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从麦当劳跑回家后,梁小就病了一场。她发高烧,恶心,还时不时伴之以呕吐和抽搐,将她妈急得够戗。好在不久她的病情就稳定下来,医生给她开的药方是:心绪郁结,肝火旺盛,卧床静养一月。
但是,梁小实际上只休息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时期里,熊之余亲自来看望过她一次,同时并委托尚哲义代替自己来看望过她几次。如果不是见梁小看见他时那闷闷不乐的神态,熊之余本来是不愿意委托尚哲义代替自己的。
梁小的意思想辞职,离开兴隆工贸公司。她将自己的想法跟妹妹梁静说了,立刻就遭到了梁静的反对,她的理由是:兴隆公司工作轻闲,报酬不低。现在下岗职工这样多,要找一个工作很不容易,要找到这样好的职位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她应该珍惜这样一个工作岗位,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轻言放弃。
她还循循善诱地说:“姐,你既然真喜欢熊之余,你就不应该轻言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不幸福,只有经过艰苦追求而得到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在当今这个社会上,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好工作不容易;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好男人,更不容易。”
梁小听了这话,心里想,好像你找过多少个男人似的。
如果说妹妹梁静关于工作的议论对梁小并没有多大触动的话,那么妹妹梁静关于幸福的一番宏论却真正说到了梁小的心坎儿上。
梁小低头沉思了许久,不禁幽幽地叹了口长气。梁静看见自己的“说服教育”起了作用,不由掩嘴窃笑。
她是有理由窃笑的,如果她的姐姐梁小真的离开了兴隆工贸公司,那么受损失最大的不是她的姐姐,而是她本人。因为她还借着兴隆工贸有限公司的十五万元巨款呢。如今她承包的制花车间已经改制塑料花为制干花,生产蒸蒸日上,除了她本人的精明和勤奋外,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有了兴隆工贸公司的十五万元的无息“贷款”做底本,使她的生产成本大大降低。与那些依靠银行贷款支付沉重利息的竞争对手相比,在市场竞争中,她处于十分有利的位置。如果她的姐姐真的赌气离开了兴隆公司,那么也许一切便另当别论了。说不定她姐姐前脚走,熊之余和尚哲义后脚就会向她追讨起借款来。她正欲伺机扩大业务范围,这对她不啻当头一棒。
梁静极力劝阻姐姐梁小离开兴隆公司和熊之余的真正原因在此,这个原因梁静不便说出。同时,她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她是“主观为他人,客观为自己”,这使她心理上的愧疚情绪减小到了最低程度。
半个月后,梁小拖着病弱的身体回到了兴隆公司。她本来就生得瘦小,这一下就更显得骨瘦如柴。这一场病,使她原本还有点儿肉的下巴也尖了起来,加上两个黑眼圈子,看上去楚楚可怜,活像童话剧里面那位受尽后母虐待的灰姑娘。
梁小还没上楼,就听见楼上传来大声的说话。她在楼梯上停了一下,侧耳仔细分辨,发现除了熊之余和尚哲义,还有一个第三者在楼上。而且这位第三者的声音听着似曾相识。等她走到楼上,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亚丁又来了。
这次亚丁是带着大笔订单来的。上次他从瓜州弄回去的一百箱每箱一打的西凉葡萄酒在澳大利亚受到了消费者出乎意外的欢迎,这使他深受鼓舞。做生意的人都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所以,那一百箱西凉葡萄酒刚一售完,他就又迫不及待地跑到国内来了。熊之余和尚哲义看着他带回来的大笔订单,喜不自胜,此时此刻,三人正在楼上熊之余的办公室把臂言欢呢。
