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夜杜明强与平哥放手一搏过后倒也无事,不知不觉又到了周末。按照监狱内的管理制囘度,周末犯人是不用劳动的,这两天的时间一天用来安排亲友探视,另一天则集中进行思想政囘治学习。
周五晚上便有管囘教将第二天的探视安排告知了相关犯人。有人来探视的犯人自然喜上眉梢,因为通囘过这样的机会不仅可以得到亲友们捎来的食品等紧俏物资,更重要的是能享受到一次温暖平等的情感交流——这正是所有犯人们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杜明强,探视时间,上午九点;杭文治,探视时间:上午九点半;钟小顺,探视时间:上午十点。”管囘教在四二四监囘舍前嚷嚷了几嗓子之后,便又向着其他监囘舍而去了。
“行啊,记者。你不是说没人管你么?这不还是有人来看你了?”平哥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往上铺床板踢了一脚——那个铺位原本是小顺睡的,现在已经属于杜明强。
平哥和黑子、阿山入囘狱的时间比较长,已经很少亲朋来探望他们。所以他们便很关注同监囘舍犯人的待遇,因为一旦有人收到亲友送来的食品,按规矩总是要拿一些出来给“大哥”们分享的。小顺的家人一直来得比较勤,算是在这方面对监囘舍“贡献”最大的一个。而杜明强则寒碜得很,自打他入囘狱之后从来没人来看过他。所以这次的探视安排中囘出现了杜明强的名字,平哥反而觉得有些奇怪了。
杜明强在上铺“嘿”了一声道:“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同时心中也在暗自思忖。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委实不多,除了四一八专案组的那几个警囘察之外,就只有阿华了。明年要来见自己的人会是哪一个?来人又会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呢?
平哥见杜明强不愿多说,也就懒得和他搭腔,转而去调侃杭文治和小顺,问他们是不是有相好的小妞要来。小顺涎着脸嘻嘻哈哈地应付着,杭文治却沉默不语,像是被说中的痛处一般。
平哥纯属要寻个开心,于是又撇下杭文治专攻小顺。小顺被撩斗了几句之后,情绪也亢囘奋起来了,开始没边没谱地吹嘘自己入囘狱之前风囘流倜傥,当时学校里那几个“太妹”被他把了个遍,现在还有人要死要活地等着他出狱呢。
黑子正在卫生间里撒尿,见小顺越说越得瑟,便一边拎着裤子一边出来插话道:“你他囘妈囘的吹牛逼吧。就你这菘包还把小妹呢?我看你装小白脸给别人舔舔屁囘股还差不多!”
“我怎么菘了?”小顺不服气地昂起脖子,“我在学校也是‘四大金刚’之一,那些太妹们就是整天围着我转,怎么了?”
“怎么了?就你这小样毛还被长齐吧?来,先让大囘爷验个货。”黑子存心要调囘戏小顺,说话间突然伸出手去,在小顺的裆囘部重重地掏了一把。
以前在四二四监囘舍里,小顺也是被平哥、黑子等人调笑惯了的。有时候即便过分一点,他也只能干笑着悻悻了之。不过自从那天晚上黑子被爆出“谍报”的身份之后,小顺对黑子的态度便有了些潜移默化的改变。此刻再次受到对方侮辱,他这可忍不住了,起身便推了黑子一把:“我囘**验你个妈囘的验!”
黑子万万没想到小顺会突然动手,促不及防下被推了一个趔趄。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恶狠狠地吐出句脏话,抢上一步搂住小顺就要揍,小顺也不含糊,手脚并用和黑子纠缠在了一起。
“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平哥眼见事态有些失控,便从床囘上坐起来喝道。小顺和黑子停了手,但相互间仍然拉扯着衣领,脸红脖子粗的。
“撒野是吧?”平哥瞪着那俩人,“有闲劲都给我刷厕所去!”
黑子看出平哥是真生气了,便松开了小顺解释道:“平哥,你可看见了,是他先跟我动手的。”
“行了行了。”平哥没心情给这俩人评判是非,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也是的,我跟小顺逗两句,你他囘妈囘的瞎搀乎啥?”
黑子没啥话说了,他咽了口唾沫,心情无比沮丧。他在平哥心中的地位显然已经大不如前,就连和小顺发生矛盾,平哥居然也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小顺见黑子挨骂心中自然是一阵暗爽。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太过得瑟。只是又横了黑子一眼,然后便爬到自己床囘上假装睡觉去了。
经过这么一闹,平哥也没了玩笑的兴致。众人各归各床,横躺着百无聊赖。只有杭文治盘腿独坐,眼望着气窗外的无边夜色,思绪难平。
第二天一早,犯人们起床之后先吃了早饭,然后集中到监囘舍前的一个院子里放风。昨天晚上被点到名的犯人则按照预定好的时间,依次被带到探访室里接受亲友的探望。
杜明强是四二四监囘舍里第一个被安排探望的人。当他被带到探访室的时候,来客已经等了他一会。那人约摸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长方的脸型,身材高大挺拔,正是邓骅生前的贴身保囘镖阿华。
管囘教给杜明强解囘开手铐,然后退到了探访室门外。
杜明强拖动着脚镣在阿华的对面坐下,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并不急于说话。
阿华也盯着他看了一会,目光深沉却又绝不流露囘出过多的情绪。俩人就这样对视着,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最终还是阿华打破了这份沉默。
“你托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在说话的同时阿华移开视线,开始四下打量探访室内的陈设格局。
“哦?”杜明强仍然在看着对方,而他探询的语气显然是希望对方给些更加详细的信息。
阿华便扫了杜明强一眼,继续说道:“我联囘系了最好的医生,出国的手续也办妥了,下周就可以出发。那边的医院提囘供全程贵宾式服囘务,从接机到入院手术都有专门的护理人员负责,我还特别要求配备一名中文翻译。”
杜明强脸上露囘出笑容,赞了句:“很好。”不过他并没有说“谢谢”一类的客套话,因为他们之间只是在完成一场交易。
阿华自然也很清楚这里头的干系,所以在得到对方的赞许之后他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现在我们之间两清了吧?”
杜明强回答:“是的”。随即他再次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而这一次的目光中包含囘着一种灼人的锐利感觉。
“所以我们之间该处理另外一些事情了。”阿华一字一句地森然说道。
杜明强当然知道“另外一些事情”指的是什么:他杀死了邓骅,对方无论如何都是要找自己报仇的。不过他对此并不反感,他甚至很欣赏阿华的忠诚,所以才会把郑佳托付给对方——事实证明这是个正确的选择。此刻面对着阿华愤怒的目光,杜明强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你有这个权囘利,我会等着你。”
阿华也点点头,俩人之间便用如此简单的对话完成了一场生死之约。然后阿华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光碟放在桌面上,告诉杜明强说:“这是她托我带给你的。”
杜明强的心“砰”地剧跳了一下,他眯起眼睛敏囘感地反问道:“她知道我在这里?”
阿华注意到杜明强的情绪变化,并且立刻判断出对方在担心什么。他的嘴角挑囘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同时如实告知对方说:“她并不知道你的情况,她还在期待着视力恢复之后与你相见。”
杜明强松了口气,他把那张光碟抓在手里,轻轻地抚摩着。
“你给他什么东西?”押囘送杜明强的管囘教一直在探访室门口监囘视着室内的动静,见到这俩人在传递物品,他便走上前喝问了一句。
杜明强连忙陪着笑:“只是一张光碟。”
“我们得先审囘查一下碟片内容,这是监狱的制囘度,请你理解。”管囘教一边说一边冲杜明强伸出手。
杜明强无奈地撇撇嘴,将那张光碟交到了管囘教的手中。
阿华已经完成了此行的使命,见管囘教正好进来了,他便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不再搭理杜明强,自顾自起身离去。
杜明强看着阿华走远,他主动把双手伸出来,摆出配合管囘教带手铐的顺从态度。
管囘教却笑了:“急什么?你的探视时间还没到。”
监狱规定的探视时间是每次半个小时,一般探视双方都会觉得这时间短得转瞬而逝,像阿华这样不到五分钟就起身离去的情况实在少见。
杜明强有些无奈,他看着管囘教苦笑道:“那您是什么意思?我一定要在这里呆够时间吗?”
“还有人等着见你呢。”管囘教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背着手走出了探访室,不一会儿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他和管囘教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囘进屋坐在了杜明强的对面。
杜明强看着对方笑了笑,那个人是他的老朋友了,他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和阿华前后脚到来。
“罗警囘官,你好。”杜明强甚至主动和对方打了个招呼——那人正是省城**队的队长罗飞,也是亲手将自己送入这个监狱的人。
罗飞看起来却不像杜明强那么热情,他首先向对方申明道:“我并不是专程来找你的。”
“哦?”杜明强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你是跟着阿华过来的?”
罗飞点点头:“我已经跟了他好几天了。”
“他又犯什么事了?”杜明强挑囘起眉头,显得绕有兴趣似的。
“帮囘派争斗。”罗飞简略地概括了一句。
“有人想趁势吃掉龙宇集囘团?”杜明强猜测到。
罗飞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杜明强便又摇头轻叹:“胃口也太大了些,搞不好会把自己噎死的。”
罗飞看着杜明强认真地说道:“市内最近已经发生了好几起摩擦,如果不控囘制的话,恐怕还要出大事。”
杜明强翻了翻眼皮看着天花板,他虽然身在大囘狱,但罗飞提囘供的信息已足够他展开一些思考。片刻之后他对**队长说道:“阿华肯定知道你在盯他。即便有什么动作,他不会给你留下证据的。”
罗飞倒也不否认,他苦笑了一下说:“是的,这么盯下去很难有实质性的突破,而且我们的人也耗不起——所以我只是想先囘摸清他的关系网,作些有针对性的防范。”
“嗯,暂时也只能这样——”杜明强点了点头,忽然又看着罗飞问道,“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对方既然主动问到,罗飞便不再兜什么圈子,直入主题说:“为了那卷录囘音带。”
杜明强心知肚明:那是一卷极为重要的录囘音带!当初他为了弄清楚生父死亡的真囘相,不惜以身涉险潜入到四一八专案组内部,并且对警方的动态展开了监囘听。其间却又横生波折:
阿华为了除去野心膨囘胀的林恒干和蒙方亮,假借Eumenides之名策划了一场谋杀。这场谋杀虽然操作得天衣无缝,但前期密谋的过程却被韩灏偷录了下来。后来韩灏也被设计身亡,不过他设法把那卷录囘音带寄给了蒙方亮的家属,以此行为作为对阿华的反扑。警方接到报案立刻去蒙方亮家中提取这卷录囘音带,只是这信息却被杜明强监囘听到,后者抢先一步夺走了录囘音带,令警方无功而返。而那卷录囘音带正是制裁阿华的最有力的证据!
见到罗飞提起了这个话茬,杜明强便闭起眼睛微笑不语。这是一个敏囘感话题,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他不便说太多,否则很有可能把自己也绕进去。
罗飞知道杜明强的心思。对方不说话,他就主动攻击对方的要害:“我知道抢走录囘音带的那个人就是你。”
杜明强睁开眼睛,用无辜的语气说道:“对这件事情,我可从没承认过什么。”
“是的,你没承认过,你如果一口咬定不知情,那我也没什么办法。”罗飞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表示,然后又继续说道,“不过我以前一直都很奇怪:在这件事上你为什么要帮阿华?你们俩人的关系,应该是你死我活的状态才对。直到这几天我才知道了其中的答囘案。”
杜明强仍旧只看着对方不说话。
“你把郑佳托付给了阿华,对吗?而你的筹码就是那卷录囘音带,你以此为交换条件?”
杜明强笑了笑。既然罗飞已经跟了阿华好几天,那么有些事情肯定是瞒不过对方的。他斟酌了一会后反问道:“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的。你直接说吧,你现在想干什么?”
“我也可以和你交换,同样的条件。”罗飞把身囘体往前探了探,想凸显出自己的诚意,“我会帮你照顾那个女孩。”
杜明强不置可否。罗飞则继续劝说道:“阿华的确是个很尽责的人,他给那个女孩安排的一些事情可能是我无法做到的。但你想过没有,阿华随时有可能被仇家杀死,或者被警囘察抓囘住,到时候那个女孩该怎么办?你应该找一个更长远、更稳妥的人来照顾她吧。”
杜明强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最长远、最稳妥的人,只有我自己。”
罗飞一愣,随即苦笑着摇摇头。他原本对这次谈话的结果颇具信心,可对方这句话一说却把他的期望一下子浇灭了。而且他清楚地看到俩人间的思路差异出现在哪里。
罗飞交谈的出发点在于:杜明强自己再也无法照顾那个女孩。罗飞认为这个假设是合理的,因为他已经把杜明强送进了监狱里。可杜明强显然并不承认这次失败,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够回到自囘由的世界,成为那个女孩身旁最稳妥的伴侣。
这样的思路分歧根本没有调和的可能。
无奈之下,罗飞只好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去说服对方。
“其实把录囘音带交给警方对你是有利的。你知道阿华不会放过你,而你又在监狱中,你怎么和他对抗?”
“我和阿华之间是我们俩人的事情,我并不需要警囘察的保护。”杜明强先是淡淡的拒绝了对方的好意,然后又用滴水不漏的严谨辞令说道,“至于你说的那卷录囘音带,即使真的曾在我手中,我也不会和阿华交易的同时还留下一个副本——这不是我行囘事的风格。”
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罗飞知道已无回旋的余地。他默叹了一声,起身离去。不过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头说道:“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随时让管囘教转告我。”
杜明强没有再接对方的话茬。
“不要在任何时候因为别人的劝说而改变自己既定的计划。”这是老囘师给过他的教囘导,多年来他一直谨记在心头。
罗飞离开之后,在门外等待的管囘教又进了屋。此刻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已到,管囘教给杜明强带上手铐,准备押囘送他回到四监囘区。俩人走出探访室所在的大楼时,却见另一个管囘教正押着杭文治在大楼门口等待着。
“你来了啊?等多久了?”杜明强看着杭文治打了个招呼。
“没多久。”杭文治咧嘴憨憨地一笑,然后问道,“刚才来探视你囘的囘人是**队的罗队长?”
