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叶辉开着那台旧奥迪向潮州饭店驶去。
车慢慢地驶过市委,叶辉向右打了一把方向盘,又踩了一脚油门,不大一会儿就进了闹市地段。路灯、车灯、以及道路两旁高大建筑物上的反光照明,把整条大街洗刷得玲珑剔透,把市区装点得光彩照人。看看表还差二十分钟到九点,他加快了车速。
奥迪驶入了森林公园,道路两旁粗壮的参天大树一棵棵地向后移去,迅速地被甩在后面。前方出现了下坡路,叶辉下意识地把车速放缓,这里是他上次遇险的地方,他不由得增添了几分戒备。叶辉的眼睛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设想着可能出现的情况,车灯照射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树干上的凹痕依旧清晰可见。叶辉暗暗地祈祷着:在我危难时是您用自己健壮的体魄为我抵挡住伤害。愿您长青!愿您不老!
九时许,叶辉走进了潮州饭店,来到包云天的房间。房间里烟气腾腾,茶几上面的烟灰缸盛满烟蒂,看来,在此之前这里来过人。
“路上有事吗?”包云天问道,看来,他还一直记着叶辉上次遇险的事。
“没事,一路平安。”叶辉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包云天把几页纸递给了叶辉,“看看这个吧!”
这是一封经中纪委批示的信件,几页信纸上附着一张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函件,上面写道:“就该匿名信件举报情况,请××省纪委协调蓝江市委调查。鉴于举报人的境况,务请尽快查清其真实身份,并及时采取措施,保证其安全。”举报信件署名为:蓝江市一名公检法机关干部。信中反映了周江涛案件、“一二·一九”案件和江都大厦等三方面的情况。
举报者谈到周江涛不是因心脏病猝死而是他杀;靳小朋的遇害是因为其掌握了周江涛死亡的真相,掌握了周江涛案件未曾暴露的内幕以及案件中重要涉案人员的证据;谈到江都大厦时,举报者认为周江涛的贪污问题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人物还逍遥法外,依旧在政权内左右着局面。
叶辉发现举报人对蓝江的情况非常清楚,许多线索只有在近距离才能观察得到,甚至在零距离的情况下才有可能看到,他几乎不相信有比他更为了解周江涛与“一二·一九”案件内幕的人。虽然信中就每件事没有说透,只是点到为止,但这已经使叶辉大为震惊。
叶辉在揣摩这封署名为“蓝江市一名公检法机关干部”的举报者。从信中他好似捕捉到了某种信息,闻到了一种味道。他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很近,近在咫尺,又时隐时现。
“这个人对我们太重要了,必须想办法找到!”包云天强调道。
“您看看这段。”叶辉指着信中的一段话让包云天看。
直到现在,省市两级党委对蓝江的问题依旧保持着沉默,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蓝江这么严重的腐败情况怕是难以查清。要知道,我还在与蓝江的犯罪集团周旋着,我已经打入到他们的内部,我是在孤军作战呀!我无法理解省市两级党委在打击腐败问题上为什么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为什么还在犹豫?
多年来我一直把我所从事的工作,作为我终生的奋斗目标!我是用理想来打造它,甚至用生命……然而,谁会想到一个从事公检法工作的干部,面对丑恶,面对腐败分子却又是如此无奈,不仅不能堂堂正正去办案,甚至不能正常去做人,不得不去与这些人“同流合污”,扮演着与豺狼共舞的角色。
到目前为止,不知我这个角色还会演到什么时候。我担心这样继续下去,到时候能否说得清,不知谁会为我说句公道话。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要继续下去,把这场戏演完,因为我是一名法律工作者!
