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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新年刚过,省委召开经济工作会议,郝智和魏有亮前去参加。会前宣布,肖琦正式出任省委书记,这也印证了人们对他的猜测。所以这次会议是肖琦正式担任省委书记后的第一次会议。虽然他还是他,但会议有了大的变化,开得很务实。会上,率先在北方地区出台了《关于加快私营经济发展的三个决定》,里面的具体条款很大胆,具有前瞻性,特别是一些公共设施建设管理,比如城市供水也给私营经济放开,这样的政策如果对“左”派而言,应该说完全是一个“姓资”的决定。

    会议期间,郝智觉得应该和省委谈谈路山班子的事情,目前由于行署没有专员,而主持工作的魏有亮同志又比较软弱,所以地委就把行署的好多事都代管起来,这不符合组织原则。选派专员当然是省委的事情,但如果省里叫他推荐的话,该用谁呢?从路山当地产生的话,无疑吴帆和魏有亮都属于首选人物,一个是常务副书记,一个是主持工作的常务副专员,依照正常的干部提拔渠道,在当地只能是他们了。吴帆太精明和深邃了,资历也老,郝智说不上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欢这样的人。魏有亮是个为人老实、作风正派的好同志,他这样的同志如果是做儿女亲家的话,那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担任重要的领导职务则不太妥当,说不定还会贻误工作。而且重要的担子叫他挑起来,对他个人而言也不一定是件好事,能挑八百斤却挑一千斤,分明就是整人呢。于是,他利用在一起开会的机会,和魏有亮认真进行了一次交谈,也算是征询他的意见,说如果他还有其它的想法,比如想离开地区到省里的话,我会帮这个忙向省里领导提出来的。对这样的老实人还是开门见山的好,郝智就说我们俩在一起工作也有几个月了,总的说你是个好同志,不知道对自己以后的工作或者说关于职务的安排有何打算?魏有亮先是诚恳地表示了谢意。为何谢呢?他说这么多年了,虽然自己一步步走上了领导岗位,但从来没人征求过自己的意见。然后说,都说人进了官场就成了攀岩运动员,没有一个人不愿意往上攀登的,但实际上往上攀的好多人都已是身不由己了,即使真的累得不想爬了,但看看和自己一起上来的都继续往上爬,自己停滞不前了,会被别人笑话啊。可这样精疲力竭地爬啊爬,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所以,自己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儿子,做到副专员这个位置也该到头了,知足了,也不害怕别人笑话了。说句实话,在官场里这么多年了,尔虞我诈的,自己真的精疲力竭了,已经很累了。听了魏有亮平静道出的肺腑之言,郝智颇感意外,在当今的官场里,像他说的这种想法可能都没有,但仔细想了觉得他的话应该是真诚的,而且也符合他的性格。这时突然想到了钱老先生的《围城》,在官本位为主流的路山,人们都想到官场上走一遭,但官场有好多的苦衷和无奈,却是准备进入官场的人没有体验到的。想到这里,郝智什么也不说了,只是很感激地紧握住魏有亮的手。为什么感激呢?他觉得自己淡化官本位的意识,在魏有亮这里倒是得到了体现。

    会议结束后,肖琦和地市委书记、市长专员们分别进行了谈话。由于路山没有行署专员,郝智一个人接受了谈话。肖书记肯定了他到路山几个月的工作,特别是对救灾和“三农”工作给予了表扬,同时希望他们抓住机遇,充分发挥资源优势,把路山的能源经济尽快搞起来,找到新的经济增长点。他带着深不可测的表情透露,鉴于梁怀念同志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突击提拔干部违反了党内任用干部的有关条例和规定,问题是比较严重的,但由于没有落实到经济上,所以省纪委给予他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至于他的工作,还是要给新的安排,因为像他这样的年龄和情况,各地也都有安排的先例。这话说的态度有点暧昧,很难叫人琢磨透。郝智想问梁怀念将安排在哪里,又觉不妥,听口气说不定还在路山,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再往下想了,只是吸口冷气。既然说到了人事,郝智就顺便提出了路山地区的人事安排。他说目前行署那边的领导力量还比较薄弱,希望省里尽快考虑配备行署专员和班子其他成员。肖琦说,的确应该考虑你们的班子了,这样便于全面工作,你看谁担任这个职务比较合适?他说常务副专员魏有亮同志人倒是很不错的,但工作魄力显得不够,况且本人也对自己信心不足。肖琦说,也真是,有亮同志人不错,就是工作软弱点。郝智听到肖书记的看法和自己比较一致,就受到了鼓舞,大胆继续说下去。鉴于路山的人事情况比较复杂,他建议尽量选配外来的干部,比如从省里选派年富力强、为人正派、有丰富工作经验的同志下来搭班子,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肖书记笑眯眯地问有没有人选?他犹豫了,看到肖书记鼓励的目光,就想领导既然都这样问了,不说也不好的,就随口建议说,如果是办公厅姜和平副秘书长这类办事稳健、工作能力强的同志,那就是求之不得的了。肖琦听了,面色平平的不置可否。