杜明强回答说:“算是吧——你看见他了?”
“嗯,刚刚从这里走出去的。”杭文治所处的位置可以看见探访室的大门,他一定是先看到罗飞离开,然后又看到杜明强被押囘送出来,所以做出了上述的判断。
“你也是被罗飞抓进来的?”杜明强猜测到,除了这个原因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杭文治认识罗飞。
杭文治尴尬地点点头。而这时押囘送他的管囘教在他身边催促道:“行了,瞎聊什么呢,还不赶紧进去!”
杭文治便不敢多说,唯唯诺诺地跟着那管囘教走了。杜明强也不再停留,跟着押囘送自己的管囘教一路往回走。到了四监囘区之后,却见犯人们仍然在小广囘场上放风活动。
这广囘场是在监囘舍大楼东面用三面砖墙围出来的,面积大概有七八百个平米。广囘场中心有个简陋的篮球场,一堆犯人正聚在上面闹哄哄地追抢着一只破败不堪的篮球。
管囘教把杜明强带到院子里,关好院门之后给杜明强打开了手铐脚镣。杜明强不愿去球场上凑那个热闹,就到角落里找了个空地坐下来,懒洋洋地享受着早春时分的煦暖阳光。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却听见管囘教在大声呼喊小顺的名字。小顺连忙从球场上挤下来,一溜小跑来到管囘教面前。管囘教便把手铐脚镣又给小顺带上——这是四监囘区的特殊规定,这些重犯只要走出本监囘区的控囘制范围,原则上都是要重刑加身的。
杜明强知道这是该轮到小顺去接受探视了,这同时也意味着杭文治很快就会回到监囘区中。
果然,小顺被带走后没多久就看到杭文治被押囘送回来。刑囘具去除之后,杭文治也没有钻到球场上的犯人堆里。他站着环顾了一会,很快就看到了阳光下的杜明强,于是他便向着对方走了过去。
杜明强给杭文治挪了块好地,热情地招呼道:“来,坐着歇会吧——这儿阳光最好,还有免囘费的球赛看呢。”
杭文治坐倒是坐了,但他仰头看着天空,神情黯然得很。
“谁来看你了?”杜明强有囘意要挑对方多说说话,他知道刚进监狱的人很容易沉闷压抑,尤其是见过了亲友之后。
杭文治垂下眼睛答道:“我的一个同事,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杜明强略感到有些奇怪:“怎么了?你家里人没来?”
杭文治沉默了片刻说:“我妈病了,中风。”他的声音略略有些嘶哑。
杜明强看着对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可以想想对方此刻的心情,那一定是充满了自责和愧疚,焦急愤囘恨却又无囘能为力。
良久之后,倒是杭文治又开口了。
“我今年三十二了。古人说:三十而立。嘿,你看我立了个什么?自己过不好也就算了,还要连累我父母一起受苦……我母亲身囘体一直不怎么好,这次中风,得有一半的原因是被我给急的,你说我还算个男人吗,我还有什么脸继续活在世上?”杭文治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声音已经明显地哽咽起来。
“你错了。”杜明强拍了拍杭文治的肩头,郑重地说道,“越是这种情况你越得继续活下去——这样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杭文治抬头看着杜明强,似乎从对方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一丝支撑之力。
“不管受了多大的苦,不管未来多么绝望,我们都要继续活着——”杜明强看着杭文治的眼睛,“活下去,为了关心我们的人,更是为了伤害我们的人。”
杭文治目光中闪过一丝困惑,似乎不太理解对方最后那半句话。
于是杜明强又解释道:“我们多活一天,那些可恶的家伙就会在不安的情绪中挣扎。如果我们死了,这些家伙就彻底解脱了,你明白吗?”
杭文治深吸一口气,喃喃说道:“不错,为了那些伤害我们的人,必须要继续活下去。”他的眼睛慢慢地眯起来,原本那种自怨自艾的悲凉神色开始转化成一种坚强的愤怒。
很多时候,愤怒正是支撑一个人渡过绝境的最强劲的动力。
见对方消极的情绪有所缓和,杜明强便适时地岔开话题问道:“你朋友都给你带什么了?”
“就是些吃的,还有点日用囘品。”
“这个时候还能想着你囘的囘人,那才是真正的朋友。你能有这样的朋友,前半生也就不算太失败,对不对?”
看着杜明强的笑脸,杭文治也笑了。的确,只要你认真的去寻找,生活中总有令人温暖的地方。
“其实我倒希望你的朋友能给你带副眼镜来。”杜明强拿杭文治打趣道,“你要是带上眼镜,那我们这组的工作效率又能提高个两三成呢。”
“对啊。”杭文治拍拍自己的脑袋,“刚才心情不好,把这茬给忘了。唉,只能等下周他过来的时候再说了。”
俩人这般闲扯着,暂时淡忘了那些令人压抑的现实。这时日头也越来越高,时间已过了上午的十点半。四二四监囘室最后一个接受探视的小顺也被押囘解回来了。他在小广囘场里独自溜达着,看似漫无目的,但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杜明强和杭文治的身旁。
杜杭二人看到了小顺,不过懒得搭理他,只顾继续闲聊。
小顺却是有囘意要和他们搭讪:“强哥、治哥,你们俩在这儿哪?”
这两声哥叫得杜杭二人一愣。自从那天晚上杜明强发彪之后,小顺算是服帖了,以后再没敢在俩人面前找茬,但这么亲囘热的叫“哥”还是头一遭,杜明强忍不住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对方,揣摩他心理是不是在打着些小主意。
杭文治则不冷不热地回了小顺一句:“你可别叫我‘哥’,我听不习惯。”
“不习惯我更得叫啊,每天多叫几遍,听着听着你不就习惯了吗?”小顺讨好似地涎笑着,然后也不待别人邀请,自顾自在杭文治身旁坐了下来。
杭文治皱起眉头问他:“你有事没有?”
“没事。刚才家里人过来,带了些香肠腌肉,我想先分给两位哥囘哥尝尝。”
杜明强咧嘴一笑:“不太合适吧?有好东西也应该先孝敬他们啊。”
“他们的我也留着呢。”小顺急于表白道,“以前不是跟两位哥囘哥有点误会吗?我这里先认个错,两位可别往心里去。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吩咐。”
小顺一边说,一边往东南方向张望了几眼。杜明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平哥、阿山和黑子正在那边凑成了一堆。杜明强心中暗暗明了:小顺这家伙机灵得很,眼看着监囘舍里格局发生变化,他昨天又和黑子闹崩了,这是想要找个新的靠囘山呢。
杜明强懒得淌这趟浑水,就懒懒地站起身说道:“你们俩先聊吧,我走动走动。”
杭文治见这个架势起身也想走,却被小顺一把拽住了:“哎,治哥,你怎么也走,好歹留一个陪我唠唠啊。”
杭文治磨不开面子,只好又重新坐下。杜明强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自己溜达到一边去了。他知道小顺这家伙虽然挺贱,但要说他真正有多坏却也不见得。由他来陪陪杭文治倒也不错,至少能让后者的监狱生活多一些色彩吧。
情况果然也向杜明强设想的那样。杭文治一开始对小顺还颇为抵触,渐渐的两个人还真聊到一块去了。要知道小顺素来势力惯了,溜须拍马服侍人都是拿手好戏,这要一一使到杭文治身上,后者一下子也很难抗得住。
俩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之时,忽然一个篮球飞过来,正砸在小顺的脑袋上。小顺吃痛,便转身向来球的方向骂了句:“谁啊,不长眼睛的?”
却见一人从人丛中走出来,将砸了小顺的那个篮球捡在手里,同时大咧咧地说道:“谁说我没长眼睛?没长眼睛能扔得那么准吗?”
小顺一见那人正是黑子,便心知对方一定是故意的了。看着黑子那副存心挑衅的样子,小顺气不打一处来。他以前就没少受对方的欺辱,但地位上的差距让他吃了亏还得笑脸相迎。现在可不一样了,他觉得至少黑子已经没有资格再骑在自己的头上。
小顺往地上啐了一口,挑囘起嘴角骂了句:“傻囘逼!”虽然只是最普通的一个脏词,但他的神态和语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于轻佻的神态中透出十足的鄙视,简直就是在用语言猥亵着对方。
闲得发慌的囚犯们此刻都围过来看热闹,见小顺这一下骂得漂亮,便纷纷喝彩起哄,唯恐天下不乱一般。黑子哪受得了这个?立刻把手中的球又狠狠地向小顺砸过去:“我囘操囘你囘妈囘的!”
小顺跳起来躲过了,那球砸在了旁边杭文治的身上。杭文治看起来不想惹事,只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小顺却不干了,指着黑子骂道:“操,有事冲我来,你砸我朋友干什么?”
“朋友?”黑子不屑地冷笑着,“你倒挺能攀高枝啊?”
“你他囘妈囘的懂个屁!”小顺迎着黑子走上前,“有些事我懒得说出来,真要说了,你丫的哭都来不及!”
小顺这话可戳中黑子痛处了,后者立刻变了脸色:“就你囘妈囘的嘴大是吧?!”说着话,他抬手就是一掌,结结实实扇了小顺一巴掌。
小顺红了眼,疯牛一样地撞在黑子身上,俩人同时倒了下去。然后便互相纠缠着在泥土地里打起了滚。几个回合下来,身囘体更加强壮的黑子渐渐占据了优势,他把小顺压住,自己则起身坐在了对方的肚子上。这下小顺便全面受制,一时间反囘抗不得了。
杭文治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可忽地又被一人拉住,回头一看,正是杜明强。
“你别管了,让他们闹去。”杜明强摇着头说道。在他们对面的人丛中,平哥和阿山也抄着手,只顾看热闹。反正这里不是监囘舍,事情就算闹大了也追究不到他们头上。
这时黑子已用手掐住小顺的脖子,狞笑着问道:“你服不服?他囘妈囘的还敢乱说话吗?”
小顺的脸憋得通红,目光却转过来看着杭文治这边,艰难地乞求道:“治哥……帮个手啊。”
“我囘操,你找他帮手?”黑子几乎要哑然失笑了,“你们还真是王囘八看绿豆啊,情人眼里出西施,菘包惜菘包……”
就在黑子驴唇不对马嘴的排比句式中,却见一个身影抢到了俩人的战团中,来人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直接一脚踢在了黑子的肋部。黑子被踢得岔了气,浑身的力道立刻散了。小顺便趁势挣脱了他的压囘制,一挺身反而把对方掀翻在地上。
“今天就让大家伙都看看,谁才是菘包!”小顺起身之后就冲着黑子连踹了好几脚。黑子一时无力反囘抗,只是茫然地看着刚刚把自己踢倒的那个人,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那人正是在他看来三棍囘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杭文治。
此刻不光是黑子惊讶,杜明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当杭文治摆脱自己向黑子冲过去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最多是要拉个架吧。没想到杭文治居然上前一脚就踢中黑子的要害,这种火爆劲儿实在与以前的形象判若俩人。
“嘟!”一声尖利的警囘笛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值班管囘教提着电囘棍冲进场内喝问道:“干什么呢?!”
小顺一听到警囘笛声就立刻撤到了一边,嬉皮笑脸地看着管囘教说道:“报告管囘教:我们没事,闹着玩呢!”
管囘教看着躺在地上灰头土脸的黑子,二话不说,拿电囘棍就捅囘了小顺一下。小顺“嗷”地一声惨嚎,身囘体蜷成了虾米。
“有这么闹着玩的吗?”管囘教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很快落在了平哥头上,“沈建平,你说说怎么回事?!”
“报告管囘教,真的没什么事。”平哥打了个哈哈敷衍道,“就是打球打毛了,球都掉地上了,他们还抢呢。这哪是打篮球啊,都快成橄榄球了。”
黑子这时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识趣地附和道:“报告管囘教,我们就是在抢球。小顺他不懂规则,抱着球跑。这谁受得了啊?我非得抢过来不可。”
管囘教将信将疑,不过既然众人都这么说了,他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吹了个长哨说道:“给你们点阳光,你们就胡七八遭的灿烂。行了,放风结束,都给我回监囘舍里呆着去!”
众囚犯一阵唉声叹气的埋怨之声,但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开始排队。杜明强排在杭文治身后,低声问道:“你刚才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杭文治回过头平淡的说道,“我只是想明白了:什么事都没理由让自己受委屈。谁想伤害我,至少我也得让他不舒服!”
杜明强咧咧嘴,没想到自己先前的一席话会让对方转变得这么快。他一时间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了。
众人回到监囘舍之后,黑子和小顺之间虽然气还没理顺,但是有平哥压着,俩人谁也不敢造次。黑子原本以为可以吃定小顺的,但杭文治竟然会帮小顺出头,这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后自己要以一敌二,那可就占不到什么上风了,更何况杭文治身后还站着一个高深莫测的杜明强?黑子越想越觉得自己前景黯淡,愁闷不已。
平哥对杭文治今天的表现也颇感意外,回监囘舍不久就忍不住说了句:“行啊,你小子倒也有种!”
