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营长真是矛盾得很。春末到仲夏的这段时日,张营长被更重要的事情缠着,明着,他要不停地在凉州城和古浪县之间来回奔波,马家兵接管凉州后,对留守在凉州的国民军零散部队一律采取收编政策,个别不想被收编的,抢在收编前跑回去找原来的队伍,也有弃了枪返回老家种地的。张营长既不能逃走也不能回家种田,只能硬着头皮让马家兵当后娘养的使唤。开春之后,古浪县的马鸿逵把他叫去,安当给他一个特殊任务,要他带上原来的几个人还有收编过来的几股力量,去横山一带打土匪。马鸿逵说的土匪正是疙瘩五他们,马鸿逵进驻古浪时曾跟疙瘩五交过一次手,差点让疙瘩五的人要掉命,他发誓上任的头件事就是把疙瘩五灭掉。张营长领命后,连夜找县长孔杰玺商量对策,迫于无奈,县长孔杰玺通知疙瘩五,让他们暂停一切活动,分散在横山一带听候指令。过后,张营长又找到司徒雪儿,发泄了一通心中的不满,眼下惟一能跟马家兵较劲儿的,就剩了司徒雪儿。可这女人自打仇家远丢下她返回西安后,人就变成了一片树叶,再也担当不起什么使命,整日里躲在学诚书院,把拂面而来的春风硬说成横扫一切的秋风,把绵软细密的春雨硬当成满天飞扬的落雪,样子跟傻了没什么区别。
暗中,张营长还有另一档子事要做。张营长的确是打入国民军内部的中共地下党骨干分子,他目前的职务是古浪县委委员,受孔杰玺领导。按照上级指示,要借马家兵交接的空,迅速建立一支地下武装,解放古浪乃至凉州的战役即将打响,国民党在这个时候换上兵强马壮的马家兵统管大半个西北,目的就是想借马家兵的力量阻止红军西进的步伐,因此从内部扼制敌人就显得十分重要。除了现成的疙瘩五这股力量,张营长把目标瞄向那些跟他一样接受马家兵整编的零散队伍上,这项工作做起来十分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将自己暴露,那将对凉州和古浪的地下组织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还好,工夫不负有心人,眼下张营长的地下武装已悄悄壮大起来。
让张营长头疼的不是马家兵,而恰恰是自己人。仇家远领导的黄羊在这个春季的确干了许多事,农会掀起的风暴也迅速点燃了古浪的革命烈火。但是,他们错误地将斗争方向引到跟大户富户的斗争上,使得成立农会的意义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农会的目的不是对着那些大户富户,而是发动广大群众,跟国民党反动派做坚决斗争。为这事,张营长跟仇家远发生过激烈争吵,但仇家远根本听不进去。也不知为什么,重回凉州的仇家远显得比以前更加自负,自负中又透着一股急躁,像是急于要干出什么。这可不是仇家远的性格啊,张营长觉得,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仇家远应该变得更加沉稳,应该更能看到斗争的艰巨性与复杂程度,可偏是,仇家远把复杂性忽略了,他还无不得意地冲张营长说:“不让他们得点好处,他们能跟着你干?”
得点好处,难道革命仅仅是得点好处?还有,靠小恩小惠发动起来的这些人,能成为革命的中坚力量?
张营长摇摇头,他感觉仇家远已偏离了方向。
一听孙六带人抢走了粮食,张营长愤怒了,大嗓门一扯:“跟我走!”院里留守的兵娃哗啦啦背起枪,跟上他就往西沟去。路上有个兵娃担忧地说:“营长,我们跟农会斗,会不会吃亏?”张营长暴躁地说:“就那个二杆子孙六,他能算农会?今儿个他要不把粮食乖乖送回来,老子敲烂他的头!”
等到了孙六家,张营长几个却看见另一番景致。一人高的篱笆墙围起的小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人,细一看,全是这阵子跟上孙六闹事的。只见他们个个摩拳擦掌,仿佛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孙六更是喜形于色,跟人们吹嘘他如何把水老二捆起来,这个在西沟人眼里充满神奇色彩的青石岭牧场主,到了孙六嘴里,就成了一个豆腐包,不但乖乖把粮食装在了车上,还差点跪下求他孙六。说的人唾沫横飞,听的人两眼发直,谁也不认为孙六是在太阳底下撒大谎,因为一车粮食就是最好的见证。心急者已在孙六院里支了口大锅,吆喝着看热闹的人快去拾柴禾,说打今儿起,沟里就不用再家家户户冒烟了,吃饭时只管夹着碗来,分享革命果实。
张营长等孙六说完,才挤进去:“你是孙六?”
