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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吃完饭,剩菜剩饭打好包了,老板娘都没再出现。
女招待把账单送了过来,像上次那家餐馆一样,也是夹在一个小本子里,不过这次是墨绿色的小本子。
王莙早就做好了付账的准备,怕钱包又被拉链夹住拉不开,特意把信用卡掏出来放在手提袋里。她见女招待送来账单,立马伸手去抢,但被Kevin抓了过去。
她急了:“喂,说好了这次我付的,你抢什么呀?”
他一笑:“我们没说过‘这一次’,我们说的都是‘下一次’。”
女招待不苟言笑地看着两个人,脸上还是一幅“这两个人怎么搞到一块”的诧异表情。
他摸出几张钞票夹在账单本子里,对女招待说:“不用找了。”
女招待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两人走出餐馆,来到了他车跟前,他用遥控打开车锁,并替她打开车门。
她正在庆幸今晚是一场虚惊,突然看见老板娘从车的另一面走出来,冷冷地说:“Kevin,我有话和你说。”
她一只脚已经踏进车里,听到这句话,就僵在那里,不知道是该上车,还是该下车。
他把她扶下车来,说:“你先去那边等一下,我跟她说完话开车过来接你。”
她正要离开,老板娘说:“别走,我也有话和你说。”
他制止:“这事跟她没关系。”
“我说有关系就有关系。”
“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June,你到那边去等我,我马上过来。”
她只好走到餐馆旁边的一个健身房前去等候,看到老板娘好像在骂他,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很凶恶的样子,可惜了那么好的身材。
而他一直低着个头,用脚在地上划。好不容易看到他抬起头来,就见老板娘一耳光甩过去。她隔得很远,好像都听到了“啪”的一声。
他没还手,只用一只手捂着被打的那边脸。
老板娘手脚并用捶他踢他,他像沙包一样,任打任骂。
老板娘脱下脚上的鞋,拿起来朝他脸上身上乱打。
她刚才在店里注意过老板娘的高跟鞋,知道那尖尖的鞋跟完全可以成为一件杀人凶器,至少可以破相,于是飞奔过去,冲老板娘嚷道:“你怎么打人?”
老板娘转过身:“你管得着吗?”
“我管不着,但我可以打电话报警,有人管得着的。”
“你有证据我打了人?”
她举起手机:“当然有证据。”
“你先问问他让不让你报警!”
她担心报警会对把他偷渡的事暴露出去,只好虚张声势地举着手机站在那里。
老板娘厉声问道:“Kevin,你怎么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那她怎么都知道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她为什么不敢报警了?”
“她怕你还不行?”
她赶快说:“我不管你们两个人的事,只要你再不打人了,我就不报警——”
老板娘转过来对付她:“你是哪个单位的?”
“你管我是哪个单位的?”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出来。”
“你查得出来还问我干嘛?”
“你是A所的吧?看你那个书呆子样就知道你是A所的白老鼠。”
她知道“白老鼠”是那些无聊的人给她这样的实验室工作人员起的诨名,因为他们总穿白大褂,有的还跟小白鼠打交道。
她气昏了,搜索枯肠想找几句跟“白老鼠”一样狠毒的话来讽刺挖苦老板娘。
两个女人虎视眈眈,都因为生气而胸脯大肆起伏,好像在比罩杯一样。
他说:“June,别理她,我们走吧。”
他拉开她那边的车门,帮她上了车,然后转到另一边,坐进驾驶室。老板娘冲到他车窗边,往里吐口水,他把车窗关上了,把车倒出车位,几乎是擦着老板娘开过。她从车窗上的镜子里看见老板娘狼狈地跳到一边,差点摔倒。
但一转眼,老板娘就恢复了镇定,仪态万方地往餐馆走去。
一直到车开出“福临门”前的停车场了,她才镇定下来,问:“她打你了?疼不疼?”
“不疼。”
“她怎么没找我闹,跑去找你闹了?”
“因为我警告了她的。”
“警告她什么?”
“如果她敢跟你闹,我会把她揍趴下。”
她感动了:“这——你干嘛这样呢?”
“你想她扇你耳光?”
“我不想,但我可以躲啊。你怎么躲也不躲,就让她那么——打你?”
“打了就两清了。”
“是你——伤害过她?”