杭文治不搭腔,只是躺在自己床囘上不知想些什么。杜明强反倒有些替他担心,他从平哥的语气中听不出好坏来。不过想想以黑子和小顺现在的落魄地位,平哥倒不至于因为这俩人间的摩擦把事情闹大,于是便也释然了。
因为今天是周末,监狱里的值班人员相对较少,食堂也不开火,饭菜都是昨天做好的,到饭点就分配到各个监囘舍。吃完饭之后,管囘教便把今天亲友探视时带来的物品分发给了相关囚犯。这些物品无论巨细,全都经过了严格的安全审囘查。
四二四监囘舍的杭文治和小顺都收到了不少副食品。按照规矩自然要拿出一些来孝敬平哥,平哥和阿山俩人分了,然后又说道:“你们两个今天让黑子折了个大跟头,怎么的也得表示表示吧?”
杭文治和小顺并不是很乐意,但知道平哥有心压事,也必须得给对方这个面子。于是俩人又各拿出些美味给了黑子,黑子面上也过得去,打个哈哈说几句客套话,心里真囘实的想法怎样可就难说了。
杜明强没心思去享受舍友们的假日会餐。他挂念着阿华捎来的那张光囘盘,不知里面会是些怎样的内容?管囘教又为何迟迟不将那光囘盘还给自己?
到了下午两点半,午休时间结束。值班管囘教们又过来打开监囘舍,准备带犯人们到院子里放风。众人便排着队跟着管囘教鱼贯而出,这时却听有个管囘教喊了一声:“杜明强出列!”
杜明强横跨一步停在了队伍之外。
等其他犯人都走出监囘舍大楼之后,管囘教走到杜明强面前,将一张光囘盘塞到对方手里:“喏,这是你的东西。”
杜明强鞠了个躬:“谢谢管囘教。”
管囘教却没有完囘事,他左手还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盒子:“还有这个你也拿去吧,这是**队的罗队长送给你的。”
罗飞?杜明强有些意外,他接过盒子看了看,包装说明显示盒子里应该是个全新的便携式CD播放器。
杜明强体会到罗飞的苦心,一时间竟有些小小的感动。
管囘教在一旁观察着杜明强的反应,对方体现出来的情绪让他颇为满意,于是他点了点头,又说道:“罗队长有句话托我带给你:到底谁更可能成为你的朋友,希望你想清楚。”
杜明强沉默片刻,回答说:“我明白。”
“明白就好。”管囘教挥了挥手,“你也出去吧。”
杜明强转身向监囘舍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CD盒的包装。他把那张光囘盘塞囘进了CD机里,带上耳囘机之后按下了播放键。
在杜明强步出监囘舍大楼的那一瞬间,午后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与此同时,如天籁般的音乐声也从耳囘机中流淌出来。
杜明强产生一种如飞翔般的愉快囘感觉,他痴迷般地仰望着天空,一步步地走进那煦暖的阳光中。在他周围,其他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似乎都不存在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阳光和音乐。
他在这样的世界中徜徉着,幸福得像一枝绵绵细雨中的花朵。当那一曲渐渐终了之时,他恋恋不舍地按下了停止键。
他不知道那光囘盘中一共会有几首乐曲,但无论他此刻如何的贪婪,他也舍不得一次将整盘光碟全部听完——那样实在是太奢侈了!仅仅是这一首乐曲,他觉得自己至少要细细的品味三天!
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三天啊!
“你在干什么呢?”突如其来的话语声打断了杜明强的畅想,他循声看去,却见杭文治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我的礼物。”杜明强晃了晃手中的CD机,“请原谅我不能和你分享,因为这礼物对我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杭文治显然对杜明强手里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他拉了拉对方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你现在有空没?我想跟你说点事情。”
“怎么了?”杜明强察觉到对方的神态有些怪异,他一边把CD机收好,一边把自己远远飘散的情绪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找个僻静的地方再说。”杭文治用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然后向着一个冷清的背光角落走去。
杜明强跟上杭文治的脚步。到了墙角之后俩人先后停下来,杜明强用困惑的目光看着对方。
“我想过了。”杭文治开始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我要出去!”
“什么?”杜明强皱了皱眉头,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要出去!”杭文治又说了一遍,怕对方还听不明白,他停了一会之后,干脆就直说道,“我要越狱!”
“你胡说什么呢?”杜明强露囘出难以理喻的表情,他的目光往四周快速的扫了一圈,在确信没有别人关注他们之后,他又压低声音道,“你疯了吗?”
“我没有疯——”杭文治的神情却严肃得很,“——我必须出去。我母亲中风了,家里又没有积蓄,根本没有钱给我母亲看病。我如果不出去的话,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她老人家了。”
杜明强无奈地翻了翻眼睛,提醒对方:“你出去同样也见不到她!只要你一越狱,马上就会有大批的警囘察将你所有的社囘会关系牢牢地盯死。你还指望能看到你母亲?别做梦了!只要你敢和家里人联囘系,铁定会被警囘察抓回来的!”
杭文治摇摇头道:“我没有那么傻,我出去以后当然不会和家里人联囘系的。但我会想办法让那个女人把钱还给我的父母,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我死了也值了。”
“让那个女人还钱?”杜明强看着杭文治,“你能有什么办法?”
杭文治犹豫了一下道:“我还没想好……但办法肯定是有的。我连命都不想要了,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一个贱女人!”
杜明强瞪起眼睛,像是在看着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良久之后他苦笑道:“你真的是疯了……”
“我没疯!”杭文治伸手抓囘住对方的胳膊,神色有些激动,“是你告诉我的:不能便宜了那些伤害我们的人。是你煽囘动了我的愤怒,让我激起了复仇的欲囘望。现在你又说我疯了,难道你的那些话根本就不是你真囘实的想法吗?!”
“是的,我们不应该放过那些坏人,我们要复仇。但复仇并不是靠愤怒和冲动来完成的——”杜明强伸手在杭文治的脑壳和心口上分别轻点了两下,“复仇要靠智慧和耐心,你明白吗?”
杭文治沉默了,他似乎稍稍冷静了一些,然后他问道:“那按你说的,我该怎么办?”
“老老实实的服刑,好好表现,争取减刑。然后让你朋友帮你找个好律师,搜集那女人侵吞你们财产的证据,如果能证明那些财产原本就是属于你的,那么绑囘架和勒索的罪名就都可以推囘翻了。”
杭文治失望地“嗤”了一声:“减刑?再怎么减也得呆个十多年,到时候连黄花菜都凉了!翻案就更不用想,如果能有证据的话,我还至于被送到这个地方来吗?”
杜明强咧咧嘴,对方说的也的确是实情,他无法反驳。
片刻之后杭文治又问道:“你还有别的建议吗?”
杜明强摇摇头。
杭文治便坚定地说道:“那我只能越狱了!”
杜明强不再说什么,他一反手拉住杭文治的胳膊,把他从阴暗的墙角里拽了出来。
杭文治吃了一惊:“你干嘛?”
“你看看那边。”杜明强伸手往北边一指,“告诉我那是什么。”
谁都看得见,那是一个高高囘耸立的岗楼。荷枪实弹的武囘警站在岗哨里,阴森森的枪管在阳光下闪耀着寒光。
见杭文治不言声,杜明强便冷笑着继续说道:“这样的岗哨遍布于监狱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犯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你跑一个试试?哨兵想要击毙你比打死只猪还要容易。”
杭文治深深地吸了口气,但眼中的欲囘望却并没有熄灭。
杜明强又退了一步说道:“就算你有隐身法,可以避开哨兵的耳目,那又能有什么意义?要想逃往自囘由的世界,你还要面对两层楼高的监狱围墙和墙头密布的电网,想翻越是根本不可能的。当然了,你还可以往南边跑,如果你能通囘过指纹验证的安检门,你就可以进入前院的办公区域,不过我要告诉你,那里不仅到处都是狱囘警,而且每个角落里都有密布的监控摄像头。在监狱的最南边还有一道戒备森严的大铁门,进出的车辆行人都要接受卫兵严格的检囘查。别说是一个大活人了,就算是一只老鼠也别想从那里溜出去。”
杜明强的每一句就像是一盆冷水,反复地浇覆着杭文治心中那种不切实际的冲动。最后他用一句话总结说:“这是全省戒备最为森严的监狱,近二囘十囘年来从未发生过成功越狱的案例,你凭什么想从这里逃脱?不是我看不起你,你根本就连四监囘区都跑不出去!”
这次杭文治沉默了许久,最后他终于开口道:“我知道很难,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我们两个一起逃出去。”
杜明强立刻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逃?我只不过是个五年犯,好好表现的话三两年就能出去了,我囘干吗要冒着被击毙的风险陪你去干这么一件不靠谱的事情?”
杭文治无囘言囘以囘对,他看着杜明强,黯然道:“我还以为你会帮我的……”
“帮你?我看我是帮你帮得太多了!”杜明强苦笑道,“帮得你冒出了这样荒唐的想法!”
虽然对方已如此明确地拒绝了自己,但杭文治还是不太甘心,踌躇了片刻之后,他又小声地说道:“其实我已经想到了一些办法……”
“那你千万别告诉我,我会去揭囘发你的!”杜明强用这样的言语彻底堵死了杭文治的话头,然后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杭文治独自一人站在广囘场的角落里,既孤单又无奈。片刻之后,他抬头环视着那一圈高囘耸的围墙,厚厚的石块和电网隔断了通往自囘由世界的道路,即使是初春的煦日照耀之上,也只能泛起一片令人绝望的冰冷寒光。
随后的几天里,杭文治再也没有向杜明强提起过类似的话题。没事的时候他便一个人坐着发呆,不过状态已和刚入囘狱那阵截然不同。那种木木的茫然无助的神色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神中开始闪动着一些琢磨不透的光芒,好像总藏着很多心事似的。
杜明强自然能看到发生在杭文治身上的这些变化,但他却保持着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事实上杭文治能产生越狱念头,杜明强细想下来倒也不觉得特别奇怪。很多重刑犯在入囘狱之初都会有过类似的妄想,而时间会用一种缓慢却又无囘坚囘不囘摧的力量磨砺着他们,并最终在他们的心头裹上一层坚囘硬的茧子。于是那些燃囘烧的火苗便会失去欲囘望的氧气,在残酷的现实中熄灭、冷却下来。
时间是最好的老囘师,杜明强觉得并不需要自己再去告诉对方什么。在杭文治异想天开的时候他也乐得清静,独自沉迷在美妙的音乐世界中。
小顺却有囘意和杭文治越走越近。其中的原因或许用一句老话就可以解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自从在篮球场边联手和黑子干了一架之后,小顺俨然已将杭文治当成了自己最亲囘密的盟友,有事没事都往对方身旁凑活,态度殷勤有加。
杭文治原本对小顺就没什么好感,现在心里藏着秘密,更是不想和对方接近。但无奈大家都在一个监囘舍内,对方笑着脸来磨蹭,他也没法发作。有时候杜明强看到他疲于应付的样子不禁暗自好笑,心想:就得让小顺这个搅屎棍囘子给你捣捣乱呢,要不然你每天胡思乱想的,可别真的走火入魔了。
平哥也注意到了小顺有笼络杭文治的倾向。鉴于这俩人的地位在监囘舍里都不高,他也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在这个监囘舍中平哥他唯一顾忌的人就是杜明强,只要那家伙不再挑事,其他人是折腾不出什么动静的。
当然有一个人非常不爽,这个人就是黑子。那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小顺和杭文治放倒,黑子脸面无存。以他的性格脾气,这件事是一定要想办法扳回场子来的!杭文治有杜明强罩着,黑子不敢动,他只能在暗地里瞄着小顺——这小子凭什么和我嚣张?无论如何也要治服了丫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表面平静,暗流却汹涌不息。转眼又到了某个周末,这天杭文治又得到了探视的机会。中午回到监囘舍之后,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兴囘奋。
“哎,治哥,你朋友又给你带啥好东西了吧?”小顺贱兮兮地凑上来问道。
“确实是好东西——”杭文治卖着关子说道,“不过这好东西对我有用,对你可就没什么意义了。”
小顺挠了挠头,想不出对方说的到底会是什么。不过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午饭后管囘教把通囘过审核的探望物品分发到相关人员的手里,杭文治除了一堆食物和生活用囘品外,还得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盒子。
杭文治打开其中的一个盒子,摸出一副眼镜架在了自己的鼻子上。自从入囘狱当天弄碎了眼镜之后,杭文治就一直生活在一种半朦胧的状态中。虽然他的近视度数并不算很高,但在行动上仍然会带来诸多不便。
“哟,又带上了啊?”黑子摇头晃脑地评价着,“这才像个样子,恢复文化人的感觉了。”
小顺斜了黑子一眼,道:“治哥就是不带眼镜,那气质也和一般人不一样。”
黑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操,这马屁拍的——见着亲爹了啊?”
小顺歪着脖子正要和黑子倒饬几句,却听平哥忽然开口道:“怎么弄了两副来?还想留一副自囘杀用啊?”
“眼镜这东西容易坏,留个备用的。”杭文治一边说,一边打开另一只盒子,把里面的眼镜拿出来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才收起来,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
“大伙都用不着的东西,弄那么多干什么?”平哥又撇着嘴说道。杭文治听出了些话外音,连忙陪着笑把朋友带来的香肠一类的方便食品奉献出来给平哥分享。平哥当然就毫不客气地笑纳了,同时给其他人也散发了一些。众人皆大欢心,各自享受起“福利”,先前不愉快的气氛也就此消弭。只有杜明强对分到手里的香肠似乎没什么兴趣,他随手把美食往床头一扔,自顾自继续听他的音乐去了。
杭文治重新带上眼镜之后,不仅日常行动方便了许多,也提高了他工作时的效率。他本来在量图划线方面就有优势,现在视力也恢复了,制囘作纸袋当然就更加迅速。杭文治为人老实仗义,在提前完成自己的工作量之后也不会离去,而是继续留下来帮其他人搭手。他的这番举动引起了广泛的好感,就连黑子也不得不领情,渐渐转变了恶劣的态度。
因为每天都能提前完成工作任务,四二四监囘舍也得到了带队管囘教的表扬。冲着这一点,平哥都得给杭文治几分面子。不仅如此,甚至协管班长“大馒头”对杭文治爱咬铅笔头的习惯也不深究了。在这个监狱里,只要大家劳动任务完成得好,管囘教的心情就好;管囘教的心情好了,自然大家都可以过得舒服——这是个最基本的道理,即便“大馒头”这样矫情的人也是拎得清的。
转眼又临近周末,这天大家照例来到了生产车间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吃完午饭之后,大家刚刚坐定了,却听负责抓生产的黄管囘教在车间门口喊了一声:“四二四监囘舍的,派两个人出来装货!”
