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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诚自杀后,整个陇水政坛变得诡谲起来。只要稍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陇水县政府隐瞒真相的新闻发布会必须要有人负责。县长林之风已经很久没有在陇水县的各种会议上露面了,公开的说法是去省委党校学习,但私下人们却有了不少的猜测,其中猜测最多的说法是林之风已经被公安机关控制了。
半个月之后,楚西市委书记龙孝义,市长蔡鹏和组织部长胡建设等人一起来了一次陇水县,对陇水县委所有在家的常委作了一次集体谈话。龙孝义主讲,大意是希望陇水县的同志不要背太大的包袱。在抗击罗娜中,陇水县的干部群众总的来说是好的,陇水县委是有战斗力的。有了问题,就要敢于正视问题,解决问题,走出阴影。
蔡鹏也发表了讲话,和龙孝义的讲话大同小异。不同的是,蔡鹏最后说,广源公司硫酸车间爆炸,当然要有一个问责的问题,同志们都要有一个思想准备。有的同志,要负领导责任。有的人,则可能要负直接责任,甚至是刑事责任。共产党办事,就是要讲认真二字,功必赏,过必罚,这是对人民负责的精神。
陈默静静地听着两人的说话,不禁有些诧异。以龙孝义上任后的所作所为,陈默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很强势的人,今天的这番话却很原则。而蔡鹏却显得强硬一些。从蔡鹏的讲话中,陈默敏感地捕捉到一个信息,那就是责任追究马上就会开始甚至已经开始了。联系到林之风一直没有露面,陈默隐隐约约地预感到,林之风肯定是出事了。
因为好久没有和蔡鹏见过面了,陈默就想着散会后去宾馆拜会一下蔡鹏。但一散会,龙孝义,蔡鹏他们就立即回楚西去了。握别的时候,陈默感觉蔡鹏握着自己的手很用力。时间太紧,陈默只能直截了当地说,蔡市长,真想您呀。我真是怀念给您当秘书的时光呀。
蔡鹏就笑,说,陈默,要摆正位子,整天想着当秘书,能有什么前途?好好干,回楚西时就来我办公室坐坐吧。又说,孝义书记那里,你还没有到过吧?
陈默笑了笑,老实回答说,没有。
有时间也要走一走,走了才熟嘛。孝义书记平易近人,也很爱才。
送走蔡鹏后,陈默回过头来,见彭一民正看着自己笑着,笑容诡谲暧昧。彭一民说,陈部长,你很容易引起领导的关注。陈默听了心里就有一丝不快,笑着说,我本来就是蔡市长的秘书嘛,见了面肯定要亲热一点。
当下两个人聊着往回走,董嵬谁也不理地已经走很远了。彭一民说,陈部长,今天领导这些话,你听出什么来没有?
陈默说,不过是一次务虚会罢了,我是没有听出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的。又说,彭书记政治敏感性强,我还想问您呢。
我感觉,林县长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彭一民笑着,神秘地说,一场政坛地震就要来临,我们要做好应对的准备啊。
陈默就笑,说,怎么应对,又怎么准备?彭一民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说,陈部长你这是有意装傻了,你我都不是初入政坛,岂不知危机二字中有危有机。政坛地震来了,机会也就来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陈默笑着接口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是对的。但后面还有一句,惟高材疾足者先得焉,我不是高材疾足者,岂敢有非分之想?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陈默把门关上后,斜靠在沙发上默默地抽起烟来。彭一民刚才的话,对他不能没有震动,彭一民作为县委副书记,占据要津。对他来说此时没有想法倒是不正常了。而陈默作为县委排名靠后的宣传部长,是不太有希望的。如果运气好,顺延而上,大不了排上一个县委副书记的位子。如果运气不够好,也只能原地不动了。
但是,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陈默觉得虽然几率不大,但通过努力,还是有可能的。一、他本来就是正处级,在陇水县县委、政府的副职中,他是惟一的正处级别,算是就低安排了;二、他是蔡鹏的秘书。当年虽然不太得到蔡鹏的信任,但后来经过自己的努力,蔡鹏对自己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蔡鹏是一个乐于树立自己威信的人,愿意搞自己的圈子,跟他的秘书确实提拔了不少;三、有张啸的引荐,龙孝义知道自己。据龙云所说,张啸临走时是把自己的进退作为政治交代和龙孝义通气的,这无疑会增加一些分量。
自从和李翔有了那一次的交谈后,陈默心里那一种颓废已经一扫而光了。是的,李翔是一个诤友,李翔虽然孤傲,却不是那些一点都不通达世事的人。在某些事情上,李翔比自己看得还要透彻。没有一个职位,没有一个平台,一切理想都是空谈。手中无利器而枉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是迂腐文人们的自恋和意淫。县长没有选上,他连一个覃健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理想事业?