“她这么认为。”
“你呢?你不这么认为?”
“我没伤害过任何人。”
她发现这两人的故事比《你是我的女人》里唱的复杂多了,好像有说不尽的爱恨情仇,纠结得很。
她说:“我看你那么喜欢《你是我的女人》,还以为——是你伤害过她呢——”
“你看她像个被人伤害的样子吗?”
“那你怎么说那首歌是你生活的写照?”
“你那样问嘛。”
她糊涂了,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可以她怎么问,他就怎么答呢?那她怎么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还怎么相信他说的话?
她估计他也不在乎她相信不相信他,于是放开这个话头,转而问:“她今天为什么骂你?”
“你最好别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了肯定会生气。”
她暗自嘀咕,咦,这事还真的扯到我头上来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保证说:“告诉我吧,我不会生气的。”
他迟疑了一下,说:“她说她为了我们美好的未来,每天都在忍受那个肥猪的蹂躏,而我却在跟你——乱搞——”
她一点没觉得这话值得生气,正好相反,她还有点高兴呢,这说明老板娘没觉得她比他大太多,至少两人的年龄差距没让老板娘觉得他们之间不会——“乱搞”。
她出谋划策:“那你不可以说你也是为了你们美好的未来——在忍受——蹂躏?”
他忍不住笑起来:“哇,你太厉害了!应该让你来帮我跟她吵的。”
“呵呵,我这也是看戏不怕台高,刚才我跟她吵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不是气得说不出来话。”
“那是什么?”
“懒得跟她说。”
“为什么?”
“因为她这样的话说得太多了。”
“也就是说,她为了你们美好的未来,承受了太多太多人的——蹂躏?”
他没回答,只苦笑,大概是默认了。
她问:“那你呢?有没有为了你们美好的未来,承受很多的——蹂躏?”
“没有。”
她一本正经地说:“那就不怪她觉得吃亏了。”
“你愿不愿帮她摆平啰?”
“怎么摆平?”
“你也每天蹂躏我?”
她愣住了。
他问:“吓坏了吧?”
“我是怕把你吓坏了。”
“我才不会吓坏呢。”
她以哈哈大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也在笑,但不知道是在笑她胆小,还是在笑她掩饰。
开了一会,她问:“你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的意思是——你们的美好未来——是怎么回事?”
“呵呵,你说还能是怎么回事呢?”
“是不是你们约好了,等她——和她丈夫离婚了,就跟你结婚,过幸福日子?”
他耸耸肩:“就是那个意思吧。”
“那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跟她丈夫离婚呢?”
“到她想离的那一天。”
“是不是要等到她——拿了绿卡之后?”
“她绿卡早拿了。”
“那就是在等拿公民。”
“她已经是公民了。”
她黔驴技穷了:“那她还在等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那你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怎么知道?”
“那你就这么——傻乎乎地等着?”
她以为他又会说“我怎么知道”,她决定如果他第三次说他不知道,她就再也不问他了,因为那说明他不想回答。人家不想回答,你还问个什么呢?人要有点脸,对不?
但他说:“也不算等着。”
“怎么不算等着呢?你不顾爹妈呆在美国,不就是为了——她吗?”
他两眼直视前方:“也不能说是为了她。”
“那是为了谁?”
“为了爱情。”
“抽象的爱情?”
“嗯。”
“也就是说,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理念?”
他想了想,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也许,是因为知道世界上没有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女孩,而她,至少曾经让我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怎么能说世界上没有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女孩呢?”
“现在我知道有了,但我刚才说的是——以前。”
“现在有了?你找到了?”
“嗯。”
“哇,那个签语条还说得真准呢!”
“其实那个签语条上写的并不是那句话。”
“真的?写的是什么?”
他一笑:“写的是WheninRome,doastheRomansdo(入乡随俗)。”
“那你怎么读成Youfoundyourdreamgirl(你找到了你的梦中女孩)?”
“Improvisation。”
这个词听着很耳熟,她复习GRE的时候肯定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便猜测说:“是你编的?”
“即席创作。怎么样,很有灵感吧?”
“嗯,你是搞演奏的,肯定很有即席创作的灵感。”
“呵呵,搞演奏的还真需要点即席创作的灵感呢,尤其是独奏的时候。”
她调侃说:“搞演奏的时候就叫即席创作,平时说话就叫——骗人。”
“你的理解很特别。”
“我的意思是——你很会——骗人。”
“是吗?我骗你了?”
