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多钟,仲秋桌上的电话突然叫起来了。
说突然是事出有因,从他上班到现在,除了他打出过三个电话外(其中一个是打给金石公司总经理刘枚的,另外两个,一个是打给派出所,一个是打给江兵的单位,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这是他当主任以来很少有的寂静。
每天,只要他在桌前一坐,电话铃就响,对方好像有无线电监控设备,看见他来了似的。这个电话刚接完,将耳机一放到机座上,那电话铃又惊乍乍地叫,赶快又抓起耳机。好多时间,社会生活部几乎成了“信访办”,或者“市长公开电话”,弄得他没办法工作,没办法写稿。无奈,很多稿件,他只好在家里写。在家里写也不轻松,两室一小厅,妻子要看电视,有时兴趣来了还要打开影碟机OK几句,吵得你没法写稿。你要她将音量调小点,她说小了出不来效果。你再说,她反说你这个人没情趣,不如人家那些男人会生活。他只好等妻子睡了来写,时间长了,她又有意见:“你来睡将我惊醒了,半天睡不着!”他只好忍气吞声,心里感慨万端:女人啦,已经被时代和社会宠成了双刃剑。你要努力工作,多挣点钱,必然要花去一些休息时间,她有意见,说你不会生活,没有情趣,不陪她散步、跳舞、唱歌;你把业余时间都用来有情趣会生活,她又有意见,说你看人家小芳的男人好会挣钱,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王姐的男人才得行,当总工程师了,还是人大代表!办公室不行,家里也不行,有时,他只好跑到图书馆去写,图书馆关门了,他就到咖啡馆去写。
这是今上午打进来的第一个电话。仲秋把听筒放在耳边,里面就响起了一个浑厚的专县地方口音:“仲秋呀,我是向太明。你过来一下,有点事。”
向太明是去年调到晚报做第一副总编的。他是宣传部副部长文来富的老关系,好像当年还在他的手下工作过。来报社前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调到报社是准备接现在的一把手、总编邹平的班。市里的领导特别是丁副书记对邹平已不满意了,尽管他是科班出身,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但老不听招呼,总爱出点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市里说车匪路霸、强xx杀人、吸毒卖淫这些东西要少登,最好不登,他却说这些是新闻,老百姓有知情权,可以登一些,要不报纸就太平实了;市里说老百姓反映的有些问题不能登,以免扩大,引起举一反三,他说报纸是党和人民的喉舌,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是写进宪法了的,等等。诸多表现,不像一个政治家。向太明来时,是丁副书记带着宣传部青部长、常务副部长文来富等人来宣布的,说他党性强、政治觉悟高、有长期的基层工作和政治工作经验,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干部,稍嫌不足的是业务水平欠缺一点,但是他在县里参与过县报的工作,对报纸的情况也是很在行的。他虚心好学,不断进取,拿了好几个文凭,在县上是有名的通才。现在,他还在读研究生班。市委充分相信,在他的协助下,晚报会办得更好。他来了不久,邹平就被安排进了党校。此时,向太明找他,会有什么事?
他搁下耳机,关上抽屉盒,随手拉过门乘电梯来到二十楼。向太明埋着头正在写什么,仲秋推门进来,他头也没有抬,像进入了无人之境。
“向总,”仲秋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是好,说“你找我”,这是明知故问,说“我来了”,这是屁话。想了想,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向太明仍然埋着头,一副专注的样子,只是从喉咙,也许是从鼻孔里冒出一个不太清楚的字:“唔。”
仲秋站了一会儿,见他仍没有反应,就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拿过当天的经济报,翻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向太明终于抬起头,问了一句:“老仲,你来了呀?我找你来,有两件事要交代吔。今下午,宣传部要开一个重要的会,是关于宣传舆论机构如何维护大局,保证安定团结方面的。我安排王副总和你一起去听。维护安定团结,净化投资环境,你那个部门最重要吔。”
仲秋一时转不过来:“怎么是我这个部门?政法部、经济部、科教部的关系更大呀!”