犯人们每天生产的纸袋经过打包分装之后都储存在紧邻车间厕所的库房内,到了周末的时候,厂方便会派一辆大车过来把积攒了一天的成品货物拉走。按照规定,外界的车辆不能进入犯人集中的生产区域,只能在刚进监狱大门的办公区进行等待。所以就需要用人力将货物从生产车间搬运到数百米之外的大车上。这工作当然也得让犯人来完成,同时出于安全考虑,每次最多只能派出两名犯人,这俩人会足足忙活一整个下午,工作强度又大,是份不折不扣的“苦差”。通常这差使都是由个监囘舍轮流承担的,这周恰好轮到了四二四监囘舍。
“黑子,小顺。你们两个去吧。”平哥努了努嘴说道,既然是“苦差”,当然得派出监囘舍中地位最低的两个人,这是监狱世界中通行不二的规则。
黑子以前可是四二四监囘舍的名义“小队长”,这回被指派去当搬运工,心理上一时有些承受不了:苦累倒还其次,关键是面子可要在整个监囘区里折光了。不过平哥发了话,他又不敢公然违背,只好皱起眉头找了个借口:“我昨天晚上睡觉落枕,肩背使不了力气呢。”说话间他还僵硬地梗了梗脖子,煞有介事似的。
小顺立刻鄙夷地揭囘穿黑子的把戏:“尽他囘妈装蒜,刚才在食堂闻到饭香,脖子抻得比乌龟还长!这会又落枕了?!”
平哥也是心知肚明,当下便黑了脸,正要说几句狠话压压黑子的心机时,却听杜明强主动凑过来说道:“得了,黑子去不了,那就让我去吧。”
平哥斜过眼睛,他并不愿意和杜明强顶针,不过自己说出的话如果轻易更改难免有损威信,便瓮声瓮气地反问道:“有你什么事啊?”
“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气,整天呆在车间里。闷也闷死了!”杜明强笑嘻嘻地回答说。他讲的倒是实话,而且苦累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反倒可以趁机锻炼锻炼许久未曾舒展的筋骨。
平哥犹豫了片刻,忽然想到黑子和小顺素来不和,如果放他们两个结伴出去,搞不好又闹出什么乱子来。顾虑到这一层后,平哥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点头道:“行吧,那就你和小顺去。”
没想到杭文治这时也跳了出来,主动请缨:“平哥,我也去吧,让小顺歇会。”
平哥这次想也不想地瞪起眼睛:“你添什么乱?你去搬东西了,监囘舍的生产任务谁来完成?”
杜明强知道杭文治的心情,对方是想方设法要和自己单独相处。于是他笑了笑,附和着平哥的话语:“你出去干什么?就你这小身囘子板,没等走到监囘区外就得废了!”
杜明强话里有话,别人感觉不出什么,杭文治却听得清楚。他知道对方仍然对自己提出的越狱想法无囘动囘于囘衷,失望之余,也只好悻悻地坐了回去。
小顺原指望杭文治能把自己也替下去的,不过一见形势不对,马上便甩开了冠囘冕囘堂囘皇的漂亮话:“治哥,这种粗活哪用得着你动手?让我和强哥去就行了,大家都不是怕吃苦的人,不做什么偷懒耍奸的脏事儿。”
小顺一边说,一边兴冲冲地站起身,顺带用眼角睥睨着黑子。他这番表演既拔高了自己的姿态,又不失时机地杵了黑子一个难堪。黑子心火燎烧,但自己理亏在先,只好暂且忍下这口气去。
平哥对这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耐烦地“呸”了一声,骂道:“都他囘妈囘的别废话了,快去!”
小顺不敢再得瑟,乖乖地往库房方向走去。杜明强优哉游哉地跟在他身后,似乎所有的明暗纷争都和自己毫无关系。黑子用眼神勾愣着小顺的背影,心中暗想:不管怎样,老囘子还不是免去了这趟苦差?你小子也就占了点嘴上的便宜,等老囘子逮着机会了再慢慢地收拾你!
那边犯人班长“大馒头”已经把一辆运载货物用的手推铁板车挪到了车间门口。小顺和杜明强需要完成的第一步任务就是把一箱箱打包好的纸袋从车间紧里面的库房搬放到门口的铁板车上。那些纸袋装箱的时候都压得严严实实,每箱的重量足有好几十斤。俩人全靠徒手搬运,杜明强倒还不在话下,小顺可就有些吃力了。因为要在黑子面前来来往往的,小顺又不想丢囘了面子,只好咬牙紧绷着,当每把一箱纸袋搬上推车后,便龇牙咧嘴地在车间门外喘息一番,暗自咒骂叫苦。
终于把那铁板车装满,俩人接下来就要把这车货物运送到监狱中的办公区域了。杜明强主动往小车的推杆前一站,两手一张,一个人就把住了整个推车。小顺见对方这副架势,自己也乐得偷懒,只在旁边扶着车上的货物,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思。狱方这时也专门派来了一个年轻管囘教,一边给这二人引路,一边也起到管理监囘视的作用。于是一行三人连同那辆装满货物的推车便不紧不慢地离开了改造车间,向着监囘区之外的天地而去。
出了四监囘区之外是一片开阔的农场,不少其他监囘区的犯人正散步在农场中辛勤劳作。这里视野开阔,无遮无拦,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哨楼上的卫兵看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A市第一监狱从外往内可以分成三个区域。紧挨着监狱大门的是一片办公区,集中了监狱管理干囘部的办公室和一些后勤辅助机囘构。办公区往后就是关囘押犯人的监囘区了。不过这监囘区又分成两个部分。第一、二、三监囘区关囘押的都是十年以下的轻刑犯,这三个监囘区自成一块,是整个监狱中面积最大的部分。轻刑犯主要从事一些户外的劳作,现在杜明强等人正在穿行的就是这个区域。
第四监囘区因为关囘押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重犯,所以被安排在了监狱的最深处。这个区域占地不大,但却是监狱中戒备最为严密的所在。监囘区犯人的劳囘动囘改囘造也必须在室内展开,以保证这些危险分囘子随时都处于摄像探头的监控之下。在他们外围的那片农场则可以被视为一个“缓冲区”,即使有重刑犯侥幸逃离了第四监囘区,他要想穿过这样一片广阔的农场时,也一定会被哨楼上的卫兵发现。
三人在田地间穿行。此刻正值暖春时分,微风徐过,带来一阵阵清新的田野芬芳。杜明强自入囘狱以来就很少离开那牢囘笼一般的四监囘区,现在有机会舒展一下囘身心,不免有些暗自陶醉。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耳畔似乎又响起了一连串美妙的乐曲声。
愉快的感觉总是短暂的。杜明强觉得自己还没走几步就已经穿过了整个农场,当威严的监狱办公楼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春风和音乐便双双消失无踪了。
确切的说,这应该是一个楼群,十几幢建筑鳞次栉比,隔断了监囘区和监狱大门之间的联络带。奇特的是,这些建筑的外观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四方形,每一幢建筑的外沿都由很多斜边构成,有的是六边形,有的是八边形,有的或许更多。当这些建筑非常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时,建筑之间一条条狭窄的通道就组成了一片曲径弯绕的迷宫。据说这些通道的构设当初是经过高人指点,符合传说中八卦阵的原理。不熟悉其中奥妙的人进入楼群之后,走不了几步就会彻底失去方向感。你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每幢楼底部的入口到底在哪里。如果你没头没脑地乱扎一通,最终不是回到监囘区农场,就是来到一扇由森严武囘警把守的铁门前,沦为悲惨的瓮中之鳖。
杜明强站在楼群脚下,阳光从高处狭小的间隙中刺射过来,晃的他有些头晕目眩。而就在此时,他的耳畔也响起了管囘教严厉的呵斥声:“乱看什么?!把头低下来!”
杜明强知道这是犯人进入办公楼区时的规矩:必须低着头走路,严禁东张西望。于是他老老实实地按照管囘教的要求垂下了头。一旁的小顺当然也不敢违囘抗,俩人推着车,用眼睛的余光瞄着管囘教,紧跟着对方的脚步走进了七弯八绕的楼群之中。
一路不知拐过了几个弯,其间时常会有其他的监囘区工作人员走过,与带队管囘教熟络地打着招呼。在这个过程中,杜明强和小顺一直保持着谨小慎微的姿态。他们很清楚,这里不仅是监囘区管囘教最集中的区域,而且每个角落都处于严密的监控网络中,是万万不可造次的。
五六分钟之后,忽觉前方一片明亮,有了豁然开朗般的感觉。杜明强心中一动,估计应该是走出办公楼群了。而管囘教则在此刻又开口说道:“行了,把头抬起来吧。”
杜明强举目四顾,却见那群办公楼果然已被自己甩在了身后。从正面看过去,那些楼宇一幢幢门阔窗明,竟丝毫没有在监囘区中看来的那种诡异的压抑感。杜明强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楼群设计者的天工匠心,仅仅用楼群的正反两面便渲染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办公楼群距离监狱的大门还有五十来米的距离。这片空地除了做一些绿化之外,主要便是当作停车场来使用。厂方派过来装货的大车就停在离楼群出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中年汉子正靠在车前厢上抽着烟,看样子应该是随车的司机。
“你们俩赶紧过去装货吧——具体的要求听从劭师傅的安排。”管囘教一边吩咐着,一边冲那个抽烟的汉子挥手打了个招呼,那人正是他口囘中所说的“劭师傅”。
劭师傅掐了烟,走到车尾把挡盖卸开。他看起来有五十来岁的样子,身囘体倒还健硕,但黝囘黑的脸上皱痕密布,似乎是经历过了太多的世间沧桑。
“师傅,您说句话,该怎么装?”杜明强把铁板车推过去,主动问道。
劭师傅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自己一翻身跳上了卡车后斗,然后淡淡地说了句:“你们把箱子接给我就行,我自己来装。”
“我们两个人接,你一个人装?”杜明强追问了一句,略略有些不解:这样的分配显然并不合理。
劭师傅应了声:“对。”然后也不解释,只是在车上做好了接货的姿囘势。看来他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
杜明强便从推车上抱起一只箱子递给劭师傅,为了让对方少费点力气,他特意把箱子高高地顶在肩膀上。这样劭师傅不用弯腰就可以把箱子接走,然后噔噔噔快走几步,将那箱子码在了车斗的紧里头。
旁边小顺也开始帮手,他的力气不足,无法将箱子举过肩头,杜明强便会结果箱子帮他完成这个工作。于是很快这三人之间便自然地形成了分工:小顺负责把箱子从推车抱到卡车前,杜明强把箱子举高,而劭师傅则负责在车厢上装货。一开始这三人倒还衔接得上。当车斗里层的箱子垒高之后,劭师傅的工作量就越来越大了,他渐渐开始跟不上先前二人的节奏。
杜明强眼见着劭师傅往高处垒箱子的动作渐渐吃力,于是他一撑车斗也跳上了车,对劭师傅说道:“师傅,您下去接箱子吧,上面的活我来干。”
劭师傅“嗯?”了一声,有些诧异地看着杜明强。
“我年轻,体力好!”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
劭师傅上下打量着杜明强,透出些不太放心的样子。
“该怎么装,有哪些要求,您说明白了就行!”杜明强回视着对方的目光,自信而又诚恳。
劭师傅终于开口了:“先紧着车斗里面垒,垒四层,一定要垒齐。”
“好勒!”杜明强应了一声,弯腰从车下小顺手中接过一只箱子,按照劭师傅的要求垒在了车斗内囘侧。此刻箱子已经加到的第四层,但杜明强垒起来仍是举重若轻般自如,这一方面得益于他的身高,另一方面也印证了他确实有个强囘健的体魄。
劭师傅看到对方这副利索劲儿,踯躅的脸上终于透出赞赏的神色来。杜明强这会又跑回他的身边,微笑着问道:“怎么样?我这活还行吧?”
劭师傅点点头,他也给对方回了一个笑容,不过那笑容只是略略一绽,随即便淹没在满脸纵横沧桑的沟壑中了。
“您下去吧,上面交给我。”杜明强又一次提议。这回劭师傅没再犹豫,他跳到车下,取代了杜明强先前的岗位。于是三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运转状态,而这一调整之后,每个人的能力都得到了最大的发挥,整体速度自然要快了不少。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平板推车上的货箱便全部被转搬到了卡车上。
这样的工作效率让在一旁监看的管囘教都觉得有些意外,他迎上来道:“嗬,今天这活干得够快的啊?”
劭师傅看着杜明强说:“这小伙子不错。”
管囘教和劭师傅已经相处多次,知道这个汉子平时言辞极少。这看似简单的话语可算是对杜明强想当的夸赞了。自己带的犯人争气,管囘教自然也有面子,不过职业的需要让他不能把满意的情绪过于明显地挂在脸上。相反,他还要摆出严厉的神色呼喝着杜明强:“还不下来?赶紧跑第二趟啊,早点干完早点收工!”