“你没骗吗?你说你是弹吉他的,又说《你是我的女人》是你生活的写照,还有这个签语,都是——骗我的。”
他呵呵笑起来:“哇,你还给我记着帐啊?这下我可得注意了,免得被你当成一个骗子。”
“来不及了,我已经把你当成骗子了。”
“已经当成骗子了?那我以后就不用注意了。”
她嗔道:“你怎么这么坏啊?”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
她感觉这话又暧昧起来了,不敢再往下说。
他把车开回她新房子门前,她下了车,用遥控打开车库门,准备进去拿车回家。但他也跟了进来:“我把餐馆带回来的饭菜放到你冰箱去。”
她客气说:“你带回去吃吧。”
“我没地方放。”
“你——住的地方没冰箱?”
“我住在Jimmy那里。”
她想他可能是因为没身份,不能租房,只好住在Jimmy那里,便说:“那你就放我冰箱里,等你来做地板的时候可以当午饭。”
“我做工的时候都不吃午饭的。”
“是吗?为什么?”
“嫌麻烦。”
“那怎么行?别把身体搞坏了。”
“不会的。我一般都是早上九点才吃早饭,下午早点收工,回家的路上找家餐馆或者快餐店吃一顿。”
“自己不开伙?”
“不开。”
“Jimmy也不开伙?”
“也不开。很久没吃过homemadefood(家做的食物)了。”
她许诺说:“那我周末做了午饭带过来给你吃。”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雇主!”
“你在别家做地板,人家都不兴给你做午饭的?”
“不兴。谁有你这么好啊?”
她有点不好意思,打岔说:“你这几天做的那家——铺的什么地板呀?也是engineered(复合地板)吗?”
“那家不是铺地板,是厨房remodeling(装修,翻新)。”
“你还会厨房remodeling?”
“我会全套房屋装修。”
“你还做橱柜?”
“我不做,只安装,还安装countertop(橱柜面,台面),做厨房地面,装抽油烟机什么的。”
“那卫生间呢?”
“也做。”
她太兴奋了:“哇,那太好了!我也想把厨房和卫生间装修一下呢,以后就请你给我做了!”
“怎么不跟地板一起做呢?如果全套一起做,Jimmy可以给你更好的价格。”
她也知道一起做更省钱,但她目前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又不愿意当他面承认,只好死要面子地说:“我的厨房和卫生间都挺新的,想用几年再做。”
第二天,王莙在单位吃午饭的时候,发现休息室里很冷清,只有她一个人。
她以为自己搞错了时间,是不是还才十一点啊?但她看了几次表,又看微波炉上的时间,的确是十二点过了,正宗午饭时间,没搞错。
于是她想起今天是星期五,A所每个星期五中午都有seminar(讲座),与会者可以吃一顿seminar提供的免费午餐,很多华人都去参加。
她以为今天可以吃个清净午餐,哪知道刚吃了一会田彬就来了:“王老师,你没去听seminar?”
“没去,不是我这个专业的。你呢?”
“我今天有实验,走不开。”
“魏老师她们几个都去了?”
“都去了。”田彬打小报告说,“昨天吃午饭时你没来,魏老师一直在说你呢。”
“是吗?说我什么?”
“她说你根本没退那个包,就是不想背来给她看——”
她一惊:“她怎么——这么说?”
“她说她去过NeimanMarkus(雷曼-马库斯)了,想买孔雀绿的机车包,但那里没有。她问SA(售货员)你退的那个包呢,人家说没人退过那个包。”
她暗自叫苦,怎么这么巧的事都让她撞上了?只怪A市太小了,总共就那么一家店卖机车包;也怪国内的女人太会挑颜色了,怎么就不挑个大众化一点的颜色,偏要挑孔雀绿呢?那个破颜色是哪点好看啊?又土又不好配衣服,打死她都不会挑那个颜色。
这下可好,她撒的谎被揭穿了,这叫她在A所华人当中怎么做人?
田彬表功说:“我当时就对魏老师说了,肯定有什么原因的,王老师不是撒谎的人!”
“我是想退的——但是——”
“你真没退啊?”
