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昊坐着出租车离开了兴隆工贸公司。他虽然想尽快赶到单位去,但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先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再去上班。像他这样一个注重仪表形象的人,让他只穿着熊之余那不合体的衬衣,满嘴酒气,一脸倦容,邋里邋遢地去上班,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到了家门口,他下出租车上了楼,当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刚将钥匙捅进锁眼,还没等拧呢,门就“咣啷”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他妈妈张菊芬站在门后面,一见他的面就地动山摇般嚷了起来:“哎呀,你这一整宿都跑哪儿去了?满世界找不见人,我正准备去派出所报案呢。”马昊早已习惯了她的大呼小叫,闻言只是笑了笑,径自脱衣服进了卫生间,一边洗澡一边道:“怎么,家里着火了吗,等着我回来救火?”
马昊洗澡的时候,张菊芬隔着卫生间的雕花玻璃门告诉他,昨天莫晶晶打了一宿电话找他,他们单位也就是大鸭梨酒楼也打电话找了他一宿。莫晶晶是马昊的女朋友,正在瓜州经济学院读研究生,相比之下,女朋友当然比单位重要得多。所以听了张菊芬的话,马昊首先问的是莫晶晶找自己什么事,而不是大鸭梨酒楼找自己有什么事。
隔着卫生间的雕花玻璃门,他看不见张菊芬撇嘴的动作。
“她找你能有什么事?无非又是看中了什么衣服,找你要钱呗。”张菊芬说。
马昊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女朋友有意见,看不惯。他搞不清楚莫晶晶到底什么地方得罪自己的母亲了,弄得她这么对她一肚子意见。听他问单位找自己什么事,张菊芬说:“我不知道。你又没有花钱雇我替你包打听。”恰好马昊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他一边拿浴中擦着头发一边笑道:“你不就是个包打听么,不花钱你都跑得比谁都欢,还用得着我再糟蹋钱吗?”张菊芬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厉声喝斥:
“你放屁!”
马昊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莲子薏米羹,才出门去上班。他一走进大鸭梨酒楼,林艳就迎了上来,悄声问道:“你昨晚上哪儿去了?”马昊看她神情紧张,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笑道:“怎么了?”
“怎么了?”林艳道,“昨天晚上有两拨人在这儿打架,吴有千满世界找你都找不着,吴有千发了大火。”听说有人打架,马昊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他是酒楼保安部主管,是有责任的,每月拿着人家大把钞票,有人闹事自己却不在,实在说不过去,这就像敌人冲上来了,战士却不在阵地一样,简直是渎职。
马昊道:“知道打架的是什么人吗?”
林艳道:“听说是两拨儿烂仔。”
马昊听说只是烂仔打架,顿时放了心。作为瓜州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出入大鸭梨酒楼的大都是瓜州地面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神通广大,招惹不起。如果打架的只是两拨儿烂仔,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所以他脸上的表情明显轻松起来:“两拨儿烂仔打架就把你们吓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胆子未免太小了吧?打出人命了吗?”林艳不屑地道:“你别在这儿跟我穷磨牙了,跟我穷磨牙没有用。你要真有本事,上楼跟吴有千磨牙去。”马昊吃惊地道:
“吴有千这么早就来了吗?”林艳道:“什么来了?他昨晚根本就没回家,在这儿守了你一夜。”
马昊听了这话,脑袋由不得嗡一声就大了。大鸭梨酒楼总经理吴有千,年过六旬,有名的脾气大,不好惹,人送外号霹雳火,较之《水浒传》里的秦明,他也就少了手里的两根狼牙棒。
马昊回头见林艳怜悯地望着自己。他朝她强笑了一下,顾不得多说,一溜烟朝电梯间跑去,跑到电梯间一看,电梯还停在三楼,他顾不上等电梯下来,赶紧调头顺楼梯“噔噔”往上跑,跑得差点儿喘不上气来。
他才在楼梯口一露脸,就被一直背着手在楼道里踱来踱去的吴有千看见了。
吴有千满脸乌云,一见他似乎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厉声斥责道:“昨儿一晚上你跑到哪儿鬼混去了?为什么满世界找你不着?你擅离职守,我该怎么处罚你?”马昊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吴有千耸了耸鼻子:“嗯,你还喝了酒?”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同时腮帮子耷拉着,几乎耷拉到肩膀上。马昊看得出,老家伙这回是动真气了。
马昊结结巴巴他说:“我我……”他忽然心里一亮,福至心灵地说:“昨晚来了个朋友,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他拖我去喝酒,我不好意思,只好陪他喝了两杯。我本想立刻赶回来的,谁知走到工体路的时候,被一辆奔驰刮了一下。本来是他们刮了我的车,他们却硬说是我刮了他们的车。他们叫来了交警,交警是他们认识的,那交警上来就要罚我三万块钱,我哪有这么多钱交罚款,况且也不是我的责任,他们看不肯认罚,就把我弄到东城交警支队,坐了一夜冷板凳。直到今天早上又来了一个交警,听说我是大鸭梨酒楼的法律顾问,才将我放了出来。他说要跟我交个朋友,喝一杯,我没办法,只好在他办公室又陪他喝了两杯。”
“为什么他一听说你是大鸭梨酒楼的,就肯放你出来?”