梁小往熊之余办公室门口一站,就好像有谁突然拉上了闸门似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梁小?”熊之余和尚哲义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
“梁小,”亚丁疾步上前,“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她刚病了一场。”尚哲义从旁解释。
“病了就该好好休息嘛,还跑来干什么?”亚丁的语气是责问式的,表情里却充满了真诚的关怀。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话似乎不该由他来说,他与梁小的交情,似乎还没熟到这种程度。
梁小颇有礼貌地朝亚丁笑了笑,表情充满了感激。熊之余腾出沙发让她坐。梁小神色冷淡,对他的殷勤置若罔闻,这使熊之余十分尴尬。他看看尚哲义,看看亚丁;看看亚丁,又看看尚哲义,嘿嘿地干笑,不停地搓手。
还是尚哲义替他解了围。
“梁小,你脸色不好,就先回你屋里躺着吧。有事我叫你。”
梁小听了尚哲义的话,对熊之余看都不看,却朝亚丁笑了笑,顺着楼道慢慢回到了自己屋里。亚丁一直站在门口伸着脖子目送着她。
尚哲义与熊之余对视了一眼。尚哲义猛劲一咳,亚丁才猛然惊觉。他不自然地朝两人笑了笑。三个人坐下来讨论合同的细节。亚丁这次订了十个大型集装箱,合起来大概有三十万瓶左右的西凉葡萄酒,他希望一个月内能到货。尚哲义很快在心里算清了账:三十万瓶西凉葡萄酒,每瓶十五元,三十万瓶就是四百五十万元,刨去成本和各种开支,每瓶赚四块钱不成问题,就算每瓶只赚三块钱,三三见九,这笔生意也可净赚九十万元。这可真是一笔难得的好买卖。
账是算清楚了,他却不敢将弓弦拉得太满。
“十个大型集装箱的货,一个月内就要发到澳大利亚,有困难。”他语气诚恳地对亚丁说,“你要的货不是按厂家出厂的样子就可以的,我们还要找厂家改包装,临时印标签,做酒瓶子,说不定标签还要拿到香港去印,这都需要时间。如果你只要求按厂家现成的包装出货,那决没问题。”
“包装问题不能马虎,这个问题不容商量。澳大利亚人对产品质量很挑剔,对产品的外观一样挑剔。中国有好多商品质量是很好的,就是包装不过关,所以就只能摆在地摊上,作为下脚货出售,价格大打折扣。”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不敢轻易对你许诺。我们做生意,讲究诚信为本,说一是一,不能诳人。”
“那么你觉得多长时间才合适?”
“我觉得……”尚哲义迅速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他不敢将时间打得太死,打得太死,万一到时出不来货,按合同是要罚款的;但他也不敢将时间拖得太长,担心迟则生变。所以他想了想,伸出三个指头说:“你能不能给我三个月,最不济也得两个半月?”
“太长。”亚丁说,“我顶多给你两个月。”
尚哲义又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才点头道:“两个月就两个月吧。”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两个月后,我在布里斯班提货。”亚丁微笑着,似开玩笑似认真地道:“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你的货要是到不了,耽误了我的生意,我可是要按合同索赔的。”
“没问题。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这也是我们的原则。”
“那就好。贷款问题,我先预付三分之一,到货后我再支付另外三分之二,你们看可不可以?”
“你最好能先预付一半,因为做瓶子印商标都需要资金。”
“好吧。”亚丁仔细考虑后说,“只要你们能按时到货,保证质量,我就先预付一半。”
尚哲义看了看熊之余,见他没有反对意见,举手做了个“OK”的手势。
“那就这样谈定了,咱们就可以签订合同了。”亚丁靠在沙发上,轻松地说:“要不要办个公证?”
