乎是中国人,就凑近去看一看,发现画的下面接近画框的地方有几个字:“MELODY”。
肖娴也注意到这幅画了,就问:“这画上是谁啊?神气得象个公主。”
PETER回答说:“是MELODY,我的WIFE。”看到两个女人惊讶的表情,又解释说,“这本来是一幅叫《无名女郎》的俄国名画,我做了一点手脚,把MELODY的照片放大了,把无名女郎的脸换成了我WIFE的脸,因为MELODY喜欢这画。我们结婚的洞房里就挂着一幅《无名女郎》,后来一直跟着我们,出国都带着,搬到哪,带到哪。”
肖娴和杨红都问:“你结婚了?我以为你没结婚呢。”
PETER笑着说:“为什么以为我没结婚?我看上去丑得没人要?”说着,伸出手,“你们没见我戴着结婚戒指?”
杨红和肖娴都吃吃地笑,说,还真没注意呢。
PETER呵呵笑着说:“看来份量还不够,得换个更大的,免得你们女人注意不到,稀里糊涂地爱上我。”说得两个女人都有些不自在。PETER看见,就抱歉说:“SORRY,忘了你们两个是马列主义老太太,不开这种庸俗玩笑的。”说着,就站起来,走到卧室里,拿了另一幅画出来,“这是真正的《无名女郎》,俄国画家克拉姆斯柯依画的。评论家说无名女郎高傲而又自尊,她穿戴著俄国上流社会豪华的服饰,坐在华贵的敞蓬马车上,背景是圣彼得堡著名的亚历山大剧院,展示出一个刚毅、果断、满怀思绪、散发著青春活力的俄国知识女性形像。你看画上这个女人象不像我的WIFE?”
杨红比照两幅画看了一会,觉得除了MELPDY的眼睛不象那个俄国女郎那么大而突出外,其它还真有六、七分象。杨红觉得MELODY的象很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知是不是因为以前见过《无名女郎》,所以觉得很熟悉。
肖娴也说:“我怎么觉得你WIFE很眼熟呢?就是想不起象谁了。”
杨红忍不住问:“那她–,我是说,MELODY,现在在哪里?”
“她在N州。”
“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教书?”肖娴问,“你这离多远啊?一个星期都没法回去一次吧?”
“有好几百英里呢。”
“这样不好,”肖娴端起大姐姐的架子,“夫妻分居久了,会影响感情的,听说美国人很少有夫妻分居的,要么在一个地方找工作,要么干脆离婚,因为美国没户口限制,想到哪工作就到哪工作。你怎么不在N州找工作呢?”
“学文的,你以为美国遍地是工作,想在哪找就在哪找啊?”
杨红说:“那怎么不让你WIFE到这里来找工作?她学什么的?也学文的?”
“不该让你们两个到这里来的,”PETER愁眉苦脸地说,“来了就打听我的私事,打听了还要指指点点,TERESA,不要跟我上政治课啊,不要忘了,我是你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我多少要有点敬畏才好。”PETER说着,用遥控打开音响,“听听MELODY拉的曲子吧。我不会拉提琴,不过我觉得她拉得不比JOSHUABELL差。”
悠扬的琴声在房间里响起来,杨红一听就知道那是《天鹅》,小提琴拉的,因为陈大龄以前经常拉这首曲子。听着那熟悉的音乐,杨红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PETER的WIFE会不会是陈大龄的妹妹?觉得她相貌熟悉可能就是因为在陈大龄那里看到过一张有他妹妹的照片。但是他妹妹不是拉大提琴的吗?杨红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看了那张照片后的一个感觉就是,四个人,两男两女,男的潇洒,女的漂亮,个子越小的人拉的琴越大。陈大龄妹妹是里面个子最小的,而她拉的是最大的那个琴,这么多年过去,杨红已经不记得那个琴叫什么了,但不管是什么,肯定不是小提琴。
杨红觉得自己又在胡乱联想,一时把PETER当陈大龄的弟弟,一时又把MELODY当陈大龄的妹妹。为什么一定要把所有的人都跟陈大龄扯上关系呢?我这爱屋及乌也太厉害了点。
PETER好像沉浸在音乐声中,不再说什么话,他的眼神很温柔,温柔到有点悲伤的地步了,好像不是在听音响里放出来的音乐,而是在凝望他心爱的女人,从遥遥不可及的地方,在为他拉这首曲子。
杨红想,他肯定是想到他远在N州的WIFE了。一个男人,为了谋生,跟自己的妻子两地分居,心里一定是很苦的。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想去学医的原因?听说学医的人在美国很好找工作,收入也很可观。看来男人是不喜欢靠女人的,PETER宁可远离妻子到这里来当INSTRUCTOR,也不愿没工作跟妻子呆在一起,骨气令人敬佩,但有点死要面子活受罪,折磨自己折磨他人。
杨红记得《天鹅》是支很短的曲子,但这支《天鹅》却一直在放着,她看了一眼音响上的显示,是“REPEAT”。
PETER似乎发现她注意到了这一点,用遥控关了音乐,有点懒懒地说:“还是音乐好,可以REPEATOVERANDOVERAGAIN。如果别的东西也能这样就好了。”
肖娴知道他指什么,就笑着问:“举个例子,你希望什么东西可以REPEAT?”