马昊一本正经地说:“他说大鸭梨酒楼是藏龙卧虎之地,出入大鸭梨酒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是大鸭梨酒楼的法律顾问,常跟他们打交道,一定认识不少人,以后免不得有事要麻烦我。”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吴有千脾气虽然暴躁,却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听人吹捧。他是大鸭梨的创始人,又是大鸭梨的总经理,吹捧大鸭梨,无异于就是吹捧了他本人。马昊本是慌不择言,信口胡说,没想到却正中了吴有千的下怀。
吴有千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就和缓了下来。虽然还没有云开日现,但也不像刚才乌云压城城欲摧了。马昊七窍玲珑,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有戏,心里顿时镇定了许多。
吴有千瞪着眼睛又瞅了他一会儿,才道:“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要知道自重。”虽是教训的话语,语气中却透着明显的爱护之意。马昊赶忙点头。
吴有千道:“昨儿晚上的事你知道了吗?”
“听说了一点儿。”马昊不敢说是听林艳说的,他知道吴有千脾气怪僻,万一他听了他的话,对林艳有什么想法,可就害了林艳了。
“那些烂仔把事情捅到报社去了,晚报记者一会儿就来。他妈的,那些小王八蛋从大鸭梨诈不到钱,就想将大鸭梨的名声搞臭。他们可找错了主意。”吴有千瞪着马昊,语调森严地说:“一会儿晚报记者来了,你要把他们接待好,你要是再把这事搞砸了,我……哼!”
他的话没有说完,如果自己不能将这事摆平,他将把自己怎么着,马昊不知道,但是从他的神态语气里,马昊看得出,如果他不能将这事摆平,那吴有千一定不会让他好受了。这不禁使马昊又感到了几分紧张,但是另一方面,也有使他感到宽慰的地方,那就是吴有千既将这件事交给他来处理,说明他依然信任他,否则的话,他是决不会这事交给他处理的。
“是是!”他点头哈腰地答应着。
吴有千憋了一夜,此时发泄了一通,心里舒服了许多,回家睡觉去了。吴有千走后,马昊急忙下楼找林艳要了一包口香糖。他使劲嚼着口香糖,又一连喝了好几杯浓茶,以便将嘴巴里的酒气除去。他怕晚报记者来时,会误以为他是个酒鬼,从而坏事。
晚报来的记者姓何,名舍之。马昊发现这位何记者年纪跟他自己差不多,长得其貌不扬。何记者青里带黄的脸色,起初不禁使马昊吓疑他是不是一个冒牌货,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记者都是种四方海吃的角色,不应该是这样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疑虑。何记者说话的语气,行事的作派,不是一般人能够轻易装得出来的。
何记者为人随便,态度温和,给人的感觉很好。
马昊在自己的法律顾问办公室接待了何记者,他发现何记者似乎对昨晚发生在大鸭梨的斗殴事件并没有多大兴趣,何记者感兴趣的,好像是他挂在办公桌后面的那幅织锦挂毯。这幅织锦挂毯是他一个朋友千里迢迢从新疆给他带来的,上面织的是国画大师黄胄的《五驴图》,尺幅虽然只有一米见方,却尽显了黄胄老先生的纵横笔势。马昊对这幅挂毯十分珍爱,不过想到吴有千的阴沉的目光,他不敢“敝帚自珍”。
