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长青原来预料,胡嵩在这件事上是会硬起来的,心想以胡嵩的脾气,齐群、苏易元他们找胡嵩谈话,一定没有什么好结果,肯定要谈崩,鱼死还要扳两下呢,何况这么一个强势的人。因此东方长青是做好了亲自上阵,和胡嵩来一番短兵相接的准备的,东方长青甚至把谈话的提纲都准备好了,为了对付胡嵩的顶牛,还在心里准备了好几套预案。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上,苏易元他们找胡嵩谈话的当天,东方长青是在一种焦虑不安中度过那几个小时的,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静默得像一只不会开口的蛤蟆。好一会儿,苏易元才打电话来了,东方长青一接电话,开口就问:“易元,怎么样,还顺利吗?”
苏易元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说:“局座,事情还算顺利,老胡开始还有些抵赖,我们把事情的严重性说了,还告诉他是您把他从纪检委那边保回来的,他才有了一些转变,承认自己犯了一些错误,还说他在下面报销的发票中,确实有一部分是为单位办事时开销的,要求局里甄别处理。老胡说他还要来找您的,您要有思想准备。”
东方长青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说:“辛苦了,易元,你们做得很好,老胡能认识自己的错误,这对他来说是争取了主动,也减轻我们局里的压力。我觉得,对待老胡,我们还是要团结他一起工作,要有这个肚量嘛,你们也要好言安慰他,不要让他产生过于悲观的情绪。”苏易元那头声音就激动起来,说:“局座,您的心胸真是比天空还要宽阔,您对老胡的这种宽容,我会转告给他的。”
东方长青笑着说:“易元,每一个当领导的,都要心胸宽阔,要有容人之量,对犯错误的同志,要给他们改正错误的机会。这也是我的一贯做法。”
苏易元汇报完了和胡嵩谈话的情况,最后说:“局座,蒙您错爱,让我暂时把常务工作兼起来,我很乐意,也有信心在您的领导下做好常务工作,只是,老胡那里,还请您有时间给他说一下,以免造成我和他私人间的什么遗憾,影响以后的工作。”
东方长青笑,心想苏易元的心思还真是比较细密的,考虑得也较远。于是回答说:“好吧,这事我去和老胡说,你放心大胆去工作好了。”
苏易元的电话刚打完,卫红的电话也来了,也是汇报和胡嵩谈话的结果的,说的也和苏易元的大同小异。东方长青就想,这两个副局长肯定是各自躲在一处给自己打电话的,以前,卫红对东方长青也不是不尊重,但是她对东方长青的尊重却从来不在胡嵩面前流露出来,只有当胡嵩不在场的时候,她才会对东方长青表示出亲近来。对这一点,东方长青心如明镜,自己也是一级一级地升上来的,当过一般干部,也当过副职,知道这是副职的难处,当一、二把手面和心不和的时候,副职夹在中间两头不能得罪就难免难做,只能采取一种骑墙的姿态。现在,卫红打来电话,是一种表态。官场如同股市,追涨杀跌是千古不变的规则,和卫红聊着,东方长青的心踏实起来,既然胡嵩已经承认了自己有错,大棒的效果就已经达到了,剩下的,无非就是安抚。东方长青知道,要降服一个人,重要的是要降服他的心,要让他心悦诚服。
放下电话,东方长青例外地打电话给王小毛,叫他派一个人来给自己清理和打扫一下办公室。一会儿,一个女孩子就敲门进来了,这是上任局长从文化局下属的文物管理局借调过来的一个小女孩,名叫衣丽,名义上是借调到局里任办公室职员,实则是专门给局长副局长们打扫办公室,东方长青上任以来,从来都是自己打扫办公室,这次是第一次把衣丽叫来给自己清理。衣丽一进来就对东方长青笑笑,说:“局长,我来给您打扫一下办公室吧。”东方长青亲切地对她点了点头,说:“辛苦你了。”衣丽的脸就红了起来,说:“请局长出去一下,好让我打扫。”东方长青笑笑,踱出去了,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别人替自己劳动,再怎么说心里还是不安。
过了一刻钟,东方长青再踱回自己的办公室的时候,衣丽已经走了,办公室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东方长青抽出几份红头文件摆放在办公桌上,然后安静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为胡嵩的到来做着心理上的准备。
门终于被敲响了,是胡嵩那种粗鲁的响,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这个敲门声里,还包含着一点不易为人察觉的迟疑。东方长青立即正襟危坐起来,右手握笔,两眼盯着桌上的红头文件,头都不抬地说:“请进!”
