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完假我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工作岗位的调整。按照单位的职务回避制度,我这个级别的领导,直系亲属不能在我工作的地方从事报关工作。也就是说,马羚要么去别的口岸赚钱,要么我转为非领导职务。这个问题从我跟马羚领证起就一直在困扰我。以前我跟马羚谈恋爱,大家也有议论,可是拿我们没办法,如今是夫妻关系,大家就开始较真了。我们的领导冯子兴同志就觉得这个问题该提上议事日程上了。所以我一回去上班,他就委托吴进找我谈话。
吴进给了我一个电话,问我啥时候有空。那时我刚回到东平码头,跟同志们见了个面,把一些特产交待给小林,让他拿给兄弟们吃。我说,现在有空,领导是不是要下来视察工作?吴进说,不是视察工作,是来学习取经。过了半小时,吴进到了我办公室。我赶紧把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把门关上了,给吴进泡了壶铁观音,再给他一包中华烟。吴进说,我们交换一下意见。吴进把有关回避制度的文件给我背了一遍,再把关领导的意图说了一下。他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是要走一个形式,你知道,外面议论很多,领导也是为你好。你是关里最年轻的副处级领导干部,也是处级领导后备干部。犯不着因小失大,对吧?我说,吴进,多谢你关心,我知道领导都是为我好。这件事我先表个态,一定按照规定办,绝不含糊。
吴进还以为我是个难啃的钉子户,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因为以前也有个类似的干部,那家伙就是不配合,他还丈着后台硬,跟领导作对,搞得吴进很头痛。吴进知道我的后台也够硬的,连冯子兴都怕我三分,我要是不合作,他一点辙也没有。现在他算是把任务完成了,回去有了交待。心里一高兴,就跟我扯起了闲天,两人东拉西扯,把两包烟抽光了。我突然想起来东平后还没有单独跟吴进吃过饭,应该趁这个机会跟他多点沟通,就说,吴进,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餐饭吧?我把马羚也叫出来。吴进说,晚上倒是没啥事,聊聊天就行了,吃饭免了吧?我说,总得吃饭嘛,边吃边聊,我叫马羚订间房,就在东海渔村,吃中华鲟,就这么定了。你也别回关里了,咱们再聊几句,下了班就去吃饭。
做个监察特派员也挺不容易,正人先要正己,要管别人先要管住自己,所以尽管是个处级领导,平时也没有什么特权,连饭都没人请吃一顿。企业请吃不敢去,要等政府请吃,一年也没两回。同志们对监察特派员是敬而远之,最怕接到监察特派员的电话。平时也尽可能不要跟监察特派员搅在一起,免得引起误解。像我这样主动请特派员吃饭的恐怕没几个。
马羚在东海渔村订了间套房,她让我们先过去,她七点钟到。这婆娘回来后开始大肆拓展业务,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常常是深更半夜才回到家。好在我们分房而眠,要不没一天好觉睡。她白天可以睡到十二点,我七点钟就得起床。两人很难搅到一起。今天这餐饭要不是请特派员,她才不会跟我吃呢。
我叫服务员拿了支二锅头,拿了几个小菜,跟吴进先喝上了。边喝边聊,一会儿聊到了吴进的顶头上司朱镇,我说,咱们可是共过患难的。吴进说,是吗?一起当兵?啊不对,你们是一起分配来的?我说,是啊,住在一个宿舍,当年还一起干过坏事呢。吴进说,干过啥坏事?说来听听。我说,那可不能说,说了有损领导的形象。吴进吃了只鸡脚,笑着说,好呀,江主任,你跟我打哑谜。看我怎么抓你的鸡脚。让他知道我跟朱镇是铁哥们儿,对我有好处。
马羚很守时,七点整进了房。吴进擦了擦嘴,对马羚说,哎呀马总,你真是广告上讲的,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呀。马羚说,吴特派员你就别讲违心话了,我说句实话,你比在关校年轻了十岁,是不是东平好吃好喝,把你滋润的?吴进说,我也讲句实话,你比结婚前漂亮多了,所以说,女人就得嫁人,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小江功不可没。说完嘿嘿笑了几声。马羚坐下后,接过服务员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神秘兮兮地轻声说,吴特,外面议论很多呢,说你隔三差五的跟一个小姑娘在雄健打保龄,有这事吗?吴进一张脸臊得通红,说,谁说的?造谣诬蔑,你们可千万别信。我本来不信,听吴进这么一说,倒信了几分。同时觉得马羚了不得,她不知在哪里听了这个小道消息,还在这么恰当的时候提出来,这不是要了吴进的命了吗?
