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在黄昏时回到省城的家,他在院子里和司机分手要他晚上八点钟来接他。司机于是自己开车寻找住处去了,其实在省城他熟门熟路,不是住省政府招待所就是住冯唐原来那个厅的招待所,彼此熟悉也不用登记就可进房间的。
冯唐自己会开车并领有驾驶证,节假日回家他从来不带驾驶员。那样自由自在,带上娇妻驾车逛逛公园、商店或是串串门子,打听议论省里的要闻、轶事,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这种享受上了年纪的干部哪怕是高级干部是得不到的,即使年龄和他冯唐相当的中青年干部,也不是人人可以享受,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如此。这是近几年来在干部队伍中刚刚出现的新事物,他冯唐走在前面了,故而不自觉地有些自得。在三江市冯唐进进出出也多半是自己开车,虽说地师级干部没有专车却可以“固定使用”呀,他“固定使用”了车子,却让那随车固定的司机闲得发慌。
这次不同,他是因公上省跑项目,三江市计委、经委和财政部门的队伍预定后天到达,特别是他还决定要去拜访一些上层人士,能自己开车到这些机关和人家去吗?至少在眼前,或者用方言土语来说,“现而今眼目下”一个领导干部自己驾车是会降低身份甚至被看作轻浮的,这里是处于半封闭状态的内地而不是沿海。他冯唐深知其中的奥秘,故而把那个闲得发慌的司机带来了。
冯唐和司机分手上楼,他家住在三楼三室一厅的一套房子里。妻子还没回来,开门的是小保姆。这个小保姆大约十七八岁,长得清秀伶俐,是他从三江市的郊区雇来的
,同他非常熟悉。见他回来了,她便亲热地市长长市长短地说个不停,又忙着彻茶送烟,例将他当成贵宾了。
冯唐接过茶杯对保姆说:
“你快准备晚饭吧,我还有事要出去哩。”
保姆一边答应着便问:
“不等梅大姐回来啦?”
冯唐顺口便回答:
“能等就等,等不来我们就先吃。”
保姆根据自己的经验,觉得冯唐的态度有些反常,但她没说什么便进了厨房。
保姆的感觉是对的,冯唐和梅吟雪是一对有名的恩爱夫妻,要是在平时他一定等她回来才吃饭,可是今天不同,他要争取时间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冯唐将近一个月没回家了,他到卫生间擦擦脸后便习惯性地对三室一厅进行“视察”。一切都使他感到满意、舒畅。客厅和卧室用的是拼花木地板,是他冯唐从三江买回来的。四壁的贴墙纸是淡蓝色暗花,和地板、家具的颜色都很协调,是一种令人舒适的暖色调。至于卫生间厨房上等卫生材料和雪白的砖壁等等那就不用说了。在八十年代的中期一个干部家庭里能有如此堪称豪华的装修确是不多见。反正自己掏钱,别人在赞叹之余也无更多的闲话可说。大家更清楚,冯唐的妻子梅吟雪在一个国营的商业大公司里工作,公司意味着和钱打交道,奖金多、福利好,这点点装修又算得了什么?
冯唐走进那间十五平方米的客厅,忽然发现墙上多了一幅条幅,走近一看,呀,是一幅绝妙的国画:雪盖山顶冰锁瀑布,一树盛开的红梅傲然而立于悬崖之上。真乃“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呀!
这是哪里来的?一看那落款冯唐顿时便明白了,这是他专门为他父亲的老上级、原省委副书记、在这个省里具有很大影响力的钱林准备的礼物。为了这张画,他冯唐颇费了一番心思也颇费了一番力气。
他先是问他父亲钱林喜爱什么?那位老实巴交的老交通员不明白儿子的用意,便顺口答道:
“他喜爱工作,喜欢骂人,你问这些干什么?”
老交通员说的也是实情,钱林可以说是个废寝忘食的人,为了解决一个难题他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战争年代如此,进了城掌了大权也依然如此,老交通员深有体会。性情急躁,见不得办事拖拉不认真的作风,遇到这类事往往开口便骂人,不分时间地点场合,骂得你抬不起头来。对于这一点老交通员也深有体会。然而,儿子问这些干什么?钱老头和自己一样已经离了休,难道你还想到他身边工作?
