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正准备走开,躺椅上的女人突然开口了,他转头看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原来是顾小玲。
顾小玲瘦了,但比从前更漂亮了。她披着毛巾毯坐了起来,看着金成笑道:“金主席,别来无恙!”
“小玲,你结婚啦?”
“你问他?”顾小玲用手指了指摇篮里的孩子,放肆地大笑起来。孩子还在哭,金成犹豫片刻,抱起小孩,孩子见有人抱他,立时不哭了,小脸上浮起甜甜的笑。“你看你们很有缘分,他看见你就笑,说不定你们能成一家人。”顾小玲诡谲地说。
“小玲,你搞什么名堂,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金成有些不高兴了。
“你看你,还在摆总经理的臭架子,真是积习难改。你别忘了,现在你失去了财产,和我一样了,也是穷光蛋,我们的地位终于平等了。你可能不知道,为了这一天,我准备了好几年。”
“你在说什么呀,怎么越说我越糊涂。我没有了财产和你有什么相关?”
“很有关系!过去你是老板,我是伙计,还不是你有了几个臭钱!我得看你眼色,服从你,受你指使,造成了两人的不平等。如今你破产了,优势没有了,你再也不敢对我指手画脚了。因而我感到特别开心。”
“小玲,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啦,好像专门来调侃人似的。”
“你肯定不知道,今天我们的见面,是老天爷安排的。你手中的孩子如果会讲话的话,你知道他会喊你什么?”
金成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他发觉顾小玲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她喃喃自语着,神情迷惘,稍停,眼角上滚下两滴清泪:“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家三口终于第一次聚在一起了。”
金成心中一震,他的猜想开始被证实,他手中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顾小玲的情绪稍稍有些平缓,她看一眼金成,慢慢说道:
“今天,我敞开心扉对你说,和你在一起,我一直有一种压抑感,因为我们之间是不平等的,你是主子,我是奴仆,你腰缠亿贯,而我只靠为你打工生活。至于我为什么突然辞职,突然离开公司,你根本不清楚——我有了,肚里有了你和我的骨肉。
“那一次在外滩怡红饭店,我和你说的是真话,我想最后一次开诚布公和你摊牌,可我还是忍住了。我诚心诚意想和你组织一个新的家庭,我一定会善待任静静,善待阿鼎,善待你们这个家。可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我不得不准备我的最后一着棋。我知道,只有让你彻底破产了,让你和我一样成为一个穷光蛋,打掉了你的优越感,你就和我平等了。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我们在深圳有一个同学会,每周聚会一次。那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中央开发大西南的计划被下边念歪了,结果变成了地产投机,我认为机会来了。我用你给的五十万元辞职费,来到北海,几经周折找到了一个和徐红梅相识的人,他就是郑林。我答应他,只要他能说动徐红梅,让金成来北海投资房地产,这五十万元就全归他了。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家伙还真有能耐,七说八说居然把一向行事谨慎的金成说动了心,竟敢在北海投下了一个亿的房地产。这下,我欣喜若狂,当即二话不说就把那张五十万元的支票给了他。结果,我成功了,你破产了……”
“你个疯女人!”金成如五雷击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竟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所谓“平等”,干出这种蠢事来,而且是用他给她的安家费,这事传出去,还不把人大牙笑掉。
“老天爷是公正的,他不会偏袒有钱有势的人。现在我们扯平了,报复成功了,你再也不欠我什么,我也不会再去麻烦你。至于你手中的男孩,太可爱了,你看,他的眼睛,他的眉毛,还有那笑起来的模样,太像你了。不过请你放心,我让你输掉了财产,现在孩子的爸爸、妈妈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谁也不会再高人一等,我不会再因为孩子的抚养经费去和你打官司的。”
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烦恼,金成完全被震昏了。张产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把金成喊到一边,悄悄对他说,徐红梅有急事找他,让他立即赶回W市。
这些天真像做梦一样,陈文、顾小玲、吴卫、王前,这些在他人生历程中留下深深烙印的女人,解开了一个个的谜,又留下了一层层的梦。他很奇怪,他自认十分熟悉的人,竟是如此陌生和让人无法理喻。徐红梅看着他阴沉着脸,不解地询问原委,金成没好气地把前因后果简单讲了一下,徐红梅也有些傻了,怎么会是这样,自己这样的精明人竟也被耍了,难怪金成要发火。
“你想怎么办?论理去,还是打官司。不过话说回来,顾小玲对你也是一片痴情,这叫爱得越深,恨得越切。再说,谁也没有硬拽着你的脑袋让你往里钻,你自觉自愿,在这件事上,你怪不了人!”
“我不是责怪人,只是觉得有些窝囊。你说,我们也算是在世面上走的人,怎么就没看出其中有诈?”