“这你就不懂了吔。你那个部搞的那些社会新闻,如果多了,会产生负面影响吔。人家‘老外’看见这些东西吔,会认为你这个城市乱糟糟的,还来吗?”他不断的“吔”,使仲秋听起不舒服。这是向太明那个县的语言特点,不管大人细娃儿说话,都要带一个“吔”字。一些人进城很多年了,刻意去掉,但一不留神就又跑出来了。“市民看见你一天到黑都在登这些东西吔,还安心吗?弄不好,有个别人还要跟着学吔。”
“恰好是市民喜欢这些。我们不是提倡要‘三贴近’吗?读者喜欢的又不登……”
“这要看哪些读者吔。”他打断了仲秋的话,“报纸是重要的精神文明阵地,不能当少数读者、市民的尾巴吔。我们的工作是教育、引导,而不是迎合吔。”
“可是,这些是客观存在的呀!”
“这就要我们正确处理好局部的真实和全局的真实。当然,每一个单个的个案都是存在的吔,都是真实的吔,但是报纸报道出来后,就要影响全局——吔。”他想尽量不带他的家乡的地方尾音,但习惯成自然,再怎么注意,那些“呀”、“吔”、“啥子”的土话还是一有空隙就钻出来“你是老记者了,还弄不明白——”那个“吔”又要钻出来,他顿了一下,终于改成了城里人常用的“吗?”
“那……”仲秋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会影响发行,减少广告收入哟!”
“大家都这样办了,还不是要买吔。社会效益第一吔!”
“那怎么办?”仲秋做出小学生的样子,问道。
“所以才让你去开会,亲自去听一听吔。听了,就知道怎么办了——”向太明打住话头,把又差点钻出来的“吔”压在喉咙里了,伸手拿过今天的晚报大样,翻到《社会生活版》,指着《昨日午夜坏人出更,下班女士惨遭凌辱》说,“你这文章,写得太露了,对社会刺激大——吔。人家外国、外地的人一看,吔!你两江市好乱吔,我们不去了。旅游都不敢来了吔,还敢来投资?”
对他的这番高论,仲秋实在不敢恭维,从心里认为这是文革语言的翻版,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解释道:“情况就是这样。那个女士深夜加班回家,路遇这个歹徒,要不是我骑摩托车经过这里,结局可能更糟糕。我是要读者提高警惕……”
“其实,这种事情在农村、城市不断出现,已算不了什么新闻吔。本来可以不发的,但王副总已经签发了吔。不过,我改动了一下,语言应该平和一些,版面处理也不要这样打眼——吔。”他将大样递给仲秋,“你看看。”
仲秋接了过来。文章的题目已用红笔改成《夜行女士要提高警惕》,里面的内容做了大的改动。犯罪嫌疑人江兵的名字已划去。里面有一段关于江兵的背景材料:当年,他假借在解放广场厕所方便,四处搜寻猎物,趁一个来入厕的外地人蹲下起不来时,顺手提走人家的包,后被抓住,带到派出所接受处理。他大言不惭地说,为了爱情,为了给女朋友买香水、口红、高级丝袜才不得不去提别人的包。在厂区厕所,他用镜子窥视女人解便,他狡辩说:“我的打火机掉进厕所了,我用镜子的反光来找。”等等,都被向太明划去了。一个通讯,压成了一小块豆腐干。仲秋心里很不愉快,但压着,没有说出来,将晚报大样还给了向太明。
“我知道你有看法。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吔!”向太明拿过茶杯,拧开不锈钢盖,喝了一口淡淡的茶水,叹了一口气,“老仲,我们换位思考吔。坐在这个位置,不得不这样——吔。太刺激了,我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吔。下午你坐王副总的车,和他一起去。”
仲秋什么也没有说,站起来离开了,但他心里却升起了一个回答不了的问号:过去,直至昨天,这方面的文章都在登,为什么今天就要拿这么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开刀?刚才在办公室翻的今天的晨报、经济报,上面也刊登得有这些新闻噻。即使市里有什么动作,也是要下午开会才布置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