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该办了。”江涛站在窗前,喃喃地说。
彭怀远问:“办什么?你有足够的证据吗?”
江涛轻轻地念道:“青青芳草,迎风起舞,弱小的生命,迎风起舞……”
彭怀远没有听懂,问:“你在说什么?”
江涛眼里含着热泪:“这是二十多年前,我看到的一部旧电影中的台词。没有爱,生命就无所依托。她和振海正准备结婚呢,而现在,却像一片树叶被风刮走了……彭书记,如果我们不能把幕后原凶缉捕归案,我们如何对死去的生命有所交待?”
彭怀远说:“我和你一样难过。但是杀你的凶手只指认是范东所使,而范东已经死了。”
江涛回过头来,大声地说:“范东并不是罪魁祸首。”
“你有充足的证据吗?”
“给我时间,我会办到的。”
彭怀远起身把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经省委常委会研究通过,你已被任命为省纪委副书记,马上就要上任了。”
江涛看也不看,就说:“我不去。”
“你是一个共产党员吗?”
“如果我现在就走,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宁的。”
彭怀远又从抽屉里取出另一样东西递给他看:“老江,守一已经辞职下海了。这是他的辞职报告。”
江涛听了,十分惊讶:“你说什么?”
“他说,他要和鹏程集团联手把开发区办好。”
江涛把报告接过来,看了两眼,愤愤地扔到桌上,出了门。
二
在高尔夫球场硕大的果岭上,朱昌盛握住了迎面走过来的常守一的手。常守一言不由衷地说:“朱老板,我以后就给你打工了。”
朱昌盛自负地一笑:“守一,我们两人的结合将使桃花源很快走向世界。”
常守一听着朱昌盛直呼其名,很不高兴,这一点被朱昌盛看出来了,他讥讽地一笑说:“守一,你好像很不情愿在我手下呀。我给你准备了一辆‘奔驰’,一栋别墅,我认为比你当市长强多了。”
常守一听了这话,知趣地笑了:“董事长,我是个识时务的人。”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江涛的声音:“识时务就能改变命运吗?”常守一回头一看,江涛不知何时来到两人面前,于是他冷冷地问:“老江,你的工作对象不是私企吧?”
江涛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道:“在共产党领导的国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逃避党纪国法。”
常守一说:“你的话让我感到恐惧。”
“如果你能面对自己,或许不会有今天的结局。”
常守一一笑:“朱老板,你是怎么说的了?商人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我现在心满意足。”
“希望真像你说的这样。”
常守一叹口气:“好人一生平安,我对得起朋友,对得起上下左右。”
江涛说:“你对得起的只有你自己。”
朱昌盛看两人一个劲儿地打嘴仗,便走过来圆场道:“江书记,我们还是头一次打交道,怎么样?打两杆?”
江涛接过球杆,试着挥了两次,球都打空了。朱昌盛、常守一不免窃笑起来。江涛把球杆扔到地上,把球捡起来说:“朱老板,这球我拿走,算个纪念可以吗?”
朱昌盛一愣,说:“可以,当然可以。”
江涛走后,朱昌盛不解地问常守一:“他这是干什么?”
常守一苦笑道:“也许,他是希望我们别把他忘记吧。”
江涛回到家,赵凤兰正在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说:“早知道又回到省城,当初还不如不搬过来。”
江涛说:“我根本就不想离开千山。”
正说着,身后有个人说了一句:“爸,那你就在这儿呆着吧。”
江涛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说话的是小霞。几个月不见,她显得个高了,也壮了,南方的骄阳把她的皮肤晒得黑黝黝的,身上的穿着打扮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十分地洋气。
他惊喜地道:“小霞,你回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小霞说:“我要打招呼,你还会有这份激动吗?”说着,小霞掏出一个折子:“这是三十万港币,爸,够给你还帐了吧?”
赵凤兰说:“小霞,你哪儿来这么多钱,该不是……”
小霞点点头:“没错,这是我卖身换来的。”
江涛听了,大吃一惊,举手便要打:“你说什么?”
