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惊人的消息是五月头上传来的。民国38年的这个春天,空气里横溢着一股新鲜味儿,尽管马家兵还是隔三间五就来骚扰,但整个青风峡,已开始处在另一股跃动中。
等待和期盼激励着整条峡谷,姊妹河彻夜不息地发出一种吼声。
人走在路上,冷不丁会发现,脚下的草不像了,不再那么脆弱无力,仿佛地底下涌动着一股力量,催生着万物发了奋地生长。
拾粮打药地回来,照旧先去牛棚里喂牛。开春以后,拾粮打东沟苏家买来一对牛,牛是老了些,但犁起地来腿上还有劲,关键是得操心,天天把草料给足。拾粮已盘算好,等卖了药,就再置一对犏牛,想要种药,牲口是断断少不得的。
爹没跟着进院,一下地,就一头先扎进坡下二婶家,名义上是去看拾羊,其实,是冲女人去的。女人是东沟的,男人那年跟孙六他们一道被投进了姊妹河,一直托二婶寻个新主儿,二婶千推托万拒绝,就是不肯帮这忙。女人索性夹了包袱,住到二婶家,蹭吃蹭喝。这可得了来路,跟女人合上劲儿,像要把二婶家那几颗粮食给蹭光。
英英不在,一大早回了岭上,说是昨黑做的梦不好,怕爹会出事。拾粮本来也要一同去,英英不让:“他气还没消呢,你去了,怕又要挨骂。再说了,要去,也得等他先开口。”其实,后半句才是英英的心里话。西沟桥夭折掉肚里的孩子后,英英一直觉得对不住拾粮,这些年肚子偏又不争气,一直鼓不起来,越发在拾粮面前没了底气。眼瞅着小伍子的两个娃一天天长大,她把自己急得,恨不得拿刀拉开肚子,硬塞进两个娃。爹对拾粮的态度,加重着她心里的阴影,这个当初心气高到天上的水家三小姐,这么多年走过来,竟也学会了负疚。为帮男人找回脸面,她暗中跟水二爷较劲,发誓水二爷一日不求拾粮,她就不让拾粮的脚步迈到岭上。
“谁还狠不过谁,你不把我男人当人,我也不把你当老子!”嘴上虽然狠着,心,还是时刻被岭上牵挂着。
英英一走,窑里就变得冷灰死灶。以前还有狗狗帮着做饭,英英一来,狗狗便知趣地搬到了小伍子那院,狗狗受不了英英那目光,英英嘴上虽是跟她亲热,目光,却狠着呢。后来两人为一件小事吵架,吵到中间,英英就骂出了难听话。狗狗一赌气,大着胆子踹开小伍子家院门,将这座阴森森的院子收拾一新,放一把火,把血光和霉气燎了,领上月月和小伍子留下的两个娃,住了进去。
自打住进去到现在,狗狗的脚步再也不到这院来,有时路上碰上了,拾粮叫她,她说:“我好歹也有个脸哩,叫人一天到晚学贼一样防着,我脸上拿树条抽哩。”拾粮再劝,她就道:“你也别老想占着锅里的,再瞅着碗里的,哪天砸了锅破了碗,饿着自个了,少来怪我。”
这话一出,拾粮就再也不敢唤她了。
这一天,狗狗却奇奇怪怪将脚步送了过来,院里扫一眼,见只有拾粮一人,悄声道:“我院里来人了,叫你过去哩。”拾粮一看她的神色,就知是啥事。跟着到那院,一进屋,竟见顾九儿跟疙瘩五坐在炕头。
顾九儿他已经有三年没见了,人长得比以前横实,嘴角也有了黑茬茬的胡子,猛一看,竟比他还老成。疙瘩五他倒是常见,如今尕大的号在青风峡越发的响,这股神奇的力量似乎从不惧怕马家兵的淫威,常常出其不意就给马家兵背后来一下。据拾粮听到的消息,流落在平阳川和青风峡一带的红军不少跟了尕大,如今闹腾得厉害哩。
寒喧了几句,顾九儿突然说:“仇家远出事了。”
自从平阳川仇家被马鸿达一火烧了后,仇家远便彻底失去了音信。有人说他被司徒雪儿要挟着,最终还是去了美国。也有人说,仇家远跟司徒雪儿到西安后,就彻底翻了脸,翻脸的主要原因还不在他跟司徒雪儿闹什么别扭,关键是荣怀山知道了仇家远的秘密,要除他。司徒雪儿让仇家远彻底断掉跟陆军长的关系,浪子回头,她再想办法做荣怀山的工作。此时的仇家远心上已有一笔血帐,哪还能再转向国民党?家仇国恨,让他毫不犹豫地就跟司徒雪儿决裂了,可怜的司徒雪儿,只能抚摸着日渐高隆的肚子,以泪洗面。
顾九儿告诉拾粮,仇家远一直在西安,秘密从事部队起义工作,谁也没想到,消息最终还是被司徒雪儿得到,被仇家远伤透了心的司徒雪儿做出一个丧心病狂的选择,她要借荣怀山之手,除掉这块心头之恨。
四月二十号仇家远和西安陆军长率军起义时,姓荣的带着人,暗中包围了陆府,为救陆军长,仇家远壮烈牺牲!
