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扫盲采用互换的办法,相邻东坝大队的教师全部来到小镇。作为大队扫盲辅导员,在第一次开碰头会时,金成简单介绍了大队的情况。他说,需要扫盲的对象多,任务重,工作比较艰巨,不过,完成这次任务的条件也比较充分。金成站在小学的讲台上,面对一屋子的教师,仿佛授课老师一样侃侃而谈,全大队六个生产队,两名教师负责一个生产队,计划两个月时间完成全部任务。金成的话刚讲完,下边就“叽叽喳喳”议论开了。教师们的问题比较多,集中起来有这么几点:路远的教师晚上住宿怎么办,是否按文盲程度分班授课,脱盲的标准如何统一,等等,金成一一作了解答。这时,一位个子不高,肤色较黑的女教师举手提问,她的问题其实很简单,扫盲对象无故缺课如何处理?金成看了她一眼,只见这位女教师二十出头,梳着两条短辫,戴一副白边眼镜,显得文静而有修养。这个问题刚才己经讲过,金成又耐心地解释一遍,女教师点点头,表示理解了。
正是麦收时节,天气出奇地热,知了躲在树丛中,不知疲倦地叫得正欢。农民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集中学习。大教室里几十个人安静地坐着,燃烧煤油的汽灯发出“咝咝”的响声,惨白的灯光引来了无数的昆虫。讲台前,梳着两条短辫的女教师正认真地上课,尽管水平不一,大部分农民都在专心地记笔记。金成悄声问一旁的公社文教顾干事,那位女教师是谁,顾干事告诉他,她是东坝小学的老师,也是一位下乡知青,名叫任静静。任静静讲得很细,也注意突出重点,她的深入浅出的讲法农民很容易接受,金成听得连连点头。
下课时已是晚上十点钟了,生产队给讲课的两位老师每人下一碗面条,金成拉上顾干事也各盛了一碗,正吃时,任静静端着碗走过来,微笑道:“金老师,帮帮忙吧,我饭量小,吃不了这么多。”说着从自己碗里挑一些面条给金成。金成也不推辞,打趣道:“那我就多吃多占了。”
任静静借住的农舍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顾干事先走了,金成不放心任静静一个人走夜路,提议送她一程。
初夏的夜晚很美,星星在黑色的天幕上调皮地眨着眼睛,鸣虫躲在草丛中啾唧,不知名的小动物裹着黑暗到处乱窜。农民还在忙着,不远处生产队的打谷场上,脱麦子的脱粒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金老师,你在想什么?”任静静轻声问道。“这浓浓的夜色很有点诗情画意。夜色朦胧,朦胧就是距离,朦胧就是美。不知不觉中,美也就产生了。”
“你是在讲生活还是讲哲理?”任静静轻声发问,仿佛这暗夜中昆虫细柔的鸣声。“什么都不是,只是发发大兴,无病呻吟。”“不,你很有才气,你不是平庸之人,那天你在动员会上的讲话教师们全夸着呢。”金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道:“任老师,你今天的课上得真好,村民反映能听得懂。”
“为什么不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是认为我没有水平不配和你说这些?”金成没有想到她会如此顶真,赶忙赔笑道:“鄙人岂敢。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你还是为人师表的老师!我吃豹子胆了,敢小瞧你们这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别耍贫嘴,其实,你从心底下瞧不起人。”金成看着她那双执拗的、隐藏在镜片后边、在黑暗中闪着亮光的黑眼睛,一时倒也无话可说。前边就是任静静借住的民房,金成不准备进去,站在门前和她说声再见,任静静没有吱声,稍停,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问金成以后能否经常送她回宿舍。金成犹豫片刻,看到任静静期待的目光,很爽快地答应了。
金成终于收到吴卫的来信。吴卫如愿以偿,成为首批工农兵大学生。信中,吴卫讲了学校的情况,讲了学员的构成。她说她十分留恋在一起搞创作的日子,留恋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特别在她食物中毒时,忘不了金成为她所做的一切,忘不了陪伴她的分分秒秒。她希望金成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又要招收第二批学员了,只要锲而不舍,胜利永远属于笑到最后的人。信的末尾还附了马克思青年时代写的一段话:因此我们要敢作敢为,永不停步,永不休歇,切莫抑郁苦闷,沉默不语,无所期求,无所事事。吴卫的意思十分清楚,她需要金成被推荐上大学,早一点改变自己的农民身分。金成苦笑了笑,这个一厢情愿的姑娘,真好像自己也和她一样,有一位来头不小的追求者,凡事总能心想事成。