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东方长青仍然头也不抬地持着文件,不时用笔在上面写着什么。
“局长,我们来向您汇报。”来人说,却是纪检组长齐群的声音。
东方长青抬起头来,齐群和胡嵩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正在看着他。胡嵩的神情有些沮丧,见东方长青看他,挤出了一丝苦笑来。
“是老胡和小齐啊,快请坐,快请坐!”东方长青连声说,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招呼。见两个人局促地坐了,又快步走到饮水机前给两人泡了茶,亲自递到两人的手上,说:“你看我忙的,正要做一个关于文化体制改革的方案,还以为是办公室来交稿子呢。”
齐群小小地嘬了一口茶,说:“局长,我们是来向您汇报的,我们和胡局长谈了……”话没说完,东方长青就朝他挥了挥手,说:“好好,小齐你辛苦了,你去工作吧,我和老胡单独谈谈。”
齐群一时尴尬地住了口,说:“行,那我先走了。”
东方长青注意到,胡嵩的脸色缓和下来,感激地对他笑了笑。东方长青也给自己的保温杯里续了水,准备过去和胡嵩坐在一起,脚却拐了个弯,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这一来,就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局面。东方长青微微地俯视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胡嵩,不说话,他知道,即使他不说,胡嵩也会说的。
果然,胡嵩对着他苦笑了笑,说:“东方局长,齐群他们找我谈了。”
东方长青轻轻地“唔”了一声,说:“老胡,你的事情,市纪委专门找我谈了,说起来,在下属单位报点发票,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东方长青实话实说,现在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出来了,组织上是要查处的。”说到这里,东方长青停顿了一下,胡嵩的脸红了起来,目光开始躲躲闪闪起来。东方长青在心里笑了笑,接着说:“局里为了争取主动,提出由局里来处理,希望你能够理解。”
胡嵩喝了一口茶,说:“局长,齐群他们都告诉我了,您保护了我,我很感激。以前,我做得不对的地方,希望您能够谅解。”
东方长青笑笑,打断了他,说:“这个就不用说了,老胡,我还是觉得你是个直性子,我们一直配合得还是不错的,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我之所以向纪委争取由局里来处理,你也是老领导了,是应该懂得我这样做的苦心的。我也不怕别人说我护犊子,我向来这样说,对同事,对下属,该护的还是要坚持去护,做人不能隔岸观火,更不能落井下石。”
胡嵩的神情庄重起来,说:“局长,我现在才明白,您是一个人格高尚的人,我非常感激您对我的保护,我也会重新审视自己,承担自己的错误。”
东方长青见状,也严肃起来:“老胡,你说得好,要有勇气承担责任,古人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当然,你的错误,从内心来说我觉得并没有多么的大,局机关穷,有时挪不开,到下面去报点发票,也是情有可原,但人情归人情,纪律归纪律,领导到下属单位报发票,制度是不允许的。我也希望你能够在这个方面争取主动,你争取主动了,我们局里的压力也就减轻了。我的想法,你委屈一点,钱还是要退的,至于你提出要甄别,这就牵涉到查账,这不太好办,有些事,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是明白人,我就不用多说了。”
胡嵩苦笑了笑,说:“确实有些账是前任局长卫昌贞同意到下面报的,也是用于文化工作,并不是就落进了我的腰包,只是现在也无法解释清楚了。”
东方长青一笑,说:“卫昌贞自己进了牢房,怎么去核实?就是可以核实,我也劝你不要去做,人言可畏,只怕别人还以为你和卫昌贞有一腿,这就更不好了。还是听我的吧,老胡,钱不论多少,还是退回来,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胡嵩无奈地笑笑,说:“局长,您这样关心我,我非常感谢,就像您说的,泥巴掉进裤裆里,我也说不清了,我认赔也行。但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您同意。”