正想着,办公室门被敲响了。龙永寿含笑走了进来,说,部长正忙啊。陈默笑着点了点头,说,看点文件,也没有什么事。见龙永寿不坐,陈默亲自去给他泡茶,同时指了一下沙发,说,永寿,坐坐,自从张县长出事以后,我们还没有好好聊聊呢。
龙永寿笑着接过茶,在沙发上坐下了。陈默也离了自己的办公桌,在龙永寿身边坐下来,说,这段时间以来,你很辛苦,感谢你分担了我的大量工作。
龙永寿谦虚一笑,说,都是工作,大家都没有闲着,尤其是您,不也没日没夜吗?
陈默感慨道,永寿,我来陇水也近一年,对同志们日益了解。我感觉你很有能力,又在乡下任过乡镇党委书记的,怎么就到宣传部当了一个副部长?
龙永寿的脸就红了起来,说,谢谢部长夸奖,其实我也没有多大能力,都是在向领导和同志们学习。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要是整天到处去夸耀自己有能力,那就有问题了。陈默说。你很谦虚,但过于谦虚也是不对的啊。椎处囊中,当脱颖而出,这是因为不隐藏自己的尖锐,才能脱颖而出。现在不是流行什么自我推销吗?有时候,自我推销也是很必要的。
谢谢部长指导,只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千古江山,也不知道埋没了多少英雄。永寿这样,陇水县里车载斗量,原不足惜的。龙永寿啜了一口茶,苦笑着说。陈默不由得心生同情。官场江湖,多少有能力有理想的人屈居人下,空怀抱负。龙永寿这一番话虽然说得淡然,但透过这种淡然,却也能让陈默听出其内心的苦闷和不平来。
陈部长,您是我的领导,但我更愿意把您当兄长。龙永寿又说。我不敢称自己优秀,但也还能对得起领的一点工资。当年在乡里担任乡镇党委书记,工作也出色。只是因为信了有为才有位的鬼话,忽略了上层路线,结果别的乡镇书记或提为县领导,或占据各大局要津,我调到宣传部当副部长。
恐怕不那么简单吧?陈默笑道。说所有干部升迁都是走上层路线,未免太过悲观。你以一个优秀的乡镇书记到宣传部来,属于不温不火的调动,应该事出有因,这个你有感觉吗?