冯唐见父亲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挑明话题:
“我是问他在生活上有什么喜爱,也就是除了工作他喜欢什么?”
父亲火了,他盯住儿子足足有分把钟:
“你问这个干什么?人家工作之外的事我怎么知道?吃饭、睡觉、抱老婆,这些你也要打听?你小子安的什么心?”
冯唐不得要领,只好自己冥思苦想。原来在上学的那些年钱林还在位子上,逢年过节他总是要随父亲到钱林家坐坐的。大学毕业回省工作后,他自己也去过几次。当然,都是空手而去,从不带任何礼品,但是他发现钱林的客厅里挂满了字画,每次都发现有“新陈代谢”,书画经常有更新。在钱林家进出,还发现他那小院里种有一丛翠竹,栽了几株梅花。钱林十分珍爱它们,有一回他还看见钱林亲自为梅花剪枝哩。
这么一想,他有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禁不住喜出望外,一个别开生面的送礼方案很快便在脑子里形成了。
他的方案就是投其所好,请名家作一幅画送钱老。本来嘛,他冯唐和钱老之间只有父辈的交情,和自己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更何况他已经下了台。但他深知这位下台元老的分量,他决定来一点“感情投入”有百利而无一害,特别是现在调整班子之际。
事情一旦定下来便勇往直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也是冯唐的性格特征。当他正自思考找省里哪一位画家来完成自己的计划时,一位全国颇有点名气的画家从北京来到省城。那时冯唐正在省里开会,听到这个消息后喜出望外,立即备了一份厚礼,央求省里一位与这位画家有交情的美术界人士引见。可惜消息知道得晚了一些,当他们那天晚上赶到这位画家所住的宾馆时,他正在整理行装,第二天一早乘飞机回北京。
画家看见自己的老朋友引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求画,感到很愕然。后来听说他是来为一位德高望众的老同志求画,才面露笑容答应了下来。但时间来不及了,便叫冯唐留下老同志的姓名和收件人的地址,答应回去后很快便画好寄来。
冯唐当下从笔记本上撕纸,写了钱的名字,至于收件人和地址,他写了那位美术界朋友的地址,请他收转。画家看看冯唐递给他的名字和原任省委副书记的头衔,只问了一句话:
“这位老同志喜爱什么?”
冯唐胸有成竹地顺口回答道:
“他喜欢梅花、竹子。”
他为自己有预见有准备而感到兴奋甚至暗暗地有几分自豪。
画家听了哈哈一笑:
“‘松竹梅岁寒三友,桃李杏春风一家’嘛,中国人的传统审美观,传统美德,哈哈,就这样吧!”
第二天画家走了,冯唐也赶回三江市传达省里会议的精神。谁知这位画家还真是言而有信,前后就这么个把月的工夫画就送来了,但怎么没写上钱林的名字呢?最初他有些纳闷,也许是那位画家不小心将他写的名字丢了吧?他一连作了几种设想也难于肯定,后来他释然了!最主要的是落下了作者的名字,说明是他的真笔画就行了。至于为送谁而画那是次要的,他脑子一转,不写也有不写的好处,对,好处多着哩!
这件事他事前没有告诉妻子,难怪她要将它挂在客厅里,要送人的弄脏了怎么办。他找来一个凳子站上去取画,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了。皑皑白雪,一树红梅,他忽然有所发现,妻子的名字不正好就是这幅画的最佳写照。她一定是产生了误解才把画挂在客厅的,如何是好哩?顺水推舟将它作为送妻子的礼物,另找人画幅去送钱老?当然了,这是最佳方案,可是时间来不及哪,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按原订方案办,将它取下给钱老送去,妻子这边好说,她能理解的,实在不行另外找人画一张送她就是了,用同样的构图还不行?
他这么想着站在凳子上犹豫了分把钟,权衡利弊的结果,他决定了将画取下来给钱老送去,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一早送去,这是什么时候?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
他终于伸手去取画,虽然伸出去的手有些发抖,画还是取下来了。正在这时,做事麻利的小保姆已经准备好饭菜前来要他最后敲定是否不等女主人回来就开饭?