“这个随便你。”尚哲义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马上可以出去替你找个公证。”
“我看最好公证一下。现在麻烦一点儿,免得以后扯皮。”
“好。”
尚哲义起身找公证处去了,留下亚丁和熊之余在熊之余的办公室里闲谈。亚丁问道:“梁小姐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熊之余道:“挺好的。梁小姐是属柳的,外表看着虽然有点儿柔弱,骨子里铁硬。不过,她前几天有些感冒。”亚丁笑道:“感冒可要当心,许多大病都是由感冒引起的。”
熊之余点点头,一时想起尚哲义的话:亚丁对梁小有意思,不由仔细打量了一下坐在沙发上正捧着杯子喝茶的亚丁两眼。亚丁笑着问他是否有事。熊之余笑着摇摇头,一边心里寻思,这个人与梁小确实挺般配的。他想着是否应该给梁小穿针引线,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心里有点儿乱。
两个人一时无话,低头喝茶。
过了大约半小时,尚哲义领着两个穿制服的公证人员来了。大家签完合同,各自在合同上盖上印鉴,公证人员也在合同上盖上印章。合同一式三份,三方各持一份。然后就去吃饭,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熊之余和尚哲义将亚丁送回宾馆,回到公司,两人发现梁小仍旧盖着被子躺在床上。
“梁小梁小,”熊之余敲着一个绿塑料壳壳的保温桶,“起来吃点儿饭。我特意从饭店给你带了点儿紫米粥来。”
梁小躺在床上好像没听见,一动不动。
熊之余过去看看,见她闭着眼睛。他以为她睡着了,又轻轻叫了几声。他正待提着保温桶离开,等她醒来再给她吃时,梁小却忽然翻了个身,将脸冲着墙里。他这才知道她没有睡着,她大概是仍旧在生他的气。他无奈地看了站在旁边的尚哲义一眼,将保温桶递给尚哲义。尚哲义用眼睛示意他先出去。熊之余怏怏地回到办公室,低头想心思。过了一会儿,尚哲义回来了。
“怎么样?”熊之余迫不及待地问。
“正吃着呢。”尚哲义笑道。
“小孩子脾气。”熊之余自嘲地道。
“我一直没敢问,”尚哲义迟疑了一下,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该问,还是不该问,“那天晚上你们俩究竟怎么了?梁小为什么生那么大气?你们出去吃麦当劳时,她还好好的。”
熊之余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想以讪笑掩饰过去。但是见尚哲义仍旧固执地等待着他的答案,他只好叹了口气:“其实没什么,她不高兴我跟另一个女人说话。”
“另一个女人?”尚哲义不由好奇地问,“哪个女人?”
“郭兰。”
“郭兰?”尚哲义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他想不起来自己认识一个叫郭兰的女人。
“就是何记者本子里写的那个从伏牛山里出来的女人。”熊之余道,“我叫你去打听的。”
“哦。”尚哲义这才恍然大悟,笑道:“没想到何舍之写的还实有其人。”他忽然想起来,“对了,那个何记者说要咱们五万元赞助费的,怎么后来没影了?他是不是不想要了?”
熊之余也不知道为什么何记者自从那天来拿钱没拿到后,就再也不来了。他记得他曾经告诉过何舍之,让他过几天再来一趟,他一定将五万元赞助款交给他。据他的观察,何舍之可不像是有钱不知道拿的那种人,难道他真的在等着自己亲自将钱给他送过去?
他当然不知道,何舍之并非在等他送钱上门。自从那天在大鸭梨酒楼,何舍之无意中得知了他老爹与瓜州市市长齐广维的关系后,黄胆都几乎吓破,他哪里还敢找他要什么赞助。再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要了。这事可不是要的,万一熊之余或尚哲义要是将这事捅到齐广维那儿去,他的饭碗说不定就砸了。知难而退,适可而止,这是何舍之的高明之处,也是他总混得比别人好,过得比别人如意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一宿无话,到了第二天。
本来按计划,今天将由尚哲义陪亚丁去游乐园玩耍的。梁小听说了,主动要求由自己陪亚丁去。尚哲义不想让她去,说:“你病才好,别又给我招事,让大熊埋怨我。”
“关他什么事!”梁小冷漠地说。
“你别记恨大熊。”尚哲义说,“你们那天的事我略知一二,你可能误会了大熊。”一面将郭兰的事一五一十跟梁小说了一遍:“大熊只不过是同情她,加上对她也有点儿好奇。你知道,大熊从前是个诗人,诗人总是有点迂怪的,脑子与寻常人不一样,你不要责怪他。”
梁小听了,咬着嘴唇,半天才道:“他为什么不早对我说?”尚哲义一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已经完全原谅了熊之余。想到她竟然对熊之余这般宽容大度,他心里不由有点儿酸酸的,笑道:“这事让人家怎么跟你说?本来没有的事,是你自己瞎想。况且当时大熊要是跟你说,你会相信吗?人家岂非是越抹越黑?再者说了,你也没给大熊解释的机会呀,你一赌气就跑了,人家撵你都撵不上。”
“他当时根本就没打算跟我说过。”
“行了,梁小,就这么点儿破事,你还真的打算没完了!”
