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她曾过了一段闭关自守的生活。
初到疗养院那几天,2楼一号房间简直门庭若市,下自院领导,上至市今以至省领导,轮番地往这里跑。市委班子里的人没有拉下一个,都来过了。这些在全市范围内一迈脚踩得地面颤动的头面人物,在老太太午睡未醒时,竟像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坐在外间等候,疗养院的正副五位领导,更是轮番不停,这个问:“你老需要啥?”那个又来间:“柳老还需要什么吗?”简直应接不暇。
这在政界来说,是很正常的事。一位国家领导人的嫂子下来疗养,能不献点殷勤吗?谁不愿意结识这样的老太太,给自个备下一条可走的门路?
老太太在家里孤独怕了,到了下面,自然喜欢接触人,说说话,因此,即使强打精神,也要接待客人。女儿玉殊则不然。走马灯式的拜访,没完没了的接待,整得她苦不堪言。于是她以业务干部那种惯有的固执和不留情面,写了一张“因主人身体原因,恕不会客”的告示要贴到门上。老太太不同意这样搞,母女俩还因此有过一番争执。
老太太说:“玉殊,这样搞影响不好。”
玉殊说:“我们不是来这里工作,有什么影响不好?”
老太太说:“我们的背景人家都清楚,我说的影响主要是考虑你叔叔的。我担心人家会说,某某某的亲属如何如何,这不把你叔叔也捎带上了?”
玉殊说:“我的看法正好相反。现在社会上走后门、拉关系已经成风,我们闭门谢客,也许群众会说,到底是某某某的亲属,人家不接受那一套。”
玉殊不说是不说,一旦开口,真还能讲出许多道理来。老太太张口结舌,回不上话来。
玉殊又说:“妈,你不要忘了,我们是疗养来了。疗养是为了康复。这么门庭若市,三个月下来,恐怕你会被拖垮,还得搭上我,何苦呢?要说得罪人,得罪的不是老百姓,是几个当官的,我们不求他们什么,有啥怕的?”
争论的最后结果,那张门神般的谢客告示终于贴到了一号房间的门上。
“门神”果然有效,打那以后,那些上门拜访者,不得不望而却步,只好将举起敲门的手收了回来。
柳鸿接手伺候老太太以来的这一段清静正是这张“门神”起的作用。柳鸿起初还有点奇怪,表姐说当官的不断地往这里跑,怎么就不见一个呢?后来她才明白,一定是有了这张拒人千里的告示,人们才不敢来了,待她拜认姑妈之后,觉得说话硬气了,就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柳鸿问:“姑妈,门上这张纸还让它贴着?”
老太太说:“那是你玉殊姐贴上的,你说呢?”
柳鸿说:“我看把它揭了吧。”
老太太笑道:“女儿在的那段,是闭关自守,侄女来了,又变成改革开放。揭就揭了吧,我的身体好多了,你年轻,身体也好,来人就多招呼点。”
柳鸿当即就把告示揭下来。
老太太压根儿没有想到,她这里的一举一动,全在多少双眼睛的注目之中。
原来那些想结识老太太的人,并非因谢客而绝了此念。你们隔三差五地给疗养院领导打过电话来,名义是关心老太太,问身体怎样,实际是要掌握老太太的情况,寻找一个进见的机会。陪侍人由那位不苟言笑、脸拉得老长的女儿,换成一位年轻漂亮而又热情的侄女,这给那些人带来一丝希望,后来老太太身体大有好转,每天户外走动的时间比以前长多了,更使他们兴奋不已。待门上的告示一揭,那就说明不再闭门谢客,若还迟迟不动,那不就是傻瓜一个吗?