这位小保姆可是“参政”意识很强的青年,一见男主人在取那张画,便不觉“呀!”地惊叫了一声,问道:
“冯市长要把它取掉呀,梅大姐大喜欢这张画了,送来的那天她横看竖看也看不够,看了很久很久我们才把它挂上去的。梅大姐还口口声声称赞市长想得周到哩!每天下班回来她也要来客厅看它几眼的。”
小保姆的话说得冯唐又是一阵心跳,但他主意已定哪有回头的道理。他讨厌小保姆多事,你插进来掺乎什么?当然他没批评她,只说了一句,声音有些不自在:
“我们先吃吧,不等了。”
说着便把那张画收卷起来,又找了一张牛皮纸包上,才向饭厅走去。
他刚拿起碗筷,小保姆还没上桌子,女主人梅吟雪便回来了。冯唐连忙起身相迎:
“你提前下班哪?”
梅吟雪抿嘴一笑,用她那传情的眼神送过一个“秋波”,说:
“我会算命,知道今天你要回来。”
冯唐拿眼光瞄着妻子,只见她今天穿的是一身便装:蓝底印花蜡染短袖衬衫,白色薄呢短裙,裸露出一双雪白的臂膀和小腿,体态丰满有线有条,再加上那双多情善感的眼睛,冯唐顿时感到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涌上心头。俗话说“新婚不如久别”,要不是小保姆在场,他真想……然而他忍住了,言不由衷地问了一句:
“你真的知道我回来了?”
“当然,半个钟头之前。”
冯唐一听笑了。
“准是司机小马给你打了电话。”
妻子接过保姆递来的碗筷,撇撇嘴,说:
“那又怎么样,人家比你想得周到呀。我自作多情请假跑回来迎驾,谁知道连吃晚饭也不等我回来哩,真是自找没趣!”
冯唐看见妻子真的有些生气了,便连忙作解释:
“你看你,我要出去办事,所以提前吃饭了,还不是为了办完事早点回来陪你。”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瞅着妻子,说真的如果事情不那么急,他又何尝不乐意同她一起呆在家里。
妻子本来是几句气话,听丈夫这么一解释,涌上心头的那股气也就消去了大半,便顺口问道: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要今天晚上办不可呢?”
对妻子冯唐自然用不着隐晦,便直说了:
“主要是去拜访我那个老同学新上任的组织部长周剑非哪!如果时间还早或者他不在家就去看望钱老。”
梅吟雪听了最初很不以为然,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股刚刚消去的火气又要发作了,但她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对丈夫的事业非常关心,因而也终于领悟了丈夫的动机,她只说了四个字:
“原来如此!”
知妻莫如丈夫,冯唐一听妻说出这四个字时的口气,便完全明白妻子已经理解了自己的用意。果然,不待他再作进一步解释,妻子便又关心地问:
“听说你们那里要补第一把交椅了,已经去了考察组,怎么样哪?”
冯唐点点头:
“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哩!”
他显得很潇洒,似乎对这件事满不在乎。但知夫莫过于妻,他的心事又怎能逃脱梅吟雪的眼光,她楞了丈夫一眼:
“别装蒜了,你不想得到那只鹿子,风尘仆仆而来,马不停蹄登门夜访又是为了什么?”
冯唐完全没有在妻子面前故作镇静的打算,刚才不过是一种习惯性的辞令罢了,于是他以开玩笑的语气接过妻子的话头:
“是呀,登门夜访又是为了什么?考察组就在这两天要回来了,我不提前一步能行?不等你回来我们便提前吃饭可以理解了吧?”
“谁在乎这些,别说提前吃一顿晚饭,提前干什么都行。”
妻子是开玩笑的口气,丈夫也就不在乎了。这么既严肃而又活泼亲热地说着话,一顿晚饭也就吃完了。趁小保姆收拾碗筷去厨房的机会,梅吟雪看看表,八点差一刻,丈夫说过他八点钟去拜会组织部长的,于是便说:
“你带什么东西来没有?总不能空起两只手去吧,家里还有‘五粮液’,你拿两瓶去,还要什么?”
“我就是空起两只手去,什么都不带。”
冯唐斩钉截铁地回答。
梅吟雪不以为然:
“开玩笑,现在都时兴这个,就你独特?”