龙永寿苦笑起来,说,说没有感觉,是骗人了。
陈默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了水,踱回来在龙永寿身边坐了下来,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龙永寿说,当年他在任乡党委书记的时候,正值全国公有制改革。大卖特卖公有资产。乡里七十年代时修了一个小型水电站,每年上缴给乡财政近百万元。县委某领导的一个亲戚看上了这个电站,想把电站买下来,但出价远远低于别的竞争对象。领导打了数次招呼,他还是坚持原则,结果那位领导的亲戚没有能够如愿拿到电站。领导表面上对他仍然如常,其实心里还是记着这事的。那一年,组织找他谈过话,准备调他去县水利局任党组书记、局长一职。那位领导反对,泡汤。他继续留在乡下当党委书记一年后,调到了宣传部。
这位领导现在还在台上。我之所以没有想法,是因为我知道,只要他在台上,我就没有希望。领导心胸狭隘,报复心强,这已经差不多是普遍真理了。最后,龙永寿苦笑起来。
陈默听了,也不好问是哪一位领导,只是安慰了一下龙永寿。说,永寿,我感觉你做得对,不能用原则交换。坚持原则可能得罪一些人,却是最安全的。这样说吧,坚持原则上升无望,自保有余。
两人聊了一会,陈默笑道,永寿,我们只顾着聊天了,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龙永寿笑笑,坦率地说,也没什么事,总觉得这段时间气氛怪怪的,今天上午又开常委会,想来向您打听一下动态。就算是我的好奇吧。
陈默大笑说,你如此坦率,令我高兴。对政坛的关注,即使是一个普通百姓都有,何况领导干部?有些人表面上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内心窥视欲望却十分强烈,反倒令人厌恶了。
说着,陈默就把常委会的情况对龙永寿说了一遍。龙永寿听得很仔细,说,部长,你没有批评我探听常委会情况,而是如实告诉我,令我感动。我觉得,这次会议绝不会是领导心血来潮。结合我县近来发生的情况,我感觉,你的机遇来了。
陈默说,请试言之。
龙永寿正色道,近来林之风很长一段时间不露面,对外说是去省党校学习,但有人去省委党校找过他,其实没有在校。民间传闻是已经被双规。董嵬近来也是心神不宁,频繁去市里和省里,小道上的消息说是去找关系,其实也不过是想保住位子而已。
说到这里,龙永寿觉得自己有些太大胆了,不由得看了一下陈默,见他含笑看着自己,才放下心来,笑了笑说,我也是姑妄言之,部长您莫见怪。
我在洗耳恭听呢。陈默笑道。请继续说下去。
龙永寿说,灯笼坪滑坡救援死人的事,是天灾,加上省委副书记易为亲自到现场指挥,这当然没得说的。但广源集团硫酸车间爆炸导致乌龙河严重污染的事件,是一定要有人出来负责的。张子诚死了,无从追究,林之风作为县长是逃不掉的。董嵬作为县委书记,领导责任也是逃不掉。也许,还会有几名领导被问责。这样,县委县政府领导职位空缺问题就凸现了。当然,也许市里会考虑从市里或者其他县派个把人来。但书记与县长之间,却必须有一个从本县领导干部中产生。否则,就难以平衡。不知道您有意否?
陈默笑,龙永寿的分析,基本上和自己的判断差不多。龙永寿见陈默笑,也笑了起来,说,部长,我是班门弄斧了。
陈默感慨说,长寿,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确实,上面无人赏识,靠自己努力是不够的。提拔提拔,除了自己爬,还要有人提。所以,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遇到一个有前途的领导身上,所谓跟对了人,就有前途,跟错了甚至是无人可跟,就没有前途。这也成为我们中国官场文化的国粹了。只是,作为一个宣传部长,即便是书记县长全换,也轮不到我,这一点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龙永寿不同意。他说,不然,您来陇水不久,对陇水不了解。以县委来说,董书记和林县长之下,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县委副书记彭一民,另一个是常务副县长戴伟。彭一民这个人,我刚才说的那位领导,其实就是他。彭有能力,但为人贪婪而狡诈,背地里干部都叫他笑面虎,人望不高。常务副县长戴伟是董嵬的人,之前是财政局长。这人给人的印象是没有什么才干。董嵬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当然也难孚众望。
陈默脸上一直保持着的笑容不见了。虽然相信龙永寿是真心的,但官场险恶,人心难测,如此放肆地议论领导,是不适合去参与的。而且,龙永寿也有些过了。龙永寿见陈默良久不答话,有所醒悟,说,部长,我是不是太过了?
陈默不语,良久才说,永寿,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知道,不是对我十分信任你不会和我说起这些。我们说到哪儿就扔在哪儿吧,不要传出去,传出去,会对你有影响。当然,你的分析也许是对的,但我即使有意去竞争,也得通过正规途径,我们共同努力吧。你的前途,不必太过考虑,只要努力工作,组织上会看到的。作为部长,同志们的前途我也会考虑的,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我们共勉吧。
陈默的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龙永寿说,部长,在你手下工作是我的荣幸。我刚才说的话,用心却是好的,希望您考虑。说起来请别以为我自私,您如能上去,我也乐附骥尾,不负我生平抱负。
龙永寿走后,陈默发起愣来。龙永寿对彭一民和戴伟的剖析,令他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彭一民的为人,干部们对他是敬而远之。平素与彭一民交往的几个局长,在群众中口碑都比较差,可谓物以类聚了。至于笑面虎这类,则是官员的常态,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领导表面上都和蔼可亲,心里则几乎都很刻薄。人格之分裂,尤以官场为甚。
就在陈默犹豫未定的时候,向前从峡口县打来电话。向前问,陈默,在做什么呢?陈默说,在发呆。向前就大笑起来,说,摔了一跤,也不至于差不多一年了还发呆吧,是不是摔成脑震荡了?