屋子里唰一下,暗了。还没等顾九儿把话说完,狗狗猛地抱住月月,哭了起来。
拾粮的脸僵着,脑子接近一片空白,他搞不清,世上为啥有这么多仇恨,为啥又总是拿死亡来消除仇恨?仇家远,那么精明的一个男人,竟死了!天呀,连他们这样的人,也会遭人算计――
良久,他才问:“我叔呢,喜财叔呢,他……没事吧?”
疙瘩五打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拾粮,道:“你喜财叔暂且还没事,仇家远牺牲后,组织上采取紧急措施,将刘药师转移到了大后方,本来,他是要来看看你的,可――”
“咋了,我喜财叔到底咋了?”拾粮猛地起身,一把拽住了疙瘩五。
“你甭急,出事的不是喜财叔,是曹药师。”
“曹药师?”拾粮的手慢慢松开,脸色,瞬间变幻出几种颜色。
曹药师也死了,他不愿呆在大后方,偷偷跑出去想投靠姓荣的,结果半道上让人害了。
“害了,谁做的?”拾粮不大相信地盯住疙瘩五,疙瘩五让他瞅得一阵脸红,有点结巴地辩解道:“你甭瞎猜,害曹药师的是山贼,他身上带着好些银票,山贼还以为他是老财。”
这个夜晚,拾粮一嘴五谷没吃。顾九儿和疙瘩五走后许久,他还呆愣在门槛上不起来。手里,攥着喜财叔给他的一卷儿银票,疙瘩五说,喜财叔让他拿着这些钱,想法子把青石岭的药重新种起来。他心里不停地念道:“谁想你的钱了,人家日日盼夜夜想,念的是你平安回来。”
第二天,吴嫂打岭上奔下来,一进院,就冲狗狗嚷:“听说刘药师带来东西了,东西呢?”狗狗边洗衣裳边回话:“带来一屋银子哩,你找种药的要去。”吴嫂见狗狗嘴里还是没好话,转身就去地里找拾粮,半道碰上来路,来路不知从哪弄来一头母牛,硬要拦着吴嫂给看看,这牛能不能多生几个崽,他指望这母牛起家哩。吴嫂心里头急着事儿,又摆脱不开来路,嘴一张坏话就出来了:“我说来路,你是不是想母的想疯了,牛能不能添崽,你问我我咋知道?去,问你二婶家那位去!”一句话呛得,来路赶上牛就走,走几步又回过头:“你不在岭上好好侍候他,跑出来野什么,怕不是也疯了吧?”
吴嫂没搭茬,急晃晃跑地里,看见拾粮,劈头就问:“你喜财叔带来啥了?”拾粮一楞,转而又平静地道:“屋里放着哩,你想要,自个拿去。”
“我问是啥东西?”
“银票。”
“没别的?”
“没。”
吴嫂扑腾一声,软在了地里。半天,不甘心地骂:“你个没心没肺的,谁个稀罕你的钱了?”