这是一场信息战,捷足先登者,自然是最先掌握信息的人。
揭掉告示的第二天上午八点整,院长把电话打到房间,说有点事,请柳鸿到他办公室一趟。柳鸿不知啥事,给老太太说了一声,就去了。
院长办公室,坐着一位年轻人,刘院长已经敬过烟了,见柳鸿来了,一面让坐,一面说道:“小柳,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王市长的秘书,叫冯智。”
冯秘书连忙站起来,微笑着点点头。
柳鸿也微笑着点点头。
冯秘书说:“王市长要来看望柳老,请柳小姐帮忙。”
柳鸿说:“是来看我姑妈吗?那应当跟我姑妈去说。”
冯秘书说:“你作为侄女,实际也是柳老的秘书。我是当秘书的,这个程序我清楚,但凡有人要见领导,必须先过秘书关,秘书不安排时间,就把他永远卡在门外了。
所以必须先找你,得到你的支持才行。”
刘院长也帮腔道:“小柳你还是安排一下吧。”
柳鸿此刻意识到,自伺候老太太以来,特别是拜认姑妈之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确实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
堂堂市长要见老太太,还得预先打发他的秘书向她可怜巴巴地求情,她感到很有趣,也很满足。
这期间,冯秘书急切地瞧着柳鸿那张白中透红的脸,很希望她有个满意的答复,同时也走了一下神:这老太太真是大福大贵之人,有一个做国家领导人的小叔子,又有一个花容月貌的侄女,好运气全让她碰上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双手抱拳晃了晃:“拜托了,柳小姐。”
柳鸿站起来说:“那好吧,十一点四十分到二十点吃午饭,二十分钟。怎么样?”
冯秘书忙站起来:“柳小姐,太晚了,市长十点钟还有会,最好安排到现在吧。”
柳鸿点点头:“那就破个例吧,市长呢,怎么没有来?”
柳鸿的问话触及官场的一个小小秘密,老太太初来时,市委书记带着班子里的几位主要成员已集体拜见过了,但那是礼节性的,就某一个人来说,在老太太脑子里是留不下多少印象的。所以,功夫必须下到个别活动上。
个人跑,最忌和别人走碰头,这就得由秘书打前站,搞侦察,看楼前有没有市委和政府的车停着,若没有,就一个电话打过去,领导就见缝插针地赶过来。这大约是谁都能想到的办法,彼此就不谋而合了,因此避免了走碰头的尴尬。眼下的冯秘书,就是来执行侦察任务的,本来已侦察清了,但老太太闭门谢客了这么一段时间,万一吃了闭门羹,市长脸上挂不住,自己也跟着倒霉。为了万无一失,他同院长商量之后,才决定先过柳鸿这一关。现在见柳鸿通了,忙说:“市长在办公室,马上就过来。多谢柳小姐!”说罢忙掏出手机拨电话。
十分钟之后,王市长就坐到老太太外间沙发上了。王市长身板坐得直直的,首先问老太太近来身体如何,要不要到医院全面检查一下,然后说到市里搞了一个经济开发区,并将开发区五年来引进技术引进资金以及开发新产品的情况简明扼要地作了汇报,未了提出要柳老到开发区参观参观,提点指导意见。
老太太一听,忙摇着手说:“一者我早已退休,二者我原来是管文件档案的,不懂经济,怎么能指导你们?”
市长说:“柳老你即使不说一句话,只要去了,对大家也是一个鼓舞。”
老太太说:“我一个病秧子,能对别人有啥鼓舞?王市长你就不用费心了。”
王市长见老太太这么坚决,心里凉了半截。他来时没带任何东西,他是计划把老太太请出去,在开发区转一圈,安排一顿丰盛的午餐,餐中给老太太和侄女各送一枚以庆贺建区五周年的名义定做的纯金纪念币。这样送的人有个说法,收的人也容易接受。他要达到这样的效果:三五年之后的某一天,他突然出现在老太太的面前,老太太也能记得来人就是给她送纯金纪念币的那位市长,有啥事自然就好说多了。如果老太太不去,他的计划就全部落空王市长显得有些着急。他知道今天能够晋见老太太,与这位侄女分不开,就求助地瞧着柳鸿说:“我是这么想的,小柳,开发区弹丸之地,不一会就转完了。有些地方就不用下车,打开玻璃看看也就过去了。我可以再派一名年轻女干部同你一起把老人招呼好,你看行不行?”
柳鸿给王市长让坐、倒茶以后,就坐到一边去看书,其实书根本看不进去,只是作出不参与你们谈话的样子。
现在见王市长跟她说话,将书一放说道:“王市长,谢谢你的好意。姑妈身体有所好转,但还吃不住到外面折腾。
这样吧,过上一段,啥时能出去了,我跟你联系,好不好?”