马昊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对何记者说:“何记者好像对这幅织绵挂毯感兴趣。”一边说着话,他已经从墙上将挂毯取了下来。他将织锦挂毯递到何舍之手里:“何记者要是喜欢,拿去好了。”何记者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君子不夺人之所爱,这怎么好意思!”马昊道:“何记者说这样的话就见外了,我是真心奉送,就算咱们交个朋友吧。”
何记者才道:“这样的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利索地将织锦挂毯卷了起来。马昊强忍着肉痛:“何记者能看上我这幅挂毯,是我的荣幸,是对我的抬举。”他找了一张旧报纸,替何记者将卷好的挂毯裹好。
因为这幅新疆织锦挂毯,马昊很快与何舍之间记者成了朋友。午饭的时候,他又陪着何记者喝了几盅,两人就勾肩搭背,形同莫逆了。马昊昨晚本来就喝高了,肚子里的酒还没下去,为了讨好何记者,他“舍命陪君子”,这会儿又一气灌下了半瓶白的,两瓶啤的,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都是酒意。当何记者起身告辞的时候,他已经瘫在椅子上起不了身。
代替他送何记者的,是大鸭梨酒楼的大堂经理林艳。她是被人临时抓差抓来的。当她将何记者送走后,回来对仍旧像堆烂泥般瘫在椅子上口角流涎的马昊说:“也不知你给这位何先生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劲夸你好,把你夸得跟朵花似的。”马昊迷迷糊糊地道:“什么迷魂汤,一幅挂毯而已。”
在这个初夏的周末,许多人都在忙着,《瓜州晚报》记者何舍之也没闲着。他现在正按事先约好的在办公室等自己的女朋友官丽丽。官丽丽老不见来。他打电话呼她,呼了几十回,也不见她回。
夜幕早已降临,窗外已是万家灯火,从哪里不时传来新闻播音员罗京隐约的声音。何舍之的焦的逐渐变成了愤怒,肚子也开始提意见。他只好烧水煮方便面。一边煮,一边想着约翰牛西餐社香喷喷的嫩烤小牛排和浇汁蜗牛,感到心驰神往。
这会儿他们本该在约翰牛西餐社一边听着小乐队现场演奏的浪漫的美国乡村音乐,一边吃着慢火烤制的正宗的法国嫩烤小牛排和生煎浇汁蜗牛,同时喝着从法国诺曼底进口的高档香槟酒,如此享受却不必他们自己破费一分一毫。前几天何舍之刚刚采访了约翰牛西餐社那位年轻能干的女经理,为她写了一篇相当不错的人物报道,为了表示感谢,那位女经理许诺要按最高规格请他吃一顿约翰牛西餐社的法式大餐,时间就定在今天。
因为官丽丽的失约,现在他却既无烤牛排和生煎蜗牛吃,又无香槟酒喝,只能孤形只影,凄凄惶惶地以方便面打发自己,何舍之越想越气闷。
方便面很快煮好了,正要吃尚未吃到嘴里的时候,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他猜得到电话是谁打来的。他不想接电话,任电话铃响着,直到电话铃声似乎都要响哑了,他才带着满腔怨愤过去拿起电话。他行动太粗鲁,以致衣袖将盛有滚烫面条的盆带翻,尽管他闪得不慢,仍有小半盆面打在了他的大腿上,滚热的汤面烫得他直嘬牙花子,他接电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官丽丽一时竟没听出来。
她彬彬有礼地道:“您哪位?我找何舍之?”何舍之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怒气冲冲地说:“何舍之不在,他死了。”官丽丽却仍旧好脾气地说:“你就是何舍之吧?”何舍之捏着话筒不说话,气粗得跟牛似的。官丽丽小心翼翼地说:“你生我气了吧?对不起,我给你赔礼道歉。”她停下来等何舍之说话,没听见何舍之说话,她只好接着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们领导临时派我到深圳出差,他们先斩后奏,买了机票才告诉我。我下午打电话想通知你,打了一下午,你们同事都说你不在办公室,问你上哪了,他们都说不知道。我呼你,也不见你回,所以就没通知上你。”