陈默苦笑说,向神仙,兄弟跌了跤也不至于让你这样幸灾乐祸吧。向前就笑,说,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初我就劝了你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过,这也是你的性格。陈默,你这个性我还是很佩服的呢。
陈默笑道,兄弟不正闭门思过嘛。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向前哈哈笑起来,说,别酸溜溜了,人家陶渊明是弃官。你是激流勇进,两回事,两种心境,别埋汰了老先生。
两个人插科打诨了一番。陈默说,向神仙,你这位县太爷打来电话,不会专门和我谈这些吧。要是想找人聊天,不妨打声讯台,有小姐和你聊。
向前又是大笑,说,我这个神仙,这次又有点技痒,想再替你算上一卦,如何,你可愿意出点卦钱?
陈默说,这个没说的,哪天在楚西碰上,自然请你撮一顿。
向前装神弄鬼地说,我近日夜观天象,见官星耀眼于西北上方,陇水县上空有紫气。此兆陇水当有大变,有志者乘时而上,成就一番事业。再掐指一算,竟然是应在你身上了。
陈默默然良久,说,向前,不愧是多年老友,你猜出了我的心思。只是心中犹豫,加上未知数太多,一时不知如何经营才好。
向前笑说,既然心中疑惑,何不问道于我?不是我好为人师,只因同事之谊,不由我坐观成败呢。
向前说,陇水县广源公司硫酸厂爆炸事件后,影响很大。公司董事长刘金锋和几名高管人员被捕后,牵扯出林之风占有公司股份的内幕。林之风随即被控制,因为事情还未查实,对外称是去学习去了。近日林之风已经被双规,不久就会宣布。据可靠消息,林之风被双规后,又牵出了陇水县委、县政府高层与企业人员狼狈为奸,在企业改制中共同侵吞国有资产的严重问题。董嵬可能也会被牵扯上,只是不知道究竟陷多深。当下的陇水急需有人接盘,你初来乍到,自身清白,是最有可能接盘的人之一。向前最后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次你还是要争取争取,不要被假清高给误了前程。
陈默很感激,说,向前,谢谢提醒,我意也准备去楚西一趟,拜访一下老领导。只是去年落选以后,无脸见人。许久不去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登门。
向前大笑,说,还算坦率,这样吧,我老哥还是再出一次马。下周二,你我在楚西见,我和你一起去一趟吧。
陈默连声称谢,有向前一起去蔡鹏那里,就好办了,有一些不好说的话,由向前去说,效果会更好。
挂了电话,陈默默坐片刻,给方志禹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几声后,方志禹接了。陈默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了陇水的形势。说,师弟,如果没有这些事,我也不敢有什么妄想,安心当我的宣传部长,但既然有了机会,不免就有了想法,望师弟莫笑我官迷才是。
方志禹笑着说,既入名利场,就不可太过拘泥于脸面,更不可太过清高。需要我做什么?
陈默说,也怪我当初太过清高,加上酉县落选之后心灰意冷,精神颓废。龙孝义书记上任以后,我一直没有去拜访一次。这次临时抱佛脚,却对佛祖一无所知……
方志禹就明白了,说,这好办,我设法调出龙书记的简历,传真一份给你就是了。只是要注意保密,私调干部档案,查出来不是好玩的。
陈默连连点头,说,这个规矩我还是知道的,不消交代。只是简历不过是学习和从政经历,却不能知道他的爱好之类,只怕发而不中。
方志禹笑,这个我干脆一并给你打听好了。
陈默又说,我还想走一趟易为书记,不知你方不方便给联系一下?