“很多啦,成功啊,爱情啊,生命啊,所有美好的东西,我们不都希望能够REPEATOVERANDOVERAGAIN吗?”
杨红回到家,就给TRACY发了一封EMAIL,告诉她PETER有WIFE的事,还特别警告她说,有WIFE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PETER把他的WIFE看得象个宝一样,逢人就吹,一说到他WIFE,脸上就是那样一种柔和的表情,眼里就是那样一种挚爱的神色。他WIFE也的确长得不错,琴也拉得好,你就别打他的主意了。
不一会,TRACY就回了一封EMAIL,只有两行字:
何为英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何为英雌?明知虎有妻,偏向虎身依。
早上六点多钟,杨红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她以为是周宁,因为只有周宁才在这么早的时候打过电话。她抓起电话,睡意惺忪地抱怨说:“跟你说过了,八点以后再打电话,我ROOMMATE她们—”
“红,是我,”杨红听见哥哥的声音,“我把钱凑足几天了,也没见周宁来取,你催他快来拿,我最近要出差。”
杨红放下电话,决定等一会再给周宁打,因为现在还早,不想把海燕她们吵醒了。她没想到H大这么早就开始卖房,早知道这样,她出国之前就会把预付金的事安排好了再走。杨红本来已经住着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也是学校的房,后来出钱买下来了。现在这批新房,修在近郊,是花园洋房式的,虽然远点,但大家都愿意买。现在人人都懂,买房就是投资,多一套房子在手里,以后不管是住还是卖,都不会亏本。
杨红当然要买,自己在H大这么多年,没得到什么福利,这套房,由学校卖给本校的教职工,价钱比较低,也算一个福利吧。买下来,想怎么处理都行。不过这首期就要付二十万,也不是一下就拿得出来的。杨红在银行里的钱可以拿出五万,跟哥哥商量了一下,哥哥说可以周转十二万。剩下的,杨红觉得周宁应该负担一下。
等海燕她们都起床了,杨红就打电话给周宁,问他怎么还没去取钱。周宁开始说平生最恨借钱,所以不想去。等杨红有点发脾气了,才如实禀告,说没去拿钱的主要原因是昨天在高速公路上追尾了,现在车还没修好。
杨红立即想到儿子,听说儿子不在车上,才松了口气,少不得把周宁教训一通,说你这不是第一次追尾了,上次追尾,赔了大几千,修了大几千,这次肯定也少不了。你开车不要象救火一样,开那么快,跟那么紧。早到几分钟,晚到几分钟有什么要紧?追了尾,又要修车,又要赔钱,搞得不好,还把命搭进去了,到底哪点好?
周宁说:“昨天完全是前面那个X人不对,他开得好好的,突然停下干什么?”
杨红知道周宁每次都是这样,跟人撞了,从没说过自己不对,都是那个X人不对。杨红也从来没看见过哪个撞了车的人说过自己不对的,全都是对方不对,大家从车里跳出来,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对方不长眼睛,不会开车就不要开。
杨红说:“你后面撞前面,警察肯定说是你不对。你就不能开慢一点?”
“如果个个像你们女人那样开车,今天爬到明天去了。只怪我自己买不起车,如果是我自己的车,我想开多快开多快,撞了我认陪。”
杨红忍住火气说:“这不光是个陪不陪的问题,撞伤了人呢?把儿子撞伤了呢?把你自己撞伤了呢?”