“我就没完了!”梁小话是这么说,一说完却笑了起来。尚哲义见她笑得那么阳光灿烂,就知道她已雨过天晴,心里对大熊的疙瘩已经完全消除。尚哲义既为她和熊之余高兴,同时又不禁暗自为自己伤心。
“亚丁先生住哪儿?还是溢香楼宾馆吗?”
“还是我陪亚丁去游乐园吧,你就别去了。你和大熊待在公司里。”
“我才不和他待在公司呢,我一看见他就有气。”
“梁小,你……”尚哲义话没说完,梁小已经跑回屋里拿外套去了。尚哲义没办法,只好由她。他叮嘱梁小一定要招待好亚丁,让亚丁玩得痛快。“钱不是问题,你千万不要节省,花多少,回来找我报销就是。”
“我才不会替你们省呢。只许你们乱花,现在也该轮到我乱花一回了。”
梁小笑得如花枝乱颤,一张脸因为兴奋,也变得粉扑扑的,如海棠初开。尚哲义痴痴地看着,不由自主地说:“梁小,你笑起来真好看。”
“讨厌!”
梁小骂了一句,咯咯笑着跑下楼去了。尚哲义趴在栏杆上俯瞰着她,心里不住地想,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熊之余就不喜欢呢?他真是感到不可理解!他想。如果她喜欢的是我,我会立刻将她紧搂在怀里,严禁任何人靠近,更别打算将她抢走了,那可是无价之宝呀。
可惜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想回办公室,一转头,却发现熊之余站在他后面。
“你什么时候来的?鬼似的,吓我一跳。”尚哲义颇为尴尬。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讪讪地笑道。
“她又高兴了?”熊之余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望着下楼而去的梁小道。
“小姑娘嘛,哄哄就高兴了。”尚哲义一转头,看见梁小正钻进一辆戴着出租车顶灯的黄色夏利里。
“她这是干吗去?”
“陪亚丁到游乐园去。我本来说我陪着去的,她非要由她陪着去不可。”尚哲义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着熊之余的反应,见他神色平静,非但不生气,好像还有一点儿高兴似的。
“应该多创造点儿机会让她跟亚丁多接触。我觉得亚丁这个人不坏。”
“大熊,”尚哲义凝视着熊之余,用一种开玩笑似的语气说:“我说句话你别生气。我觉得你好像总想把梁小赶紧脱手似的,你对她就这么不满意?”
“开玩笑。”熊之余喃喃地道,“梁小又不是商品,什么脱手不脱手的?”
“大熊,”尚哲义笑笑,望着熊之余,话外有话地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你可不要错过机会,俗话说,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你不要等到以后才来后悔。”
“你什么时候变成诗人了?”熊之余挪揄地道。
“大熊……”尚哲义有点儿脸红。
“行了。你什么也别说了!”
尚哲义还想说什么,熊之余烦躁地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开了。
那天在大鸭梨酒楼,熊之余口不离郭兰,打听得那个详细,何舍之已经有所觉察。论社会经验,论头脑的机灵,何舍之都是一流的,他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倒是一个机会。以熊之余父亲与瓜州市市长齐广维的关系,如果自己能将熊之余哄高兴了,就以此为进阶,曲线救国,与齐市长搭上钧,那好处不必说,一定是大大的。何舍之想到这里,不由挖空心思,琢磨着怎么才能将熊之余与郭兰拉到一起聚聚。
虽然他的生日早在6月份就过完了,但是9月6日,何舍之却说那天是他的生日,在大鸭梨订了一个普通包间,请郭兰与熊之余吃顿便饭。他的话说得那么谦虚委婉,加之其晚报名记者的身份,熊之余和郭兰都觉得无法拒绝他的邀请。
事先熊之余和郭兰都不知道他请的客都有谁,当两人在大鸭梨的鹿鸣轩相见时,都深感意外。熊之余更多是意外之喜,郭兰看上去虽然没有他那么欢喜,但看得出,她也是很高兴有这样一个见面机会的。
三个人坐定后,何舍之让小姐拿过菜谱请两人点菜。熊之余道:“还是等其他客人到了再一起点吧。”听郭兰也说等其他客人到了再一起点菜,何舍之不由笑道:“哪里还有其他客人。今天我只请了你们两位。”
熊之余与郭兰对视一眼,熊之余笑道:“怎么,就请了我们俩?”何舍之点头笑道:“对,就请了你们两个。我不是摆堂会,请那么多客人干什么?”熊之余笑道:“这真使我有点儿受宠若惊了。”郭兰微笑道:“我也是。”何舍之笑道:“你们两个别逗了。要说受宠若惊,受宠若惊的应该是我。你们两个肯赏光,大驾光临,是我的荣幸。”