六队的队长陈林和金成从小一起长大,金成来检查扫盲情况,他便硬拉着他一起喝酒。酒是山芋酿成的瓜干酒,既辛辣又呛口,金成心情不好,吃了两杯,头就有些晕,可他还是一杯杯地猛吃。讲话时舌头便有些僵硬,开始有点语无伦次。“你成分好,不嫌弃我,你够朋友,我金成背运,可我不相信一辈子全他妈倒霉,麻雀也有飞高的时候……”说着,眼泪也快下来了。陈林知道金成酒量大,不明白今天怎么就醉了,叫他爱人拧一把热毛巾,又端上一碗醋。喝下醋后,金成有些清醒了,站起身要走,陈林让他别走,就住他家,金成说还有事,推过自行车就走。经过大柳树下边时,忽然想起任静静不知回宿舍了没有,折回去看时,学校里黑灯瞎火,一点声音也没有,转过身正想离开,忽听有人喊他。他努力睁大眼睛,依稀看见黑暗中蹲着一个人,正是任静静。他怪任静静太实心眼儿,任静静却肯定地说他一定会来的。
金成让任静静坐在车的后座,任静静的身体紧挨着金成,一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腰。此时,劣质瓜干酒开始往头上涌,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一个劲只想吐。眼看前边就是任静静借住的农舍,金成再也忍不住了,冲到路旁的田里大口大口地吐个不停。任静静慌了,急忙跑过来,掏出手绢帮他擦,金成让她快走开,她仿佛没有听见,用手轻轻地在他背上捶着。金成吐得厉害,胃里的东西全吐空了,黄水也吐出来了。任静静吓坏了,要送他去医院,他拒绝了。任静静扶他进屋,吃下两片阿托品后,要扶他在床上躺下,金成连连摇头,任静静又好气又好笑,正说着话,忽听床上已响起轻微的鼾声。
任静静轻轻地走到床前,帮他脱下鞋和弄脏了的衣服,盖好被子。灯光下,只见金成脸色苍白,方正的面孔上横卧着两条黑眉,厚重的嘴唇上一排淡淡的髭须,任静静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对着金成的嘴唇忘情地吻着。金成动了动,睡梦中仿佛想起了什么,猛一下抓住任静静的手,嘴里不停地喊着“吴卫”,任静静的脸刷的惨白如纸,眼里噙着泪花,她犹豫着,还是让金成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金成睁开眼睛,窗外阳光灿烂,觅食的鸡在树阴下“咯咯”乱叫,割麦子的农民顶着日头忙碌着。日头已近小晌午了,不知疲倦的麦收鸟仍在“麦枯草枯”地叫着。金成吃力地抬起头来,感到像笆斗一样沉重。“我这是在哪儿?”他努力想支起身子,这才看见任静静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台子旁,正在细心地批改作业。他看见自己的罩衫洗干净了,晾在外边的铅丝上,这才想起昨晚喝多了,有些不好意思,一看到自己躺在任静静的床上,慌忙要爬起身,身体却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任静静止住了他:“别一本正经了,都躺了一个晚上,要有闲话早就有了,还在乎一时半刻!”金成被她的话闹了个大红脸,愣怔在床上讲不出话来。任静静熬了稀饭,金成胃里早空了,一碗热粥进肚,感觉舒服多了。想起一宿未归,老母一定不放心,慌忙起身要走,任静静说:“别说风就是雨,早捎信给你母亲了。”
金成忽然想起罩衫口袋里吴卫的那封信,担心被洗坏了,急着要去拿,任静静不声不响地从台子上举起一只信封:“看把你急的,是这封信吧?”金成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是你女朋友的信?否则不会如此着急。”任静静仿佛不经意地开了一句玩笑。“你拿我开涮了,我能有什么女朋友?前次在县里搞创作认识的,也是你们W市的下乡知青,去上大学了。”“是不是叫吴卫?”金成怀疑她已看过了信。任静静告诉他,她们是中学同学,吴卫也给她来过信,还谈起了金成。“她说我什么?”金成很想知道吴卫对他的真实想法,任静静看他一眼:“看你迫不及待的样子,吴卫的话就这样重要?再说,女孩儿之间的悄悄话,为什么一定要让你知道?”