东方长青宽容一笑,说:“你说,只要能办到,长青一定照办。”胡嵩凄然一笑,说:“我想请求局长您给努力一下,钱我认赔,处理上是否可以轻一些,尤其是能不能不下文,我也是几十年的老同志了,这一下文,只怕就名声扫地了。”
东方长青见胡嵩笑得凄切,又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得心里有些不忍,但转念一想,在这种事情上是不能心软的,且不说制度不允许,就是从权术的要点上来说,要彻底击败一个人,不是从肉体上消灭他,而是要从名声上搞臭。如果在这个时候心软,动了恻隐之心,只怕又是妇人之仁了。想着,东方长青说:“老胡,正因为你是工作了多年的老领导了,也应该知道,程序是必须要走的,处理上,我会努力争取从宽,但处分文件却不能不下,不下,对纪委那头也交不了差。这样吧,下文的时候,我们自己控制一点发文的范围,你看怎么样?”
见东方长青这样说,胡嵩显得有些失望,但东方长青说得合情合理,似乎完全是在为他着想。是的,纪委交代要查处的人,局里查处了,却没有下达处分文件,在纪委那头确实是无法交代的,对这样的程序,胡嵩自己也非常清楚。可是,胡嵩还是强打精神,作最后的努力,他抬起眼睛看着东方长青,期期艾艾地问:“我的事,江书记知道吗?他怎么说?”
东方长青一笑,说:“老胡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种事江书记怎么好说话?”胡嵩就失望地垂下了头,不再问了。其实江水长副书记还是说了话的,如果没有江水长打招呼,纪委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把事情交回文化局来自己解决。东方长青这么说,只不过是要把胡嵩心里的最后一点侥幸打掉。
最后,东方长青说:“老胡,你自己也不要太背包袱,这事说起来就是芝麻大个事,当一个精神包袱背着,就不好了。我们还要一起工作,你是老文化局了,我们这个班子离不开你,我是明确提出来了的,对你的处理可以是党内处分,但你的副局长的位置我希望组织上考虑要保住,我想组织上会考虑我的意见的。”
胡嵩心里本来认为这次自己的副局长是完了,听到东方长青说要保,当下得了个意外之喜,不禁抬起头来,感激不尽地看着东方长青,真诚地说:“局长,谢谢您的关心,如果我还当这个副局长,我一定当好您的助手,尽职尽责。”
东方长青笑着站了起来,走过去握着胡嵩的手,说:“老胡啊,这才是正确的态度啊。职务的事你不要考虑太多,局里会为你考虑的。”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胡嵩的反应,这一句局里会为你考虑的,实际上就是宣布了胡嵩的出局,胡嵩作为一个在领导岗位多年的人,不会不明白。果然,胡嵩怔了一下,凄然道:“谢谢局长关心,那,我走了。”
东方长青微笑着,把胡嵩送出办公室,分别的瞬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老胡,请等一下。”
胡嵩满脸疑惑地站了下来。东方长青为难地说:“老胡,因为你出了这个事,局党组和局务会研究了,考虑你不好再掌管财务,决定先让苏易元同志来兼任你目前的常务工作,等事情过了以后再说,这也是权宜之计嘛,希望你能够理解。”
胡嵩这时已经全面崩溃了,点了点头,说:“我给局里增添了麻烦,对不起。工作的问题,就按党组的安排吧,我理解。”
胡嵩走了,东方长青目送着他沿着走廊一直走到转角,不见了。胡嵩走得有些踉跄,东方长青感慨起来,一个外貌看似强大的人,竟然是这样不经风雨,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东方长青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成语来:外强中干。他摇了摇头,把这点小小的杂念排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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