王市长知道请老太太出去没希望了,就借柳鸿的话下台,站起来说:“好的好的,到时候我们再联系。不多打扰了,柳老你多保重。”
柳鸿送客到楼门外。王市长将她拽到一边,又说了许多要她安排时间一定到开发区走一趟的话,才上车去了。
上午的应酬过去了。到了下午三点李副市长登门来访。也是先由秘书侦察,然后才驱车而来,直接敲门入室。同样是先礼节性问候,然后就汇报工作。他是分管商业的,提到市里新建一座新世纪超市,从筹建的第一张草图,到建成开张营业,全是他一手抓的。接着讲了营业额、利润、安排下岗职工等好多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方面的数字。最后提出要领着老大太去参观指导,顺便选购些适用的东西。
老太太一听说参观指导就烦,忙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到外面去,李市长就不用费心了。”
这李市长是个粗犷之人,高喉咙大嗓门像吵架般地说道:“哎呀柳老,你来云州一回,能不看看我们的新世纪超市呀?那是我们经济腾飞的标志性工程之一,你无论如何得去看看。要是不能走,我找个轮椅推着你,这么吧?”
老太太口气温和,但态度十分坚决:“李市长,我是冲着你们这含有多种矿物质的温泉水来的,有这就足够了,别的都谈不上了。请你原谅。”
李市长眼瞪得大大的,好像还要坚持一番。
老太太担心这位副市长可着嗓门再要坚持,她该怎么回答?就是那么几句话,老翻来覆去说吗?
柳鸿往往是在这个时候出面,既帮老太太解了围,又使客人好下台。她笑笑说:“李市长,我姑妈现在的确出不去,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样,再过一段,姑妈身体好一些了,我们自己去,一定认真逛逛。这事你交给我来完成,行不行?”
李副市长也趁坡下驴,说:“行行,只好这么办了。”
说罢站起告辞,从手提包里掏出两匹狮子两头牛,都是杏木雕成,狮子呈滚绣球状,牛如果头对头摆放,那是正欲顶架之势,精雕细刻,栩栩如生。虽然并不值钱的工艺品,但李副市长却是用心良苦:把它摆放在家里,可以帮助老太太记住他这个副市长。它同市长准备送纪念币是同一个道理,只不过价值不同罢了。李副市长将这两件东西大致拨拉了一下位置,然后说:“小玩意儿,柳老摆到家里玩去吧。”
老太太忙说:“我是不收任何礼物的,这一点对谁都是一样,你快拿去吧。”
李副市长说:“柳老,你让我拿走?这不是看不起我这个小小的副市长吗?”
老太太说:“没那意思。我说了,我是不收任何礼物的。”
李副市长的嗓音又高了许多:“哎呀,值几个钱,这也能算送礼?再说,这也不是花钱买的。我家老三就是干这的,家里有好多,我随便拿了两件,柳老你想看就摆到博古架上,不想看,让孙子外孙们当玩具。好,不打扰了,柳老你留步。”
等老太太扶着茶几站起来时,人已到门外了。
柳鸿送到门口。走下台阶的李副市长又招手把柳鸿叫下去,附耳低声道:“一定到超市逛一趟。有什么需要的记下来告我。”
柳鸿回到房间时,老太太十分作难他说:“遇到个棘手的人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柳鸿说:“几件小玩意儿,倒也算不了什么。他硬要留,就让他留下吧。”
老太太叹口气说:“昨天才揭了告示,今天就来了两位。没来的要来,来过的可能还会再来,市里五套班子呢,我们受得了吗?还有,他们来时又要送这送那,你得费多少口舌?看来你王殊姐是对的,要是当初不贴那告示,也许就把我拖垮了。”
柳鸿忙问:“那再写一张贴上去?”
老太太说:“贴上吧,有些太绝情,不贴吧又受不了,该怎么办呢?”
柳鸿说:“我看两头兼顾吧。上午你的精力最好,从八点到泡澡这段时间,定为会客时间。下午、晚上就不会客了。你看行不行?”
老太太说:“两头兼顾点倒也行。只是人家不知道,也就不会执行,怎么办?”
柳鸿说:“好办,我到院办公室去,让他们帮助做一个硬纸板牌子,写上休息二字。会客时间把牌子摘了,其余时间把牌子挂出去。”
老太太叹口气说:“也只有这样了。凑合凑合吧。疗养完一回北京,就没这麻烦了。”
一提回北京,柳鸿心里就发急,感到这一段生活要结束了,自己的工作在老太太回京前一定得解决。找谁呢?
当然是一把手最顶用,于是她就盼望着:丁书记啥时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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