孙六楞了一下,旁边的人抢着说:“他是我们的农会组长。”
“水家大院的粮是你抢的?”
孙六一看张营长带了不到五个人,胆子正了,跳下他踩着的石墩子说:“农会就是跟一切阻挠革命的反动势力作斗争,谁阻挠革命,我们就打倒谁。”
“对,打倒谁!”孙六的几个铁杆子兄弟跟着吆喝。
“给我把粮食送回去!”张营长正色道。
“你说送回去就送回去,那我成了什么?”孙六厚着脸,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送回去!”张营长啪地拔出了枪,几个兵娃也哗啦哗啦拉起了枪栓。
“吆嘿,你个刮民党,兔子尾巴长不了几天了,你还这么张狂?”孙六说着话,暗中给他的弟兄使眼色,就见这帮人暗暗散开,在张营长他们四周合成了一个包围圈。
“你送不送?”张营长也是让孙六逼上了,本来他就对孙六没好感,认定这是一个混进革命阵营的渣子,一个好吃懒做的乡间小流氓。偏巧孙六又抢了水二爷的粮,如果不把粮食要回去,真的没法跟水二爷交待。
“不送,你能咋?”孙六仗着人多势众,决计在西沟人面前露一会脸。
“啪!”没容孙六做任何反应,张营长一个扫腿便将孙六扫翻,等人们看清时,他已将孙六反剪着双手提了起来,枪,死死地顶在孙六头上。孙六吓得早已没了脸色,他那几个铁杆子还想动手,让张营长的人一个对付三个,全都放倒在地。
按说,这场插曲到此应该结束,张营长体面地把粮食拉回来交给水二爷,这场小风波就算结束了。谁知偏在这节骨眼上,篱笆墙外响过来一个声音:“放开他。”
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仇家远。仇家远刚刚跟司徒雪儿从凉州城赶来,本来要到青石岭去,一听张营长带人到了西沟,就径直赶了过来。张营长制服孙六的这一幕,仇家远完全看在了眼里。仇家远本来不想阻止,但又怕张营长真把孙六制服,会给沟里的革命形势带来不利影响。情急之下,喊出了那一声。
张营长一看是仇家远,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孙六。一放开,孙六就不是孙六了,他冲地上爬起来的兄弟喊:“给我把刮命党的枪下了。”那几个人一看来了靠山,顿时来了精神,毫不犹豫就扑向兵娃,双方再次展开搏斗。仇家远再想制止,就迟了。他总不能明着告诉大家,张营长是革命同志,不能下他的枪。再者,司徒雪儿就在他身边,他也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小伍子急得双眼发红,他还从没遇上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事,一时不知该帮谁又该制止谁。仇家远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不停地冲械斗的人群喊:“住手,都给我住手!”孙六哪还能听得见他的话,冲院里看热闹的人大吼:“抢啊,把枪给我抢了,有了枪,往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一听抢这个字,西沟人下意识地兴奋起来。仿佛他们活在世上,就专门冲这个字来的。况且这些天,他们真的尝到了这个字的甜头,不抢,粮从哪来,不抢,牛羊从哪来?不抢,不抢就得永远做穷人!一声抢啊,一院的人就扑向张营长他们,包括院外那些主意不定的,也都忽然间有了信心,跳进院里,就拳打脚踢地干将起来。
眼见着一场流血事件就要发生在西沟,仇家远一干人的脸都白了,小伍子甚至急的,要扑进来护住张营长。一匹马呼啸着从沟里飞来,远远的,一颗鸡蛋大的石子掠风而来,穿过黑压压的人群,不偏不倚打在了孙六头上,孙六妈呀一声,倒在地上。一股血冒出来,吓得人们顿作鸟兽散。小伍子的媳妇惊恐中朝沟里瞅一眼,颤颤地喊:“天呀,是英英,是英英来了。”
说话间,水英英已跳下马,收起炮肚,直奔院里。孙六还抱着头妈妈老子的呻唤,水英英一把提起他:“粮食哩,我家的粮食哩?”
