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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剑穿心

    王阳的婚礼对于孟晓骏和成东青来说,甚至觉得有些仓促,从接请柬到出席,没用去几天时间,而请柬上那个平凡到不可思议的名字,更是让这两个人觉得恍如做梦。

    不算盛大的宴席,却也宾客满堂。

    王阳穿着一身礼服,英俊潇洒,手里牵着身穿白色婚纱的李萍慢慢走出来,司仪欢呼了一声:“新郎新娘驾到。”宾客们凑趣地欢呼鼓掌起来。

    成东青和孟晓骏并没有坐在一张餐桌上。作为王阳最亲密的朋友,他们没有随俗地坐在男方至亲的一桌,反倒像是陌路人一般,各自一边,脸上难有喜悦,倒像是来奔丧的。

    成东青看着王阳牵着的李萍,无论是才貌,还是身份,都是云泥之别。即使穿上了婚纱,也不能掩盖她的平凡,成东青有些不能理解。

    王阳和李萍挨桌向宾客敬酒,十分的开心。

    当年如此风头出尽、花枝招展的青年,最后竟栽在这样平凡的一个女孩手里。

    单身的成东青略有遗憾,却想不通原因。

    王阳始终牵着李萍的手,寸步不离,这颗老了的心,是彻底被俘获了,得意地展示,开心地喝酒,美滋滋地分享,王阳无比畅怀。

    站在台上发表祝酒词时,王阳依旧紧紧握着李萍的手,给这个害羞而胆怯的小妻子最稳固的依靠。

    “严重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婚礼。”王阳的语意里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那股子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荡漾,恨不得透过每一个毛孔蒸发出来,播撒每一丝的兴奋,“结婚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酷,最有成就感的事。严重感谢我的妻子李萍,她让我明白,真正的感情总是安静地到来,一点也不折腾。在这里送给所有来宾三句忠告:千万别跟着知识分子瞎起哄,千万别跟想法比你多的女人睡觉。”王阳喝得有点多,舌头大着,说话有些肆意,看着宾客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笑,更是得意非凡,补了一句:“别急,别急,我还有最后一句,千万记好了啊,千万别跟最好的朋友开公司。”

    婚宴上哄堂大笑,没有人认为王阳这不是在开玩笑,除了那两位。

    一剑穿心。

    成东青只觉得心脏透凉,里面呼呼怒啸着的风,冰冷得仿佛来自万年雪原,冻得心脏一阵阵发抖。

    成东青从没觉得自己亏待过王阳,甚至也没觉得自己亏欠过孟晓骏。这些年来,他一直尽心尽力地打算着,也让出了最大可让出的股权作为报酬,为什么这样托以心腹、赋以家财的朋友,会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王阳会说出这么一句,后悔共同创业,暗示分道扬镳的话?成东青苦苦地思索。

    一起上学,一起泡妞,一起做梦,一起创业,一起挨穷,一起发财,一起成功……成东青、王阳和孟晓骏,被业内称为完美无缺的铁三角,精心哺育了如今的“新梦想”。可是,王阳竟然在事业的巅峰时期,在中年找到伴侣的喜庆时刻,说出了要背弃新梦想、背弃兄弟之盟的话。

    这个会因为自己泡妞不利,想尽办法的兄弟;这个会因为自己肺病,不顾传染危险前往探视的兄弟;这个会因为自己受到歧视怒而出头的兄弟;这个在自己最艰苦、最黑暗的创业阶段无言相随的兄弟……如今,他后悔了吗?

    有时候玩世不恭久了,说起真心话的时候,反倒显得没那么正经。王阳从台上下来,捶肩的有,笑闹的有,偏偏就没有一个旁观者认为,这是王阳的心声,纷纷调侃着。

    “你小子结婚就结婚吧,还把兄弟给涮进去了,不厚道啊!”

    “你说东子是哪里对不起你,值当你这么挤兑?”

    “唉,我说,你后悔了,哥哥等着呢啊,赶紧麻溜儿地把你的股份转给哥,哥不在意和朋友合伙!”