“你还想得到怕我撞伤了?我以为你只想着别把你哥的车撞坏了。你不用担心,我会把车修好的,以后不开你哥哥的车就是了。”
杨红想到每天还得周宁开车送儿子上幼儿园,把他搞得不开车了,用自行车送儿子,还是该儿子受罪,就赶紧换了话题,问周宁可不可以补齐剩下的三万块钱,周宁说:“我哪有钱?”
“你怎么会连三万块钱也没有呢?你每个月的工资都没拿出来家用,钱到哪去了?现在不交首期,这房子就买不成了。”
“买不成就不要买嘛,又不是没房子住,买那么多干什么?当饭吃?”周宁一向就是这个态度,他不要求过高级生活,他也不拼命挣钱以求实现高级梦想,好像凡是不能当饭吃的东西都是没用的。
杨红只好又把买房投资的理论跟周宁宣讲一遍。最后周宁说:“我手头是真的没钱,这马上要修车要交罚款,而且这段时间都是用我的钱在养你的儿子,你儿子花钱得很,光零食啊玩具啊这个班那个班的,就把我工资花完了。”
杨红听了这话,就没法不生气了:“你这是什么话?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他不也是你的儿子?”
周宁咕噜一句:“只有你们女人才知道儿子是谁的,哪个男人敢拍着胸脯说儿子是他的?”
“那你现在就带他去做个DNA检查,免得你疑神疑鬼。”杨红气得顾不上是谁的电话了,砰地摔了。
生了一阵气,又歇息了一阵,杨红才给哥哥再打个电话,把情况说了一下,看哥哥可不可以把钱送去给周宁,因为不及时交钱,房子就泡汤了。哥哥答应马上把钱送到H市周宁手里,杨红才放了心。但剩下的三万块还没有着落,周宁不肯出钱,搞得杨红心里很郁闷,不知该怎么办。
有人说婚姻中夫妻双方闹到剑拔弩张、你死我活、非离不可的地步,大多是为了钱或者情。前者是说经济上的矛盾,后者是说一方或双方有了出轨行为。其它的东西,常常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一定弄到离婚的地步。但一涉及到钱或者情,就有点难以化解了。杨红回想自己这十几年的婚姻,在钱的问题上,跟周宁也是疙疙瘩瘩。
婚姻的最初六年,杨红和周宁一直是两地分居。两地分居可以毁掉一些婚姻,但可以成全另一些婚姻。杨红和周宁的婚姻,应该是被两地分居成全的一个例子。周宁每两周回一次H市,周五下午回,周日下午走。这两天当中,要做爱,要睡觉,要打麻将,要会朋友,两个人没有多少时间吵架。一想到只有两天的时间,杨红就很能忍受了。
知道痛苦马上就会过去,你的忍受力就会大大加强。就像你提着一大桶水上楼,如果你知道只剩下三步、五步了,你会爆发出一股力量,一下把水提上去。但如果你知道前面是无穷无尽的楼梯,你连这三步都走不动了,马上就要瘫倒。
有尽头的苦难是可以承受的,看不到尽头的苦难随时可以把你压垮。
两地分居六年养成的习惯,就是周宁不把钱交给杨红,杨红也不把钱交给周宁,两个人各自拿着自己的工资,那个时候也算是天经地义的。周宁每两周回来一次,杨红也不好意思叫他交这几天的伙食费。
等到周宁调回H市了,他也没主动提出把钱交给杨红,杨红也不好要,两个人还是这样分管自己的钱。周宁不管买菜做饭的事,结果就搞成杨红包办家庭开支了。好在就两个人,她的工资也够了。
后来周宁先有了意见了,说两个人的钱是分开的,在外人面前都不好意思说,上次不小心说漏了嘴,弟媳都很吃惊,说怎么你们两口子这么生分?连用钱都分“你的”“我的”?