“不是我独特,平时礼尚往来该送的自然就送。唯独对组织部长不能送,现在又正在考察班子,你去给组织部长送礼,那算什么意思?岂不成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再说那也太俗气了嘛!”
冯唐在妻子面前显出一副高人一筹的神气。梅吟雪瞅了他一眼,那眼神似褒似贬兼而有之,并多少带点儿亲妮的味道说:
“高明!”
接着便又补充了两个字:
“狡猾!”
却始终带着那亲妮加赞许的味儿。
冯唐心领神会,自是得意,反问妻子:
“到底是高明还是狡猾呀?”
梅吟雪楞了他一眼,说:
“在有的时候高明和狡猾是一回事,比如现在的你!”
冯唐哈哈地笑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抓住妻子那雪白柔软如棉的双臂,将她的身子揽人怀中,笑道:
“知我者莫如吟雪也。”
说着便扳过她的头狂吻起来,梅吟雪将他推开,指指紧挨餐室的厨房,亲妮地骂了一句:
“你疯啦!”
厨房里传出洗涤碗筷的响声和小保姆的一声咳嗽,冯唐只好强制住自己冲动的感情坐回原处,一本正经地说:
“其实我也是给他这位部长准备了厚礼的,不见形的厚礼!”
“什么不见形的礼呀?”
梅吟雪好奇地问。
“规划,”冯唐得意地说,“三江市的五年计划和到本世纪末的长远规划。”
“哇,”梅吟雪吃惊地望着丈夫,说,“就是说你今天晚上要抱着几大捆材料,什么表格呀,文字说明呀,重大项目的论证呀,一起抱到组织部去?活见鬼罗!”
冯唐哈哈地笑了,笑得十分得意,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融自信与自豪于一体,笑过之后说:
“我一张纸也不带去,只带一个脑袋一张嘴!”
为了加重语气和效果,他用手指指脑袋又指指嘴:
“看我这位老同学的时间和兴趣,我可以一张嘴就谈它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甚至三个钟头,只要他肯听!”
“你这个家伙!”
妻子的口气是赞赏的口气,她接着便瞅着丈夫笑了,笑得很动情,似乎又一次发现了丈夫的非凡才能,并因此而感到兴奋。她含情脉脉地瞅着才华出众,前途无量的丈夫,足足有半把分钟,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问:
“你到钱老家也空起手去?”
一句话提醒了冯唐,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要来的事终于来了,便只好面对现实,老老实实地说:
“我正要告诉你呢,那幅画就是你挂在客厅的那幅雪地红梅图是请人专为钱老画的,我把它取下来了,今晚或者明天上午就给钱老送去,你知道这也是要赶时间的啦。”
他说完便拿眼光瞅着妻子看她作何反应。果然,梅吟雪听了丈夫的解说,一下子便变了脸色:
“原来如此呀,我是自作多情了,还以为你是专门为我画的,挂在客厅里每天进出都要看它几眼哩!咳,说这些干什么!”
她霍地站起来一扭身便进了卧室。
冯唐连忙起身跟了进去关上卧室的门,伸出双手搂着妻子那纤细柔软的腰,轻声细语地说:
“你听我说,吟雪,你听我说……”
“别来那一套,我不听,不听!”
她挣扎着要从他的控制下摆脱出来,他却将她抱得更紧。两只膀子铁钳似地挟持着她,使她动弹不得,而且感觉到了一股从男人身上发出的强有力的刚性。她不再挣扎了,不吭不声地听着这个紧紧地拥抱着她,使她感到舒适的男人作何解释。
他依然是轻声细语:
“你听我说,这张画我也是刚才回来才看见的,看了画我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太好了这不就是为吟雪画的?那就把它留下来吧,钱老那里我另想办法。但是,仔细一看,不对呀!这是一幅雪里红梅而不是吟雪。于是我转变了念头,要给我的吟雪单独画一张,请我省最有名的画家来画,作为丈夫对爱妻的三十五岁的生日礼物。我已经构思好哪,你看行不行?”
他略为停顿了半分钟,不,顶多十秒钟,一幅吟雪的构思便出现在梅吟雪的面前:
“我的设想是:大地一片皑皑白雪,一位身着大红披风的古装美人——唐装吧——伫立于小楼窗口观雪吟诗,小楼侧面一树盛开的红梅。你看这样的构图行不行,亲爱的?”