“没有。”
“那你下星期背来魏老师看看嘛,免得她说你——小气。”
“呃——我——把那个包送人了。”
这个谎可能撒得太没品了,田彬脸上满是不相信的神色。
她气急败坏,等田彬一走就给丈夫打电话,也不管国内现在是几点钟。
丈夫居然还没睡,电话一通就接了,语调少有的温柔:“喂——”
“是我,王莙。”
哪边的语气顿时生硬了几个级别:“是你?这么晚打电话干什么?”
“你是不是在等谁的电话?如果在等电话,我可以挂掉,不影响你们。”
“我等谁的电话?”
“我怎么知道?总不会是等我的电话。”
“我谁的电话都没等。”
“那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刚出差回来。”
她懒得管他的作息时间了,直奔主题:“这几天我们这里几个同事成天向我打听你买的那个包。”
“什么包?”
“就是你帮人买的那个孔雀绿的机车包。”
“那包怎么了?”
哈,承认自己买过孔雀绿的机车包了!
她把田彬怎么问起包的事,她又是怎么撒谎说是给自己买的,魏老师又怎么信以为真,叫她把包背到单位去看看,她又怎么撒谎说把包退了,魏老师又怎么去店里买包,结果把她的谎话拆穿等等,都讲了。
他责怪说:“你这人真是,干嘛要说我是给你买的?”
“我不那样说还能怎样说?难道我说你是给你情人买的?”
“谁说我是给情人买的?”
“那你是给谁买的?”
“给系里的同事买的。”
“哪个同事?”
“你不认识。”
她不快地说:“你说了我就认识了嘛。”
“你认识她干嘛?吃饱了撑的?”
她烦了:“我一点也不吃饱了撑的,自己的丈夫给别的女人买那么贵重的包,做妻子的总有权利问问是给谁买的吧?”
“我买那么多包,未必还一个一个把名字告诉你?”
“你买那么多包,我问过你名字吗?”
“那你干嘛问这个?”
“这个不同嘛。”
“有什么不同?”
“问你自己!”
他也烦了:“你是不是真的吃饱了撑的?是你自己在说不同,我才问你有什么不同。”
“你要买那个包,干嘛不问我在哪里买,却要跑去问田彬?”
“我问你干嘛?未必你还知道在哪买?”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那次不是给我嫂子的闺蜜买过机车包吗?”
“我不知道你给谁买过什么包。”
她觉得他也可能真的不知道,因为他从来不关心她在干什么,而她也早就养成了习惯,干什么都不跟他讨论。
她追问道:“那田彬也不知道在哪里买包,你干嘛跑去问她?”
“我怎么知道她也不知道呢?你们那帮人当中,就她还稍微年轻一点,不问她问谁?未必还去问姓张的姓魏的?”
“那你干嘛叫田彬别告诉我?”
他嚷起来:“我有叫她别告诉你吗?她是不是得了癔症在说胡话?”
她觉得田彬为了强化故事情节,随口加了那一句也是有可能的,只好放过这一茬,调查下一个疑点:“那你买回来了干嘛藏起来?”
“我藏那干嘛?吃饱了撑的?”
“我给你收箱子的时候,其他包都在里面,唯独就没看见那个机车包。”
“我没放那个箱子里,你怎么会看见?”
她提高声音说:“我知道你没放那个箱子里,我问的是为什么没放!”
“放不下就没放呗。”
“你把机车包放哪里了?”
“你连这也要管?”
“我管不得吗?”
“我成了你的双规对象?”
她威胁说:“你今天要不把这事说清楚,我就当你是给情人买的,我跟你——离婚!”
他软下去了:“我不知道你要我说清楚什么,我就是给人家带了几个包,大箱子里放不下,人家又交代过,说那个包娇气,不能压,我就放在手提箱里了。”
这好像也说得过去。她问:“你还没说你那个包给谁带的呢。”
“一个姓冉的老师。”
“女的?”
“未必男的还背那种包?”
“那小冉怎么说是你——送她的呢?”
“她说是我送的?她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那包是她叫我帮她买的,拿包的那天就把钱付给我了,她是不是得了健忘症?”