杨红说:“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大家把钱放抽屉里,要用的时候到那去拿。”
杨红坚决不同意这个方案,知道周宁“要用的时候”很多,如果他打麻将把钱输光了,两个人连饭都没得吃,所以宁可背“生分”的名,也不肯把钱放抽屉里随便用。两个人继续掌管自己的钱。吵了几次架后,周宁答应每个月交一些钱算他的伙食费,但他老记不住。又吵了几次架后,周宁答应每个月另外再多交一
点,算其它费用,但他还是记不住。吵到最后,杨红自己也没脸吵了,他交就交,不交算了,只当嫁鸡喂鸡,嫁狗喂狗。
她已经养成了挣钱靠自己的习惯,家里要添东西了,要买房子了,要装修房屋了,都是杨红去想办法。杨红系里有一些创收项目,她自己也经常帮厂矿企业做项目,手头不算紧张。加上后来她哥哥辞了职,自己办厂,经常给她一些经济上的支持,杨红还没到要周宁帮忙支撑这个家的地步。
当然,既然杨红都是用自己的钱建设家园,有时也就不问周宁的看法,自作主张。这样,两个人就难免发生争执,常常是建设了家园,两人反而要吵架。下次,杨红来征求周宁的意见,结果不是两个人无法达成协议,就是周宁自动退出,说反正是你的钱,你想怎么样花就怎么样花。
有一天,仿佛无意当中,周宁顺口说: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离婚的话,这房子、汽车和家里的财产我也有一半。
这句话把杨红镇住了。这些年,周宁一分钱没往家里交,买房没出一分钱,买电器没出一分钱,车是杨红的哥哥买的,也只算暂时挂在他们名下,给他们开,难道这些都有周宁的一半?“你有没有搞错?”杨红不相信地问。
“应该说你有没有搞错,”周宁说,“你不懂婚姻法的吗?婚姻存续期间购置的房产和其它财产,夫妻双方都有份。”
“可是你一分钱也没出啊!”
“法律就是这样的,你有意见,到人大去提。”
杨红不信,后来还问了别人,结果发现周宁说的没错。更令她心寒的是,婚姻存续期间所欠的债务,也是双方都有份的。也就是说,如果周宁在外面打麻将,欠了赌债的话,她杨红也有责任偿还。
这是什么混帐法律?杨红忿忿地想,我辛辛苦苦挣的钱,到离婚时却要与他分享,而他在外面欠下的债,还得我来偿还。懂行的人告诉她,这法律是为了保护妇女儿童的权益,可能制定法律的时候,男人的收入普遍比女人高,所以财产共享就可以起到保护妇女儿童的作用。
看来不管你过得怎样,在法律眼里,夫妻就是一个整体。你感情破裂也好,你如胶似漆也好,法律都当你是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父债子还可能已经行不通了,但夫债妻还却是受法律保护的。
最令杨红寒心的是周宁似乎专门打听过这些,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为什么要打听这些呢?只有一个可能,他心里在转着离婚的念头。杨红忍不住问周宁是不是这样。周宁申明说,我没有转离婚的念头,但你总是在转离婚的念头的,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且我说这些,也只是吓唬吓唬你,免得你跟我离婚。
周宁可能的确是吓唬吓唬杨红,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弄巧成拙。他这番话,使杨红对离婚又多了一份惧怕,怕两个人要平分财产,还怕突然之间发现周宁在外面已经欠了一屁股的债,离婚的时候她也要帮忙付上一半。
从那时起,杨红就横了一条心,哪怕天天吵架闹离婚,也要坚决制止周宁打麻将,因为她早已知道周宁打麻将是带彩的,她还听说现在打麻将的规格是越来越高了,一场牌下来,进出个几千上万,不算什么了。听说有的人,已经到了懒得数钱的地步,都是拿个尺,量量谁输了几尺几寸高的一摞钱就行了。杨红想,如果周宁这样在外面输钱,那他欠的债,自己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俗话说“不讲理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杨红这样一强硬,周宁反而软下去了。杨红禁赌禁得出名,凡是跟周宁打牌的都闻风丧胆。正打着牌,不管周宁在不在其中,只要一听说杨红来了,就个个抱头鼠窜。
据说,有一次周宁在一个朋友家吃饭,正坐在桌边好好地吃着,就听见那家的女主人在门边说:“杨书记,找周宁啊?”周宁这边条件反射地跳起来,丢了碗就蹦到离桌子很远的沙发上去了。一直到女主人进屋来,看到周宁不吃饭了,在装模做样地看电视,问他,他才回过神来:“我这不是没打牌么?我怕她干什么?”