这一切自然都是在短短一两分钟之内编出来的,编得原丝合缝,不仅妻子相信了,连编造者的他自己也似乎相信了。或者说就在这一瞬之间,他的确是暗自下了决心,事成之后一定按刚才的构想请人为她画一张,好在离她三十五岁生日还有三个月,来得及的。
妻子没有吭声,依旧让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却不自觉地将头往后仰了一下,靠在了他的肩匕。他就势低下头轻轻地扳过她的脸狂吻起来,她也不推不拒就这么由着他摆弄了一阵之后,才说:
“八点了吧,你还不走!”
他一看表,八点过两分了,便松开她往外走,只见驾驶员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他了。
当他和驾驶员出了门正要上车的时候,梅吟雪拿着那张他取下来包好的画追出来,将画递给他,说:
“嘿,怎么忘了这个!”
冯唐来到组织部招待所,值班的告诉他周部长吃过晚饭就上办公室去了。冯唐便马不停蹄地来到组织部办公楼,他见三楼的两间屋子亮着灯光便想径直上三楼去,值班员将他挡住了,问明情况后值班员给部长的李秘书通了电话。李秘书下楼来接他,他将冯盾引到三楼的小会议室里,给他沏了一杯茶,说:
“周部长正在和两个人谈话,请冯市长等一等,最多十来分钟就谈完了。”
听那口气已经请示过部长了,冯唐便安心地坐下来等候。果然,还不到十分钟他便听到隔壁办公室的门开了,走道上,传来脚步声和互道再见的告别声。他连忙习惯性地整了整领带,等候秘书传见。虽说是老同学相见,在仪表仪容上冯唐是从来不马虎的。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秘书却是部长本人。不让秘书传唤而是登门迎接,大概是对他冯唐的一种特殊待遇吧?他顿时产生了受宠若惊之感,连忙站起来向部长伸出双手:
“恭喜老同学荣膺重任!”
周剑非同他热烈握手,但对他的“恭喜”似无思想准备也不太习惯,故而没有正面回答,握手落座后问道:
“你哪天回来的?”
“今天下午,回家吃过晚饭就来哪!”
周剑非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自然不便直说直问,便说:
“你大客气了。”
“应该嘛,”冯唐笑道,“老同学都感到既光荣又高兴,我算过了,我们那个中学还是第一次出了个省级干部哩!”
周剑非又是一阵不习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心里却在暗自嘀咕:第一个?真的吗?或多或少有些乐滋滋的,但顶多分把钟便过去了,正想问冯唐这次来访有什么事?他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往,不喜欢绕圈子。但话还没出口,冯唐却先说了,依然是笑容可掬,语音亲切:
“我就是来看看你,没有别的事,听说你的家还没搬来,就直接上办公室来了。我可是空起两只手来的什么礼物也没带,请勿见怪呀,老同学!”
还不等周剑非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带来了同学老友的情意!”
“这样最好!”
周剑非笑道,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高兴,他欣赏这种不带礼物的行为。他说:
“过去在地委我最头痛这件事,现在刚刚到组织部又碰上了。别人把东西拿来了说是一点点心意,又不是什么贵重礼物,你一律不收?不合中国的传统人情,你一律收下还得了。后来我自己作了个几不收的规定:正在考察准备提拔者送的礼物不收;正在要求落实政策者送的礼物不收;要求调动者送的礼物不收;为子女和亲友安排工作者送的礼物不收等等。来到组织部又重申了这些规定,还是挡不住。”说得他自己和冯唐都笑了。笑过之后冯唐说:
“幸亏我今晚没带东西来,我们正在考察班子,属于你那几不收的范围哩!”
两个人又笑了。冯唐暗自得意,这一着走对了,否则弄巧成拙岂不坏了大事。既然已经点出了考察班子的事,他便等待着周剑非的反应以便相机行事。他已经想好一套他自己感到满意的对答方案。
周剑非却对那“考察班子”的事只字不提,还在“礼物”上作文章,他说:
“其实嘛,走亲串友带点小礼物是中国的传统,城市不用说了,我小时候在家里,农民走亲戚是穷是富都要去场上买一包点心,还要用一张红纸封上表示喜庆!你说他都带有什么意图?但是当了领导干部还是不收的好,这就要做说服工作,要得罪人,一件小事却得罪了人,说你架子大或者嫌东西少了,如此等等,真没办法。”
冯唐也附和了一阵,说自己也经常遇到这样的事。
如此地消磨了十来分钟,周剑非终于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发问了:
“你这次回来是办事还是探亲?”