    “得了便宜还卖乖,王阳,你这是头一份哪啊。”

    这些都是大学同学,西语系的毕业生。哪怕当年多半都出了国,如今也回流了很大一部分,王阳算是超晚婚的,又是正当壮年的年纪,一个个都事业有成,即便不如成东青他们这么风光,也都极体面,趁着这个机会,也算是同学聚会了。

    一通乱灌。

    王阳来者不拒。

    宴席散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李萍早早就被伴娘护着去了房间休息,同学们也拍着肩膀一一告别,好在都在北京,相聚有的是机会,又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至于不舍到失态。

    成东青和孟晓骏都没走,空荡荡的宴会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个,心有默契般地都留了下来,坐在一桌。

    王阳确实喝大了,很安静地坐着,脸上一反刚才的兴奋得意,带着忧伤,仿佛想起了什么让他痛苦烦恼的心事。

    成东青也很低落,三个人里,如今只剩下他是孤家寡人,而且面临着众叛亲离的落寞结局。

    孟晓骏最让人意外,冷静理智的人,难得喝醉了,两眼朦胧着,眼神迷离得像是处在虚幻中,唯有一丝坚决闪闪发光,是时候该决定了。

    王阳带着醉意,却又像是清醒似的说:“以前我只会一种生活,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现在我明白了,大多数人都会选的生活,一定是值得的。”二十年浪子回头的心声,也是王阳夹在那两人中间被折磨出来的心声。

    什么王权富贵,利禄功名,其实落到人的心里,抵不过两个字:开心。不开心,不幸福,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如此简单的道理,可笑用了二十年才想明白,也寻觅了二十年才找到。幸福是如此简单,一碗饭,一碟菜,热气腾腾的,温和柔顺的,不需要争执,不需要搏杀,幸福就这样平淡。

    成东青沉默着,仿佛在思考王阳话里的含义。

    孟晓骏忽然开口,带着冰冷的决绝:“我要退股。”明明已经醉了,却又出奇的冷静,没有冲动的暴躁。一点也没有撒酒疯、开玩笑的意思。

    成东青和王阳怔怔看着他,一阵寒意从脚底冲上来,掠过所有毛孔和血管,飞速占领脑海。

    “你说什么?”王阳的酒一下子就醒了,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孟晓骏的话,仿佛是个魔咒,谁先说出来,谁就打破了三人的禁锢,也打破了三人苦苦维坚持的底线。

    一直以来,谁都没真正去想过拆伙,这是一个不可测的魔界,踏入,就意味着背叛,背叛青春,背叛兄弟,背叛曾经的努力和奋斗,背叛自己的决心,背叛一切,然后背负骂名。

    孟晓骏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心灰意冷到不惜决裂,用着冷静的苍凉,轻轻地说:“我要退股,我不玩了。”话说得再轻,也掩饰不掉里面的力量,几个字,如同雷击一般轰入成东青的大脑,炸得头晕眼花,痛苦不堪。

    如果知道今天这个结局,成东青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那样一意孤行,还会不会那样有意无意地伤害孟晓骏。

    成东青讨饶:“晓骏,现在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们可以学会和而不同……‘新梦想’不能没有你。”成东青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心里有数,只是对于孟晓骏的舍不得太有把握,就算真的有过这样的担心,也在孟晓骏一次一次的纵容和隐忍下选择了忽略。

    那一年的拒绝,那一年的耍赖,那一年的别墅,那一年的夺权,即便当时想不明白,这么多年下来,成东青也早在黑夜里想得明明白白。

    三年多的冷战,三年多的刻意回避,三年多的执意阻挠,三年多的铁腕如山,成东青其实都明白,每一点,每一滴,都是对孟晓骏的伤害。

    可成东青怎么可能放他离开?怎么可能舍得放他离开?

    孟晓骏是成东青的丞相,孟晓骏是成东青的心脏,孟晓骏是成东青的大脑,孟晓骏是新梦想的发动机!