方志禹笑,说,这倒没有必要。县级领导的配备,省委副书记是不会插手的。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鞭长莫及,就是这个意思了。兄要拜会易为书记,现在不是时候,待兄当上了正县级领导后,庶几可为。
方志禹第二天就把档案弄到了,为保密起见,要晚上再传。晚上,陈默吃了晚饭后就去了办公室,亲自接收了传真。
方志禹说,他和省委办公厅的朋友聊了一下,龙孝义不嗜烟酒,只喜欢钓鱼。另外,有人说他还喜欢古玩,每次到北京都要去古玩市场淘宝。尤其喜欢淘古旧书籍。据说他家里专门辟有一间房子保存他淘来的旧书。
陈默听着,心里默记下来。这些爱好,第一次拜访的时候是不能提及的,只是作长远规划而已。
挂了电话后,陈默把龙孝义的档案好好看了几次,亲手抄了一遍以加强记忆。龙孝义简历并不复杂,毕业于北京某著名大学哲学系,本科。毕业后分配在团省委,再接下来下放到某县任挂职副县长,回省后担任团省委办公室副主任,省委办公厅政策研究室副主任,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从这份简历来看,龙孝义的仕途很是顺利,甚至可以说是太顺利了。仕途顺利的人,在行事上往往会更加情绪化,而不注重实事求是。龙孝义初来楚西到各县调研,对远来迎接的县官们没有好脸色,与他仕途顺利,与基层接触不多有关系。这样的领导,一般都自命不凡,以为天下事不过尔尔,对自己彻底自信。因此也相对单纯一点,容易给人以信任,容易交心。
陈默把简历看后,烂熟于心了,才到卫生间里用打火机点燃,看着黄色的火苗慢慢把那几张纸燃成灰烬,放水冲到下水道去了。接下来,陈默又到电脑上百度了一下龙孝义的名字,果然收获不小,龙孝义发表的文章都搜索到了,主要是一些哲学论文和一些杂谈。陈默注意到,龙孝义前期研究的主攻方向是费尔巴哈,后期则是实用主义了。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发展等等,显然是配合自己的仕途上升做的。
第二天上班后,陈默就把司机小刘派去了楚西,要他去家里把费尔巴哈的哲学著作拿回陇水。当天中午,小刘就把书拿回来了。小刘把书递给他的时候,眼里尽是崇拜,说,部长,这些书我连听都没听过,你还做了研究,学问真深啊。
陈默只是淡然一笑,和小刘当然不必谈什么费尔巴哈。而且,自己未必就是为了研究费尔巴哈。想到为了一种功利而去研究费尔巴哈,陈默就觉得简直亵渎了德国人老费。
转眼就到了下周二,向前还真回楚西了。双方约好在大都会见面,陈默向舒芳要了两千块钱收在钱包里。到了大都会酒店,向前已经等在那里,见陈默进来,向前笑着说,与老人约而失期,孺子不可教也。
陈默失笑,一年多不见,向前已非昔日气象。人发福了,肚子凸了起来,开始隐隐约约地看到双层下巴,眉宇间红光满面,目光自信而沉稳。陈默笑着握住向前的手,说,公非黄石,我亦非韩信也。小弟来迟了,恕罪恕罪。
向前笑道,既然这样,今天的饭钱你开就行。陈默连忙应承,说,这个自然,我从家里来时就向夫人要了点钱来的。
向前大笑起来,说,陈默,你还是不改这个脾气。岂不闻水太清则无鱼?在一定的位置上,花钱也是一种工作,甚至是一种政绩呢。如果拮据如此,好多事都难办呢。
陈默连称受教,说,我也正在慢慢转变观念。说起来你不要笑话我,我一个农民子弟,节省已经成为血液里的东西了。即或是用公家的钱,也心疼得不得了。向前笑笑,说,我何尝不是这样,当初当县长的时候,接待时一瓶酒上千块,简直比剜心还痛。主官当久了,大手大脚也渐渐习惯起来。这也难怪,现在风气就这样,上级来了,不上茅台、五粮液、水井坊,就没人喝。没人喝,工作就难开展。中国的干部,什么都管得住,就是管不住一张嘴啊。
陈默说,你是县长,用钱可以大方一点。我这个宣传部长,却是办不到的。