    后来,当郝智向姜和平说了自己向肖书记推荐他担任路山行署专员的事时,姜和平说:“你搞错没有,我早被列入了提拔对象,现在还有几个好一点的厅局供我选择,我可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陪你受罪。”

    郝智说:“你别吹了,好的厅局能给你留位置?做梦吧你!还是乘着你的年龄优势,到下面磨练磨练。你不是喜欢仕途吗?和我到路山是你惟一的选择和出路。”

    姜和平确实喜欢仕途,不是郝智空穴来风。那年,姜和平大学毕业时,拿到的报到单是分配到省师范大学当老师,他满脸怨气地找到学校的老师说,我填写的三个志愿都是到党政机关,可怎么把我分到学校了?老师说进机关的名额有限,而要进这些机关的人员比较多。其实,那时是计划经济时代,作为恢复高考后第二批大学毕业生,很紧俏,省委机关也供不应求。多年后有同学说,他和老师的关系一贯不怎么融洽,在毕业分配的时候,老师认为他的政治野心太大了,做官会害人害己的,所以有意把他弄到师范大学。对此他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当时他年轻气盛根本就不信这个邪,一个人跑到省政府要找领导,警卫看了他的学生证就不让进去,他一连三天蹲在大门口软磨硬泡,最后终于感化了警卫。到了办公厅,人家要看他的档案,他拿不出来,又回到师大讨要,却被老师拒绝了。无奈,他打问好了办公厅主任家的住址,晚上拿着自己的毕业论文找上门磨。主任看了他的论文真写得不错,问他为什么要到政府机关,他实话实说,自己是个农民的后代,打小就看上当官的威风。生产队长想给谁记多少工分就给多少工分,而公社书记那可真叫个牛,想和哪家的女人睡觉就和哪家的女人睡觉。本来女人嫁汉是不光彩的,但如果嫁上个队长和公社书记的话,就成了她们的资本,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下夸耀说,毕竟是当干部的,人家弄那事情也磨蹭得人很舒服。所以当官就是好。主任说,小伙子你的思想不对,领导干部是人民的公仆,怎么能成老爷呢?!他说我是想当公仆的,但当老师就不是公仆。看主任更不答应了,他就哭着讲述了自己的故事。经不住他的磨蹭,或许是故事太感人了,本来也是农村出身的主任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动了恻隐之心,松口说你是学历史的,我可以介绍你到档案管理局去,到那里也能方便地把你的档案转过来。他想档案局就档案局吧,先进去再说,反正是省政府大院里的单位。就这样,姜和平终于进了在省政府大院的档案局。上班还没几天,省委组织部开始对老干部平反,要从各单位抽人,人家都不愿意去干那苦差事,姜和平却主动请求到组织部帮忙,这一帮就是两年,期间他处处显示出自己的政治热情,工作积极肯干,后来就留在那里,真正开始了自己的仕途生涯。作为农民的儿子,他的仕途挺顺利的,从一个干事到组织部的副处长,再到办公厅的处长,三四年一个台阶,官到副秘书长后由于“站错了队”,在仕途上大踏步前进的势头方才止住。

    “你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姜和平嗔怪他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现在是平步青云,而我是强弩之末,形势不可同日而语。看来呀,我也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啰!”郝智说:“你别演戏了,你心里那点小九九,难道我还不知道?不过,路山的庙是真的小了,如果你还没有好的去处的话,路山不妨也可以作为你的选择。当然,也不是我说叫你到路山你就能来的,还要继续努力呀,你也要好好跑跑。怎么样,咱弟兄俩携手一把,说大了是为党为人民,说小了就是为了我们的理想和抱负。”姜和平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两个人下意识地把手握在了一起。

    郝智不会想到,当梁怀念一被立案开始调查时,姜和平已经开始对路山动起心思。他感到自己这十几年过得真不容易呀,现在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在政坛里再努力一把。

    如果说当初上大学就对政治抱有远大志向的话,那还是受生产队长、公社书记们高高在上的地位所影响。姜和平的母亲自幼聪慧,是方圆百里的俊女子,苦于家庭生活困难,她没上过一天学。每次赶羊上山路过村里学校的时候,她总要驻足几分钟,慢慢形成了习惯,竟然也和学生们一样背会了许多课文。到了媒婆上门的时候,面对多少好家景、好劳力、好人样的后生,她一个也看不上。家里人把她逼急后,她才红了脸说,她什么都不图,就图找个文化人。可山大沟深的,全村里也没有一个能把高小念完的后生。她的婚事就这样撂着。也许苍天真的有眼,一场反右斗争把省城里的右派送到了村里改造。一个崇尚文化的山村女子和一个真正的大文化人,就在黄土高坡上演绎了风花雪月的浪漫故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寓言恰当地注解了他们俩人的故事。姜和平出生几个月时,右派父亲在劈山造田的工地上被炸死了。他死得非常惨烈,血肉横飞的尸体是他那崇尚文化的婆姨一块块拼合入殓的。从此,她的心随着文化人走了,而身体还在,儿子更要生存。幼小的姜和平懵懵懂懂地看着母亲身上变换着队长、主任和公社书记,从而过着今天吃块豆腐、明天吃只鸡的令同龄人羡慕的生活。母亲期盼他成为文化人,而逐渐懂事的他更想离开这个令自己耻辱的地方,因此他拼命地学习,从农村到县城,再从县里越走越远上了省城的大学。他是带着仇恨和艳羡的矛盾心理走进机关的,在组织部工作的几年里,他明白了官场是最讲游戏规则的地方,尽管说大家都互相称呼同志,其实这里面等级是最为森严的,要比封建社会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任何文件规定,但干事对副处长、副处长对处长必须毕恭毕敬,资历浅的必须对资格老的俯首听命,这里像一座金字塔一样,上面的少数永远压迫下面的多数,新来的,你就是孙子!

