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喜欢马老三家住的四十里屯。
地处东北的四十里屯说是一个屯子,其实这个屯子也就是几十户人家,且家家户户住的相当分散。站在公路上望过去,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座落在树丛中的农舍,这零星的农舍使人感到这空旷的山野不那么荒凉了。马老三家房屋后面就是一座小山包,马老三的活计也很清闲,看粮库。“大鱼”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美丽的粮库,那一个又一个圆垛子像画里金黄的图景,风一吹发出啸啸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一个粮食包撞到另一个粮食包上的,粮食包顶上的苫草便随着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回响,风吹过去之后,一切又归于静止。“大鱼”简直被这景色陶醉了。
马老三有一个年轻貌美的老婆叫唐璇儿,是马老三从四川买来的,女人小巧水灵,皮肤白晰,给马老三生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隔三差五屯子里的男人晚上总聚到马老三家,一赌就是一夜,唐璇儿也是马老三的赌注之一,马老三要是哪天晚上钱输没了,就允许赢了钱的人用手捏一下唐璇儿的xx子,或是亲一口唐璇儿的脸蛋,再深入的便宜就不让占了。马老三除了赌博,还有一好就是酗酒,马老三喝多了,就打骂老婆唐璇儿。有好几次,马老三竟然同着“大鱼”就把唐璇儿的衣服一件一件剥下来,没轻没重地殴打唐璇儿,“大鱼”看不过眼,又不能上前去解劝,就骂马老三他妈的不是人,然后不得不一个人躲出去……
马老三酒醒之后也知道自己办的错事,有一次“大鱼”劝马老三别这样活着了,干点正事好好过日子。马老三望着寂辽的原野叹口气说,这地方太寂寞,太空虚,太无聊,时间长了人会寂寞的发疯,就想自己找点事发泄,你刚来,时候长了你就知道了。
马老三并没问“大鱼”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他知道“大鱼”一定是犯事了,“大鱼”不说,他也不问。
在云城那次犯事,他和“大鱼”住同一个监室,“大鱼”是当地人,没少护着他,他临出狱时对“大鱼”说:“遇到事儿了,没地儿跑了,就去我那儿!我那儿地方大了,住一个加强连都没人管!”
“大鱼”还喜欢马老三的儿子栓儿。大概是马老三那东北人的基因和唐璇那四川人的基因结合在一起,由于地域差别大,所以,栓儿取了两人的优点,既壮实又眉目清秀。
“大鱼”不知为什么那么喜欢小孩,不管是谁家的孩子他总要稀罕地抱着不撒手。他常趴在地上给栓儿当马骑,他和栓儿玩的时候,唐璇儿就隔着窗子痴痴地看。
栓儿让“大鱼”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大鱼”小的时候一直坚信是风把他吹到他生活的那个地方的。还有那些童年伙伴,像一片叶子和另一片叶子,像一些尘土和另一些尘土,他们被风挟带着聚到一起,在那个地下深贮着煤炭的山城里,他们脸上带着沉睡的煤炭的呼吸吐纳扬起的烟尘,开始他们灰灰的看不清底色的童年。那种“灰灰的”和“看不清底色”指的是他们表面的颜色,因为树的颜色和人们脸上的颜色,都是煤被开采被挖掘被惊醒被燃烧被灼痛了之后弥漫在空气里的混浊染成的,他们睁眼看世界时,这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很小的时候是不问故乡的。一个人生活在哪里,生活得久了,哪儿就是自己的故乡。无论那故乡是什么颜色。而其实“大鱼”和他的伙伴们,这一群把矿区当成故乡的孩子们,他们的心灵最初都是洁白无瑕的。
云城深冬的午后,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化不开的硫磺的气味,那是从堆积如山的矸石里散发出来的,从燃烧的煤里跑冒出来的,它们肆意钻进人的肺里,让人的心堵得发慌。矿区的街道两侧,那些低矮的平房或许几十年都是这样一副灰黑的模样。小时候,“大鱼”和三三两两的孩子们常常站在临街的门口,呆茫地看着各样的行人穿过他们的童年,偶或有一个大人过来拍拍他们的小脑壳,那姿势仿佛亲密无间的样子,可是当时他们并不知是哪一双貌似亲热的手日后就毁了他们。