海燕要到DC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得去三天,就把ANGELA托付给杨红,说你也不用做什么别的,她早餐午餐都是在学校吃,就是晚上那一顿,你要帮忙关照一下。我做了一些菜,放在冰箱里,你拿出来热一热就行,再拜托你每顿为她炒个青菜什么的。晚上如果可能,也请你待在家里陪她,如果你要去系里做实验,就打电话叫PETER过来看着点。十四岁了,虽然按照美国法律,可以一个人待在家里了,但没人看着,总是不大放心。星期二晚上,ANGELA有个CONCERT,PETER会过来载她去,你也可以跟去玩玩,看看她的学校。
杨红说:“你尽管放心,我这一段晚上没什么实验做,如果要做的话,我就叫PETER来。”
星期二的下午,杨红惦记着ANGELA晚上有CONCERT,不到五点就溜了回来,想早点做了饭,叫PETER也过来吃。还没到家,就听到有人用口哨吹着《梁祝》的爱情主题,还闻到一股香味,进门一看,PETER正在那里忙活,腰上煞有介事地扎着海燕的花围裙,滑稽之中又有几分住家男人的味道。他人高,怕碰到抽油烟机,做个骑马蹲裆状在那炒菜,十分搞笑。
“做什么好吃的,好香,辛苦你了。”杨红夸奖说。
“领导辛苦,向领导汇报一下:烤了些鸡翅,还炒了玉米粒,炒了GREENBEANS,煎了一条鱼,一个凉拌的西红柿。你看还要做什么?”
杨红一看饭桌,红红绿绿,冷的热的都有了,就说:“你做了这么多,我来做个水煮肉片吧,肉片都切好了的,美国的猪肉好煮,十分钟就得。”
PETER想了想,说:“不是打击你积极性,我看算了吧,时间不早了,再说水煮肉片不辣不好吃,但ANGELA不吃辣,就免了吧。”
杨红有点惭愧,因为自己没想到这一点,看来平时对ANGELA关心不够。
吃饭的时候,ANGELA一看桌上的菜,就很开心地叫:Cool!Ilikethemall.Thankyou,Pet.
杨红问:“她怎么叫你Pet?”
“这你就要问她了,我也不知道,她从小就这么叫,可能把我当她的猫啊狗什么的吧。”PETER抱歉地对杨红说,“不好意思,都是ANGELA喜欢吃的东西,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没做什么你爱吃的。”
杨红说:“没事,没事,我也喜欢吃这些。没想到你还挺细心的呢。”
“又没想到吧?我说了,对我的事,你都要用这个‘没想到’。”
“我看这里的男生都不会做饭,你怎么倒有这么好的手艺?”
PETER说:“老婆培养出来的,我为我老婆FULLTIME做了一年饭,PARTTIME做了好些年,这只是小意思了,什么时候有机会,我在你面前显摆一下,叫你折服。做饭又不是什么难事,那些哥们连博士都读出来了,做饭还学不会?男人不会做饭,不是没能力,而是没动力。”
“别人说男做女工,凶也不凶呢。男人给老婆做饭,是不是觉得很窝囊?”
“为什么窝囊?有个老婆,能为她做饭,是男人的幸福。很多男人都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倒恨不得家里放个老婆,我可以天天给她做饭。”PETER说着,神色却有些黯然。
杨红想,看来触到他痛处了,夫妻分居不容易,想到以前朝夕相处的情景,难免情绪低落,就安慰说:“不必侍候老婆也有不必侍候老婆的好处,你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有个Achilles’heel。”
吃完饭,杨红抢着去洗碗,PETER就抓紧时间拖地。杨红发现PETER还真有一套,做饭时就把用过的锅子、砧板、菜刀什么的都洗掉了,现在只剩几个碗,很快就洗好了。杨红见PETER拖地拖得挺卖力的,就抱歉说:“我们这地太脏了吧?我来了这么久,还没拖过地。”
“不脏不脏,挺好的,海燕肯定拖过了的,”PETER说,“不过我既然来了,就抓紧时机帮忙拖一下,海燕肩痛,拖地不大方便。”
“她肩痛?怎么没听她说起过?”杨红诧异地问,心想PETER倒是什么都知道。
“她这个人,是典型的报喜不报忧,你指望她告诉你她哪点不舒服,那就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她肩痛很久了,好不容易把她押去学校医院看了一下,也没看出个名堂,只说做理疗,但做一次要45分钟,她没时间,就不了了之了。N州那边有家中国药店有卖一种喷雾剂,她用了还挺有效的,下次回去再给她买一些。”
杨红很惭愧自己来这么久,既没注意到海燕肩痛,也没抢着拖地,倒是海燕经常注意到她有什么不适,过来帮她。有次杨红做试验把手划破一点,海燕有很久连碗都不让她洗。杨红说:“那以后我来拖地。”