杜明强轻轻一跃跳到地上,拉起平板车招呼小顺:“走吧。”
小顺咧咧嘴,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似的。看杜明强走得畅快,他也只好囘紧赶两步跟上去,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搭在推车上,出工不出力。
依旧由管囘教带路,一行三人穿过办公楼群和劳动农场,又回到了第四监囘区的生产车间。平板车进不了车间,管囘教就在门外等着,杜明强和小顺则前往储藏室开始第二轮的搬运工作。
储藏室在车间的最里面,俩人必须先经过车间内的工作区。黑子看到他们回来,便停下手中的活儿,揶揄着对小顺说道:“哎,累不累啊?”
小顺也不言语,从额头上擦下把汗来,经过黑子身边的时候用囘力一甩,咸湿湿的汗点子就像小雨似地洒了黑子一身。
“我囘**子骂了起来,“喷什么骚囘水?高囘潮了啊?”
周围的犯人一阵哄笑,小顺黑着脸,气呼呼地加快脚步扎进了储藏室里。等杜明强赶过来的时候,却见他也不干活,只是叉着腰站着,一副气愤难平的样子。
杜明强嘿嘿一笑,劝了句:“你跟他斗什么气?赶紧搬箱子吧。”
“妈囘的,他把我当傻囘逼呢。”小顺恨恨地往外勾愣着眼睛,像是要用目光在黑子身上剜出两个窟窿似的。片刻后他转头看向杜明强,神色则变得有些无奈,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积极?哪有像你这么干活的?”
“我多干点无所谓,我自己乐意。”杜明强一边说一边甩着胳膊,“哎呀,这多少天没动弹了?胳膊腿都快锈住了!”
“你傻啊?”小顺瞪大了眼睛,急切地想要给对方灌输自己的道理,“你干快了也歇不着。那边箱子如果早搬完了,我们还得回来粘纸袋,到时候不是让黑子他们看笑话么?你看以前那些搬箱子的,哪个不是磨磨蹭蹭地一直耗到晚上收工?”
杜明强明白小顺的意思,多干点活怕也罢了,对方最忌讳恐怕还是在黑子面前折面子。他也无所谓趟这个混水,就笑了笑说:“行,拿咱们接下来就悠着点。”
小顺却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现在可不好悠了,管囘教的眼睛毒着呢。你刚才就不该跳上车抢活,唉,你这可真是与众不同。”
“哦?”杜明强倒来了兴趣,反问,“那按你的说法,该怎么做?”
“都是能躲就躲啊,就算管囘教吩咐你上车装货,你也要装作不会干,把那箱子码得乱七八糟的,这样那个劭师傅自然就不会叫你继续码了——这也不是我的说法,以前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杜明强哑然失笑,他回想起先前劭师傅那种不信任的眼神,此刻终于恍然大悟了。
却听小顺又继续说道:“你现在再装也不行了,谁让你刚才干得那么利索?唉,偷懒都偷不了,跟你在一组可真是倒霉。”
见小顺如此郁闷,杜明强倒也有些歉意了。他想了一想,说:“得了,你也别发愁,一会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歇着。”
小顺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杜明强点点头:“不过我们等下干活的时候还得像先前那样绷足了劲,不能懈怠,否则可就歇不了了。”
小顺见对方的神色不像是在忽悠自己,便应了声:“行!”
“那就开工吧。”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抱起一只箱子,小顺也不含糊,紧跟而上,俩人又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劳动状态中。
把箱子装满平板车用二十多分钟,推着车赶路又用了十多分钟。当一行三人再次来到了办公楼群前的停车场时,劭师傅已经在车斗旁等了他们近一个小时。
“赶紧装车。”管囘教催促道,“别让师傅老等着你们。”
小顺龇牙咧嘴,似乎是疲惫不堪了。
劭师傅看到杜明强二人忙碌不歇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他建议说:“要不先歇会?今天进度还可以,不着急。”
“他们不用歇。”管囘教立刻否了回去,“早点干完回去还有别的活呢。”
小顺摆出副苦脸,可又不敢说什么,只好用眼睛勾着杜明强,心理免不了又埋怨了对方一遍。杜明强装作没看出来,自顾自跳上车斗,招呼道:“来吧。”
小顺想去杜明强此前的嘱咐,便咬紧牙坚持着。好在接下来三人传箱子接力,他算是强度最小的一个环节。杜明强虽说任务最重,但他的动作一直矫健如初,像是有用之不尽的精力。在三人的配合下,不消多久,这第二板车的箱子便又卸去了大半。
“小伙子,把这车装完了,休息一会吧。”劭师傅递箱子的时候看到杜明强额头也开始渗出汗珠,便再次提出建议。
“装完了就休息不了罗。”杜明强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一边用眼睛瞥了瞥站在不远处抽烟的管囘教,然后他又转回头,故意加大嗓门反问劭师傅,“师傅,您累不累,要不要歇会?”
劭师傅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连忙也大声回答说:“哎呀,是不行了,得歇会。我这体力还是和你们年轻人没法比啊。”
管囘教听到了这边的对话,他把烟屁囘股扔到地上踩了踩,然后挥挥手冲自己的犯人说道:“得了,你们两个也跟着歇会吧。”
小顺欢呼了一声,一屁囘股坐到平板车上,用身囘体靠着车上剩余的箱子,摆出躺在沙发上一样的姿囘势。杜明强则跳下车斗,对劭师傅点了点头,诚挚地说道:“谢谢了,老哥。”
劭师傅掏出盒烟,冲杜明强跳了跳:“来一根吧?”
杜明强摇摇手,笑道:“我不会。”
劭师傅便自己点上了,他深吸一口又美美地吐出来,然后他问杜明强:“小伙子,你是什么案子进来的?”
杜明强踌躇了片刻,给了个含糊不清的回答:“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因为有些事我是必须要去做的。”
劭师傅倒不深究,他眯起眼睛看着杜明强:“我相信你是迫不得已的,你和其他犯人不同——你不是一个坏人。”
杜明强自嘲一笑:“都进了第四监囘区了,还不是坏人?”
劭师傅把香烟凑到嘴边又吸了一口,然后悠悠地说道:“监狱里可不一定都是坏人,就像坏人也不一定都在监狱里一样。”
杜明强心有所动,但他把自己的情绪隐藏了起来,只是看着远处的高墙电网沉默着。
“不管怎么说,你干活可麻利得很。”劭师傅跳开了话题,他伸手在杜明强肩头拍了拍,“我和管囘教说说,以后这装车的活都让你来帮我囘干。怎么样,你愿意吗?”
杜明强回答得很干脆:“没问题。”
劭师傅欣然点点头,又说道:“不过你下次可别干得这么快了。这里是监狱,干多了也拿不到加班工囘资。”
杜明强被逗的一乐:“劭师傅,我刚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不怎么爱说话,没想到侃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劭师傅“嘿”了一声:“有用的就说说,没用有什么好说的?以前来帮着装货的那些犯人,不够让我生气的呢,还跟他们说什么?倒不如省点劲自己多干两把。”
俩人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虽然身份境地大不相同,但相聊倒也颇为投机。不知不觉中一颗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劭师傅掐了烟蒂,拍拍手问杜明强:“怎么样,开工吧?”
杜明强说了声:“好。”然后招呼一旁的小顺。小顺也知道休息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让管囘教等得不耐烦可就不美了。于是他也痛快地从平板车上跳起来。无论如何,这番休息之后,疲惫的筋骨还是舒松了许多的。
接下来再干活时,三人之间便渐渐地有了更多的默契。小顺和杜明强回监囘区搬箱子的时候总是积极表现,在管囘教面前留个好印象。到了装车的时候,劭师傅则会适时地提起休息,让俩人不致太过劳累。在这样不紧不慢的节奏中,到下午五点钟左右恰好把一车的货物都装满了。
劭师傅和众人道了别,钻进驾驶室开着卡车往监狱门口驶去。到了监狱的大铁门前,有哨兵过来先对车辆进行了一番检囘查,然后才打开电动开门的装置。
小顺推着平板车一步三回头,趁着大铁门缓缓开启的当儿,贪婪地向着外面的世界瞥去。
“看什么呢?”管囘教呵斥道,“那是你瞎看的地方吗?”
小顺连忙把脖子缩回来,同时表功一般地举手说道:“报告管囘教,我发现了一个安全隐患!”
“哦?”管囘教停下脚步,“你说说看,哪里有隐患了?”
小顺说:“刚才那个装货的卡车就是隐患!如果有犯人和开车的师傅串通好了,藏在车上的货物里面,那不是就可以混到监狱外面了?”
管囘教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小顺:“你想法倒挺多啊?想越狱了是不是?”
小顺可怜兮兮地苦着脸,为自己辩解道:“我哪有这个胆子?我要真有这个想法就不会说了来了嘛。”
管囘教也是诚心要诈唬小顺一下,见对方装得乖囘巧,便又笑骂道:“你懂个屁。大门口那儿装着红囘外热像仪呢,所有车辆进出的时候都要过一遍。别说是个大活人了,就算是只老鼠也别想混出去。”
“红囘外热像仪?”小顺不太理解这几个字的意思,眨着眼睛问了句,“能透囘视的啊?”
“差不多吧。”管囘教懒得跟他多说,应付似的解释道,“只要你是个活人,都能测出来。”
杜明强在一旁却听得明白。红囘外热像仪的主要用途是监测环境中的温度分布,因为人的体温正常情况下都会比环境温度高,所以如果车斗里藏着活人,在热像仪的显示屏上就会呈现人形的热源反馈。有了这样的设备,犯人们想要潜伏囘在来往的车辆中越狱就难比登天了。
小顺又回头往监狱大门的方向张了几眼,不知还在瞎琢磨些什么。就在这时管囘教身上的手囘机忽然响了起来,后者掏出电囘话先看了眼来电显示,随即便按下接听键,对着话筒说了声:“喂,张队?”
电囘话那头很显然就是四监囘区的负责人张囘海峰了。年轻管囘教听对方说了几句之后,脸色蓦地变得严肃起来,他凝目盯着小顺,目光锐利逼人。
大约两三分钟后,管囘教挂断了电囘话,然后一步步地向着小顺走过来。
“管囘教。张……张队有什么指示?”小顺预感到有些不妙,震慑于张囘海峰的威力,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管囘教喝了声:“站好!”
小顺连忙抬头挺胸,站得笔直。
管囘教很严肃地问道:“你有没有藏什么东西?”
“藏东西?”小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
管囘教也不和他磨矶,直截了当地命令道:“把所有的衣兜都给我翻过来!”
小顺毫不含糊,利利索索地把衣兜、裤兜全都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确实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管囘教却还不罢休,又伸手在对方周囘身上下拍捏了一遍,不过仍然没什么发现。于是他沉吟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来,目光又盯住了不远处的杜明强。
杜明强机灵得很,立刻也站的笔直,同时主动将衣兜、裤兜掏了个干干净净。管囘教当然不会客气,走上前又是一通拍捏,甚至连裤裆这样的隐秘角落都不放过。可结果依旧令人失望——他并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管囘教拿起电囘话给张囘海峰回拨过去。
“喂,张队……我搜过了,暂时没有找到……好,我明白。”
感觉自己已渡过了眼前这关,小顺的胆子又大了起来,等管囘教挂断电囘话后,他便在一旁试探着问道:“管囘教,出啥事了么?”
管囘教一挥手道:“先回车间再说!”
往回走的路上,管囘教的脚步又快又急,这无疑印证了确有某些意外的变故已经发生。而当三人回到生产车间时,杜明强更加明白:这意外还是颇为严重的。
四监囘区所有当班的管囘教几乎都集中到了车间门外,包括监囘区中队长张囘海峰。这个被犯人们称作“鬼见愁”的威严男子正铁青着脸和身旁的生产负责人老黄说着些什么。老黄神情尴尬,带着种犯了错误般的窘迫和郁闷。
负责监囘管杜明强和小顺的年轻管囘教囘主动走到张囘海峰面前汇报道:“张队,那俩个犯人我带回来了。”
张囘海峰往外瞥了一眼,然后低低地喝了声:“再搜一遍。”
立刻有人上前,一人对付一个,将杜明强和小顺贴面按在墙上。然后又是一阵上囘下囘其囘手,将这俩人的周囘身都摸了个遍。
年轻管囘教一边见证着同事们徒劳的努力,一边在张囘海峰身旁小声地嘀咕着:“我刚才都搜明白了,确实不在他们身上。”
张囘海峰“嗯”了一声,微微一甩下颌道:“把他们俩带进去吧。”
杜明强和小顺跟着管囘教进了车间,却见犯人们都已起身离开了工作区,贴着墙根整整齐齐地站了两排,而黑子则独自一人蹲在队伍的最前面,两手抱着头,一副倒霉不堪的衰样。
小顺张眼瞟着黑子,目光中露囘出幸灾乐祸的得意神色。黑子这时也抬起头来,正好与小顺四目相接,他立刻恨恨地盯着对方,似乎有无穷的怒火正喷薄欲发。
“你们俩赶紧入列站好!”管囘教的催促打断了这俩人之间无声的交锋。小顺和杜明强找到自己监囘舍所在的区域插囘进队列。原先就站在队伍中杭文治特意挤了挤位置,让杜明强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杜明强站定之后便悄悄地问了句:“怎么回事?”
“黑子的铅笔丢囘了。”杭文治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今天刚领的新铅笔。”
俩人虽然都在压着声音说话,但管囘教还是注意到了此处的动静。后者立刻伸手一指,严厉地呵斥道:“不准交头接耳,老实点!”