“大鱼”家的街对面,有一家孩子们一心向往的小面馆,“大鱼”常常蹲在自家的门口,眯着一双小眼垂涎欲滴地看着小饭馆里出来进去晃动的身影。天长日久那些身影便成了他眸子里欲望种子的土壤,他曾经无数次假想自己变成那些身影中的一个,一派幸福美满的样子。“狗全全”就是在那时从另一矿区一路踢着黑煤块和碎石子走进“大鱼”的视野里的,“狗全全”走累了也走饿了,他把鼻子贴在小饭馆的玻璃窗上,眼睛里满含着贪婪,那一碗又一碗的刀削面里冒着香气袭人的热雾,把他的眼睛都熏醉了。他巴嗒着嘴,也是馋涎欲滴的样子。小老板不允许像小叫花子一样的小孩子在他的门前晃游,挥舞着拳脚就将“狗全全”轰跑了,“大鱼”看见了“狗全全”狼狈不堪的样子,两个小孩子在街头用目光对峙着,久了,对峙里便有了温热的流动,先是“大鱼”用小手指一勾一勾地示意“狗全全”过来,然后就是“狗全全”一步一挪蹭地朝“大鱼”靠拢,“大鱼”说你饿了,我家有东西吃。“狗全全”说我家有那么长的刀削面。“大鱼”知道“狗全全”吹牛,只是鬼鬼地一笑,并不揭穿他。那一天“狗全全”美美地吃了碗杂面鱼鱼儿,吃完了,一抹嘴儿,拍拍久未填饱过的肚子,对“大鱼”说以后你去我家,我让我妈给你做街对面饭馆做的那种面!“大鱼”说,那时我早把那个饭馆包下来自己干了,到时我天天让你吃这面。“狗全全”说兴许还是我开的让你去吃呢。“大鱼”特自信地说那就走着瞧吧。
小孩子是极易沟通的,“狗全全”为了报答“大鱼”的知遇之恩,很豪爽地说,明天我带你去我们家后山掏鸟窝去,鸟蛋一窝一窝的好吃着呢。第二天,山风呼呼地吹着,在山脚下的河里摸鱼的六毛和蛋蛋听见了在树上掏鸟蛋的“狗全全”和“大鱼”快乐的笑声,他们循声找过去,“狗全全”手里的鸟蛋掉下来砸在了六毛的脑壳上。蛋蛋拍手大声地嚷:六毛,你的脑壳比蛋硬哩……
如果在他们的生命中不曾遇到徐山大,他们或许一直会友爱友好下去……
徐山大是矿山搞煤炭运输起家的大老板,他每天西服革履油头粉面地走过这条小街。他注意了那几个渐渐长大的孩子,他似早看穿了这些生活在矮棚区里的孩子们的未来命运,由于矿山的子弟多、学校少,许多孩子到了14、15岁就将失学,他们将成为他生意场上廉价的工仔,他请他们在冒着腾腾热气的刀削面馆里吃一碗面,他们就感恩戴德的。从骨子里来说,那是一群朴实、善良、没头脑、讲义气的好孩子。这个年龄段最具可塑性,塑他们是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他徐山大要想把买卖做大,垄断三山五岭之内的煤炭运输,不靠这些人靠谁呢!
“狗全全”最早失学也是最早认识徐山大的,他后来一直给徐山大做事儿就是因为徐山大在他最想吃一碗刀削面时请他吃了两碗。他失学以后无所事事,徐山大就经常请他去白吃白喝。白吃白喝这事多美好呵!他觉得应该有福同享,于是就把“大鱼”、六毛、蛋蛋都拉进来了……
“大鱼”初中毕业那一年,姐夫从部队转业回来。姐姐说,“大鱼”你姐夫把转业费和这几年积攒的钱给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别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瞎胡闹,干点生意挣点钱将来好养家糊口。正好刀削面馆的老板去省城开大酒店去了,“大鱼”就说,我想把那家刀削面馆接下来……
那一年,“大鱼”在姐姐、姐夫的帮助下,实现了童年的梦想,“大鱼”重起炉灶另开张的那天,没忘把童年最要好的伙伴“狗全全”、六毛、蛋蛋都请来了,“狗全全”那天喝的得意忘形,他对刀削面已经不感兴趣了,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叫霞妹的女子,人长得细白粉嫩的,令“大鱼”、六毛和蛋蛋都心生了妒忌……
后来,霞妹常到“大鱼”的小饭馆坐坐,“大鱼”每次都不收她的钱。
“大鱼”经营饭馆挺有一套的,所有到他饭馆吃饭的基本上都是回头客,他给他们打折,给公款吃喝的个人返礼券,送礼品,所以后来他的饭馆在相当一段时间火得令别家饭馆异常冷清。
“大鱼”也没忘了姐姐和姐夫的恩情,虽说姐姐是过继来的,但“大鱼”却是姐姐从小一手带大的,父母死的早,这个家是姐姐一手撑着熬过来的,姐夫一直想搞运输,他就把盈利的钱交给姐夫,让姐夫买车搞起了运输。而谁知祸运就是从这个时候悄悄向他走近的……
先是姐夫的车胎被扎,后来就接二连三地被抢被劫。“大鱼”觉得事有蹊跷,就将饭馆托付给家人跟他姐夫押车走了一趟。那天在山路的拐弯处,先是看到路上横放的石头,下了车搬石头时就看见了痞乎乎的几个小伙子,“大鱼”说你们是哪个鸟窝里的,敢跟爷爷过不去?架就乱糟糟地打起来了。“大鱼”和他姐夫有一身的蛮力气,三下两下就把那一伙人给收拾了,问其中那个小个子是谁指使的,小个子说是“狗全全”!