她觉得小冉为了要面子,也可能随口撒个谎,说那包是人家送的。
他讨好地说:“她说我帮她节约了七千多块钱,给钱我的时候,多给了一千,算我的辛苦费,我前天去E市的时候都给小龙了,让他零花,你不信可以问小龙。”
她再问不出什么了,只好开玩笑说:“那你赚了嘛。以后不用教书了,就从美国给人买包带回去就行了。”
他当了真:“那能赚多少?就这个包赚了一千,那个路易-威登,一分钱没赚到,人家说只比国内便宜两千块,提都没提给我辛苦费的事,其他的包就更别提了,有几个都白送人了——”
“白送人了?送给谁了?”
“不是你叫我送给大姐大她们的吗?”
她见搞来搞去转回自己头上来了,真是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收场,只好开玩笑说:“你要找情人可以,但你也得提高提高讨好女人的本领,可别让人家笑话,连我一起骂,说我这个当大奶的没调教好你。”
他楞了半晌,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把小宓在微博里嘲笑老穆的典故讲了,感叹说,“现在的小三,真是太彪悍了,说她们玩弄男人于掌股之中,真是一点也不过分。”
“只有男人玩弄女人,哪有女人玩弄男人?”
“那只是你们男人自己哄自己罢了。像小宓这样的女生,既不需要男人的钱,又不需要男人的地位,甚至连男人的感情她都不需要,也没准备跟中年大叔结婚,她只把男人当工具使用,工具用得不顺手,就当笑话在微博里讲,这不是玩弄男人是什么?人家这叫集邮,懂不懂?”
他没吭声。
她接着说:“像你这样的中年大叔,干脆就别惹那些80后90后小女生了,不定人家在背后怎么嘲笑你呢,搞不好还连我都一块嘲笑了。”
他有点烦躁地说:“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我就挂了,不早了,要睡觉了。”
“你睡觉吧。”
她打完电话,感觉很爽,现在的男人太贱了,自我感觉太好了,就得这样狠狠鄙薄他们一下。
下班之后,她还是开车去新房子那边刷墙,因为她在论坛里看见有人在谈教训,说刷完墙没两天就铺地板,结果锯末什么的粘在墙壁上很难弄,不用劲弄不掉,太用劲又把新刷的油漆弄掉了,连重刷都很麻烦,因为新油漆盖不住锯末。
她决定把楼下那两间房尽早刷了,免得落到这个下场。
她一边刷墙,一边想着Kevin,是他帮忙贴的胶带,也是他帮忙刷的上半截墙,现在她只用刷下半截,就太简单了,不用站在梯子上,也不用小刷子,就是一个大滚筒,呼呼啦啦几下,就刷了半壁江山。
她想到他明天就要来给她做地板了,又可以见到他了,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喜悦。但一想到他铺完地板,就再也不会到她家来了,又有说不出的惆怅。
她想请他给儿子当家教,一星期教个一次两次,那样她就还可以见到他。他好像有点喜欢她,一定会答应做她儿子的家教。但他好像很忙,连周末都没空,那只能晚上来教儿子萨克斯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门铃又响了,她在心里说:不会又是Kevin吧?明天就开始铺地板了,他今天还会送东西过来?
她走到大门边,隔着门大声问:“Who’sthere(谁呀)?”
一个男声回答说:“Me,Kevin。”
真是他!
她打开门,他笑吟吟地站在门外,说:“我给你送transitionpieces过来。”
“transitionpieces?”
“在论坛没听说过?”
“没——可能听说过,但不记得了——”
他到车里拿来几根长木条,跟她地板一样的颜色,但只一两寸宽:“就是这个,贴在地板和瓷砖交界处的——”
“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叫‘过渡条’啊?”
“嗯,过渡条,或者过渡件,都是这玩意。”
“我帮你搬吧。”
他笑着问:“帮我搬什么?”
“过渡条啊。”
“搬完了,没了。”
“就这几根?”
“那你以为得多少?就是主卧和走道与卫生间交界的地方需要嘛——”
“你就为这么几根木条子跑一趟?你明天过来做地板的时候带来不就得了?”
他呵呵笑起来:“June啊,你也太不厚道了!”
“怎么了?”
“不带这么揭人老底的嘛!”
“我——揭你什么老底了?”
他把过渡条放在她家客厅靠墙边,说:“不知道就算了。”
她撒娇了:“不行不行,你得告诉我!你骂了我不厚道,不给我解释清楚不行。”
他指指过渡条:“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借口嘛,你怎么可以一下就戳穿了呢?”