马羚吃了两粒酸果,说,吴特呀,所以说外面传言当不得真哪,听说现在对小江有些议论,我觉得呢,有议论是正常的,没议论是不正常的。小江是单位里前途最看好的领导干部,他这几年走得顺当一些,有些人眼红,可以理解。关键是做领导的要心明眼亮,可不能蒙了自己的一双慧眼哪。现在有人拿回避制度做文章,实际上就是想要小江好看。吴特你今天来得正好,我要声明一下,现在马羚不只是在做贸易,也在做实业,而且贸易的份额还在逐步减少,所谓报关实际上已经没做了,我们的进出口货物全委托给了中衡报关公司。所以我今天郑重地向领导汇报一下,小江没有职务回避问题。该回避的应该是别人吧。我说,马羚,单位的事你就别管了,领导自会安排。叫服务员上菜,咱们今天要跟吴特好好喝一顿。
跟吴进吃完饭,已经九点了,吴进有些喝高了。我把他的司机呼了过来,送吴进上了车。马羚今天没有应酬,跟我一起回家。冲完凉后,两人躺在床上。这是度蜜月后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了。自然少不了恩爱一番。完事后,马羚躺在我怀里,说,老公,干脆你调上来算了,在下面尽管也是个副处级,可是毕竟比关长矮一截。我说,上来你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啊?马羚说,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现在进出口都走顺了,而且全委托人家报关,用不着你关照。她在我胸脯上掐了一把,说,你是怕关照不了别人吧?我说,那是,码头多少人看着我吃饭哪。
我以为马羚说说就算了,没想到她真的活动开了。不久码头就疯传我要调关里,当副关长了,主管货管工作。码头的两个老总也来问我,他们说,江主任你不能走哇,码头才走上正轨,换个领导,我们又得适应半天。我说,谁来做领导都一样,码头只会越来越好,你们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大。
刚送走两位老总,电话响了,我接起来一听,心跳到了嗓子眼。原来是周怡。她说,恭喜你呀。我怔了半天,才说,恭喜什么呀?周怡说,你的喜事太多了,都不知道人家贺的是哪一桩是吧?这丫头现在刻薄得不得了,我都不敢跟她说话。她从西藏回来,冯子兴还是把她安排到旅检科,当然是名正言顺的正科长。这么年轻的一个女人,才二十出头,就当了正科长,也算不错了。可是大家都觉得她是官越做越大,运气越来越差。其一是去了一趟西藏,人好像老了好几岁,皮肤又黑,头发又黄。其二是找了个老公,转业回来,托马仁龙的福,安排到了公安局,按说也算不错,居然就出了事,自己是扫黄专业队的,竟然把一个妓女扫到自己的床上了,偏偏又给省专业队逮个正着。大家都觉得这事太戏剧性了,可要说是人家陷害的,人家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回来后听说了这事,我心里就憋得慌,打电话给马仁龙和怀大伟,都说忙,说回头给我电话,等了几天也没个电话。我给周怡打过几次电话,这丫头把手机停了,呼机关了,家里的电话也不听,打到单位,说休假了。我心想,行,都成孤家寡人了。想不到她今天会给我电话。我说,周怡,你在哪儿?上班了吗?周怡说,不上班吃什么呀?喝西北风?我说,晚上有没有空?请你吃饭。周怡说,你不陪咱马大总经理了?我说,别瞎扯,就这么定了,下了班我来接你。
我把电话放下,愣了会儿神,想起该去一趟关里,拜拜几个领导。在北京买的特产也该给他们送过去了。那些东西在车尾箱里放了好几天呢。
我把车停在关长楼门口,从尾箱里拎出四份礼物,交给门口值班的小妹,让她放进关领导的房间里。然后我就登门拜访,除了冯子兴,其他三个都在。我先去了陈青洋副关长办公室,跟他聊了几句,抽了支烟,陈副关长四十出头,干副关长好几年了,一直没提,看样子一时半刻也提不了。他平时牢骚比较大。我不敢跟他聊得太久,免得惹一身臊。接着去张明副关长的办公室,这老头子不抽烟,爱喝绿茶,我给他买了两包信阳毛尖。老头子明年就退,现在已经不怎么管事了,我估计要上来也得等他退了,那是明年的事。张副关长说,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多休几天?我说,休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工作要紧。老头子对信阳毛尖赞不绝口,不停地谢我。我说不用这么客气,心里想着冯子兴要是有他一半仁慈,我也不会这么恨他了。可我还得给他打个电话,报告我回来了,上班了。