机会终于来了,他冯唐今晚上来就是等你这位组织部长提出这样的问题,以便自己送上珍贵而又无形的礼物,让你欣然收下而又不自觉的礼物,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这次来主要是找省计委汇报我们的五年规划,请他们审查批准,还要重点谈几个项目。其次就是办理出国手续,应日本一个株式会社邀请组团出访。”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等候周剑非的反应。
周剑非只“哦”了一声似乎并没有深问下去的意思,这也难怪,这类事并不是他的业务范围嘛。事情已经提出来了,他冯唐自然是不愿放过这一机会的了,于是不等周剑非再次发问,便主动说道:
“我们市的五年规划,去年在省委召开的领导干部会上我发过言,你也许还记得吧?”
周剑非点点头,表示记得。当然他并没有说出当时对冯唐的印象。冯唐却是不管主人愿不愿听便滔滔不绝地谈起来了。他说:
“一年来我们又进一步作了多次修改,大家都反映比初稿实在得多了,符合我们的市情了,可称为积极稳妥的规划了,所以要我来向省里请示。”
周剑非听说那规划作了多次修改,比过去实在得多了,便产生了兴趣。虽然他的业务是组织工作,但他同时是省委常委,是集体领导成员之一,对全省乃至一个地区一个部门的大事都理所当然地应当关心的。因此他问冯唐:
“比上次主要修改了哪些内容?”
机会来了,冯唐振振精神,便一五一十地说开了。他当然不仅仅是说修改的部分,而是将他们修改后的全部规划内容:长远目标、近期要求、主要措施、支柱产业,全部倾泻而出。正如他对妻子所说的“不带一张纸片”,但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指标,每一个支柱产业的可行性论证都谈得一清二楚,使人信服地看到了三江市美好的前景。
说真的,冯唐的滔滔而谈吸引了周剑非。在他的感觉中和去年在省委领导干部会上所听到的发言相比:规划成熟,更重要的是冯唐成熟了。虽然依旧是口若悬河,所谈的内容却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也就是说都是实在的,可靠的。周剑非十分清楚,如果他不是全身心地投入这项工作,付出大量的劳动,他绝对不会达到如此“倒背如流”的程度。
由于感兴趣,冯唐边谈周剑非边插问,时间消磨得很快。当谈话不得不结束时,冯唐看看表,晚上十一点差十分。
周剑非满意地将他的老同学送下楼来,送到汽车旁边。当然,他也要回招待所了。当他和冯唐握手告别时,他忽然想起了“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那句话。
回家的路上冯唐异常兴奋,他此次回省城的目的,可以说主要的目的之一是完满地达到了。如果说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场竞争,他十分清楚自己赢了第一个回合,得了第一分。
回到家冯唐发现妻子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显然是一直在等他回来。窗前写字台上的录放机里还放着流行歌曲,什么“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他把录放机关了,很想叫醒妻子将今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让她也分享一下胜利的喜悦。然而,当他发现妻子那迷人的睡态时,禁不住一阵冲动,明天再告诉她也不迟呀。他轻脚轻手地托起妻子柔软的身体,向几步之外的床边走去。
其实梅吟雪并没有睡着,她一直在等待冯唐夜访归来。最初她看电视,后来便一直在听录放机,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听到冯唐开门进来便故意闭上了眼睛。当冯唐伸出双臂将她托起时,久等中产生的怒气顿然消失。作为回应,她伸出右臂紧紧地挽住了丈夫的脖子。
第二天早上冯唐一直睡到八点半钟,当他终于起床时妻子已经上班去了。他洗过脸漫不经心地吃着小保姆为他准备的早点,回忆着昨晚的种种,那余味依然萦绕心头,精神又振奋起来了。按照预定计划他今天上午拜访钱老,给他送画去。昨夜同周剑非谈得太晚,只好改计划。
冯唐来到钱林家时,钱林已经做过早锻炼,吃过早点,正在小院子里修整花木。见冯唐进来便问道:
“小冯,哪天回来的?”