“这是你的——借口?”
“是啊。”
“什么借口?”
“到你这里来的借口啊。”
“为什么你到这里来还得找个借口?”
“不找借口怎么好意思跑来?难道就对你说:我不放心你,所以跑来看看?”
她心一热:“你——原来你——是不放心才——跑来的?”
“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真是送东西过来的呢。”
“哈哈哈哈,你真好骗!早知道你这么好骗,我就——”
她感动地看着他,小声问:“为什么你不放心?”
“你这个房子是刚买的,门锁什么的都没换过,你晚上一个人在这里刷墙,我怎么会放心呢?”
“那你——怎么知道我晚上在这里刷墙?我又不是天天来。”
“你不是天天来,但我是天天来嘛。”
“真的?你天天晚上都来这里——看过了?”
“是啊,我下了班,就去吃晚饭,然后开车到这里来,看看你在不在这边刷墙。如果不在呢,我就去外面溜一圈,过会再回来看。看到九点多钟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来了——”
星期六早上,王莙很早就起了床,先在家做饭,做好后装在四个饭盒里,带到新房子那边,做她和Kevin今天的午饭和晚饭。
今天Kevin开始给她做地板,她则去那里继续她的刷墙工程,主要是主卧里的挂衣间和卫生间,还有厨房客厅等等。
她开车来到新房子前,用遥控打开车库门,发现里面放了很多工具,便把车停在外面,提着饭盒从车库走进去,听见楼上传来萨克斯音乐声,好像是肯尼基的《ForeverinLove》(永浴爱河)。
她驻足凝听,想象那是Kevin在演奏,悠长的乐音,舒缓的乐曲,像两条温柔有力的胳膊,环绕着她,听得她眼睛潮潮的。
正听着,他抱着一大叠板子走下楼来,看见她就问:“你来了?”
“嗯。你这么早就来了?”
“我八点钟就来了。”
“是吗?你不是说你都是九点上班的吗?”
他没正面答复,只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怎么会不来呢?我在——做饭。”
“一大早就做饭?”
她把手里的饭盒朝他的方向扬了一下:“嗯,我把我们今天的饭都做好了。”
“真的?那太好了!”
她到冰箱那里去放饭盒,他在身后问:“音乐是不是太吵了?”
“不吵,不吵。”
“你要是觉得吵的话,我就关小点。”
“真的不吵,我喜欢听。”她好奇地问,“你怎么把锯子什么的都放在车库里?”
“我在那里锯板子。”
“怎么要到车库去锯呢?”
“在房间里锯太脏了。你的墙刚刷好没几天,如果锯末什么的粘到墙上,很可能弄不下来,会脏脏的。”
“那怎么不在下面锯好了拿上去呢?”
“我要先在上面比好了,画了线再锯,不然怎么知道锯多长呢?”
她惭愧地说:“我问的都是一些傻问题,亏我还在房屋装修论坛潜了很久的水,甚至想过自己铺地板的呢。”
“幸好你最后决定不自己铺,不然的话,我不失业了?”
“我也在庆幸没自己做地板,不然就——不会认识你了。”
他回头冲她一笑:“认识我那么好?”
“当然哪,给我儿子找了个萨克斯老师嘛。”
他笑着走到车库里去了。
她也跟过去:“我能看看你怎么锯板子吗?”
“当然能。”
他拿出一副护目镜递给她:“要看就要戴上。”
她接过来,问:“那你呢?”
“我眼睛小,锯末飞不进去。”
她格格笑:“那我眼睛也小,也不用戴。”
“我是老师傅了,不戴没关系,你一个新手,一定要戴。”
她戴上了。
他又递给她一个earmuffler(保护耳朵的消声器):“把这个也戴上,免得噪音把耳朵搞坏了。”
她全副服装地戴上,估计自己看上去像个青蛙和蜻蜓的杂交品种。
他锯了一块,看上去很容易。
她说:“这个是mitersaw(斜切锯)吧?我不敢自己铺地板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锯子,听说挺贵的,还怕不安全。”
“掌握得好,没什么不安全的。你想不想试试?”
她雀跃地说:“想啊,你能让我试试?”
