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山地区真正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候了,但怎么才能彻底捅到那些黑洞的老底?郝智在苦闷的思索中,想到永川走走,看看这次换届永川县能走到什么地步!
郝智没有先到县城,而是顺路到永川县一个叫刀则湾的乡。时节已是春风刚过清明将来之时,虽然路边的柳树还没有发芽,可乡间土路上却到处可见农民开着农用三轮车送粪的身影,田地里不时有拖拉机轰鸣地叫着在深翻土地,多数的地里还是农民挥动鞭子吆喝着老牛,拖拉机的黑烟和农民的鞭子,催促着春天的来临。
到了乡政府大院,铁栅栏大门紧关着一大半,车进不去,郝智他们只得下车。走进偌大的院落,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再仔细看去,那一溜办公室的门上,过年时贴上去的封条还没开启。一个看门的老大爷从厨房里提个热水瓶出来,见他们来了忙招呼说,领导同志们有啥事情吗?刘勇问乡里的领导都到哪里去了?老人说,书记和乡长听说到村里搞计划生育去了,其他的干部们前段时间忙活好一阵子,现在天气变暖都回家换洗衣服去了。郝智一指办公室上的封条问,这是咋回事情?老人说,可能是大家忙,都还没顾得上进屋啊!老人热情地说,领导们还没有吃饭吧?我带你们去食堂里吃饭。郝智黑了脸叫刘勇给书记和乡长打手机,电话接通后,刘勇说自己是县政府办公室的,有事情通知一下,问他们在哪里?两人不约而同地都说在乡里上班。看门老人听了这话,马上低了头进到他的屋里,留下郝智他们独自在院子里。随后又到了几个乡镇,看到的情况基本上大同小异,乡镇领导都在县里忙活,而现在每个单位都一样,领导不在,其他人等于放了假。
在去县城的路上,郝智一直在回想潘东方究竟算是啥样的人?起码说算是很另类的那种。也真奇怪,有的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到骨髓里,有的人却一辈子也看不透,甚至有的夫妻做到死的时候还彼此摸不透。从外表上看,自打自己认识他起,他就是一副艰苦朴素的打扮:很平常的衣着,一个黄色帆布挎包和经常穿的运动胶鞋,基本上勾勒出一个好县长的模样。但还是这个人,许多人,包括告状材料里,都说他玩起阴谋来两面三刀、面不改色心不跳,办起事来雁过拔毛,收起钱来多少都不嫌弃。人啊,真是一个复杂的动物!动物贪婪吗?有些动物也会划分自己的领地,也会霸占资源,但那些贪恋毕竟是很有限的,而人的贪恋却是无限的,比如成克杰、胡长青他们,到了那种程度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面对潘东方,该如何下手呢?他想起谁好像说过,什么叫政治?政治其实很简单,主要就看会不会日弄人。
在潘东方的办公室里,郝智和他进行了谈话:“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还记得我刚到路山的那个夜晚吗?”
“记得,现在都感觉那是昨天的事情啊!”潘东方见郝智的开场白是从那天初次见面谈起,难免喜形于色。“郝书记,你是一个好人,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几年来,你为了路山的经济发展埋头工作,兢兢业业,赢得了口碑——”
郝智一摆手,有点惨淡地笑着,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我的苦衷你们不理解呀。几年了,路山经济没有按照预想的结果得到快速发展;招商项目很少,外资项目更是零,地区开发区悬而未决,农民群众真正脱贫没有好的出路等等,问题成堆啊!”
话是说得很中肯,但潘东方想这些烦心事都属于领导的内心世界,怎么他今天轻易地暴露给自己?再说他也不会专门找自己就单为说这些吧?
“东方啊!你干得不错,方方面面的关系也都顾及得不错,活得更是洒脱。”郝智说着,脸上流露出羡慕之情。“自从我们认识以来,虽然平时交往不多,但你的情况我还是很了解的。其实嘛,人就应该像你这样生活。”
潘东方怔怔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听到郝智问自己,在以后的仕途上有什么想法,他方才反应过来,连忙说:“要我说原则的话,那是服从组织安排,但要说实际的话,进了仕途的人谁都想得到领导的赏识,能早日得到提拔。这和运动员想拿世界冠军、演员想一夜成名是一样的道理。”
“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直爽。告诉你吧,最近省里准备给地区班子里配备一名副专员,在县级领导里我权衡利弊后还是觉得你比较合适。所以,希望你县把这次选举搞好,我也好顺便推荐你。”
真是天大的喜讯,潘东方简直怀疑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原来自己仅想提拔到县委书记就不错了,没想到竟会直接跨过那道门槛连升两级。两级,在官场里意味着什么?官场的金字塔,越往上越难爬,现在要迈上如此高起点的两级,那不就是登天了吗?!
“当然,我这里说的也只是个人意见,回头还要和地区班子商议,集体研究才能上报。至于在省里你也应该活动活动呀,现在就这个社会风气,你说是不是?当然那是你的事情啦。唉,这社会呀!”