三个人寒暄了一番。
熊之余道:“今天既然是你的生日,理应由我们两个来做东请你,由我们两个来买单,再没有让你破费的道理。”郭兰也道:“就是。”何舍之笑道:“你们两个要是这么一搞,不是显得我好像在诈你们似的?”熊之余笑道:“何记者说哪里话,就算你是诈我们,也是我们的光荣,为什么你不敲诈这个,不敲诈那个,偏偏来敲诈我们两个?这充分说明了我们两个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说明你瞧得起我们两个。”郭兰笑道:“就是就是。”
何舍之笑道:“你们两个一唱和,倒搞得我不好意思了。”熊之余笑道:“那你就不好意思一回吧,今天这东道主,我做定了。”郭兰道:“还是我来做吧。”何舍之笑道:“你们都不要抢了,这个东道还是我来做。我把你们请了来,却让你们两个做东道主,岂非笑话?传出来让我何某人这张脸往哪儿搁?我也是在社会上混的人。”
他坚持不肯让熊之余和郭兰掏钱。
熊之余往椅背上一靠道:“如果这样的话,那咱们不如AA制,各点各的菜,各掏各的钱。”何舍之笑道:“那不是太生分了吗?”熊之余笑道:“是你逼的嘛。”“这……”何舍之好像无可奈何,只好道:“那就随你们了,我恭敬不如从命。”他心里感到意外之喜,因为他今天本来是做好准备要出血的,没想到熊之余和郭兰两个坚持要他们来会钞,使他既可以与熊之余攀上交情,又节省了一大笔开支,如何不喜?
熊之余笑道:“这才像话。这个东道是我的了。”郭兰道:“还是我来。”熊之余道:“你不要跟我争。想做东道还不容易,以后有的是你请客的机会。”郭兰不安地道:“这怎么好意思。”何舍之道:“你就不要见外了,连我都不见外,我龙哥是个豪爽人,我们就叨唠他这一顿吧。”
不知什么时候熊之余就成了他的“龙哥”,连熊之余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想,我跟他的交情还没有到这一步呀。他不是何舍之肚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何舍之肚里的小九九。何舍之哪里是个肯做吃亏事的人?
郭兰听了何舍之的话,望着熊之余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在他们争执的时候,小姐将菜谱拿走放到了旁边桌上,熊之余让小姐重新将菜谱拿过来。他请何舍之和郭兰点菜,何舍之和郭兰都推托不肯点。熊之余非要他们点,两人只好从命。考虑到熊之余是私人掏腰包,而且郭兰是第一次和熊之余在一起吃饭,谁都不好意思照着好的点,两人挑着点了几个,都是一些在别的酒店可能是算贵在大鸭梨看来却极便宜的家常菜。
熊之余要过小姐记下的菜单看了看,笑道:“你们今天是吃忆苦饭来了?”他从小姐手里拿过菜谱,又补点了几道菜,像明炉蛔鱼、九转陈皮大肠,都是大鸭梨酒楼价格昂贵的保留菜和门面菜,何舍之和郭兰想拦没拦住,只好由他。
何舍之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这、这……这怎么好意思,我过个生日,让你这么破费。”熊之余笑道:“咱们是朋友嘛,你说这样的话就见外了。什么心安不心安的,如果你心里实在不安,改天你可以请我们嘛。”
何舍之笑道:“一定一定。”
两个人吃菜喝酒,郭兰却只要了一瓶果茶。熊之余身上本来有些高阳酒徒的性格,嗜酒如命,但今天有郭兰在场,他显得十分检点,非但没有像惯常一样的要高度白酒,而且每次喝起来,也只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何舍之几次请他干杯,都被他婉拒了。
他不想给郭兰留下一个酒徒的印象。
何舍之看看郭兰,又看看熊之余,似笑非笑地对熊之余道:“是不是因为郭小姐在场,你不好意思放开喝?你的酒量我是清楚的,你不要这样假斯文嘛。”熊之余脸红红地急忙否认道:“不不。不是这个原因。昨天我们公司来了一个外商,我陪他喝酒,喝多了,现在酒劲还没下去。”何舍之道:“是不是那个澳大利亚人亚丁又来了?”熊之余诧异地问:“你也认识他?”何舍之笑道:“你忘了,上次咱俩在一起喝酒时,你自己跟我说的嘛。就在这里,大鸭梨。”
“是吗?我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当然,你贵人多忘事嘛。”
“听说这个澳大利亚人生意做得很大。”郭兰插嘴道:“澳大利亚的小麦很好,你能不能请他帮我进点儿小麦?”