金成的神情有些尴尬,他没料到任静静柔弱的外表后边竟会隐藏着“不肯饶人”的锋芒,像一泓深不可测的秋水。“我太了解吴卫了,她人长得漂亮,又活泼,到哪儿都是注意中心。说句不客气的话,她对你并不合适。”金成没有料到任静静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讲话,一时间真有些受不了。“吴卫心高气傲,自视甚高,她追求和企盼的目标有时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说句你不愿意听的话,不管从政治上还是经济上,你们家的情况都十分糟糕,尽管你似乎认为吴卫对你很好,那只是一种感觉,热情是不能持久的,你无法满足吴卫所希望得到的,因此,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任静静的话既直白又一览无余,金成就好像突然间被人剥光了衣服,整个人裸露着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尽管任静静讲的都是事实,金成也心知肚明,可真的一下子让她点破,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猛一下掉进了冰窖里,他弄不明白任静静怎么突然给他讲这些话,而且讲得如此斩钉截铁,不留余地。这时,门外忽然响起自行车铃声,金成抬头看时,只见一位个儿高挑、圆脸盘、大眼睛的姑娘迎着门站着。姑娘二十不到,一看就知道下田干过活,肤色白里透红,看见任静静,喊一声“任老师”,再打量一眼金成,显得腼腆和有些难为情。
来人是任静静的学生,名叫孙凤英,她到小镇来买东西,顺便来看望老师,匆忙中却把门前铅丝上晾着的金成的罩衫掉在地上。金成接过已被弄脏的罩衫赶忙告辞,孙凤英红着脸要帮他洗刷,被谢绝了。孙凤英悄悄问任静静,金成是她的男朋友?一句话把任静静羞得满脸通红。“那他晚上怎么住你这儿?”姑娘仍然是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弄得任静静无话可说。
谁知道第二天,关于金成和任静静的传闻已不胫而走,最后变成了两人明铺暗盖搞起了同居。公社党委李书记也收到了人民来信,信中把金成写成了地道的流氓,一贯玩弄女性,不仅提到了小文和吴卫,还特地提到了任静静的学生孙凤英亲眼看到了他们弄脏的短裤。“怎么又是这个金成?”公社书记有些火冒,派人找到徐明,明确指出金成不宜使用。徐明感到压力很大,他把金成找来,直截了当地问起这件事,直把个金成弄得一头雾水。他把那天夜里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遍,要求大队找陈林了解情况。徐明摇了摇头,宣布了金成不再担任扫盲辅导员的决定。金成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刹那间,呆在那儿一言不发。
任静静并不知道金成已被解职,只是从那晚以后再也没有看见金成,感到十分纳闷,问其他人也总是支支吾吾,眼神明显躲闪着她,凭直觉知道金成一定出事了。她再也按捺不住,晚上下课后便跑到金成家来。金成正大睁着眼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完全没有料到人心会险恶到如此地步,自己处处谨慎,谁知道一举一动全有人在背后窥视,挖好了陷阱让自己跳,今后在小镇还怎么做人?这时,“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看见任静静站在门外,他感到十分为难,不让她进来不礼貌,让她进来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金成妈也起来了,见是一位姑娘深更半夜来找金成,不知又出什么事情了,见金成一直沉默着不请人家进屋,嗔怪道:“小成,看你越来越不懂事了,怎么不请姑娘进屋说话?”金成默默地把任静静让进厨房,同时掩上了门。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沉默片刻,任静静问道。金成苦涩地摇摇头,没有接过话儿,任静静一定要他把事情讲清。金成说:“都已经过去了,再讲还有什么意义。”说着把事情简单复述一下,末了苦笑道:“只怪我们少不经事,才惹出这么多麻烦出来。也罢,经一事长一堑,以后学乖就是了。”“话不能这么说,”任静静一听事情的经过原来这样,气得满脸通红,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他们往我们身上泼脏水,这分明是欺负人。我们越是忍耐,他们就越相信这是事实。我偏要去找他们理论,要讨回公道,否则,就这样让他们骑在脖子上拉屎,白受欺负了,我就不相信没有个说理的地方。”