见郝智发出了轻轻的叹息,潘东方的心里也是一惊,以至于在随后的几天里他都在盘算,郝智当时说那样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一点起码可以肯定,郝智也知道官都是跑来的、活动来的,说穿了那就是买来的(他的地委书记也是花多少钱买的?)。潘东方回忆起整个谈话的过程,郝智无时不流露出暗示什么的意思。他不停地进行换位思考。估计省里最近也要开始调整人事,一个从省里下来快五年的地委书记,再不上个新的台阶,那他政治上真的再没戏了。依着他在路山几年的清贫,这样的台阶他能上去吗?这是个大大的疑问。潘东方转念又一想,目前,自己的处境非常不妙:审计不知道最后将是什么样的结果;矿难事件仍然被那个叫廖菁的记者抓着不放;榆树滩土地矛盾被郝智初步化解。在政界里目前自己没有一点背景和靠山了。经过几天辗转反侧的思考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傍住郝智的决定。
这天下午,他强压着激动的情绪打电话给郝智说,自己有事准备给领导汇报。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平缓,告诉他说现在还有事情,晚上八点到宿舍里来谈。晚上?宿舍?潘东方仔细揣摩这两个词,显然包含了许多暗示的成分。
天刚擦黑的时候,他驾车等候在郝智住的保险公司家属楼下。终于捱到了八点整,他准时打电话上去,得到回音请他上去。看来,郝智今天是专门在等着自己。一阵激动中,他不忘偷偷打开MP3,然后提着一个很普通的帆布提包走了进去。这个包简直太普通了,要叫人看去,肯定以为里面装的是红枣或者小米之类的土特产。
一进门,他把包醒目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郝智给他倒了一杯水,好像是试探却又顺便地把包往旁边的地方挪动一下,脸上分明荡漾起微笑,可做完这些事情竟然没有问起包里是什么。潘东方感到了失望,只好自己把话引到包上,说郝书记,你不抽烟不喝酒的,也没什么好拿的,给你带点土特产。
“我可不需要什么土特产,还是拿回去吧!”郝智这样说了。他只得再次欠起身子,想拉开面前提包的拉链。郝智马上摆摆手,岔开话说,“你今天来找我,想谈点什么呢?”
潘东方只好说:“郝书记,我想把这段时间县里换届选举的工作跟你汇报一下。”他只好硬着头皮汇报起来。
“不错,有点新意。你们好好干。”听完简短的汇报,郝智这样说着,却有点心不在焉。见潘东方还想说什么,郝智就站起来,亲切地拍着他的肩头说,“我看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有些事情明天到我办公室里谈,怎么样?”虽是商量的话语,但分明就是不容商量的口气。站起身的潘东方深情地朝茶几望过去,但郝智视而不见,继续拍着他的肩膀送他到门口。
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教育局长的100万到了地委书记这里,竟然没有一点声响。一出门,潘东方就在心里骂了起来,他从兜里拿出那只MP3,真想摔个粉碎。
次日一大早,潘东方还在宾馆里睡着大觉,他的手机急促地响了,听起来郝智像是心态很不宁静地说,请他马上到办公室里来。他一边起床一边想,肯定是那100万闹的。
见到郝智时,果然他的脸色有点憔悴。秘书刘勇倒了茶水后,郝智告诉他自己和潘县长要谈点要事,无论什么人都不得打扰。刘勇带上门出去后,郝智显得急促不安,他不住地搓手,停了半晌说:“东方,昨天晚上我失眠了,想了一夜,也反思了一夜:有好多的事情,包括处世哲学,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潘东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径自喝茶。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东方啊!你当副专员的事情阻力不小啊!”他突然掉换了话题,说,“最近你们县农民连续两次上访的事情先不说,听说国家审计就有你的事。还有那个什么矿,对了,是永平煤矿发生矿难并且弄虚作假的事,听说也有你在里面搀和。这些事情单个算起来都不是小事啊,如果累计起来较真的话,别说提拔使用你了,就是保留现在的职务恐怕都成了问题。所以,请你给我说实话,情况心知肚明了,我才好考虑去怎么运作呀。”其实,这些事情都是听廖菁的推测,但他坚信这是潘东方的软肋。
果然,潘东方被打痛了,他慌忙问:“国家审计人员给你说我什么事情了?”
“有些拨款单上有你的签名,具体问题,因为有审计纪律,所以情况不便明说了,这还要请你理解啊。”郝智微微一笑,说。其实他的心里想的是,财政是县长直管的部门,签发拨款单本来算是正常的事情。潘东方此时已顾不上这样考虑,那就说明他心里的鬼大着呢。
潘东方这时感到自己的孤立无援,而坐在面前的郝智却像一座佛那样,可以叫自己上天堂,也可以叫自己下地狱,他把希望寄托在佛的身上,忐忑不安地问郝智,自己的事情究竟有多大?
“无论有多大的事情,那还不看是咋个处理法?但不管怎么的,总要叫我这个做书记的人心里有数啊!”
潘东方看着郝智沉稳的样子,佩服他真能沉得住气,心想还是先由自己来说清楚表示个诚意吧。他喝了几大口水后,开始把自己如何和梁少华开发榆树滩、利用职权挪用200万造林款、到最后又如何组织农民上访闹事等等都说了出来,还把承诺给姜和平分地的事也透了出来。潘东方说,把他也拉了进来,所有地区会上定的事情都是他给透露出来的,后来姜和平动用公安、武警也都是梁少华的主意。“其实,有些事情我也挺对不住你的。”最后,他有点愧疚地总结道。
郝智听得十分震惊,几次把烟放在鼻子下嗅。真不敢想象,姜和平已变成了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人。“关于矿难的事情又是如何处理的呢?”他竭力平抑住自己的情绪,问最后一件有悬念的事。
“矿难的事情也是姜和平帮忙给摆平的。他和梁少华都到了省城,但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潘东方说完,顿时感到了轻松。
“我们就谈到这里吧,今天的谈话一定要保密,你对谁都不能说。明白吗?”沉吟了好久,郝智站起来叮咛了这几句,却不小心扯动了办公桌上的电话线。潘东方突然看到电话机旁边也有一个亮晶晶的和自己那个MP3一模一样的东西,瞬间一股冷气从头凉到了脚底。他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郝智办公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