“我认为这个人已经取得了犯罪集团的信任,我分析这个人有可能是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手中掌握着不小的权力。”叶辉说道。
“是让他充当保护伞吧。看来蓝江这个犯罪集团级别不会低了,没有点本事他们是不会要的,我看就从政法系统的领导干部中找这个人。”
早上八点刚过,叶辉接到惠玉华的电话。
“叶辉你听好,有一项重要任务,这也是你一直关心的,事情很急,需要你马上安排。”
“什么任务?”叶辉一阵狂喜又略微紧张,直觉让他感到这就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情。
“省厅刚刚接到公安部的通知,那个叫黄东东的案犯在海川地区出现。省厅指示你们立即派人前往海川,配合当地公安机关参与抓捕。”
叶辉问:“这个情况还有谁知道?蓝江公安局是不是也接到了通知?”
“你是案件侦查小组的负责人,这件事就由你亲自安排,绝不能让别的人插手!听明白了吗?”惠玉华加重了语气。
“明白,我马上就安排。”
“你要明白,抓获这个案犯对蓝江意味着什么,所以,绝对要活的要口供。海川警方已经把案犯圈在一个小岛上,我与他们通过话,说清楚了我们的意图。中午12点有趟蓝江直达海川的班机,你们的人可以乘这趟班机去,要抓紧!”
放下电话,叶辉如释重负。他迅速拨通了姜云峰的手机:“姜云峰吗?你马上到我这里来,是的。马上!”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起来。“叶书记,李克林来电话让我现在去他那里,我要晚一会儿过去。”是姜云峰的声音。
“什么事?”叶辉急忙问道。
“他没说。”姜云峰回答。
“你告诉他我找你了吗?”
“没有。”
“那好,你什么也不要说,和他见了面找个借口尽快离开,我等你。”
半小时后,姜云峰匆忙赶到。
叶辉问道:“李克林急着找你干什么?”
“他让我准备一下马上同他一起飞往海川,抓捕黄东东。”
“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是姚副书记通知他的。”
叶辉吃了一惊,“李克林为什么不同我打声招呼?”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一句废话。“他一个副局长要亲自去,你不觉得奇怪吗?”叶辉问。
“听他讲这是姚副书记安排的。我觉得这件事让李克林插手,很可能会有麻烦,绿岛饭店那次行动就是教训,这次李克林亲自去海川必定有原因。”姜云峰同叶辉想到了一起。
“你马上找两名侦查员乘中午的班机出发。”
“李克林和姚副书记知道了怎么办?能行吗?”姜云峰犹豫起来。
“非常时期就要采取非常手段,只能这么办。至于李克林和姚德林那里我去应付,一切有我挡着。有省厅这张王牌,谅他们拿我也没办法。”
上午十点三十分左右,在前往蓝江国际机场的路上,两辆警车一前一后飞驰。
前面的车坐着姜云峰和两名侦查员,姜云峰已估计到后面穷追不舍的车是李克林的。此时他已经意识到想甩掉李克林是不可能的了,同时他也想到执行抓捕任务会更为困难更为艰险。这时后面的警车发出刺耳的警笛声,警灯放射出闪闪的红光,两辆车的距离在逐渐拉近。
“加速!别让它超过。”姜云峰对司机说道。
车撒野似的飞奔,时速表针指向160,两辆车一下子拉开了距离。姜云峰车上的警灯和警笛也被打开,警灯闪耀警笛鸣叫,毫不逊色。
这个时候,姜云峰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在通往国际机场这段路上,决不能让李克林的车超过去。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阻止李克林前往海川,但他却可以在这条路上出一出恶气。
没多久后面的车又一次追了上来,姜云峰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怀里,摸了摸枪,可又急忙把手抽了出来,他对自己这个举动感到不可思议:我这是在干什么?真是没出息!