PETER满怀感激地说:“那就拜托你了。”
杨红觉得PETER对海燕的那份关爱比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细心,这么周到,令人羡慕,令人嫉妒。想说他们是情人,又觉得不可能,因为从来没看到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过,而且年龄也相差太远了,总有十几岁吧。
收拾停当,PETER就开车载三个人到ANGELA的学校参加她的CONCERT。学校从外面看,倒不见得大,都是一层楼的房子。但进了里面,就发现另有一番天地,可能是校门那块不大,往后延伸得倒挺远。教室分成ABCDE五个WING,每个WING真的象翅膀一样,飞出去很远。ANGELA去她的OECHESTRAROOM集合,PETER就陪杨红参观一下学校。
杨红见很多教室都是开着门的,好像全然不设防,就把头探进去看一看,教室不是很大,但布置得象游戏室一样,很多教室的桌椅都是象开宴会一样地摆成一个一个小组。“这一个班能装多少人哪?”杨红好奇地问。
“听说不超过二十五个人,教育部有规定的。”杨红参观了一遍学校,就觉得人家说的那话不错,别人说美国是老年人的坟场,中年人的战场,小孩子的天堂。不说别的,就冲这一个班二十多个人,孩子在这里读书就会舒服得多,现在中国的学校,那个班不是挤着四、五十,五、六十人?人太多,老师怎么顾得上每一个?再说,中国的学生负担那么重,放了学有做不完的作业。就那样辛辛苦苦地读上来,就算读到大学了,最后还想出国,那还不如现在就把他弄到美国来。
看了ANGELA的CONCERT,杨红这种想法就更浓了。小小的一个中学,就有ORCHESTRA和BAND两个乐队。ORCHESTRA是弦乐器,BAND是管乐器。每个乐队都有几十人,演奏起来象模像样的,在杨红听来,不比专业差。
杨红对PETER说:“今天看了一下这个学校,觉得小孩在这里读书真好。”
“那就赶快把孩子办过来,”PETER说,“你小孩多大了?”
“四岁多快五岁了。”
“那就很容易了,因为四岁以上在这里就可以进学校的PRE-K、KINDERGARDEN了什么的了,不用交学费,每天早晚有车接送,早午餐在学校吃,收入低的连餐费都不用交。有很多中国人,都是为了孩子才留在这里的。有的在这里坚持到孩子进大学就回去了。”
“小孩刚过来那一阵,语言完全不通,会不会很难受?”
PETER笑着说,“肯定有一点难受,不过听说小孩子虽然语言不通,但都愿意上学。老师会找一个懂中国话的小朋友帮助他,ANGELA经常给新来的中国小孩当GUIDE的,学校还有ESL班,ENGLISHASSECONDLANGUAGE。听说有的小孩在学校半年都不大说话,突然有一天,就说起话来,满口是流利的英语。你不用操心小孩不会说英语,小孩学一种新语言是很快的,反而是他们的父母,成年人了,很难接受一种新的语言。很多小孩来了一段时间,就觉得自己父母的英语不地道,不愿意他们上自己学校来丢他们面子。所以做父母的还是操心自己的英语吧。”
“我看ANGELA现在不大说汉语呢,她一口的英语。”
“这里很多小孩都这样,越小过来的,越不肯说汉语,因为小孩成天生活在学校,没有说汉语的环境。海燕留在这里,也主要是为了孩子,因为ANGELA现在回中国去,跟班就很困难了。”
杨红见PETER说起教育孩子,好像一套一套的,就大着胆子问:“你跟MELODY有没有孩子?”
PETER一下就沉了下去:“没有,要是有,我还是这个样子?早就飞起来了。有一段时间努力做人,可是—,天不作美,”停了一会,又打起精神说,“要不怎么人人都说做人难呢。三十儿立,过了三十了,可是没有儿女立起来,惭愧惭愧。”
杨红笑着说:“难怪刚才别人误以为你是ANGELA的DADDY的时候,你一点都不解释呢。”
“那不是因为别人把你当MOMMY吗?”看杨红一下红了脸不说话,PETER笑着说,“知道有了我这一句,你就要仓皇逃窜了。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容易红脸,现在的人,都是这样信口开河的,你要这样容易红脸,那你的日子太难过了。”
回到家,杨红给大姑妈发了个EMAIL,问她找工作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说你也帮我留个心,我今天去一家中学看了看,条件不错,我也有点想留在这里了,不为别的,只为了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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