茶已经泡好了,陈默的是乌龙,向前的是苦丁。老兄弟时隔两年,彼此的饮茶习惯还没有忘记,陈默就感慨不已。说道,向前,官场如军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说起来从政这几年,可谓阅尽人世。回过头来,不过是匆匆过客。真正相互牵挂的,还是那两个人啦。
两个人喝着茶,问了一下彼此的情况,难免嘘唏不已。向前做官的原则是不温不火,稳步前进。照他自己的说法,是脚踏实地。而陈默则有点叱咤风云、大起大落的味道了。
向前说,陈默,要说我们在市委办时,私交原不太深,之所以后来成为知己,我确是慕你的才华和为人处世态度。我觉得,你为人道德感很强,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官场上人,有时候太强的道德感却是行不通的。我这么说吧,为高官而具有很强道德感,且能身体力行,是为圣人;为中官则为贤人;为小吏如此,则为迂腐了。因为你官位即低,即使是一个完人,也影响不了什么,不能遍行教化,反而误了前程,让那些蝇营狗苟之人上去,为害一方。当然,我不是说当官可以没有道德感。关键是在必要的时刻,懂得权变。你在酉县所为,确实是正义的,但结果如何?杀了一个老七,逮捕了一批官员,你能使酉县的政治清明起来,进而使楚西市的政治清明起来?不能,如果能,你也不至于落选了。一个人的作为,与其所处地位息息相关。要实现大理想,有大作为,必先承受得了大牺牲,大痛苦,甚至大屈辱。这些牺牲,痛苦,主要是心理上的,精神上的。这也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不想付出这些代价,你的理想就无从实现。
陈默静静地听着。向前的这一席话是发自肺腑的。几年来的经历,陈默何尝不曾有过这样的思索?只是,牺牲理想,出卖灵魂(哪所是暂时出卖),给心灵造成的痛苦和伤害,是自己想一想就不寒而栗的。此时陈默终于明白向前说出黄石公对韩信说的话了。向前是有所指的,淮阴侯韩信是一个有理想主义情结的人,这类人按说是可杀而不可辱之士了。韩信潦倒之时,曾乞食漂母,胯下受辱。忍受着这些屈辱,难道不是为了保有生命,以赢得将来实现理想的那一天吗?扫平六合,天下归一,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就是韩信最大的理想。
陈默不由得说道,你说的,我又岂能不知。只是知易行难罢了。
向前说,这点我是知道的,我有一句话,或许难听,却能医你心病,不知道你愿意听不?
陈默身体向前倾了一下,洗耳恭听。
一个人的道德感,与自身定位是分不开的。倘若定位太高,自然就难得放下面子。我认为,一个人最难的不是了解别人,而是了解自己,不是定位别人,而是定位自己。向前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我想你是自我定位太高了。我给你的建议,不要把自己当道德上的圣人,完人。你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一个有理想,但却一时找不到实现理想途径的普通公务员。这样,你才放下自己心里的那尊佛。
陈默感慨不已,说,你说得太形象了。我的心里,确实有一尊佛,放不下来。看来,外国有一句名言,只问结果,不问过程,也是具有相对真理的意义的。
向前大笑,说,陈默,你终于开窍了。又说,我所以关注于你,只因我们情谊深厚。来日还多有相互提携的地方。更是愿意多一些理想主义情绪的官员。这个世界上,昏官,庸官,俗官,贪官,酷吏都太多了,就是理想主义的官员太稀缺。
陈默听了,不禁悚然,向前一口气说出的五官,实有振聋发聩之感。只是,如果对内心道德感的回避,最终通向的会是五官之外吗?