他示意她站到他那个位子去,然后选了一块比较长的板子,找到画好的线,指点说:“看,这里有根线,你把锯子调到零度,让锯子对准这条线,右手扶着这里,往下按——”
她有点害怕,畏畏缩缩的。他站在她身后,两手扶住她的两手,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说:“好,就这样,一锯到底——”
他站得很近,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背也好像擦在了他的胸膛上,很坚实的感觉,她昏头昏脑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幸好他握住了她的两只手,替她操控,不然肯定把板子锯飞了。
她很想就这样站在他怀里,一直锯下去。
但那块板子很快就锯断了,他把电锯停了,从她头上取下护目镜,说:“好了,你锯过木板了,知道锯板子是什么滋味了,现在进屋去吧,我好快点锯完。”
她取下消声器:“这个给你。”
“你戴着吧,声音很吵的。”
“我进屋里去。”
“屋里也很吵,这个锯子声音很大的。”
“但是你站这么近——”
“我没事,习惯了。”
她恋恋不舍地进屋去,到了门边,站下来,回过身来看他锯木板。
他已经戴上了护目镜,头上是他永远的棒球帽,一绺绺卷发露在帽子外,扶着锯子和木板的两条胳膊上肌肉隆起,前胸有点汗湿了,贴在胸上,现出下面鼓鼓的胸肌,让她想起刚才就是靠在这两块东西上的。
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两腿有些发软,小腹那里酸痛,像快到高xdx潮时的那种感觉。她赶快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全都是荒唐的画面:他跑过来,抱起她,放在那块地毯上,俯下身来吻她,她张开嘴迎接他,紧紧地抱住他那细而结实的腰。
那样曲线优美的腰背,要是上下动起来,肯定很美!
她正在想入非非,锯声突然停了,他扔下手里的板子,跑了过来,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心虚地说:“没什么呀。”
“我看你脸色这么白,人也像要倒下去了一样,是不是晕噪音啊?”
“不是,不是。你去忙吧,我去——刷墙。”
他跟着她往客厅方向走:“你还刷墙?快躺下休息一会。”
“没事,真的。”
“你等一下,我给你做个床。”
他从那堆纸箱里抱来四个,两两铺在地上,再把地毯铺上去,做成了一个纸箱床:“来,你躺下休息,我去给你烧点水。”
“烧水干什么?”
“给你喝啊。”
“不用烧水,我就喝瓶装水,冰箱里有。”
“现在怎么能喝冷水?”
她知道他搞错了,也不好声明,只好让他去忙活。
他找来找去没找到烧水的家什,跑过来问:“你这边没水壶没锅子?”
“没有,还没搬过来么。”
“碗也没有?”
“只有饭盒,但装着饭菜。”
“那怎么办?”
她小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不是?”
“真不是。”
“我以为你——是那个呢——”
她笑起来:“你还蛮懂呢。”
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妈以前——经常这样——总是叫我给她烧开水,冲红糖水喝——”
他在她“床”边蹲下,替她把额前散落的一缕头发拨开。
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希望他伸出两臂搂住她,她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在他怀里燃烧,那种感觉是那样的强烈,不光是心理上的,连生理上都在渴望,她终于明白手抄本里写的那小寡妇看见肌肉结实的短工时的感觉了,不是编的,是真的!
男性肌体的美,是真的可以激起女性的欲望!
当然,对她来说,这个男性必须是个她爱的男性。
但也许就是这种男性肌体的美使她产生了爱?
她搞不懂了,也不想搞懂。
他问:“要不要拿块地毯来给你盖上?”
“不用,不用。”
“嗯,地毯太脏了点,我车里有件衣服,我拿来给你盖。”
他不由分说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又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件牛仔服:“来,是干净的,你可以盖在身上。”
她驯服地让他把衣服盖在了她身上,但只盖得住一半身体,他不知道盖哪块才好,一会往上拉,一会往下拉。
他的人离她那么近,身上又盖着他的衣服,她感到整个人都浸润在他的气味里,男人的气味,性感的气味。她把两臂交叉放在身体的两边,死死抓着自己后背上的衣服,免得控制不住会伸出去拥抱他。
他理解错了,担心地问:“你还是肚子痛吧?别不好意思,我可以帮你揉揉。”
她露出一丝苦笑:“你以前也帮你妈妈揉?”