下午何舍之和工会的同志买油去了。报社为职工搞福利,决定给每位职工发两桶五公斤装的火鸟色拉油。报社也和其它单位一样,有好事的时候大家都没事,轮到出力的时候就谁都忙得脱不开身。何舍之人好说话,有什么事没人干大家就拉上他,都成了习惯。
想到自己在为那些狗东西办福利,那些狗东西却连句话都不肯替他传,何舍之心里很生气,骂同事们都是王八蛋,心里对官丽丽的抱怨小了许多。
但是官丽丽说呼了他,他却不相信,因为他的呼机一直挂在腰上,一下午从未离过身。官丽丽说:“是不是没电了?”何舍之说:“怎么可能呢,我前几天刚买的电池。”官丽丽说:“那也没准。现在假冒伪劣猖獗得很,你买的没准是个假冒伪劣。”何舍之说:“开玩笑。我是什么人,谁敢卖假冒伪劣给我。”官丽丽说:“不要太自以为是,你看看吧。”
何舍之从腰带上摘下呼机来瞧,发现呼机右上角果然有一个表示电源不足的绿角方块。何舍之不由气结。官丽丽问他是否呼机没电了,何舍之说是。官丽丽唔了一声,没说什么,何舍之心里却一阵不自在。他岔开话题,问官丽丽现在何处。官丽丽说在机场,接着问他吃过晚饭没有,都吃了些什么。何舍之看着一地的面条,有会儿没说话。官丽丽在电话那头喂了一声。何舍之连忙说,吃过了,吃的是火腿加面包,还喝了一瓶精装瓜州淡啤酒。官丽丽好听地笑道:“够奢侈的呀,你!”就嘱咐他大周末的,不要老是一个人闷在屋里,小心闷出病来,让他出去找谁玩玩。
何舍之听了说:“人倒好找,可玩什么呢?”官丽丽说:“除了赌,什么都可以玩。”何舍之说:“玩什么都是票子的。”官丽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要看得太重。”何舍之说:“还是看重得点儿好。”不等官丽丽说话,他又说:“行了,你别唠叨了,听你碎嘴唠叨活像个狼外婆似的。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官丽丽说:“我瞧见了。”何舍之听她挪揄的语气,有些尴尬,正想说什么时,突然听见官丽丽在电话那头喊了一声,何舍之头皮一麻,吓得忙问怎么了。官丽丽说:“没啥,广播在催促登机了,我得把电话挂了。”何舍之松了口气说,笑道:“你一惊一乍没关系,人家可险些被你吓死了。”就祝她一路平安,在电话里吻了官丽丽一下,官丽丽在回吻后,把电话挂断了。
何舍之听着话筒里传出的忙音,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挂上电话,找毛巾擦干净腿上的面渍,发现烫掉了一层皮,手一碰疼得他直咧咧嘴,他找创可贴没找着,拿拖把将办公室收拾干净,就到外面买了一瓶紫药水,抹在伤口上,又受了一回罪。
在这个连动物都耐不住寂寞的初夏的周末,何舍之却没有听官丽丽的话,出去找人玩,因为找人玩就意味着要花钱,而他现在需要节约每一个铜板,以便尽早实现他的人生第一大目标——跟官丽丽结婚,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然后做一个平凡的人,悠闲地过一生。
要实现这个目标,他什么都不缺了,就缺经济实力。
这天晚上,他很早就回到单位分给他的单身宿舍睡下了。在他贴胸的口袋里,藏着一张官丽丽的半身玉照,在他的枕套里,掖着一张总额不到四千的工商银行零存整取的存款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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