杭文治赶紧恢复标准的站姿,目不斜视。杜明强则微微蹙起眉头,在心中盘算着事情背后的玄机。
在四监囘区这个极度敏囘感的区域内,犯人劳动时用到的铅笔素来便是严格管囘制的物件之一。要知道关囘押在这里的大部分囚犯都是身负重案的亡命之徒,削得锐尖的铅笔在他们手中很可能就是一件杀囘人夺命的利器。所以大家工作的时候,所有的铅笔都是现用现领的,下班的前必须把铅笔交还才能离开车间,即便是一个小小的铅笔头也不能带走。
事实上,四监囘区在铅笔的问题上曾经有过血案教训。大概在一年之前,有一个犯人把领到的新铅笔一折两段,将前半截偷偷带回了宿舍。因为他下班的时候正常交还了后半截铅笔,管理人员没能发现这个隐患。结果没过几天,那半截丢失的铅笔便在一次斗殴事囘件中插囘进了另一个犯人的眼眶。所幸那半截铅笔不长,受囘害囘者只是瞎了一只眼睛,并未有性命之虞。即便如此,四监囘区所有的管囘教都因此背负了或大或小的处分,尤其是监囘区中队长张囘海峰,更是失去当年所有评优评先的机会,此后的仕途也难免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四监囘区对于铅笔的管理便愈发严格。每个犯人在开工前领铅笔的时候都要记录下所领铅笔的实际长度,然后下班时要用交还铅笔的长度与记录长度进行对比,按规定两者间的差额不能超过两公分,以此避免有犯人带走半截折断铅笔的情况再次发生。
根据记录,黑子今天下午领到的恰好是一支全新的铅笔,这支铅笔如果被谁带到了车间之外,其杀伤力足以在监囘区中制囘造出一起命囘案了。
不过一支新铅笔的长度接近二十公分,它又怎么会在监囘管如此严密的生产车间内凭空丢失呢?联想到黑子和小顺此前的积怨和冲囘突,此事背后的隐情的确是耐人寻味。
就在杜明强这般思忖的当儿,却听得脚步声响,众管囘教簇拥着张囘海峰来到了车间内。
犯人们一个个站得笔直,脸上则摆出一副痛苦而又无辜的神色。他们全都能揣摩到张囘海峰此刻的心情,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触犯这个“鬼见愁”的霉头。
黑子更是深深地埋着头,像是只受了惊吓的鸵鸟一般。负责生产监囘督的黄管囘教此前已经让他尝了一番电囘棍的滋味,现在张囘海峰亲自到来,不知还有什么恐怖的惩罚在等待着自己。
无论如何,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的。皮鞋跟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那串沉重的脚步停在了黑子的面前。
黑子犹豫了片刻,然后壮起胆子抬起视线。他看见张囘海峰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目光冷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那是一种令人窒囘息的冷静,就好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般的海面一样。黑子只敢略略一瞥便又被刺得低下了头去。在他眼前是一双黑黝黝的皮鞋,而他脑袋的高度还够不到对方的膝盖。
张囘海峰开口了:“你再说一遍,铅笔是怎么丢的?”他的声音也是高高在上的,带着种令人无法逃避的压囘迫力量
“我去上了个厕所,把铅笔放在桌子上的……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黑子唯唯诺诺地回答说。
张囘海峰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又问:“你上厕所用了多长时间?”
“没多长时间——”黑子咧了咧嘴,“我拉了泡屎,也就是三五分钟吧。”
“三五分钟?”张囘海峰拖着长音反问道,显然对此颇有质疑。
黑子有点心虚了,犹豫片刻后又改了口:“也可能不止……我这两天肠胃太干,拉囘屎可费劲了。”
张囘海峰没心思跟他扯这些闲话,只是追问:“到底多长时间?”
黑子想了想说:“最多不超过十分钟。”他这次语气坚定,说话的同时还抬眼看了看张囘海峰,显得很诚恳似的。
张囘海峰却突然抬起脚,厚重的皮鞋底子踹在了黑子肩头,后者“哎唷”一声摔了屁囘股墩,挨踹的部位更是吃痛不已。不过他也是个老犯油子,立马便爬起来重新在张囘海峰面前蹲好,动作利索得像个不倒翁一样。
对方如此的表现,倒让张囘海峰无法再下脚了。他便沉着脸色骂道:“不超过十分钟?你骗谁呢?!监控录像清清楚楚,你是三囘点三十五进的厕所,三囘点五十七分才出来,足足二十多分钟!你是拉囘屎啊你还是生娃呢?”
张囘海峰可不是在唬对方。当他得到车间里铅笔丢失的报告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了事发前后的监控录像。按照黑子的说法,既然铅笔是在他上厕所的时候丢失的,那么在这段时间内曾经接近过黑子工作台的人应该就是拿走铅笔的嫌疑人。可不巧的是:黑子的工作台恰好位于车间内两条纵横通道的交叉点上,不时有犯人来来往往,拿着粘好的纸袋到后面的打孔机上进行打孔。而装在车间门口的监控摄像头虽然视野广阔,但清晰度却不尽人意,只能看到人员来回走动,无法分辨更加细小的动作,到底是谁从桌上拿走了那支铅笔实在难以判断。
同样是由于录像清晰度的关系,从画面中根本看不清桌子上有没有铅笔,所以也无法排除黑子贼喊捉贼的可能性。而黑子在厕所里一呆就是二十多分钟,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经验丰富的张囘海峰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疑点。
听说张囘海峰已经查看过监控录像,黑子知道敷衍不过去了,只好苦着脸说道:“时间是长了点……可我真的是肠胃太干……”
“便秘是吧?”张囘海峰冲门口招招手,“来两个人把他带到医务室去,找东西把肛囘门撑开,好好通一通!”
“别啊,张队!”黑子连忙告饶,他深知如果这样去了医务室,那身心可得同时遭受重创了。
张囘海峰冷冷反问:“你还说不说实话?”
“我说,我说。”黑子憋了半天,终于松口了,他胀囘红了脸道,“我就是……就是想女人了,自己到厕所里爽了一把。”
居然是这样一个猥琐的原因。即使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犯人间也禁不住响起了一阵哄笑。甚至有几个管囘教也忍耐不住,暗自低头背身来掩饰自己不俊的神情。
张囘海峰瞪着眼往四周环顾了一圈,把笑声压了下去。
“我就是打了个手囘枪,真的没干别的。”黑子再次抬起头,信誓旦旦地说道。反正丢人也丢到家了,他现在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这理由倒是说得通。犯人们在监狱里打囘手囘枪自囘慰是非常普遍的情况,而看黑子的神态也不像是临时编出来的瞎话。张囘海峰负着手沉吟了一会,然后向外踱出了几步,转头看向贴着墙根站着的那两排犯人。
有人低下了头不敢和张囘海峰对视,但也有人故意抬着目光,好像要证明自己问心无愧似的。
张囘海峰轻咳一声润了润嗓子,冲着众人开口说道:“四监囘区所有的人现在都在这里了。铅笔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消失,你们里面一定有某个人知道那支铅笔去了哪里。现在我给这个人一次机会,你自己把铅笔交出来,我可以给你最低限度的惩罚。”
车间内静悄悄一片,无人应声。先前抬头的人此刻也把眼睛垂下去了,生怕自己的目光会引起张囘海峰的某种误解。
“现在把铅笔交出来的话,我只会让他吃一顿电囘棍,外加一周的禁囘闭。”张囘海峰又补充说道,这样的惩罚其实已经非常严厉,但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种轻描淡写般的意味。
依旧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犯人都深深地低下了头,躲避着周围管囘教们射过来的灼人目光。
张囘海峰也沉默了,他知道在此情境下大家都需要一个思索的时间。而这个时间越长,某些人便会承受到越大的压力。
四监囘区的生产车间从来没有这样寂静过,静得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简直要叫人窒囘息。这种滋味令每一个犯人都倍感煎熬。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忍耐不住了。从墙根里传来一声大吼:“谁拿的?赶紧交出来吧!别他囘妈囘的连累大家一块受苦!”
说话的人却是平哥。他在犯人间素来地位不低,说起话来倒也别有一番气势。
静默被打破之后,密不透风的压力似乎也被撕囘开了一个口子。犯人们稍许恢复了一些生气,有人在一旁轻声附和,而更多的人则囘东张西望地看着别人,试图通囘过自己的观察发现些什么。
只是对于那支铅笔却依旧无人提及,所有的人都无辜得像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张囘海峰忽然笑了,“嗤”地一声,带着轻蔑和嘲弄的意味。这笑声立刻让整个车间再次安静下来,犯人们的目光齐齐地集中在张囘海峰身上,诚惶诚恐。
“我知道拿走铅笔的那个人是怎么想的。”张囘海峰开始慢悠悠地说道,“他肯定把那支铅笔藏在了某个隐秘的地方。所以他会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自投罗网。只要铅笔不是从我身上搜出来的,就没有证据证明是我拿的。就算连累大家一起受罪,也总比我一个人吃大苦好。”
这番分析很是贴切。能进入四监囘区的犯人几乎全都是奸猾无比的角色,审时度势,见风使舵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既然管囘教们已经看过了录像却还没找到铅笔的下落,那么铅笔丢失的细节在录像上肯定是看不清楚的。所以拿走铅笔的人那个家伙必然会抱定死不开口的决心,张囘海峰再厉害,找不到目标又能如何呢?最终的结果要不就是不了了之,要不就是大家跟着他一起背这个黑锅。
众犯人自然也想得清这个道理。当下就有人开始牢骚抱怨,或者低骂“真不是个东西”,或者愤然呼喝“敢做敢当,别他囘妈囘的做个缩头乌龟”!而每个人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表现出自己在这件事情中可是受了十足的委屈。
张海峰冷眼旁观,等这番骚动平息之后,又接着说道:“铅笔不会凭空消失的,它必然藏在某个地方,而这个地方不会超出你们的活动范围。所以我想把它搜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犯人们纷纷点头附和。有人说:“那么长的一支新铅笔,怎么可能找不到?”还有人则积极表态,希望管教们立刻便开始搜查,不要再浪费大家的感情和时间了。
张海峰却摆了摆手,看起来并不着急,他在犯人们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指着车间门口的摄像探头说道:“那里的摄像头时刻都在工作,整个车间都能被拍进去。当然了,我们的设备清晰度有限,从屏幕画面上无法看到那支铅笔。不过你们每个人的活动过程都是可以看清楚的,只要我搜出了那支铅笔,难道我就判断不出是谁把它藏起来的吗?”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而其他的管教们闻言心中都为之一亮:不错,只要搜出了铅笔,再结合录像盯死藏铅笔的地方,那肯定有所发现的。毕竟藏铅笔可不像从桌面上拿走铅笔那么容易,嫌疑人必然会在录像中留下一些异常的动作和反应。
“好了。”张海峰这时停下脚步,转身再次扫视着面前的那帮犯人,“现在是最后的机会,自己把铅笔交出来,吃一顿电棍,关一周的禁闭,这是最轻的惩罚。如果让我找出来是谁,那等待着你的就是最重的惩罚,重得超出你们任何人的想象!”
重刑犯们大部分都知道电棍和禁闭的滋味。电棍戳在身上,能够让人的周身像抽筋一样产生强烈的痉挛剧痛,那种疼痛能让你口水横流,大小便失禁;而关禁闭则是另一种精神上的惩罚,遭受这种惩罚的人会被关在一间狭小的黑屋子里,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全身所有的感观几乎都失去了作用,就像被封死在冰冷的坟墓里一样。即便是最坚强的人一个星期下来,心头也会被磨起一层厚厚的茧子。
“一顿电棍,一周禁闭”这尚且是最轻的惩罚,那犯人们的确无法想象“最重的惩罚”究竟会是怎样。
未知的东西是最恐怖的。而这种“无法想象的惩罚”会给犯人带来一种怎样的压力,亦可想而知。
于是这些凶悍的重刑犯一个个噤若寒蝉,哪怕是百分百无辜的人额头上也不免沁出了一层细汗:万一那铅笔在自己的工作台附近被找到,那可真是有苦难言了!
可是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仍然没有人肯说出那支铅笔的下落。大家只是在这种静默的气氛中等待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张海峰的视线从犯人们的脸上依次划过,一整圈下来无人应声。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张海峰知道再耗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意义了,于是他便冲着身旁的属下们招了招手:“你们都过来吧。”
除了把守着车间大门的两个武警之外,其他十来个管教全都围向了张海峰身边,他们一个个神色肃穆,静候队长下达战斗的指令。
张海峰首先吩咐道:“老黄,你带一个十人队负责室内的搜查,八个人在车间,一个人去厕所,一个人去储藏室。不要放过任何角落,只要是有可能藏下整支铅笔的地方,都要仔细的过一遍!明白吗?”
“明白!”老黄咬着牙应了一声。他是生产车间的负责人,对于目前的局面难辞其疚,别看他平时有些懒洋洋的,现在的求战欲望却是无比强烈。而他对于车间的角角落落都非常熟悉,要想在他眼皮底下藏起支铅笔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张海峰又转头看向一个三十来岁的管教:“王宏。你带两个人在车间外围搜查。重点是窗户附近,至少要覆盖到半径二十米的区域,明白吗?”
这个王宏是四监区的副中队长,也是张海峰手下最为得力的干将。他为人沉稳,平时就不爱多说话,此刻便点点头,然后伸手挑了两个人:“你,你。跟我走。”因为要进行室外的搜索,所以他找的都是视力敏锐的年轻人。”
“小陈。”张海峰最后问道,“刚才装货时你们走的应该都是规定的路线吧?”