青风峡在一片焦灼的渴盼中度过了沉闷而冗长的夏天,酷暑终于过去,凉爽的秋风将沟里成熟的庄稼吹进人们的镰里时,峡外传来一个消息,古浪解放了。
公元一九四九年九月十六,对种药人拾粮来说,是一个值得永久记住的日子。这一天他连着做成了两笔生意,一是将西沟第一批药材卖给了凉州来的药贩子,药贩出的价很高,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紧跟着,他从东沟苏财主家一次性买进五头牲口,两对犏牛还有一头骡子。这可是他用自己种出的药换来的第一批牲口呀,拾粮喜得不成。以前虽说也打苏财主家买过一对老牛,可花的是水二爷给他的钱。赶着牲口上坡时,一高兴顺手就捉了一只二婶家的老母鸡,想宰了好好庆贺一下。人还没进院,二婶就撵来了:“拾粮你个少钱鬼转生下的,一院子牲口置得起,一只鸡你舍不得买?”拾粮边吆喝牲口边笑:“我这不是钱花光了么,不就一只鸡么,等我养了还你。”二婶也不真计较,凑上来就问他牛价。一听苏财主五头牲口才卖那么点儿钱,二婶诧诧地说:“拾粮你不会上当吧,哪有这么便宜的牲口?”
拾粮白了二婶一眼:“上当哪有上便宜的,你莫不是眼热了?”二婶想想也对呀,自古到今还没听说过这种当。可她楞是觉着不对劲,一时半会又拐不过弯儿,到底这当上在了哪里?
院里突然多出五头牲口,站都没地儿站,起先把盖棚的事给忘了。拾粮正考虑要不要跟二婶张个嘴,先把牛圈她家,就见新来的犍牛跟爹爹来路买来的那头母牛了起来,来路那头母牛已怀了孕,来路把它当成个老宝贝,要是出个差错,可了不得。拾粮赶忙扑上去,要把犍牛驱开,这时间坡上响来一个声音:“拾粮,拾粮在不?”
二婶闻声走出去,转瞬又扑了进来:“拾粮,拾粮不好了呀,你喜财叔……”二婶蜡黄着脸色软倒在院里。
“我喜财叔咋了?”拾粮丢开牛,就往外扑,正好跟走进院里的三个人碰上。进来的果然是刘喜财,不过他的两边,立着两个兵。拾粮想也没想就要跑去抡斧子,药师刘喜财抢先一步道:“拾粮,这是两位陪我来的同志,你还愣着做啥,快跟两位同志问个好。”
“同志?”拾粮迷惑了片刻,这才发现,两个兵穿的衣裳真是跟马家兵不同。转而臊红着脸道:“我还当是马家兵哩。”地上的二婶同样醒过神来,急急地跑进窑洞往整齐里收拾炕去了。
药师刘喜财是在西去的途中提出要来一趟青风峡的,陪他来的两位同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祁连山接管处的。眼下西北的大片土地已经解放,蒋家王朝彻底覆灭了,全国解放的日子指日可待。刘喜财这次回祁连山,上级做了很多工作,一开始他坚决不答应,说自己老了,再也种不动了。后来了解到,刘喜财真正顾虑的,还是党派之争。他还是那句老话,他是个药师,不想搅到是非里。上级也没强求他加入党组织,只是交付给他一项重要任务,要他在美丽富饶的祁连山下开辟出一片中药基地。一听只是让他种药,刘喜财欣然应允。
“娃,仗虽是打完了,可种药的事不能停,青石岭得想法儿种起来。”刘喜财说。
“种药跟打不打仗没关系,只是,我不想回青石岭了,就想在西沟种。”拾粮说。
“西沟是得种,青石岭说啥也不能丢,那可是长药的好地儿啊。”药师刘喜财的话里,仍然掩不住对那满眼翠岭的神往。他的脚步是直接送到西沟来的,青石岭他还没顾上去。
“叔,你能不能留下,我想继续跟着你学。”
刘喜财嘿嘿笑笑:“叔倒是想留下,可他们不答应,硬要叔回老家。”
“他们能管得了你?你又不是那个……”拾粮噎了几噎,还是没把共产党三个字说出口。
“娃啊,有些事不是谁能管得了谁,叔还是那句话,药师就是种药的,离开药,这日子,就没啥奔头。”
“那你为啥不在青石岭种?”