“大鱼”就火了,他回到矿山满世界找“狗全全”,可“狗全全”不知龟缩到哪里去了,就是不见他。霞妹也没再来过他的小饭馆,他找到徐山大给“狗全全”传话说:“你见了‘狗全全’告诉他,我要打断他的狗腿!他妈的人事不懂!”“大鱼”说的是一句气话,他主要是不明白“狗全全”怎么就像狗一样翻脸不认人呢!而其实“大鱼”在徐山大那儿说这话的时候,“狗全全”就猫在里屋偷听呢。等“大鱼”一走,徐山大进到里屋说:“怎么样,我说‘大鱼’不是好东西吧,他竟敢说把你的狗腿打断,你教训教训他还不是应该的!”
第二天中午,“大鱼”正在饭馆里招待客人,就见一辆吉普车扬着尘土开过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猎枪散弹雨点般就将门窗扫得稀哩哗啦,一屋子人惊恐地逃开了……
等“大鱼”追出来,那辆吉普车早已扬尘而去……
“大鱼”这一次红了眼,他知道六毛还没有跟着“狗全全”和蛋蛋陷得特别深,矿区还有许多帮伙儿,六毛是哪一伙儿都掺和。“大鱼”就躲在六毛家附近,一直等到后半夜,才堵住了从外面花天酒地回来的六毛。“大鱼”说:“六毛,哥哥我平日里待你不薄吧,你跟哥哥说实话,开枪打饭馆是谁干的?”
六毛说:“我说了你可谁也不许告诉,是‘狗全全’领着一帮人干的,背后主使是徐山大,因为你姐夫跑运输撬了徐山大的行。徐山大许愿说,如果‘狗全全’找人把你姐夫搞运输的事搅和黄了,他就出钱让‘狗全全’接手经营你这家饭馆……”
“大鱼”在黑不见底的夜色里大声叫骂:“‘狗全全’,你是狗娘养的!”
大鱼就是从此开始了他的黑道生涯。
他认为正经人靠正经做生意总有一天会被人欺的,他把饭馆盘给了别人,他带着赚得的钱到云南边界地带买回了枪支弹药,然后,他组织了一批手下,在矿区招兵买马是极容易的事儿,因为不断有和他们一样的家境的少年缀学然后成为无业游民……
1983年夏天,大鱼和“狗全全”一伙双方几十个人在街头械斗,“大鱼”被公安机关从重从快收了监狱,而“狗全全”却“黄花鱼”一般贴边溜掉了……
在云城监狱中的大鱼每天都想着同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是被徐山大给毁的。他本来是个好人,可现在却被徐山大逼成了坏人;而徐山大本来是个坏人,却人模狗样地在外边充当好人招摇过市。他“大鱼”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呢?绝不能!他发誓出了监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狗全全”和徐山大复仇!
仇恨的种子一经在心里发芽,就漫天漫地地疯长开去……
在监狱的几年,他完全是靠仇恨支持着内心。他出监狱的那天,站在大墙外面感觉照耀着他的那颗太阳热辣辣地直刺眼睛。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可是他感觉空气是稀松柔和的,很自由地飞入肺腑的。他坐车一直走到了童年的那条老街。他长高了,长壮了,而街道仍然是那样狭窄,那些房屋似乎也比童年眼里的小了一倍。他踱到童年住的那间老屋门口,眯着细眼看街对面,那间刀削面馆已改成了美容美发厅,而徐山大和“狗全全”也在他进监狱的第二年都转移到省城发展去了,而且据说徐山大的买卖越做越大,还混上了省城的政协委员……他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最关键是得有钱,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而什么最来钱呢?他想到了早他几年出狱的一个狱友山东人是靠制贩假币发家的,没有比制贩假币更来钱的了,他决定铤而走险……而没想到干了没几票就走了麦城栽到今天这个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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