小陈正是带着杜明强和小顺装货的那个年轻管教,他非常确切地回复道:“都是规定的路线,一步也不会乱。”
“那两个犯人在相关时间段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张海峰又问,所谓“相关时间段”自然是指黑子上厕所之后到小陈对杜明强和小顺进行搜身之前。
“我一直盯着呢,没发现什么异常。”
“很好。”张海峰略赞了句。这样的话,即使是杜明强和小顺拿走了铅笔,他们也无法把铅笔丢弃到偏离规定路线太远的地方。张海峰便又胸有成竹地吩咐说:“你带五个人,沿途仔细找一遍,重点是那些有可能藏东西的路段,比如说田埂绿化带之类的。如果人手不够的话,到其他监区调一些轻刑犯帮着一块找。”
“明白。”小陈招呼了五个人向车间外而去。从工作量来说,他负责的区域是最大的。不过只要把一、二、三监区的犯人们组织起来搞个地毯式的搜索,他相信那支铅笔只要在自己的区域内,就一定不会漏过。
一番井井有条的安排之后,所有的管教们都即刻行动起来,投入到对那支失踪铅笔的搜寻工作中。张海峰则搬了张椅子,面对着那两排犯人坐下来。他翘起二郎腿,把电棍掂在手里把玩着,目光飘忽不定,不过不管怎么游离,他的视线至少会盯住不远处的某一个犯人。
大部分犯人不敢和张海峰对视,在对方的目光中垂下了头。张海峰见此情形便冷冷一笑,高声道:“都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犯人们只好又抬起目光,硬着头皮去迎接张海峰的视线。张海峰知道必然有某个人的心里正藏着秘密,当管教们进行搜索的时候,这个人无疑会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一个人的嘴可以撒谎,但他的眼睛却很难撒谎,张海峰希望通过目光的交锋就把这个家伙找出来。
在一场场的对视中,张海峰最为关注的就是四二四监舍的那几个人。从位置上来说,这几个人离黑子最近,要想偷取铅笔也是最容易的。而杜明强和小顺还有外出的机会,嫌疑点更是进一步上升。而这几个人此刻的表现也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给张海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平哥是四二四监舍的老大,在入狱之前他更是江湖上为霸一方的“大哥”级人物。他的目光中带着种与生俱来的凶狠和霸气。当然在面对张海峰的时候他会可以收敛自己的感觉,但他的天性仍然在眼底闪动着,那是一只狼,即便披上了羊皮,也不足以掩饰他血腥的狼性。
在四二四监舍中,还有一个人颇值得关注,这个人便是新近入监的杭文治。从管教的立场上来看,这人原本是一只羊,可这只羊现在却落入了狼群中。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那羊呢?就一定会甘于忍受狼群的欺凌?刚入监的那天晚上杭文治闹自杀,谁都能想出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往往心高气傲,别看他表面上什么也不说,仇恨或许已在他的心底疯狂滋长。如果那支铅笔真是他拿走的,恐怕比落在其他任何人手上都更危险。因为他既然已经自杀过,那他的报复也会是不计后果的。换句话说,在这个人身上一旦出事,就必然是大事。
不过倒有一点又让张海峰不那么担心:杭文治毕竟是个刚入监的新人,并没有太多对付管教的经验;而且他的本性也不是奸猾之辈,应该玩不出太多的诡计阴谋。即便是他拿走了那支铅笔,他又能藏到哪里去?恐怕不需要大张旗鼓的搜查,只是管教的审问他就应付不了了。
张海峰一边想一边特意关注着杭文治的表现。杭文治的视线虽然在看着他这边,但眼神却是空空的,像是有些神不守舍。半晌之后,杭文治才突然意识到张海峰正在观察着自己,他伸出一只手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好像颇为茫然的样子。
他在想别的事呢——张海峰在心中判断。这么看来的话,杭文治应该和铅笔的丢失无关。否则他又怎会在管教们大肆搜查的同时心存旁骛?要知道,杭文治从未离开过厂房,如果他偷了铅笔必然还藏在这间屋子里。管教们就在他的面情忙活,他可以装作不在意,但绝对不会有心情去想别的事情,除非他已经确信这里的搜查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影响。
放弃了对杭文治的疑点之后,张海峰最终把关注的焦点集中向了那个叫做杜明强的家伙。这是四监区多年来接收的第一个轻刑犯,仅这一点便足以证明他不是寻常的家伙。对于此人的背景张海峰多少也了解过一些——杜明强并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应该叫做文成宇。据刑警队长罗飞所说,此人是一个神秘的杀手,做下了许多轰动性的案子,甚至连雄霸省城多年的邓骅也是死于他的设计。不过这些罪行并没有得到法律上的认定,在真伪性上还存在着疑问。张海峰对此其实并不是很在意——他和罗飞本没有什么交情,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可罗飞却只能把他送到监狱里呆五年,这难道不是警方的失败吗?
虽然存有这样的质疑,但张海峰还是接受罗飞的委托把杜明强收纳在自己的监区中。无论如何,刑警队长既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至少体现了对自己的信任和尊重。同是一个大系统内的同事,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而且张海峰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太大的负担,他对自己控制能力充满了信心:不管你在外面如何兴风作浪,到了四监区来,即便你是条龙,也得给我蜷着!
杜明强入监之后的表现倒也中规中矩,不仅没有带来额外的麻烦,甚至比其他很多犯人都要老实得多。张海峰渐渐相信:这家伙的确是个聪明的角色。
在四监区,那些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从来不给管教添麻烦的囚犯是最聪明——这是张海峰时常挂在嘴边的逻辑,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理解这个逻辑。因为那些不老实的、惹麻烦的,最终都会加倍去吞食自己酿造出的苦果,聪明人怎会去做这样得不偿失的傻事?
不过张海峰有时也会担心:这个杜明强是不是过于聪明了?他的那种“老实”或许只是蒙蔽自己的一份把戏?因为从罗飞的描述来看,这家伙可绝不是任人摆布的角色。据说此人还特别善于演戏,曾经变换身份潜伏在众多警界专家的身边,居然能不被发觉。
所以张海峰特意提醒自己:在观察杜明强的时候一定要多留一份心眼出来。据老黄反映:今天安排搬运外勤的时候,本来是让黑子和小顺去的,但是杜明强主动要求替换黑子。这个不太正常的表现背后是否也隐藏着某种不太正常的动机?只是杜明强要那支铅笔干什么呢?他在监区里面是从不惹事的,没听说和谁结过什么梁子……难道他要在监区里面继续执行自己的杀手计划?可这也说不通啊,这里的犯人都已经被法律制裁过了,他再动手岂不是多此一举?而且这里严密得像个笼子一般,他敢在这里行凶,不等于找着给自己加刑吗?一个聪明人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他总共只有五年的徒刑,规规矩矩地耗个两三年,早点出去比什么不好?
或许这铅笔在杜明强眼中还有别的用处?张海峰试着想了会,却没有理出什么新的头绪。踌躇了一会后他忽然心中一惊:自己的思路在杜明强身上竟变得如此犹疑不定,好像连个稳妥的落脚点都找不到似的——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于是当他凝神向杜明强看去的时候,目光中便多了几分警惕和戒备的神色。
杜明强本来在看着别处,不过他很快就感觉到了张海峰的关注,于是便移目向着后者对视过去。他的这双眼睛与其他的犯人明显不同,其根本性的区别在于:别人都是一种接受审视的态度,或无辜、或胆怯、或镇定、或彷徨;而杜明强的目光中却包含着某种锐利的东西,竟似在审视着别人。即便是张海峰和这样的目光甫一相交也禁不住防御般地紧缩了一下瞳孔。随即杜明强好像知道自己有些失礼,目光中的犀利感觉在瞬间消失了,那双眼睛变得如邻家小弟般淡淡无奇。张海峰便趁势反攻过去,想要从对方的眼神中挖出些隐秘来。可惜他的努力却是徒劳的,因为杜明强的眼睛像是罩上了一层轻纱,已朦胧得看不出任何情感。
张海峰就如同被人用针不痛不痒地刺了一下,待要发力还击时,却又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这让他略微有些恼火。不过此刻的局势让他无暇在旁支末节上牵扯精力,他现在首要的目标还是把那支铅笔找回来。
和杜明强的对视已无望获得什么进展,张海峰又转移目光去看厂房里的其他犯人,不过一整圈扫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看来拿走铅笔的那个家伙要不就是自诩胜券在握而有恃无恐,要不就是极善演戏,能够将自己慌乱的情绪藏得极深。
一番攻心战未能取得预料中的效果,张海峰只好把希望另托别处。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巡视属下们的搜查工作。却见四中队的老少管教一个个毫不含糊,他们各自分工划片,然后又搭配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立体网络,搜索的触角就如同泻地水银一般漫遍了车间内的每个角落。只要是有可能藏匿那支铅笔的任何事物,大到桌椅机器,小到纸堆鞋帽,全都拆翻干净,彻底清查。
这番搜查整整持续了两个小时,从黄昏时分一直耗到了天色大黑。结果却再一次让张海峰失望,车间里里外外就差要把地皮都刨开了,只是那支铅笔却依然不见踪影。
这时在外围搜寻的两组人马也陆续回到了车间内,同样两手空空,毫无发现。张海峰听完下属们的汇报,脸色愈发地阴沉难看。他半晌没有说话,然后又转过身来用目光死盯着面前的那两排囚犯。
犯人贴墙站了近三个小时,一个个早已腰酸背疼,肌肉僵硬,像打了败仗的残兵般歪斜不堪。不过此刻看到张海峰转过了脸,他们忙又强撑着身体站好,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触犯“鬼见愁”的霉头。
张海峰的视线扫来扫去巡视一圈,最后落在了杭文治的脸上,他微微挑了挑下巴说道:“杭文治,出列!”
杭文治好像完全没料到管教会突然点到自己的名字。他蓦地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连忙大声回应:“是。”同时迈步走到了张海峰的面前。
“你跟我走,我有话腰问你。”张海峰冷冷地看着杭文治,面无表情。屋内其他人则纷纷把目光集中过来,有人倍感诧异,有人暗自猜测:难道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竟是盗走铅笔的疑犯?
张海峰也不向众人解释什么,说完那句话之后便自顾迈开步伐往屋外走去。杭文治连忙快步跟上,旁边的黄管教也凑上前来,追着张海峰问道:“这些犯人怎么处理?”
张海峰头也不回地说:“今天晚上加班吧,谁也别休息了。”
不能休息的人当然也包括黄管教自己。老同志知道犯了错误,他尴尬地揉了揉鼻子,转身向囚犯们传达队长的指令:“今晚不休息了,加班干活!”
犯人们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抱怨声,他们痛苦不堪地活动着筋骨,显得又累又乏。
张海峰这时已经走到了车间门口,骚动让他停下了脚步,如塑像般木然站立着。
“总得先吃饭吧,肚子都快恶扁了。”小顺嘟囔了一句,他的话语带起了周围四五人的附和。
张海峰突然转过身,眯着眼睛问道:“谁想吃饭?”他的声音不大,但那阴森森的寒意却立刻把骚乱的囚犯们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所有的人都老老实实垂下了头,不敢再有半句怨言。
“行了,都他妈的各回各位,准备工作!”老黄忍不住也骂了句脏话,他平时对这帮犯人算是和气的,但今天自己受到牵连,这份委屈总得找个地方发泄出去。
犯人们没精打采地走向各自的工作台,准备展开这一夜额外的辛苦劳动。唯有杭文治一人紧跟着张海峰,走出生产区域融入到监区的夜色中。
天色已黑,监区内的警戒措施愈发严密。数盏大功率的探照灯矗立在岗楼高处,射下道道光柱,使得地面明晃晃的如同白昼一般。杭文治懂得规矩,俯首垂眉不敢乱看,只管紧随着张海峰的脚步。
俩人一路往南,穿过了四监区外围的农场后,那片布置如八卦阵形的办公楼群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尚未及走近,倏地一道强光照射在俩人身上,同时有个声音喝问道:“什么人?”
杭文治感觉到自己正处于强光的中心,而周围则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赤裸裸的任人审视的婴儿。与此同时,张海峰则掏出证件向着光源来处展示了一下,大声说道:“四监区张海峰,带个犯人问话。”
“是张头啊?这么晚了还没撤呢?”楼上警卫回复了一句,他操控着探照灯,刺目的强光顿时变得柔和了许多。
“撤不了啊。”张海峰苦笑着摇摇头,然后示意一旁的杭文治:“走吧!”
俩人来到楼内,张海峰直接把杭文治带到了三楼,这里标号为311的房间正是四监区的中队长办公室。
进屋之后张海峰找到自己的办公椅坐下来,杭文治则停在了门口不远处——这也是监狱里的规矩:犯人在管教办公室接受问谈的时候,不能走得太近,必须和办公桌保持至少三米的距离。
不过张海峰今天却故意要打破这样的规矩,他冲杭文治招了招手道:“你走近点,到桌子前面来。”
杭文治老老实实地向前跨了几步,和张海峰隔桌相对。
张海峰把身体靠向椅背,两手交叉起来垫着脑袋,看起来想要放松一下筋骨。不过他的目光却一直紧紧地盯在杭文治的身上。
杭文治仍然深深地低着头,他似乎有些太守规矩了。
“你入监多长时间了?”片刻之后,张海峰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杭文治立刻回到:“有一个多月了。”
张海峰“嗯”了一声,又问:“这一个多月,有什么感受吗?”
杭文治的嘴角微微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这个问题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所有的犯人在面对类似问题的时候都会异常谨慎,他们必须先揣摩出管教的心情和用意。张海峰对此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看到杭文治踌躇不决的样子,他便“嘿”地一笑,又用提点的口吻说道:“听说你的劳动表现不错。”
有这样的话打底,杭文治的情绪便放松了许多。他连忙顺着茬回复:“我就是认真干活,别的也没啥特殊表现。”
“嗯。”张海峰点了点头,“认真,有这两个字就行啊。至少说明你心无旁骛,能踏踏实实地接受改造,没有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杭文治没有多说话,他抬眼偷偷瞥了瞥张海峰。这个被犯人们称为“鬼见愁”的中队长把自己单独带到办公室,难道就是要扯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吗?