    孟晓骏已经伤透了心,对于这样苍白无力的挽留,丝毫起不了波澜,挥一挥手,告别似的说:“行了,我已经决定了。”事已如此,不可挽回。

    成东青已经绷不住了,声音里发着颤,那样的恐惧和害怕,颤抖着流露出来:“晓骏,新梦想是我们三个创办的,我们三个是二十年的朋友……”你能不能看在这些年的情谊上,再想一想?

    孟晓骏嗤地冷笑出声:“朋友?改谈感情了,是不是?”孟晓骏只觉浑身发冷,从三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已经冻成了冰川,不觉得痛苦了,“当年你在学校替我和王阳挡人家拳头的时候,我相信过。现在,我不相信了。今天索性都说开了,当初我送你词典,书签上那句话,不是写给你的,是写给我自己的。不好意思,你误会了。”

    冰冷的拒绝,冰冷的揭破,冰冷的态度,冰冷地粉碎了成东青最后的念想。

    成东青又被一剑穿了心。

    这是他曾经最依赖的信念,依靠着那个信念,成东青撑过了最艰苦的岁月,撑过了最黑暗的时光,熬过苏梅的背叛,熬过被开除的艰难,熬过创业的苦楚,熬过剖开心扉自我嘲弄的卑微。而今,这个曾经无比光辉的信念也成了一个笑话。

    成东青低下头,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奇怪笑容。

    王阳终究看不下去,成东青对于那句话的重视,王阳最清楚,夸张点说,那甚至曾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勇气。

    “孟晓骏,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你从来都认为你自己是最重要的,当年他得肺结核住院,你去看过他吗?”如果要算总账,那么王阳有不平要抱。孟晓骏当初的借口,王阳其实一直有个疙瘩。

    孟晓骏被狠狠地戳中了,这是成东青的想法?因为没有去看望一个烈性传染病的朋友,于是怀恨二十年?

    孟晓骏此刻才发现,原来没有最冷,只有更冷,那种通身都被刺痛的寒冷来临之后,还可以将人瞬间投入烈焰,用那种焚化人心的温度来反衬出那种刺骨的寒冷。

    “原来如此。”孟晓骏到此刻才想明白,为什么成东青会这样不顾一切地反对上市,为什么会不惜众叛亲离也要一意孤行,原来如此!孟晓骏无法接受一般地问:“你一直都记着?从那天开始,你就认为我瞧不起你,所以一定要找个机会,做一件什么事来阻止我,好让我有个教训?成东青,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成东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晓骏,心里如同被岩浆炙烤过一般,每一个细胞都呼喊着疼痛,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无法接受。孟晓骏的这一剑,彻底洞穿了成东青,直直地穿过去,将他钉在墙上,任由风吹雨淋,痛到极致。

    成东青破罐子破摔一般,豁出去抬杠道:“对,你说对了。可我觉得很有意思。你随时可以走,我会以每股100万收购你的股权。”斗气中的人毫无理智,这种时刻说出来的话,只有一个目的:刺伤对方。哪一句最狠,必定说哪一句;哪一句最伤人,必定说哪一句;哪一句最无可挽回,成东青就会说哪一句。

    彻彻底底的决裂,彻彻底底的对立,两人对视着,一息之间从手足变为仇敌。

    王阳瞬间爆发,三年多的夹心气和三年多的痛苦一起爆发出来,指着成东青的鼻子骂道:“成东青,你他妈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现在像是朋友干的事吗?你既然要在今天这么对他,当初为什么把他叫回来?他把每一分钟都给了学校,给了公司,为你用尽了他的心血,你觉得他现在值吗?”

    成东青苦笑,一片落寞地说:“难道我不是吗?在你们眼里,我这么做是为我自己?”

