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晶晶虽与马昊赌着气,却牢记着他的话。第二天中午她果然从学校赶到大鸭梨酒楼找到了他。两个人乘马昊的富康一起来到了百顺购物中心。马昊的手包里装着准备给莫晶晶买意大利皮衣的七千块钱,这些钱都是他现从工商银行的自动提款机里取出来的。
既非休息日,又是中午,百顺购物中心人迹寥寥无几,显得有些冷清。两个人乘自动扶梯上到正在举行意大利皮货展的第三层,莫晶晶直奔中央一截柜台,在那里陈列着她看中的那件皮衣。马昊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周围的铝合金展柜里陈列着那么多美轮美奂花里胡哨的意大利皮衣,让他把眼睛都看花了。
他站在一根银光闪闪的柱子后面,一边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一边静等着莫晶晶开出发票来自己好去交钱。通常情况下,他和莫晶晶逛商城都是这样的:莫晶晶负责挑选,他负责交款,所以,他常常觉得自己不像是莫晶晶的恋人,而倒像是莫晶晶的银行。
马昊等了一会儿,只见莫晶晶脸色铁青地走了过来,他刚想迎上去,莫晶晶却越过他,头也不回地径直朝自动扶梯走去,瞧她那样子,就好像是突然瞎了,看不见他一样。
马昊不知出了什么事,愣了一下,才连忙追上。
“怎么了?”他低声下气地问。
莫晶晶没回答,好像没听见。
“怎么了?”马昊无奈,又低声下气地问了一遍。
“皮衣没有了。”莫晶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更夹杂着一股怒气,“售货员说卖光了。都怪你!”
“怎么会呢?我看柜台里皮衣有的是嘛。”
“我看中的那件没有了,都卖光了。”
“那咱们就另外买一件吧。”依以往的经验,马昊知道这时候千万不可招惹她,否则,自己免不了要吃个窝脖,所以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提议。
莫晶晶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她面无表情,双眼直视前方,踏上了下行的自动滚梯。马昊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他小心地拉拉莫晶晶的衣袖:“不要忙着走,再看看,也许还有适合你的呢。”
莫晶晶将胳膊一摔,吼道:“我不想再看了!”
她的声音很大,在寂静的购物中心引起轰然回响,几乎将购物中心有限的几位顾客和一众售货员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了。人们都好奇地望着他俩。马昊面红耳赤。他这时的感觉,好像做贼时被人当场捉住了一样,尴尬得恨不得脚底下有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自动滚梯到了楼下。马昊站在大厅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知该往哪里去。脸上的汗不禁流得更厉害,身上也像有千百只毛毛虫似的,弄得他浑身痒痒得难受。莫晶晶却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购物中心,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瞧一下像条狗似地跟在她后面的马昊。
直到莫晶晶站在马路边,扬手叫住了一辆过路的中巴车,马昊似乎才反应过来。他再一次拉住了莫晶晶的袖子,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莫晶晶就将袖子一摔:
“别烦我!”
她纵身一跃,径直跳上了停在她面前的中巴。
马昊木愣愣地站在马路边,一直瞧着冒着黑烟的中巴驶出老远了,才似乎再一次醒过味来。他连蹿带蹦地跑到停车场,开上自己的绿色富康,紧紧追赶着中巴。
中巴与富康的速度不能比。没一会儿马昊就追上了中巴。他看见莫晶晶坐在靠窗口的一个位置上,他摁下窗玻璃,使劲朝莫晶晶招手,莫晶晶却毫无反应。马昊搞不清楚她是故意不理他,还是根本没有瞧见他。
一直追到东大桥,才看见莫晶晶从中巴里跳了下来。她要从这儿转车去学校。马昊也顾不得那么多,“吱”地一声,就将绿色富康停在她的面前。
马昊也来了火。他从车窗探出头来,绷着脸问:“你到底想要怎样?”
莫晶晶根本不理会他。她绕过富康,跳上了一辆进城的8路大公共,马昊再次启动汽车想去追赶她时,只听警笛一响,一辆警用两轮摩托车“吱儿”一声停在他的绿色富康面前。一个戴着白色头盔的交通警从摩托车上跳了下来。
“你!”交通警叉着腰,凶巴巴地说:“说你呢!下来!”