“澳大利亚的小麦天下闻名,你是做食品生意的,正好请他帮你进一点儿小麦,面包都是上好的。”何舍之转向熊之余道,“这个忙你可一定要帮郭小姐。”
“郭小姐怎么知道亚丁生意做得很大的?又是你嘴巴长吧?”
熊之余这话虽是笑着说的,语气里却有一种淡淡的责备意味。何舍之听了不由脸红,讪讪的不知如何回答。郭兰见他发窘,急忙替他解围道:“他也是在跟我聊天时偶尔说起的。”熊之余笑过我可以帮你问问他。“如果他兼做小麦生意,我可以请他帮忙。我想这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谢谢。”郭兰说。
“谢什么。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又不需要我破费什么。”熊之余微笑着道。
“那我也谢谢你。至少这要耗费你的精力,占用你的时间。你的生意做得那么大,事情那么多,百忙之中还要分心管我的事,我怎能不感谢!”郭兰诚心诚意地说。
“你这样说就见外了。”
“对对。”何舍之缓过神来,连忙附和道:“郭小姐,你不该这样说,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完全应该的,用不着谢来谢去。龙哥说得没错,谢来谢去反而生分了。”要不然说何记者机灵,真是七个心眼子都是透明的。他每句话都是有用意的。他只这么轻轻一句话,就为自己以后的活动埋下了伏笔。从此以后他就是熊之余和郭兰的朋友了,以后他如果有什么事,熊之余和郭兰怎么好意思不帮他的忙?
何舍之动什么脑子熊之余却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郭小姐的身上。他觉得与郭兰谈话十分愉快,真有“如沐春风”的感觉。郭兰也好像非常乐意跟他聊聊天。何舍之也好像十分识趣,见两人越谈越投机,就伸手按了一下腰问的BP机。BP机顿时嘀嘀地响起来,他煞有介事地摘下BP机瞧了瞧,就站起身说有朋友呼他,他需要出去回个电话。
他向两人说声对不起,转身就走。
郭兰喊住他。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挎包里拿出手机,让他用自己的手机给朋友回电话。
“不。”何舍之摆摆手,“我从来不用这玩意儿,这玩意儿伤脑子。那电磁波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等郭兰再说话,他就拉开门匆匆出去了。
“这人……”郭兰朝熊之余笑笑,将手机放回挎包里。
一直过了足有半小时,何舍之才重新回到屋里。他一进门就看见熊之余和郭兰隔着桌子彼此望着,不时朝对方笑一笑。他不知道,自打他走了以后,没了他这个电灯泡,熊之余和郭兰反而感到尴尬起来,两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在何舍之出去的半个小时里,两人咸的淡的,无话找话来往了那么几句,然后就是互相张望着傻笑。不过,对他们来说,这种沉默的语言比有声的语言似乎更能使他们彼此理解对方。这种沉默的气氛,更能使两人体会到心灵的沟通和心底的温暖。
看见何舍之进来,熊之余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你干吗去了?一个电话打了半个小时?”他用这种貌似抱怨其实却能使人充分感受到朋友间那种亲热和友爱的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和不好意思。何舍之听了他的话十分受用,笑道:“我那朋友是个磕巴,几句话半个小时还没说清楚呢。”熊之余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磕巴就不应该打电话。”何舍之道:“我那朋友偏偏还就喜欢打电话。”郭兰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也不禁掩嘴而笑。
三个人这顿饭可以说是吃得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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