“我跟你们开玩笑呢。”小霞道,“我给人家香港老板打工,好在人家看得起我,一下子签了十年的合同,提前把薪水支出来了。”
听着小霞说得很轻松,江涛和赵凤兰却有说不出的难过。小霞说:“爸,妈,你们可别煽情啊,你们养了我二十一年,我总得为你们做点什么。”
江涛叹口气:“不说了,走,咱们三口人外边吃饭去,我请客。”
要离开千山了,江涛才第一次好好地看了看千山的街景,他发现,千山应该说还是很漂亮的,尽管很多地方充满了污垢、垃圾、渣滓,但毕竟这不是主流,不会扼杀希望。
小霞说:“爸,我献给你一首诗好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不赞成你的生活方式,可我佩服你。”
江涛看着小霞,半天才道:“我希望你和我一样,脚下有根。”
三
看守所的房间远没有市长家的宅邸大,一个人在里面,就像是大鸟进了小笼子一般,又像是动物园里关着的狼,只能踱来踱去,长吁短叹。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时,金雅丽一把抓住看守人员,急急地问:“快告诉我,我够不够死罪,会不会判死刑?”
看守人员对她的提问置之不理,只是告诉她有人探监。
是常守一。
多少天的监狱生活使金雅丽的目光中没有了以往的骄横、野蛮、狂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呆滞、害怕、绝望的神色。然而,当她意识到是常守一来探望时,她的眼睛突然就放光了。她猛地冲到护栏前,对常守一道:“你救救我,救救我。”
常守一看着她,默然不语。
金雅丽急急地说着,仿佛不快点说就再没机会一般:“这儿的看守人员说,要是贪污犯把赃款退了,就没死罪。我给小同打了电话,也给他写了好几封信,告诉他,只有把拿走的赶快退回来,才能够让妈妈活命。可是他……”
常守一还是默然不语。金雅丽明白了,长叹一声:“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可现在那个小孽种要是在我身边的话,我一定会把他撕个粉碎。儿子用钱,娘坐牢,还有没有天理呀?”
常守一听了这话,默默地站起身,要走,金雅丽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襟:“你等等,你怎么就不为我说说话,难道我死了,你就能安安生生的过完后半辈子吗?你救救我……”
常守一这才转过身来,说了唯一的一句话:“金雅丽,我们夫妻一场……”他掏出一千块钱,“跟看守说说,买套衣服换上,你的衣服都馊了。”然后,就再也没回过头来。
这是他和金雅丽最后一次见面。
四
江涛的奥迪车刚从山道一侧拐上来,就看见常守一的奔驰车停在路中央挡住了去路。
两人分别从各自的车上走下来。常守一说:“老江,祝贺你升官。”
江涛说:“我是不是也应该祝贺你发财呢?”
常守一笑道:“人不是只有这两条路吗?”
江涛说:“或许还有第三条路,正等着我们去走。”
常守一说:“那我们一起走走。”
江涛点头:“也好。”
两个人走上山坡,看着山下的田畴村野。常守一感慨地道:“记得你刚来千山的时候,我曾经在这个地方迎接你,那时候我们是朋友,当然,我希望我们今后还是朋友。”
江涛说“武侠小说作家古龙讲过这样一句话,有时候朋友就是最可怕的敌人。”
“为什么?”
“因为他们太熟悉对方,太了解对方,知道对方的一切善行和罪恶。”
“我是不是你的敌人?”
“我没有敌人。”
“那么我是你的朋友?”
“曾经是,但现在不是。”
“那么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是我心灵深处最黑暗的那一部分,看到你,我知道什么叫恐惧。”
“你想知道你在我眼里的形象吗?”
“不想知道,没有兴趣。”江涛说完,向坡下走,常守一在后面喊了一句:“不要与这个世界做对。”
江涛回过头来回敬了一句:“不要成为人民公敌。”
二人说罢,哈哈大笑,分别上了各自的车,逆向而行。
已是深秋,缤纷的落叶在江涛的车后舞动,像是一道迎风摆动的长练,又像是一道七彩的彩虹,做着最美最美的礼赞……
五
不久,法院公开审理了马怀中、金雅丽等案犯。
马怀中因犯贪污罪、行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一审被判处无期徒刑。本人未提出上诉。
金雅丽因犯贪污罪、受贿罪,数额巨大,一审被判处死刑。本人不服判决,提出上诉,经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核准,维持原判,执行枪决。
金雅丽被执行的那一天,红花生下了一个重七斤八两的男孩,那孩子一生下来,声音就异常地嘹亮、清脆而又震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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