    孟晓骏针锋相对,丝毫不肯退让:“我跟你的区别是,至少我敢承认这一点。”

    “我说,你俩能像个男人吗?婆婆妈妈的,现在就他妈打一架。”王阳彻底炸毛,“打啊!以前吃两块钱的炸酱面,反倒开心,现在吃他妈鱼翅,一吃我就想吐。孟晓骏,不管怎么样,提分家的是你,自打你从美国回来,就他妈一直不对劲。”

    要不怎么说劝架是门技术活呢,一般人他干不了,劝着劝着,王阳就把自己给搁进去了。

    孟晓骏已经被彻底激怒,美国的那十年,其实是他内心最痛苦的黑暗,就如同王阳的Lucy一样,触碰不得。可惜,没有人帮他面对,也没有人了解这一切。

    孟晓骏的话带着无比的尖刻,一刀见血:“至少我在那里奋斗过,你呢,一个美国妞就能让你败下阵来。”

    事实证明,Lucy确实是王阳的命门,即便如今已经结婚,选择遗忘,仍然经不起挑衅。

    王阳一拳挥过去,击中孟晓骏面部。孟晓骏自然还击,二人扭打在一起。王阳说的对,有时候打一架反倒来得畅快些。

    成东青扑上去拼命拉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两人分开。

    王阳嘴角挂着血,露出伤心惨淡的笑:“对,我是败下阵来。我承认。你们成功了,留学教父,海归精英,又怎么样?啊?又怎么样?你们他妈的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顾情谊,撕破脸皮,这样的合伙,确实不如当初不合伙,至少那样,还能完整地保有情谊,虽然可能不能这样成功。

    孟晓骏一把甩开使劲搂着自己的成东青,悲情地冲着王阳咆哮:“我他妈从来就不是什么海归精英,去他妈的美国!去他妈的梦想!我在美国,从来就没当过什么助教,我每天的工作是喂白鼠,洗玻璃瓶,当一个连waiter都不如的busboy,一个小费都没资格收的busboy,我就是个在美国混不下去的loser,我没有朋友,只有你们两个。我没有保留,我不怕得罪你们,想什么我说什么。可你们呢,明知道我有stagefright,为什么从来不提?回学校演讲,你们不想让我上台,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是为了可怜我吗,真正的朋友是装看不见,还是帮他去面对?这叫什么朋友?”

    孟晓骏的咆哮抖落了他最后的自尊,敞开了他堡垒中最后的一道大门,如此地绝望,才会需要用这样的方式自己说出来。没有人认为他也会受伤,没有人认为他也需要安慰和帮助,一直一直的肆意索取和伤害,以至于今天积重难返,不得不分道扬镳。

    最深的伤害,总来自于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最痛的深处,有时候其实只是互相的不了解。你想要一颗糖,我觉得给你盐最合适,拼命给拼命给,却不知道那是他的伤口,没有糖来滋润一下心田会很难熬,在上面撒上盐,会钻心的疼。

    无言以对的沉默、难耐、尴尬、伤心、痛苦,以及悲伤。

    孟晓骏无力地,浑身都在发软,精疲力竭地宣告:“王阳,你错了,我曾经认为自己最重要,我是说,曾经。”顿了顿,孟晓骏还是说出了今后的打算,“明天我就去沈阳,那里有人要办一间英语学校。”一切,就都到今天为止吧,趁伤害还没有到达最高值的时候,趁大家还能互称朋友的时候。

    孟晓骏起身离开,孤独落寞的,却也坚决不留恋。

    成东青和王阳呆坐着,说不出任何话。

    过了很久,王阳才缓缓地站起身,灰心而疲累地说:“这么多年,从早忙到晚,你以为我快乐吗?是为了你们两个,我才这么做。成东青,我累了。我不玩了。”我不玩了,我累了,一直夹在你们俩当中,拼命想维护好三个人的情谊,最后还是失败了,落个曲终人散的结局。孟晓骏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你也没有得到你想得到的,我又何尝得到了我想得到的?既然都是输局,何苦继续一起痛苦?不如散了。

    王阳也悲伤地离去,空荡荡的宴会厅,惟有成东青独自枯坐。

    谁也没想到,王阳的婚宴,竟成了三人的散伙宴。从此,割袍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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