却听张海峰轻轻地叹了一声,又道:“从这一点来说,我或许都比不上你呢。”
这次杭文治干脆抬起头直视着张海峰,心中的诧异难以掩饰。他不明白,自己和对方之间难道存在着任何可比性吗?
“监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是四监区,简直是糟糕透了——”张海峰皱起眉头,似在解释,又似在抱怨。
杭文治打心底里附和对方,但他又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只是小心地陪着话道:“您也不喜欢这里?”
“鬼他妈的才喜欢。”张海峰吐出句粗话,然后他又翻起眼皮看着杭文治,“你不过刚来了一个月,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多年。不过我这时间还不算是最长的,你知道最长的是谁?”
杭文治愣了一下,道:“当然是那些无期犯了,具体谁呆的时间最久……我还不知道。”这话说起来难免有些悲凉,因为他自己就是“无期犯”之一。
“所有的无期犯最后都能改成有期,在监狱里最长也不会超过二十年。”张海峰一边说一边失望地摆了摆手,嫌弃对方并没有抓住自己的语义,然后他又自己给出答案,“在这里呆得最久的人是老黄,他从二十二参加工作,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杭文治说:“你们都是管教,和我们坐牢的犯人可不一样。”
张海峰干笑了一声:“嘿,管教……你以为管教就舒服?每天都在这样的环境里上班,再好的人也会被磨出精神病来。像老黄这样一干三十多年的,那才叫真正的无期徒刑呢!”
因为无法揣摩对方的用意,杭文治只能再次沉默不语。
却见张海峰也默然了片刻,忽又说道:“我知道你们怕我,叫我‘鬼见愁’。这名字可不好听啊。”
杭文治连忙辩白:“这都是一些嘴欠的家伙胡乱叫的……”
张海峰打断对方:“你不用解释,这名字不好听,但是好用!我如果也想老黄那样温不拉叽的,怎么管得了你们这帮人?”
杭文治苦笑了一下,算是尴尬地表示附和。
张海峰歇了一口气,语气忽又变得柔和起来:“其实我也是个普通人,有正常的家庭,有正常的生活。在外面,没有人会怕我。我有一个贤惠的妻子,还有一个好儿子。我儿子今年十二岁,马上就要升中学了……”
杭文治抬头看着张海峰。当对方脸上那种坚毅冷酷的表情融化之后,显露出来的本色人物的确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他平静而疲惫,完全就是个在家庭中承担着温馨压力的男主人。
不过这种变化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坚硬的面具很快又罩在了张海峰的脸上:“只是我要在这个地方工作,就必须做出一些改变,你懂吗?”
杭文治点点头。他知道任何人在这个地方都要有所改变,哪怕是管教也必须如此,否则就无法正常地生存下去。
张海峰停顿了片刻,又说:“这十多年来,我在四监区的工作一直很出色,所以领导也在考虑我的工作变动。如果顺利的话,半年之后我就能调监狱管理局,舒舒服服地坐机关了。”
杭文治的目光中略有些惊讶的神色。干部的调动升迁应该是个敏感的话题,怎么对方居然会和自己说起这个?
杭文治的心理变化都在张海峰的掌控之中。后者此刻冷着面庞,难辨喜怒,他的目光则长时间地盯在杭文治的脸上,直到对方怯然垂首之后才又说道:“我本来没必要和你说这些话的——不过我觉得你和其他犯人都不一样,你应该是个懂道理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杭文治赶紧“嗯”了一声,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张海峰点头道:“明白就好。因为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希望能用另外一种方式和你交流,我希望你能够站在我的角度上来理解我,而不是被动承受那些粗暴的命令和管制。”
杭文治适时地抬起头来,用目光表达着自己的受用和真诚。
张海峰看起来非常满意,便用交心般的口吻继续说道:“我今年三十八岁了,这对男人来说是个非常关键的阶段。如果有些事情处理不好,我可能也会像老黄一样,一辈子呆在四监区。”
杭文治讨好似地陪着笑:“您刚才不是说了吗?领导已经准备把您调到管理局了。”
张海峰却没什么笑容:“我还说了,那是顺利的情况。如果不顺利的话,毛也别想!所以在这段时间内,谁也别给我捅出什么乱子来!”
杭文治心头一紧:这绕来绕去的,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张海峰这个时候又不说话了,他再次长时间地看着杭文治,那目光中的压力就像凝固的空气一样,一层层不断累加在后者的肩头,令后者如蒙针毡。
良久之后,张海峰才再次开口,他的言辞极为简短:“说吧,怎么回事?”
杭文治立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张海峰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也变得更加锐利。
“你真的不知道?”他沉着声音反问。
在对方越发汹涌的压力之下,杭文治这次显出了些许犹豫,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很难开口。
张海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再次加重语气:“你是个聪明人,你不会不知道的。”那口气三分像是鼓励,七分又更似威胁。
“我……”杭文治的额头隐约沁出了细汗,欲言又止。
“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吞吞吐吐地干什么!”张海峰陡然间怒喝起来,而杭文治对这声暴喝毫无准备,竟不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惊魂略定之后,他苦着脸道:“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敢乱说的……”
张海峰重重地吐了口气,表达着对杭文治的不满。不过转念想想,对方的顾虑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在四监区这个地方,如果胡乱说话得罪了人,杭文治今后的苦日子恐怕就很难熬出头了。
张海峰决定来个抛砖引玉,点点对方,也算给这个文弱的家伙先打一管强心针。于是他便慢条斯理地反问了句:“那支铅笔,不是杜明强拿的,就是小顺拿的,我说得对吗?”
张海峰前面恩威并施的铺垫早已做足,现在把话撂到这个份上,更是让后者难以躲闪,杭文治自忖不能再矫情,连忙顺竿子附和道:“我猜也是的……”
见对方终于开口,张海峰心中有了谱。他倒也不着急了,用一种猫捉耗子的游戏心态问道:“哦?我看你猜得挺准啊?你倒说说看,怎么猜的?”
“该搜过的地方都搜过了,那支铅笔却一直都没有找到。我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说到关键处,杭文治还是有些吞吞吐吐的,“嗯,……就是杜明强或者小顺趁着装货的机会,把铅笔夹在货堆里,然后被运到监狱外面去了。”
这也正是张海峰对此次事件的判断。不过他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像是不置可否的样子。杭文治便更加不塌实了,连忙补充说:“这只是我的猜测,您最好再确定一下。”
张海峰翻了翻眼睛:“怎么确定?”
“您可以让送货的师傅把车开回来,然后仔细搜搜今天装的货,如果能找到那支铅笔就好了。”
“好什么?”张海峰硬梆梆地反驳道,“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四监区出了乱子是吧?”
杭文治诘口无言。的确,张海峰现在最怕的就是出乱子,如果按自己这个方法去做,这乱子简直就是越捅越大了。
“一支铅笔,如果真是到了监狱外,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张海峰开始沉吟起来,片刻后他再次逼视着杭文治,“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动的这支铅笔,杜明强还是小顺?他们动这支铅笔的目的是什么?”
杭文治保持着谨慎的语气:“按照我的感觉——应该是小顺。”
“为什么?”张海峰明显地兴奋起来,他感觉离自己想要寻找的答案已经越来越近了。
“因为小顺和黑子最近有些矛盾,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只有小顺才有理由去做。”杭文治渐渐说开了,神态也变得越来越自如。
原来如此……张海峰暗自整理着思绪。如果小顺和黑子确实有矛盾的话,那今天这件奇怪的事情就可以解释了。凭实力小顺肯定斗不过黑子,而前者又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搞些不齿的小伎俩进行报复也属正常。
这样的情况倒是让张海峰松了口气——至少那支失踪的铅笔不会惹出更大的麻烦。不过作为一个监区的管理者,犯人们之间的矛盾也是不容忽视的隐患,掌控不好的话,很可能会爆发出令人难以预料的恶果。所以只是略略轻松了片刻,张海峰便又紧抓着这个话题追问道:“小顺和黑子之间是怎么回事?”
杭文治斟酌了一下,知道有些事情可不能说得太详细,于是便把这俩人产生矛盾的缘由含糊带过:“黑子总是找茬欺负小顺,小顺又不太服他,所以就……”
张海峰点点头:不错,黑子素来嘴碎,没事就喜欢撩斗别人,专是个无事生非的角色;而小顺虽然在监区里地位不高,但虚荣心却特别强,这两个人之间发生罅隙倒也是合情合理。
杭文治看见张海峰面沉似水的样子,忽然间有些忧虑,说了一半的话儿不再继续,转而试探着问道:“如果这事真是小顺干的,您准备怎么处罚他?”
张海峰眼睛一楞:“这事和你有关系吗?”
杭文治怯然缩了缩脖子,咽下一口苦水:“张管教……您如果罚得太狠了,我怕小顺会记恨我……”
“我有数的,你怕什么?”张海峰不为所动,“况且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就是不说,我难道就查不出来了吗?”
杭文治不敢再说什么,心中却深感对方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被单独带到管教办公室,如果随后小顺就受到重罚,自己回到监舍怎么可能说得清楚?
“行了,这事我会处理好的。”张海峰知道杭文治心中不爽,但也懒得再和对方解释什么,他招了招手,“你搬张椅子坐过来,我还有别的事情找你。”
“嗯?”杭文治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海峰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那个空位,再次强调说:“你把那张会客椅搬过来,坐在这里。”
杭文治确信自己的耳朵没出问题,便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搬到了办公桌前,然后他探着身子坐下,却只敢有半个屁股落在椅面上,保持着十足的谦卑姿态。
要知道,任何囚犯来到管教办公室接受问训的时候,都只有远远站在一边的份儿,像杭文治这样能获准接近办公桌已属难得,现在张海峰居然进一步恩赐他平等就座,这简直有点要折杀杭文治的意思。所以后者不仅没有觉得幸运,反倒是更加忐忑难安了。
见杭文治老实坐好,张海峰打开身旁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页纸张递到对方面前,说:“你看看,这几道题你会不会解?”
杭文治连忙把那张纸接在手中,定睛一看时,原来却是张试卷,他略略扫了扫卷子上的试题,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不答反问道:“这是您儿子做的试题?”
张海峰点点头,又追问:“你解得了吗?”
“能解。”杭文治这次给了个确切的回复,然后有评价说,“不过这些题对小学生来说还是挺难的。”
“这是奥数卷子,是我托人从市里培训班搞出来的。我儿子今年要进行升学考试,听说数学卷最后会有一道奥数附加题,虽然不计入总分,但这道题会成为给尖子生划分档次的参照。我想让我儿子上到全市最好的中学,你明白吗?”张海峰解释了一通。自从对方坐下之后,他身为管教的威严变卸去了,现在颇有点和朋友拉家常的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杭文治紧张的情绪自然也得以放松。他甚至冲着张海峰微微一笑表示理解。要上最好的中学,就要有最好的表现,所以即便是一道附加的奥数题也绝不可错过。
“不过这些题我儿子以前没接触过,我也不会解。”张海峰这时摊摊手,显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看到你的档案,你曾是名牌大学理工科的高材生,所以我才想到找你过来看一看。”
这个过程对方不说杭文治也能猜到。他也不急于炫耀什么,只是又仔仔细细地看了遍卷子,然后自信满满地说道:“这份卷子对我来说应该没啥问题。”
“好。”张海峰衷心地喝了声彩,满脸笑意。
“那我现在就解题吗?”杭文治表现出跃跃欲试的姿态。
“现在解也行。”张海峰沉吟着说道,“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当面给我儿子讲讲,这样效果才好。”
杭文治对此也表示赞同:“能当面讲当然好。不过——我现在的身份,怎么当面讲?”
张海峰其实早已经筹措好了,立刻便回答道:“我可以让我儿子过来,你就在我的办公室给他讲。”
杭文治当然毫不含糊:“只要您觉得合适就行,我一切听从管教的安排。”
“那好,就这么定了。”张海峰顿了一会,又补充说,“不过有一点我还得和你商量商量:因为我儿子只能在周末过来,而周末是你们法定的休息时间,如果你不愿意这个时间被占用的话,你可以拒绝我。”
说起来是“商量”,但这“商量”纯属冠冕唐璜的套话,只是为了表明张海峰并未刻意去违反监狱内的管理条例。事实上杭文治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即使真有,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这样一个讨好管教的机会,转而毫无必要地去得罪对方。所以后者几乎没作什么考虑,立刻便配合地回答说:“我是自愿放弃休息时间的,这种事情对我也有帮助,我可以温习温习文化知识。”
这番玲珑的言辞令张海峰倍感满意,后者“嗯”了一声,说:“那你就把这张卷子带回宿舍,提前先准备准备。不过一会你还是先去车间加班——我知道你平时表现不错,这种场合最好还是不要缺席,这也是在保护你。”
“我明白的。”杭文治很识趣地站起身,往远端撤开了两步,恢复到毕恭毕敬的姿态。
张海峰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内部号,很快就有一个年轻的值班下属走进屋来:“张队,有什么事吗?”
“你把这个犯人带回车间参加劳动。”张海峰挥手指示道,“另外,把四二四监舍的黑子和小顺逮出来,每人一顿电棍,然后关一个星期禁闭!”
“是!”年轻管教应了一声,甩头瞥着杭文治,“走吧?”
杭文治老老实实地迈步走在头前,心中暗自思忖:黑子和小顺吃了这通严罚,以后俩人的关系势如水火自不用说,只是自己夹在中间,又不知会是个什么局势?
不过无论如何,今晚还是不虚此行,有了给张海峰儿子补习奥数的机会,自己的某些计划或许又能加速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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