“哪能呀,但是我爸会帮她揉。”
“你爸妈——很相爱啊。”
“嗯。后来我妈没那事了,我爸还说不习惯呢,他说以前都不用记日子,就知道过了一个月了,现在你没那事了,我的日子都过糊涂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可能过几年也“没那事了”,立即感到自己是和面前这个人的妈妈一辈的,不禁垂头丧气,呆呆地说:“我没事了,你去忙吧。”
“你真没事了?”
“真没事了。”
“那我去干活了,有事叫我。”
锯声又响了起来。
她傻呆呆地躺在纸箱床上,一动不动,脑子里算着日子,再过两三天,他就把地板铺好了,然后就走了。
她真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在她所有的感情末梢都已经麻木了的时候,突然派来这么一个Kevin,不知不觉的,又复活了她的感情末梢,她又能感到爱和痛了,还能感到从来没感受过的激情,但就这么几天时光,命运老人又要把他派到别处去,不知道又去复活谁再扔下谁。
锯声一连响了好一阵,然后停了。她听见他摞板子的声音,然后他抱着一大堆板子出现在楼梯边,在上楼梯之前,他转过头来,看着纸箱床上的她,关切地问:“还是痛?”
她撒谎地点点头。
他说:“等一下,我先把板子放到楼上去。”
他上去了,很快又下楼来,到洗手间洗了个手,跑到她跟前,坐在纸箱床上:“还是我给你揉揉吧,挺管用的,每次我妈一痛,就叫我爸给她揉。”
她不拒绝了,放开两手,让他揉。
他放了一只手在她腹部,隔着衣服揉起来:“重不重?太重了就告诉我,我没揉过,不知道轻重。”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
他问:“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
“每个月都会这样?”
她撒谎地点点头。
“我妈也是,她说别人都是结了婚生了孩子就好了,但她结了婚生了孩子也没好。”
“你妈妈只生了你一个?”
“嗯,她说我头太大,生我的时候差点把她痛死了,她使劲骂我爸,还发誓再也不生了。”
“后来又生了吗?”
“没有。”
“那她真是痛怕了,我听说很多人都是生的时候痛,发誓再不生了,但过几天又忘了痛,还想生。”
“她还是想生的,想给我生个妹妹,说女孩子好打扮。”
“怎么没生呢?”
“政策不许生了。”
她郁闷了,半晌才说:“那你肯定是80后。”
“为什么这么说?”
“你小孩子不懂,只有我和你爸爸妈妈那代人才懂。”
他思忖了一会,说:“我当然懂。”
“你懂什么?”
“懂计划生育啊。”
她装不懂:“计划生育怎么了?”
“计划生育嘛,就是我们70后还是可以生两个的,要到八十年代才只许生一个,对不对?”
“那你怎么说政策不让你妈妈给你生妹妹了?”
“我妈是到了八十年代才忘了七十年代生我时的痛的嘛。”
她忍不住笑起来:“说你会骗人,你还真会骗人,这又是improvisation(即兴创作)吧?”
他很委屈地说:“不是骗你,是真的,你不信可以去问我妈。”
她吓唬他:“等我这次回国给你捎东西的时候,亲自去问你妈。”
“不去是小狗?”
“不去是小狗。”
他俯身看着她,微笑着问:“现在不痛了吧?”
“不痛了。”
“不痛了就好,你刚才把我吓死了。”
“怕我死了要找你负责?”
“哪里呀,我是怕你难受,我看你难受,恨不得能代替你。”
她好感动,这样的感觉,她只对儿子有,哪怕是最爱最爱王世伟的时候,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她墙也不刷了,跟着他到楼上去,看他铺地板,只想跟他呆在一起。
他也没问她为什么不去刷墙,而是由着她在那里看,有时叫她递点东西什么的,好像他们是师徒两个,都在铺地板一样。
吃午饭之前,他铺完了楼上一间客房的地板,对她说:“来,在上面到处走走,看我铺得好不好。”
她像表演轻功一样,在地板上漂来漂去地走,感觉每个地方都很贴实,没有一点响声。她赞许说:“你铺得真好,一点响声都没有,我去过我们同事张老师家,她请老墨铺的地板,有几个地方踩上去空空的,有响声。”
他问:“你喜欢我——铺的地板吗?”
她答:“我喜欢你——铺的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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