冯唐停在他身边笑道:
“昨天晚上,钱老。本来昨晚上我想来看望你老人家的,时间太晚了怕影响您休息才改到现在来。”
钱林依旧拨弄着一株腊梅,听了冯唐的话便笑道:
“看你这孩子那一张嘴吧呀,你老子十个也顶不上哩!”
冯唐连忙笑着举起了手中的画卷,说:
“钱老,在你老人家面前我敢说谎!本来我该来看望你老人家了,再加上昨天一回来我就收到专门请人为你老人家作的画,自然要赶快送来哪!”
钱林一听冯唐是给他送画来的,立刻便乐不可支,将手中的小锄头往地上一放,擦擦手,说:
“给我送画来?好呀,走,到屋里看看去,哪一位画家画的呀?”
冯唐说出了画家的名字,钱林一听到那名字,兴奋地回头拍拍冯唐的肩膀夸奖地说:
“好小子你真有本事!”
他们进了客厅也来不及坐下叙谈,冯唐便将那幅画在茶几上展开了。钱林弯着腰认真观赏,看得很起劲,很兴奋。
他的目光首先是在画作者的名字上停了分把钟,兴奋地说:
“小冯你不简单呀,将这样的名家都请动了,我真要感谢你哩!”
冯唐连忙说:
“钱老你见外了,我们做晚辈的为你老人家效点劳是应当的,感谢就不敢当了。至于请动了这样的名家,那就全凭你老的声望哪.我们算得了什么!人家听说是为你老人家作画才欣然同意的。”
钱林高兴得哈哈地笑了,说:
“你怎么不请人家来我这里坐坐,喝一杯酒也好嘛!”
冯唐说:
“我费了好大的力才找到他,那时他已经订好飞机票第二天就要回北京了,这幅画是他回北京之后画了带来的。”
钱林听了越是对冯唐产生了好感,兴奋和感谢之情溢于言表:
“那就难为你啦。”
说着又弯下腰继续看画,他对画的构图、技巧都十分欣赏。在赞不绝口之余,却忽然若有所思,便抬头问冯唐:
“不对呀小冯,按照构图是将我比成了红梅,是吗?可我怎么是站在冰天雪地里呢?”他说着将手指指窗外,窗外是万里蓝天:“你看,现在不是阳光普照吗?”
冯唐听了最初是心头一愣,当时画家只问他“这位老同志喜次什么”,他也只是顺口回答“他喜欢松竹梅。”他并没有给画家出什么点子,这画的构图用意何在他也没有想过,只觉得意境很好。谁知老头子竟提出这样的问题呢?但冯唐毕竟是冯唐,听了钱林的提问,他脑子迅速地来了个急转弯,时间不过几秒钟便有了答案.笑道:
“钱老,这你就不明白了。人家构画的意思是做寒怒放的红梅,自然是指你老在困境中,主要是‘四清’和‘文革’中表现出来的骨气。正如陈老总诗中所说的‘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嘛。画家之所以肯为你老作画,就是因为听了你老在‘文革’中那种铁骨铮铮,不卑不屈的表现哩!那满天大雪指的是特定的历史条件也就是‘四清’特别是‘文革’,绝不是指我们的社会制度!”
他发现钱林听得入了耳,脸上泛起了喜悦的神情,便爽性地谈到了一件亲自目睹的事。他说大约是一九六七年冬天,一天晚上他因事路过市府广场,省里那个最大的造反组织正在召开批斗大会,对象就是钱林。他身不由己地停下看了几分钟,那激动之情使他终身难忘。“在那种震天动地的吼叫声中,你就是不承认你是反对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走资派。这难道不是傲雪的红梅呀,钱老?”
冯唐的一席话说得钱林眉开眼笑:
“好小子,你这一张嘴呀!好吧,就依你的解释。我们把它挂起来。”
说着他顺手拉过一张凳子指指壁上一处地方要冯唐站上去挂画。他那已经琳琅满目的字画室里竟然还有一个空位,好像是专为这张画留下来的。
挂好画钱林又仁立在地上欣赏了一阵才在他会客时常坐的那张背窗面门的沙发上落座,冯唐也紧挨他的身边坐下。钱林又将冯唐夸奖了一番,又问他父母亲的身体怎样,弟弟妹妹们上学和工作的情况,显出了老领导对旧下属的关心。谈了一阵家务事钱林问冯唐:
“听说你们那里要换一把手,省里去了考察组,结束了没有?”