开车的遇上了交通警,就好像小鬼遇上了阎王爷。马昊没辙,只好乖乖地下了车。
罚款二百,扣等级分二十,这就是马昊从这次追赶莫晶晶的行动中得到的全部收获。马路中央随意停车,严重违章。一下子被罚掉二百元,马昊虽然也肉痛,但相对于二十分的罚分来说,二百元只不过是毛毛雨。这是真正要他命的事。因为按照瓜州市的有关规定,一个驾驶员如果违章,除了罚款,还要按违章严重程度扣除等级分。一个驾驶员一个季度之内如果罚分累累计达到三十分,就要吊扣驾驶执照半年,同时进学习班学习一个月。
马昊记得自己上个星期因为深夜闯红灯,被电子警察的自动摄像机记录,身上已有七个罚分,加上这一次的二十个罚分,这一个月内加起来他已经得到了二十六个罚分。看来这个季度过后,他被吊扣驾驶执照、进学习班已经是一件无法挽回、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想到这一切都怪莫晶晶,马昊恨得牙根直痒痒。
他灰头上脸地回到单位。林艳一见就问道:“怎么,又与莫晶晶怄气了?”因为刚才莫晶晶来找马昊,她看见了。马昊心烦意乱地道:“甭提了。”看到林艳关切的目光,他不由叹了口气,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林艳说话:“没想到还有这样不讲理的人。”他絮絮叨叨将事情经过跟林艳学说了一遍。林艳听完了不由直乐,宽慰他道:“女人嘛,都是这样的。不任性就不叫女人了。”
“你就不这样!”
马昊这话本是脱口而出,说完了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呢?他讪讪地偷看着林艳,只见林艳听了他这话,淡淡一笑,用刀子般锋利的眼神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林艳笑道:“其实我也一样。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小心眼,只是你没看见罢了。”
马昊低头不语。
林艳道:“不如这样,我把我买的皮衣让给她,只不知她看中的皮衣是否与我看中的皮衣一样。你可以问问她。”
“干吗?不要将就她!把她惯的!”马昊余怒未息。
“你不要仗一时意气,过后又吃后悔药。”
“我才不吃后悔药。”
“行了,有这志气,刚才干吗生那么大气?回头我把皮衣带来,你给莫晶晶看看,如果她要是中意,我就让给她好了。”
马昊知道她这是忍痛割爱,又惭愧又感激,嗫嚅着,半晌说不话来。
“有收获就会有牺牲,我可不是无条件的。”林艳笑道:“我让给她皮衣可以,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咱们来个等价交换。”马昊苦笑道:“你要我拿什么交换呢?如果我有皮衣,我就不要你的皮衣了。”
“谁要你的皮衣。我……”
林艳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只在脸上保留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望着马昊。马昊让她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有些手足手措,同时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他有些紧张。他静静地望着林艳,等待着她的答案。
“我这里有两张今天晚上的话剧票,是青艺的《玩偶》,听说挺好的,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林艳变戏法般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戏票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满怀期待同时又有些紧张地望着马昊。
马昊想,看来她的心情和自己是一样的。
“我……”
马昊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一时不由大为踌躇,不知是答应她好,还是回绝她好。
“怎么,”林艳斜睨着他,“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没,没有。”马昊有点儿心慌意乱。
“那咱俩就这样说定了。今天晚上七点,我在小红门中华大世界牌楼底下等你,然后咱们一起上青年宫。你记住,咱俩可是不见不散呀。”林艳说完,撕下一张戏票,往马昊怀里一塞。
马昊嗫嚅道:“我、我……今晚要当班。”
“你可以请假。”
“我前两天刚请过一回假。”
“你可以再请一回嘛。你可以请假跟人喝酒,难道就不能请假跟我看场话剧?”
林艳说着,嫣然一笑。
马昊看着林艳那张艳若桃花的脸和两只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感到心乱如麻。
这天晚上,马昊犹豫了许久,跟自己斗争了许久,才决定去赴林艳的“话剧幽会”。他想如果他不去,林艳一定会生气。他想,林艳是个好同志,他不能惹林艳生气,更不愿林艳将自己看成一个懦夫。与此同时,他在心里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与林艳保持距离。想到自己的有贼心而没贼胆,连他自己都有点儿瞧不起自己。
马昊就是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晚七点,准时在小红门中华太世界的牌楼下与林艳见了面。林艳今天晚上打扮得非常漂亮,不但漂亮,而且符合她作为一个三十多岁成熟女人的身份,一点儿也不过分。马昊想,所谓“美而不冶,艳而不妖”,大概不过如此吧。
马昊看着林艳,连眼睛都有些变直了,先前对自己的警告,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走啊,你犯什么傻呀?”林艳拉开门坐到副驾驶座上,抿嘴笑着,对坐在驾驶座上像梦游似的马昊说。
“哦哦,好的。”马昊如大梦方醒,连忙发动了汽车。