“叔也想过,但叶落归根,叔还是离不开自个的老土。再者,青石岭有你,叔也放心。”刘喜财这次说的是大实话,一开始他也想在青石岭留下,想来想去,终还是改了主意,他已跟组织上提了,要把青石岭定为最大的基地,由拾粮负责栽种。打内心里,他是相信拾粮的。
那层袅袅的紫气盘伏在青石岭已很久了,自打平阳川那场大火之后,这股紫气便顺风而来,在姊妹河上头飘荡了些许日子,然后便雾一般罩在青石岭上,水家大院自此便笼罩在一层薄烟下。有人说,那是平阳川仇家一家子的魂,跟着二梅飘到了青石岭上,要水二爷收魂哩。也有人说,水家二女古浪英英临死时喊了三妹水英英的名字,这魂,是跑来等三妹的。种种传言令早已颓败的青石岭越发恐怖,困守在水家大院的吴嫂夜夜被扰得睡不安分,半夜里她会冷不丁听见一种声音,那声音似曾熟悉,却又陌生得很。睡在冰冷凄清的炕上,她会猛然想起那个曾经给他带来短暂快乐的种药人。
日子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里寂寞地过着,院里的两个人,水二爷,吴嫂,各自揣着浓浓的心事,终于熬过了这段艰难岁月。
水二爷显然是不行了,春暖花开一岭的香气扑来时,他在吴嫂的搀扶下走出了水家大院,站在绿茵茵的大草滩上,眼里竟是一眼的空茫。“药呢,我的药呢?”他问吴嫂。吴嫂气气地甩开他的手:“你还有脸问,你是真糊涂哩还是装糊涂,我都让你气死了!”
真的,如果不是吴嫂肚量大,没准,真就让水二爷给气死了。自打拾粮和英英赌气走了后,水二爷泄火的对象没了,时不时的,就把莫名的火发在吴嫂头上。吴嫂让他折腾得都不知道咋个活了,若不是舍不得丢下这院子,她早走了。
看不到药的水二爷顿然哑巴了,他在大草滩上独自坐了一天,后晌吴嫂出来搀他进院时,他忽然说:“我记起来了,是拾粮,拾粮那无义种,他把药搬到了西沟。”
“谁都是无义种,就你一个有情有义的!”吴嫂气得真想把他丢在草滩上,让狼吃了才省心。没想,水二爷一把拽住他:“我的药,你把我的药找回来呀。”
此后,水二爷便天天站在岭上,单纯地发出一种声音:药,药啊――
药师刘喜财硬带着拾粮来到岭上的这天,水二爷套着那对已经变老的犏牛,脚步吃力地走在水家大地里。峡里四起的消息并没给青石岭带来一点喜色,解放不解放似乎对这座孤岭没一点儿影响。水二爷完全地沦为一个深陷到往事中不肯醒来的人,手中的犁头空一下实一下划过荒芜了的土地,而他自以为只要犁过去就能把满岭的中药犁出来。
药师刘喜财站在地埂上喊了几声,不见水二爷有一点反应。这时候身后响来悠悠一声:“他疯了,这段日子,快把牛折腾死了。”药师刘喜财回过首,就有一双凄凄的眼盯在自个脸上。
一看到这双眼,药师刘喜财就有点无地自容,可回避显然来不及,只好硬撑着问了句:“你……还好么?”
吴嫂没回答。事实上药师刘喜财跟拾粮往岭上走时,她的目光就盯在后面,这目光,是悲,是喜,是思念,是怨怼。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和思念。可真的见了面,她反而没词了。
拾粮无声地走开,走到离水二爷很近的地方停下来,阳光洒满的山岭上,这一对老牛和挥鞭喝斥着牛的老人,成了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的一幅山景。
牛的喘气声中,药师刘喜财胀红着脸,憋足了浑身的劲儿说:“我这趟来,是想问问你,你……能跟我走么?”
吴嫂绷着脸,半天,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垮了似的,哗一下就将满腔的泪水泄出来。
月光如水,带着几份清凉地洒到大地上。二道岘子的坟地里,坐着三个人。纸火已经燃尽,该说的话也全已说尽,三个人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座坟里,睡着他们各自的亲人,兴许人只有坐在坟头上时,那份亲情,才能从血液里流出来。阴阳相隔,活人反而被安睡着的人撕得心要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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