在西沟,人们可能不怕张营长,可能不怕小伍子,但,见了水英英,没一个敢说不怕的。西沟这些人,一多半给水家当过帮工,剩下的一小半,也长年累月在东沟何家干活,对水家三小姐的厉害,不只是耳闻,不少人吃过她的嘴巴哩。这丫头要是惹躁了,能把你一把提到马上,让她的山风把你巅死!
孙六结巴了几下,还是乖乖地头一歪,指着院里的粮食说:“在那哩。”
啪!一个嘴巴过来。可怜的孙六,头上的血还没止住,嘴里的血又冒出来。“你饿疯了是不是,饿疯了也得苦着去挣啊。抢,你连青石岭的粮食也敢抢!”骂着,又一个嘴巴过去。孙六一躲,嘴上没挨,鼻孔里的血却又冒出来。
四下围着的人慢慢往后退,因为他们看见水家三小姐已在捋自个的马鞭了,那马鞭的滋味,不比嘴巴好受。
院外面的仇家远终于松下一口气,幸亏水英英来得及时,要不然,今天这局面,就完全失控。他正要走上前去,冲水英英说句感激话,不料,司徒雪儿抢先一步开了口。
“好身手,英英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水英英本来是不想理仇家远的,一听司徒雪儿说了话,不得不转过脸来,学着司徒雪儿的口气,文绉绉道:“司徒处长过奖,我一个乡野女子,哪来什么身手,只是院里辛辛苦苦打下的粮被人抢了,咽不下这口气。”说着,扭过头,狠狠地剜了孙六一眼。
仇家远见机行事,指住地上躺的孙六骂:“吃了豹子胆是不,敢抢水家大院的粮,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
孙六结巴着,好像不明白仇家远为什么要骂他。张营长一步跨过来:“敢骂老子刮命党,老子一枪崩了你!”
司徒雪儿看到这,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走过来道:“算了,这事到此为止,我看双方都不要追究了。”
对司徒雪儿的态度,仇家远和张营长都暗自一惊。张营长还怕司徒雪儿要趁机对农会这帮人就地采取措施,心里一直捏把汗,听她这么一说,忙冲孙六喝:“还不快滚!”
水英英还不解气,又冲孙六等人骂:“你些个忘恩负义的,当年闹天灾到我家吃舍饭的时候,嘴咋一个比一个甜?吃不起药了到我家借药钱的时候,嘴咋一个比一个甜?你瞅瞅这西沟的窑洞,还有这院子,有几家不是我水家大院张罗着盖的。敢抢我水家的粮食,不怕老天爷抓头呀!”
骂够了,骂便宜了,才猛地冲小伍子喊:“还楞着做啥,不把马车吆回去!”
粮是追回来了,可水英英的心,却丢在了西沟。西沟孙六家院墙外司徒雪儿小羊羔般偎在仇家远怀里的那一幕,不知怎么就刺痛了她的眼睛,按说,她现在一心一意跟着拾粮过日子了,就不该对别的男人有想法。可,那一幕,真是挡不住地刺痛了她的眼。
这一夜,她破天荒地没跟拾粮睡一起。拾粮倒是想睡,自打那夜后,拾粮像是上了瘾,天天想睡,她呢,说句不害臊的话,也觉得睡好。但是这晚,她却全然没了睡一起的兴趣。
半夜时分,她起身,独自来到院里,院里风声大作,刮得四处响,她就那么站着,风把她的头发卷起来,衣服卷起来,眼看着要把她也卷走了,她依旧站着。她的一双眼死死地盯住峡口的方向,脑子里闪出一些最近在峡里很响的词,什么农会,什么革命,什么解放等等。她想不明白,这些词为什么会被叫响,原本风平浪静的青风峡,为什么一浪接着一浪,总也安静不下来?
后来,她苦苦笑了下,她知道,风平浪静的日子永远过去了,兴许明天,兴许后天,更大的风暴将会来到。
这些话,还是前些日子她去平阳川,姐姐二梅亲口告诉她的。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大不了,再蹲一回地牢!正要转身时,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肩头。回眸一看,竟是男人拾粮。
拾粮将一件外衣披她身上,说:“风大,小心着了凉。”
不知怎么,水英英被仇家远搅乱的心,忽然又平静了、稳当了。她把身子靠过来,靠在拾粮怀里,一片温暖袭来,紧跟着,就有两只手环住了她。水英英闭上眼,半天,嘴里喃喃唤了声:“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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