“加速!甩开那辆破车。”姜云峰又向司机发出命令。
“姜支队,后面是局里的车呀!”司机提醒道。
“别管它,加速!”姜云峰大声吼道。
车速加快了,迅速地把后面的车甩开。姜云峰回头看着那辆穷追不舍的警车,一时间想起几年前同李克林一道解救人质时的情景。不同的是,那次行动因为有副支队长李克林参加,使他有了一种踏实感,而这次也是因为有李克林参加,却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姜云峰清楚地记得,当时,绑匪掏出枪对着男孩脑袋那一刻,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是恐惧的,但他瞬间又平静下来。因为他看到李克林依旧是那样坦然、平静地与持枪绑匪交涉着,如同在谈一笔生意。这时他再也没有一丝恐惧。当李克林按着绑匪的要求把枪放到地上,空着手向绑匪们走去时,是他举枪击中了绑匪。姜云峰知道自己的这一枪是李克林给予的力量。
可事隔几年,一切都变了。以往生死与共的同事战友,如今已成了冤家。
后面的车示意姜云峰的车靠边停下。
“姜支队,您看怎么办?是不是停一停?”司机一脸忧虑,有些左右为难。
“停什么?只管开你的车,加速!”姜云峰命令道。
车速又一次加快,与后面的车再一次拉开距离。
这时,姜云峰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史向东,他希望史向东在这个时候出现,替他挡挡驾,以扭转眼前这种局面。他不理解叶辉为什么不把这次行动告诉史向东,难道省厅和叶辉对史向东也不信任了吗?
“姜云峰,我命令你马上停车。执行命令!不然后果自负,马上停车!”李克林用车上的扩音喇叭大声地喊着,喊声一次比一次威严,一次比一次具有震慑力。
虽然一路上李克林紧追不放,多次鸣笛警告,并用车载扩音装置不停地呼叫,却没能奏效,不但姜云峰的车没停下,他的车也没超过去。
两辆警车几乎同时赶到了机场,李克林急急忙忙下车拦住姜云峰,厉声问道:“你经谁的批准擅自行动?”
“是省公安厅安排的,没办法,对不起。”姜云峰平静地回答。
“这样重要的行动你向史局长报告了吗?向我报告了吗?”李克林猜测到这是由叶辉一手策划的,但他没有说破。
“因为时间紧,来不及向你和史局长汇报。至于省厅通没通知你,我就不清楚了,你还是问问省厅吧。”姜云峰边说边带着自己的人向候机大厅走去。
李克林又一次拦住:“你眼里有没有组织?你擅自行动是要付出代价的!你马上给我回去,海川的任务由我执行。”
“没办法,我是执行省厅的指示,可你是奉谁的指示?”
“我是姚书记亲自安排的,请问,这有什么不妥吗?”
姜云峰一时无语,但他还是推开了李克林,带着人继续往前走。
李克林再一次把姜云峰拦住。双方互不相让各执一词,一方打出省公安厅的牌子,一方打出姚德林的旗号。
正在争执不下时,李克林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姚德林打来的。
“克林吗?怎么样,还顺利吗?”
“姚书记,我已经到了机场,姜云峰准备乘中午的班机去海川,他提前行动没同我打招呼。”李克林说到这里把手机递给了姜云峰。
“姚书记要你接电话。”
“姜云峰!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第一,李克林和你交待过没有,这次行动是由你们俩共同去执行?第二,你清不清楚这次任务的重要性?黄犯是公安部A级通缉要犯,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清楚!第三,你为什么要单独行动?是经谁的批准?谁给你这个权力?这样做的后果你想过吗?由于你擅自行动打乱了抓捕计划,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姚德林的气势大大地高过了李克林。
姜云峰有些招架不住了。“我,我这也是奉省厅的指示……”
没等姜云峰缓过气来,姚德林大声喊道:“我代表市委取消你这次行动的资格,现在你就回来!”姚德林没给姜云峰说话的机会,就把电话扣死了。
接下来形势又发生了变化,正在姜云峰被这突如其来的闷棍打得晕头转向时,他的手机响了。
“姜云峰同志吗?你让李克林听电话。”电话是方明打来的。
“好,好的。”姜云峰像从睡梦中惊醒,忙把手机交给李克林。“方书记的电话,让你接。”
“李克林同志,去海川的任务是我亲自安排的,这也是市委的决定,就由姜云峰同志去执行吧,你就不必去了。”