聊了一会儿,向前的手机响了。向前接了电话,说,小朋友,我们早到了,你怎么还不到?公务繁忙?你是把老哥们都忘了吧?快点,再不来该打屁股了。
陈默就笑,知道电话是龙云打来的。
向前放下电话,笑道,龙云这小子近年进步很快,都快成精了。跟着龙孝义书记,却没有放弃蔡市长,两头都得赏识。陈默笑着说,好嘛,秘书工作是一门大学问呢。只是,《秘书学》不能写透。
正说着,服务员引着龙云走了进来。小伙子精神百倍,见了向前和陈默,笑着说,两位哥久等,刚才龙书记要我催一个材料,所以来迟了。向前笑着说,还以为你小子反水,不认老哥们了呢。
龙云就笑,说,岂敢岂敢。
陈默见龙云煞有介事,不觉失笑,说,小朋友官场应酬的话一套一套的,滴水不漏,进步不少嘛。上次到陇水来,未能玩尽兴,没有生气吧?
龙云说,尽兴了尽兴了,谢谢陈兄款待。
当下向前叫服务员上了菜,上了一瓶红酒。三个人就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红酒不怎么醉人,只图个气氛。喝酒过程中,向前对龙云说,小朋友,论起来你得叫我和陈默大师兄二师兄呢,蔡市长就是我们的师父。龙云笑,说,本来就是嘛。我对你们两个哥是很尊重的。向前就笑,说,我倒是要考考你了,可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龙云就愣了一下,想了好半天没有回答上来。陈默也是茫然。向前说,明天是我们师父的五十二岁生日,亏你还当过蔡市长的几天秘书呢,这个秘书怎么当的?是不是现在跟了龙书记就忘了师父了。
龙云把手一拍,又把脑袋一拍,说,向兄,你骂得好呢。你看我这个脑袋,前几天还记得的,怎么一下子就蒙了呢?陈默也是一惊,倒不是自己忘了蔡鹏的生日,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蔡鹏的生日是哪天。吃惊的是向前的秘书真是做到家了,这样的秘书,就是再严厉再苛刻的领导也没法不喜欢啊。
当下陈默只好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秘书就是为领导服务。向前兄给做出了好榜样,小朋友还得多学上几手呢。你现在跟着龙孝义书记,也要细致一点。龙云五体投地,说,确实确实,我的业务还是欠了火候,以后请二位老兄多指教。
接下来向前笑着说,你也不要口头上学了,你看师父这次生日,怎么安排的好?我们兄弟在蔡市长的身边工作多年,要有感恩之心啊。我和陈默今天特意从县上来,就是想给蔡市长过一个生日的。如果可能,就是我们三个跟过他的人,好好给他热闹一下。你的任务是请蔡市长。至于花费,算我和陈默的。
龙云一听大喜,说,还是两位老兄想得周到。只是,蔡市长只怕不肯同意,他向来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的。
向前就笑,说,蔡市长自律很严,这我们都知道。我们又不做什么大排场,小打小闹一下,不过是表示我们的感恩之心罢了。这样吧,你先回去看蔡市长在不在办公室,如果在就打我的电话,我们三个一起去做说客。
有了向前长胆,龙云也积极起来,说,这个倒不用打听。蔡市长上午参加常委会。下午估计没有什么事。当下龙云出去给蔡鹏的秘书小赵打电话,回来时报告说,市长在办公室休息。
向前就笑了起来,说,这叫做机缘巧合,也许是我们一片诚心打动了上帝。这样吧,我们快吃,立即就去。
大家敷衍了草地吃了几口饭,就放了碗。陈默去结账时,向前的司机已经把账结好了。陈默就笑,说,还是当县长的好,有钱,大方得起来。
向前说,你也是当县长的,自己把自己赶下台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快步出了酒店,龙云就上了向前的车,陈默的车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到了市政府大院。三个人就直接去了蔡鹏办公室。
蔡鹏办公室的门紧紧地关着,里面寂无声息,龙云举了举手准备敲门,又放下了,悄声说,我还是不敢敲。向前就笑,说,你不敲谁敲。龙云笑,我不管,反正我不敲。
向前就敲起门了,敲了一会儿,就听到屋里蔡鹏不高兴的声音,说,我在休息,嗯,休息一下也不得安宁啊。向前就叫道,市长,是我,向前。蔡鹏不做声了,好一会儿才开了门,见三个人都站在门外,不由得惊奇起来,说,我说是谁那么大的胆子呢,原来是你们仨,怎么碰到一起了?