    夹着尾巴做了几年人,和她妈一样聪颖的姜和平开始深谙官场,又发现这里其实是最不讲规则的,可以指鹿为马,把白的说黑;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里文化其实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她只是华丽的包装和虚伪的外壳。于是,他按照规则又不讲规则,开始走进了官场。讲规则时,他从小事做起,上班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为副处长添茶倒水,为处长打扫办公室,即使就是对办公室里的其他同志也有求必应,人家家里有什么事情,他就跑前涉后的比自己的事情还要当紧,赢得领导和同志们的口碑。不讲规则的事情,他也已经轻车熟路地运作起来。组织部虽然不大,但部长可算是大官,一般的处长轻易和部长都说不上几句话,姜和平绞尽脑汁寻找突破口,部里发东西,他主动帮办公室里的同志送到部长家里,发现部长夫人属于很随和的那种类型,还经常在省委家属院门口买红薯,他就在街上买了一袋红薯,扛着进了部长家里,对阿姨说红薯是家里自产的。部长的儿女都在北京,他就包了部长家里所有的活计,但他从来不在部长在家的时候去帮忙。结果,一个迂回战下来就打了个大胜仗,部里新成立宣教处,他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副处长。

    部长升任省委副书记,主管办公厅工作,他跟随调到办公厅,顺便上了一个台阶,因为组织部的副处长到办公厅当处长是很顺溜的事情。官至副秘书长的时候,副书记调到北京,靠单线求官的路算是结束了,重新构筑新的关系,显然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省委正副秘书长有八个,副书记走后不久,秘书长之间重新进行了分工,原来主管农业的姜和平分管了机关后勤服务中心,主管吃喝拉撒睡和省委机关家属院那些琐碎的事情,离官场越来越疏远。要在仕途有什么进步的话,姜和平知道必须抓住年龄优势,尽快下到地市里,然而在这种尴尬的位置上,怎能找到这样的机会?

    当年姜和平的领导,省委那位副书记最近刚任中央一个实力部的部长,这个部可以说是地方的财神爷,下面准备上的大项目基本上都到了这个部里。就在梁怀念接受纪委审查可能卸任的消息传出来时,部长到省里来参加一个会议,然后看几个大项目的前期准备工作。部长的时间很紧张,上午在会议上做了讲话,下午就乘飞机下到地市。为了显示隆重,省里早在三天前就派两个豪华车队到了地方上等待着部长,于是出现了地上接力和飞机赛跑的情况:一个车队在这个地区的机场等着时,另一个车队早到下一个地区的宾馆候着了。作为接待负责人,姜和平在地面上指挥了“接力赛”,和部长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打个照面,部长热情地叫他一块吃,大家都知道这是套话。部长的房间是他亲自安排的,但他一直没有机会接近,因为每天去的时间早了,房间里总有书记、省长坐在那里说话,他们离开之时也到了部长休息之时,这个时候去找领导是最讨人嫌的,会起反作用。几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但他却没有找到单独会面的机会,眼看部长次日就要启程回京,他终于想到一个别出心裁的办法。那天晚上,当着省里那么多领导的面,他拎一袋在市场上买的红薯送进了房间。部长看见红薯颇为感动,留许多人在会客室里,而把他单独叫进卧室,简单叙旧后问他现在的工作情况,有什么想法,还说他是个好同志,到北京国家机关去了也是有水平有素质的好干部。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客气地提出能下基层锻炼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部长说,到基层是好事啊,年轻人就应该有这样的魄力和不怕困难的精神嘛!答应上飞机前就给省里的领导说说看。果然,肖琦第二天给部长送行时,部长就意味深长地提起这事,说姜和平这小伙子不错,跟我多年了,还真的想把他带走,但想到地方上人才缺乏,只好忍痛割爱留给你了,但你们也要给他压担子呀。听说路山地区的班子严重缺员,就叫小姜去锻炼吧,何况那个地区也是我们部里开始高度关注的地区。部长感叹地说,岁月如梭呀,再好的人才也经不起时间的折磨啊,一晃又像我这样老态龙钟了。肖琦也附和道,你这个老组织部长的眼光是错不了的,是人才我们当然会重用的。姜和平得到这样的信息,十分自信,都考虑起到了路山该怎么开展工作的事情了。谁知道,过了仅几天时间,郝智却成了横空里杀出的一匹黑马,肖琦主动和他谈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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