“那好,我执行市委的决定,方书记,您还有什么指示?是的,我这就回去。”
一场征战,被方明的这个电话画上了句号。
两天后海川传来了消息,黄东东趁夜色乘一艘毒贩子的快艇逃离了孤岛,此次抓捕行动失败。
专案工作受阻,抓捕行动受挫,似乎也激怒了老天爷。
近几天蓝江地区天气变化异常,气温骤降。接连几日阴雨不断,偶尔放晴的天空,一时间又布满乌云。
夜色笼罩下的市委大楼,几扇窗户还透着灯光,方明和叶辉正在研究下一步专案组的工作。方明看上去又瘦了许多,两腮凹进颧骨凸起,灰蒙蒙的面孔泛着一层浓云。
“方书记,海川这次行动失手,又增加了您的压力,我担心这样下去您会顶不住的。”
叶辉仔细地观察着方明,感觉到这副面容与他刚到蓝江时所看到的判若两人,不由得一阵心酸。他多么盼望着一场胜利的到来,哪怕是小小的胜利。不然,方明会挺不住的,也许等不到那一天身体就要垮下来。
“你认为海川这次行动我们有些什么收获?”方明站起身向窗前走去,看着阴雨绵绵的都市夜晚,透过蒙蒙的雨雾,闹市区的灯光依稀可见。路灯如同两条橘黄色的长龙,静静地伏卧在雨夜中。
“就这次行动本身倒没看出什么,不管怎么说案犯还是跑掉了。不过,好像‘一二·一九’案件的背景更清楚了,我发现有人比我们还要关心海川的行动,已经开始赤膊上阵了,而且这个人还是个大人物。”
叶辉刚说完,方明迅速从窗前回过身快步地走到叶辉面前,问道:“大人物?这个人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姚德林!我敢保证他就是策划‘一二·一九’案件背后的大老板。”
“你能这么肯定?”
“我已经把这个想法向包书记谈过了。”叶辉补充道。
“他的意见?”
“包书记认为揭开蓝江问题的突破口应选择在新创集团,一切迹象表明胡安平可能就是‘一二·一九’案件的雇凶者,他应该是操纵这起案件的二老板,而藏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就是姚德林。”
“你手中有多少证据?如果证据不足,想拿他们会很难的。”
方明的担心叶辉也清楚,方明既想到了证据,也想到了张忠时。得不到省委主要领导的支持,想揭蓝江的盖子,不是件容易的事。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叶辉说:“扳倒胡安平的办法我想好了,就看您敢不敢下这个决心,只要您敢下,我就敢做!”
“谈谈,谈谈。”
“依我的想法,就从绿岛饭店着手。胡安平购买绿岛饭店这件事,已经触犯了法律,仅收购资产这一项,流入他腰包的就不下四个亿。抛开行政部门为他操作的两个亿贷款不算,就这四个多亿足以把胡安平给扳倒。这件事就由我牵头,不需要您出面,只要您现在点个头,明天我就组织司法和行业管理部门开展调查取证。我算了一下,最多不会超过十天,就让他进看守所。到那时候一切就由不得他了,他那个保护壳就是钢筋混凝土也无济于事。”
“好吧,我全力支持你!突破口选在新创集团,攻击点是绿岛饭店。”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叶辉查处绿岛饭店的想法落空了,胡安平也没进看守所,政治形势的突变出乎人们的预料。
就在方明与叶辉这次谈话后的第三天,省电视台播报了两项决定:
“蓝江市委市政府产业结构调整方案经省委省政府批示,被正式列入全省经济工作改革创新工程。省委省政府决定把蓝江市作为全省国有经济改制的试点城市。省委要求各市地学习蓝江的改革经验,充分借鉴蓝江国有经济体制改革和资源结构调整的做法,积极探索公有制多种实现形式,进一步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
“经省体改委、省经委和省企业家协会推荐,省委省政府审议决定:授予新创集团全省企业制度创新明星称号;授予新创集团董事长、总经理、省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胡安平全省创新工程优秀企业家称号。”
蓝江的产业结构调整被借题发挥了,省里的两项决定改变了产业结构调整的初衷。由此,蓝江这个调整方案同省委两年改变蓝江的既定方针,恰如其分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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