冯唐回答说:
“听说这两天回省汇报。”
他觉得言犹未尽又连忙补充道:
“这件事我没过问,我抓我的业务。”
钱林听了说:
“对,不要去过问,那是组织上的事,个人服从组织安排,这是一条原则,是党的传统。你们这一代青年人好像不太在乎这些了,说什么要转变观念,善于推销自己!乱弹琴!把自己当商品啦!”
冯唐听得出了冷汗,但依然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钱老放心,这个道理我是懂得的,在任何情况下不公开向组织伸手要官,这是我的行为准则。”
钱林听了很高兴,说:
“这就对了。干什么合适,是否要提拔这是组织上的事。个人的责任是把分内的工作干好,其他的事不要去管它。”
他稍有停顿又说道:
“当然罗,所谓组织包括的范围很广,也包括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内。我们干了一辈子革命,入党五十多年了,江山是我们跟着共产党打下来的。我们有权力也有责任推荐干部。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冯唐连忙回答说;
“我懂,钱老,我懂!”
他确实听懂了钱林话中的意思,虽然钱林态度严肃,但他的话注入冯唐心中,他感到的不是可怕而是高兴。
钱林大概是觉得儒子可教吧,一时高兴干脆把心里的话全部掏出来了。他望望身边的冯唐,说:
“我就向小周,就是组织部长啦,推荐了你。革命干部的后代,看着长大的孩子,只要为人正派工作踏实,为什么不可以大胆提拔?”
冯唐按捺不住一阵兴奋,差一点说出“是是”或者“对对”一类的答词来了。幸亏他的脑子转得快,连忙说:
“我个人绝对服从组织的安排,感谢老前辈的关心。”
“这就对了,”钱林说:“要说的话由我们出面去说,你见了小周虽说你们俩是老同学,反正你见了他不要提这件事,懂吗?”
“我懂,钱老,”冯唐冲口而出:“他虽然是我的老同学,但见了他我决不谈这类事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有些发慌,好像自己说了假话。但他迅即便镇定下来了,他昨天晚上是拜访了周剑非,但谈的都是公事,丝毫未提及个人的事呀,他冯唐没有说谎!这么一想,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从钱林家告辞回家,妻子还没有下班归来,小保姆正在厨房中准备午饭。他问她有人来过电话没有?她回答说:
“有个姓刘的打来电话,说他们上午到了,住厅招待所,下午是不是去汇报请你回来后给他打电话,他留下电话号码的,是6811706。”
冯唐笑了,这个姑娘还真机灵,不用动笔就把电话号码记在脑里了。至于“厅招待所”他不用再去打听是哪个厅了,这名词已经成了他们家里的习惯用语,就是指的冯唐工作过的厅,他们的居室也是属于这个厅的。他于是便按照小保姆说的号码给三江市来的市计委刘主任打电话,下达午后两点半上省计委汇报的指令,并要他先向计委联系。末了他问:
“东西都带来了吗?”
对方回答:
“全带来啦,综合报告专题材料外加各种表格一份不少,赶了两个通宵哩。”
冯唐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有些生气但却语调平和地说:
“我说的不是材料,材料不带来还汇报什么?我的意思是……”
还不待他说完,对方立即便明白了,插断他的话笑道:
“都带来了,我们中午就送到各家去,个别送,你放心!”
冯唐一听真的放心了。他经过客厅来到阳台上,心情舒畅地观察四周的景色。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过去自己对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印象极差:脏乱差的典型!今天却突然一下子变了,变得很像一回事了。不远的地方有两座二十层以上的高楼正在崛起,向街道两边望去,人行道上绿树成荫,车流如潮,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他微闭双眼回味着自昨天晚上到现在的经历:短短十多个钟头,收获不小啊!打了两个胜仗,对,两个胜仗!那好,下午去打第三个胜仗,一定要取胜,一定能取胜!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妻子的声音,他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离开阳台回屋里去,伸开双臂迎接妻子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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