公社文教顾干事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实人,听了任静静的申诉,只能好言相劝。他劝任静静不要太顶真,反正也没有哪一个领导相信这件事。“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嘴在别人身上长着,你也没有办法让别人不说。”他要任静静放宽心,安心工作,不要生闲气。“什么,你说我在生闲气?”任静静叫了起来,“金成都被撤了扫盲辅导员的职,那就是说你们领导已经相信了,否则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再说,这可关系到我的人格和清白,我们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是来革命的,不是来受气的。如果公社不能秉公处理,我就向上一级反映?天外还有天,我就不相信没有人来主持公道?!”任静静的话分量很重,顾干事担心会出什么事,可他又不敢向李书记汇报。这一天,任静静径直闯进李书记办公室,开始李书记并没有太当一回事,他没必要把一个普通知青教师放在眼里,等到听了任静静一番慷慨陈词后,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这里涉及到知青政策,万一真的闹出人命来,那他的书记就算到头了。不过他也听出了任静静的弦外之音,就是为金成鸣不平,如果金成的职务不恢复,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他把顾干事找来,要他去找徐明,让他按照实际情况来处理这件事。他的话说得含糊,顾干事一下子愣在那儿,不明白让他去找徐明的真实用意。李书记没好气地对他说:“你是否连吃饭也要我来教你?扫盲辅导员只是个临时性质的工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去和徐明商量,只要息事宁人,你们酌情处理就是了。”顾干事无端受了一番抢白,这才恍然明白李书记的良苦用心。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金成更显憔悴了,人前背后也更加谨慎,有意无意总好像在躲着任静静,这让任静静十分痛苦。这一天晚课放学后,她叫住了抬腿要走的金成,空旷的教室里汽灯惨白地照着,听得到对方的心跳声。“你大概讨厌我,怎么老是躲着我?”任静静执拗的眼神紧盯着金成消瘦的面孔,金成低垂着头,稍停,说道:“既然发生了这件事,又闹得满城风雨,我们还是少接触好,瓜田李下,各避嫌疑,其实这也是为你好。”“你错了,你太自私了,你像驼鸟一样只知道逃避,可是逃避又能解决问题吗?它只能给人以口实,默认传说中的是事实。我们应该勇敢地面对一切,不要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即使有了,那也是很正常的男女接触,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那些制造谣言的人不攻自破。你要明白,在中国,但凡所谓桃色事件,我们女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我真想不通你干吗先要一个人躲起来?”
任静静言辞恳切满脸真诚,金成也受了感动,他告诉任静静,他倒不是害怕,而是觉得把她和自己绑在一起让人数说太冤枉了。
这一晚,他们俩都各自敞开了心扉,谈得很多,互相也对对方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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