向前就涎着脸笑,说,您老也不让我们进去坐坐?
蔡鹏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快进来吧。
三个人进了市长办公室。龙云先把办公室门关上了,才给向前和陈默泡茶,又给蔡鹏的磁化杯子换了新茶,也泡好了。这个时候,蔡鹏去卫生间洗漱,在外面就听到水哗哗地响,好一会才出来了。陈默站了起来,抱歉地说,蔡市长,打搅您休息了。
蔡鹏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算啦,你们不打搅也会有人打搅的。自从当了这个市长,就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
向前说,几百万人口的一个市,相当一些非洲小国了。领导工作很辛苦,您要注意身体,这不仅仅是为您自己,也是为全市几百万人民保重呢。
蔡鹏就笑了起来,亲昵地说,向前,拍马屁也要讲点艺术嘛。身体是我一个人的,怎么就和几百万人扯到了起了?
向前涎着脸说,领导为人民工作,您经常教导我们,当了领导,心里就不能再装自己个人。心都不是个人的了,当然身体也不是个人的。
蔡鹏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向前说,你这个向前,这是什么道理?歪理嘛。在这方面,你还是跟陈默多学一学,别到外面去一张嘴就丢了我的丑。
陈默十分佩服起向前来,有些尴尬的气氛,被他半是拍马半是开玩笑的几句话就融洽起来了。看来,领导不喜欢严肃的人,这是有道理的。领导整天被一些严肃的事包围着,心里难得轻松一下。难怪古代一些诙谐之士和些绯优人物多得帝王恩宠,从这点来看就不奇怪了。
蔡鹏关心地问了一下向前和陈默的工作情况,两人规规矩矩地汇报了。聊完了工作,蔡鹏笑着说,你们三个人一起过来,不是偶然吧?有什么事?
向前笑着说,蔡市长,您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蔡鹏就认真地想了起来,说,明天是什么日子?
向前说,明天是您五十二岁的生日。作为您的秘书,我们三个邀着给您祝贺生日来了。
蔡鹏恍然大悟,说,我倒是忘了。我都多年没有过生日了,今年也不准备过。不过还是谢谢你们的好意。
向前就不满意了,说,市长您这就不近情理了。您自己可以不过生日,总不能不让我们表达对您的感恩吧。我们跟了您多年,这个要求不过分的。
陈默也说,蔡市长,您自律很严。这次我们三人商议很久才决定的,范围也就是我们三个,不扩大了。
蔡鹏一直笑着。看得出来,蔡鹏很高兴。
龙云好像是怕被人抢了头功似的说,市长,您要批评就批评我吧,是我无组织无纪律。
蔡鹏好像很无奈说,我就知道,你们是来集体逼宫的。好吧,随你们做去。只是,范围只限于你们三个,不要给我添乱。明天吃饭地方你们选,安静一点就好。行了吧?
大家就舒了一口气,笑着说,行行,就这样。
向前又说,市长,我有一个建议。
说吧。蔡鹏和蔼地说。
我们还没有吃晚饭,今天的晚饭我们还是吃您的吧。向前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蔡鹏大笑,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要生出什么鬼主意来。才说请我吃饭,今晚就先扳了本。行行,叫龙云招待你们吧,发票拿回来找市政府办报销。接着,蔡鹏又对龙云说,今天晚上倒是可以吃好一点,不然这两位回去,只怕要说我小气。龙云高兴地答应了。
辞别蔡鹏出来,三个人去了茶馆喝茶,商量明天晚上的活动。向前笑着说,陈部长,你是宣传部长,我负责把领导请来,还负责一应开支。怎么个热闹法,只怕要你出面了,反正你们宣传部本来就是做热闹的。
陈默就笑,说,贬人也没有这样贬的,宣传工作毛主席都很重视,只有你说是做热闹的。
向前笑了起来,说,不满意啦,要批评以后你再批评吧,先说怎么做热闹点。
陈默说,我还真不知道。
向前说,这个宣传部长不合格。我来教教你吧,先订一个有品位的蛋糕,找几个美女,能歌善舞的那种,你们县剧团有的是。总之你要办得热闹而有度,具体怎么做是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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