“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算了,还是想开点,钱财身外之物,不能没有它,又不能全靠它,黄瑞文是彻底解脱了,人真能做到这样实在不容易。其实真正让我脸红的是,深圳的学生娃能看出的问题,我们这些久经商海的人却昏了头,你说怪不怪?”
“这也好解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由来已久的古训,权当一个教训罢了。”金成自我解嘲补充了一句。徐红梅告诉他,联系的一位美国商人来信了,同意作为金鼎的担保人。
金成心里突然浮现出些许不安,金鼎走了,苏苏会怎么想?
徐红梅沉默片刻:“要办签证,需要家庭财产证明,苏苏哪儿有存款,急得两天没有吃饭了,只是哭,怎么劝也不管用,我让你急着回来,其实是为了苏苏,你的话她还是听的,你劝劝她,签证早晚可以办,拖坏了身体,那就麻烦了。”
苏苏仍然躺在床上,两眼哭得烂桃子似的。金成问她,真的觉得只有出国读书这条路了?苏苏说,她们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出去了,现在阿鼎也要走了,她留在W市还有什么意思。说着又“呜呜”地痛哭起来。金成问她除了家庭财产证明,到了国外,她的生活费怎么办?苏苏说,这些都想好了,外出打工,她的同学全是这样操作的。她很自信,依靠自己的双手,一定能够自食其力。
金成没有讲话,稍停,很快从身边的皮包里掏出一张存款单递给徐红梅,徐红梅仔细看时,户名写着吴苏苏,存款金额为二百七十万元。
“金成,你搞什么鬼,你们公司的账目全部查封了,这二百七十万元巨款从何而来?”
金成没有理睬她的话,面对苏苏,神情非常严肃地说:“苏苏,这笔巨款是你母亲生前放在我这儿的,就是为了你的将来而准备的。目前你除了将得到一张存款复印件外,你无法动用一分钱。我已通过公证,除非你遇到意想不到的灾祸,在你六十岁以前,你只能自己养活自己。我是这份公证的监督人和执行人,我有全权解释所有条款的权利。”
此时,不要说是苏苏,就是徐红梅,全都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弄不清金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金叔叔,你把我全搞糊涂了,求求你向我解释清楚,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我知道,我母亲生前全无积蓄,连买小菜的钱也恨不能一个掰成两个用,就是再给她一百年,也无法凑成二百七十万元这个天文数字。”
金成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向你母亲保证过,我会为她保守这个秘密。我不会违背誓言把真相告诉你。不过有一点你应该清楚,金贸公司已经查封,我哪有闲钱再来做善事?二百七十万元中,没有我一分钱,这就是基本事实。”
在去金成家的路上,徐红梅把汽车停在路旁边,一定要金成把二百七十万元的来历讲清楚。金成说:“这事其实很简单,当年吴卫要调往省城,临行前她将一尊玉麒麟送给我,我不肯要,她恼怒得要砸碎它,我想不如代为保管,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那次吴卫要买房子,我就想卖了它,结果沈刚这小子占先了。现在苏苏想出国,我知道她需要家庭财产证明,就把玉麒麟拿到一家熟悉的古玩商店去估价,算了二百七十万。按照行家说法,如果参照香港市价,起码也在两千万这个数。”徐红梅听到这儿,倒吸一口冷气,叹息道:“金成,我算服你了,做人做到这份上,也算上应天灵,下安良心了。不过你为什么不肯对苏苏讲真话?”
金成抬眼看了看窗外,轻轻摇了摇头:“这次吴卫的死,苏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金钱确实是个好东西,正像你所说的,不能没有它,可又不可太贪它。如果现在让苏苏一下子拥有这笔巨款,说不定又一次能把她送进深渊,那我真是好心办蠢事了。我思前想后,只有这样处理,既满足了苏苏出国的需要,又不至于产生负作用。毕竟苏苏还年轻,生活的路长着呢,她首先应该依靠自己,靠自己的工作和辛劳来走自己的路,天上的馅饼有时会把她砸死,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坦率对你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对苏苏有种责任,到底是为什么,我也说不上。私下里我也多次问过自己,也许是一种情结吧!感情这玩意儿,有时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我所做的一切,能够让九泉下的吴卫瞑目,我也就满足了。”
显然,徐红梅被感动了,两眼噙满泪花,轻轻叹息道:“但愿以后你能用对吴卫一半的感情对待我,我也就无所企求了。”
汽车在金成家门前的小公园旁边停下了。不远处,保姆推着任静静慢慢走着。她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似乎有着永远思考不完的问题。突然,她动了动,抬手指了指路边花丛中的花:那是一朵红色的郁金香,大大的,亮亮的,心一样的形状。保姆停下车子,正要俯身向前,金成突然大叫一声“静静”,她仿佛有了感觉,微微抬起身子,多少时间了,她已经没有这样动过了。
“静静!静静!”金成、徐红梅一齐叫了起来……
2004年5月写于无锡7月改于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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