他们到达青年宫的时候,话剧还没有开演,他们先在大厅里溜达了一会儿,马昊请林艳喝了一杯酸枣汁,两个人才进入剧场。青年宫剧场盖得很阔气,里面分上下两层,下层大厅有八百多个座位,上层看台约有一百二十来个座位。林艳买的票是在上层,最前面一排。这个位置视野比较开阔,但是对于看话剧来说,却不是一个理想的位置。也许她的目的本来就不看话剧。
离演出开始还有几分钟,剧场里的人们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灯光黯淡的剧场里,一片人舌头搅动嘴巴的呱唧声。马昊看看左右,发现今天来这里看话剧的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情侣。看着那些亲亲热热的情侣们,他多少有些感觉不自在。
两个人也趴在栏杆上窃窃私语。不过看那样子,他们其实都没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而且似乎也不在意对方在说什么。他们的舌头和嘴巴不停地动着,似乎只是为了与这个地方的环境相称,对于马昊来说,这样可能还有个自我解窘的意思。
马昊的嘴巴突然停了下来,他吃惊地看着楼下。林艳见了,也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往楼下望去。有那么一刹那,她的身子僵了一下,但是当马昊回过头来看她时,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她竟然对他笑了笑,这使马昊感到困惑不解,同时还有些感到震惊。如果说在此以前,有人告诉他世界上有那样一种女人,这种女人即使让她当面看见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偷情,她也会像看别人的事情一样,那他绝对不会相信的话,那么他现在却不得不信了。因为林艳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坐在他的旁边。
林艳一双眼睛东张西望,嘴里仍在不紧不慢地和马昊说着话。马昊看着她泰然自若满不在乎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不禁搔了搔头皮。他情不自禁地又掉转头来楼下望去,只见藏西贵挽着一个女人已经找到了座位,正在坐下来。他发现藏西贵手里挽着的那个女人,也是个高挑个子白净脸膛儿的女人,体形和林艳差不多,似乎藏西贵就喜欢这种身材的女人。其实藏西贵的身材并不高,非但不高,而且胖,马昊想,这大概就叫缺什么想什么吧。
他仔细看着那个女人,发现那个女人的婀娜妩媚似乎比林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由得再次将目光聚焦在林艳身上,但是他发现林艳仍旧是一脸的泰然自若。
马昊结结巴巴地说:“下面好像是、好像是……”他似乎不知下面的话该怎么说,话到这里便打住了。林艳望着他,神态平静地说:“你想说什么?”
“我我……”
马昊突然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心里想,人家正主儿都不在乎,你一个旁观者替人家瞎着哪门子急呀,真是挑米的不急,把你个挑糠的急死了。他这么想着,就朝林艳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轻轻摇了一下头,说:“没什么。”
“你是想跟我说藏西贵吧?你在干什么呢?”
林艳转过脸来望着马昊,脸上笑笑的,眼光火烧火辣。马昊与她的目光一接触,就不由赶紧转了开去。林艳的目光像枚烧红的烙铁,将他烫痛了。他没有想到林艳会如此单刀直入,这不禁使他有些茫然若失。
马昊嘴唇嗫嚅,却半晌没有发出声音。
话剧《玩偶》的演出进行了一个小时零四十五分钟,在这漫长的一个小时零四十五分钟里,马昊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魂魄一直像被鬼带走了似的。他只知道自己一直魂不守舍。
演出结束,众人起立,疯狂鼓掌。然后退场。
等所有的观众均已退净,马昊和林艳才从座位上站起,慢慢走出了剧场。站在剧场外面清冽的空气中,林艳撑开双臂,作了一个深呼吸。她表情轻松地望着马昊说:“这话剧怎么样?”
马昊不知她的轻松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他哼哼唧唧地说:“嗯,不错。”
“哪点儿不错?”
“嗯,整个儿都不错。”
“是吗?”林艳偏着脑袋斜睨着马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知道这部话剧里演得最好的是哪个人物吗?”
“嗯。是是……”马昊慌乱地躲避着她的目光,像吐药渣似的吐出两个字:“娜拉。”
“哈哈哈。”
林艳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她笑得那么厉害,以至不得不用手捂住肚子。
“娜拉!娜拉!”她不停地抚摸着肚皮说。
马昊不知道自己的回答错在哪里。他让她笑得心慌意乱。
“娜拉!娜拉!”林艳突然止住笑,板起脸:“娜你个头哟!”说完,她“噔噔”地走到马昊的绿色富康前,表情冷漠地道:“开门,送我回家。”
直到若干天以后,马昊才搞清楚,原来那天他们看的是中国作家赵建夫的《玩偶》,而非挪威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玩偶》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叫赵青莲的中国姑娘,与那个离家出走的名字叫做娜拉的外国女人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马昊觉得自己所犯的这个错误,就好像说中国小说《红楼梦》的男主人公不是贾宝玉而是少年维特一样可笑。他想难怪林艳要笑成那样,笑得打跌,笑得直不起腰来。
因为这个缘故,他差得半个月没敢见林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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