最后去了石留办公室,准备跟她好好聊聊。石留穿了身制服,看见这副打扮,我就知道来的不是时候。石留说,江主任,有事吗?我说,没事,刚休完假回来,给你报个到。石留说,那好,回头再聊,我得去一趟旅检科,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咱们在车上聊聊天?要是没跟周怡约好,我可能会跟她去一趟。我说,不了,我还得赶回码头。石留把包挎在肩上,跟我一起出了门。我不想跟她一起招摇过市,就借口上厕所迟了几分钟才下去。在楼下碰上老陆开车回来,又扯了几句。等我出去时,石留的车早没影了。
下了班,周怡没坐班车,就在办公室里等我。说起来她也算一个单位的头,在客运码头也算个人物呢。援藏回来还有个正科长的位子坐,冯子兴也算对她不薄了。问题是什么东西都不能比,一比心就凉了。就拿我来说吧,原来是她的老师,后来是她的部下,现在又成了她的领导。好在我跟她关系特殊,要不然的话,这角色转变非把人逼疯不可。
我把车停好,走进旅检大厅,看见周怡的办公室开着门。整个大厅就她的门开着。周怡穿了件咖啡色真丝连衣裙,正背向大厅整理书架。我走到她面前,认真打量她。这件裙子还真不错,那个V字领特别可爱。这丫头以前可是爱穿短裙的,穿上长裙雅致多了。周怡说,看什么?没见过吗?我说,还真没见过。你以前不是爱露胳膊露腿吗?周怡说,以前爱,现在不爱,行不?我笑笑,心想行不行都是你说了算。
周怡终于收拾完了,拎起手袋,把我往外面赶。看她那样子,一点也不忧伤。周怡上了车,把安全带绑住,说,请姑奶奶去哪儿吃饭?我说,你跟谁说话呢?周怡说,不喜欢哪?不喜欢算了,请我去哪儿吃饭?我说,咱们找个浪漫一点的地方吧,香格里拉如何?
香格里拉是家西餐厅,在南湖公园西门边上,环境一流。去那儿的都是情侣。我跟周怡去那儿不太合适,我跟马羚新婚,她也有老公,所以我把车停在公园门口就有些后悔。可想想也就是吃餐饭,没什么大不了的。找了个靠湖边的座位,那是一种卡座,坐在里面,外面的人基本上看不见。刚坐下,服务员来开茶位,我说不喝茶,拿两杯水。小姐说,喝水也要收茶位钱。我说,哪有西餐厅开茶位的道理?小姐说,咱们这里就这样。气得我够呛。更让我生气的是周怡,她说,越有钱越孤寒。她意思是我娶了个富婆,反而变得小里小器的。我说,行,咱大器一点,今天点个超级牛扒给你,再给你点个极品燕窝。我呢,也不亏待自己,吃一个六十八块钱的牛仔骨。周怡说,你尽管穿了套一万几的名牌时装,骨子里还是个农民。我吃了一惊,这女人着实厉害,居然知道马羚给我买的时装的价钱。这套衣服还是在花园酒店买的呢,这种服装就那儿有得卖,看来她也光顾过那里。不然何以有这样的目光?我说,行,我就一个农民,城里人,菜上来了,吃吧?周怡拿起刀和叉,把牛扒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我说,苏志的事怎么样了?周怡说,不知道,等着处理吧。我说,他好像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周怡喝了口水,说,是没关系呀,他爱干吗关我屁事。
我笑了笑,说,真可怕,好在没找你做老婆。周怡说,你要是我老公,我不会让你失足的,我会盯着你,跟着你,关着你。我说,既然嫁了人家,就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你这不是害了人家吗?周怡一听生气了,把刀一放,说,我怎么啦?倒成了我的错啦?我怎么害了人家?他自己系不紧裤子倒怪我了?我说,看你这口气,简直就一泼妇。周怡说,我还泼妇呢,我就是太老实,要不也不会让人骑在头上拉屎。她越说越气,啪的一下把叉也放下了,说,你真倒人胃口,不吃了。然后开始拼命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等我吃完了,她说,送我回去。
送周怡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只会叹气。我想哄她开心,讲了好几个笑话,她就是不笑。我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呀?本想跟她好好聚一聚,干吗要提她老公的事呢?可不提她老公的事,我还跟她聚个屁?我不就是想关心一下她嘛?要不是当初一念之差,她就成了我老婆了,现在可能过的是另外一种日子。所以说人的命运真他妈的说不清楚。
送完周怡,看看时间才八点多,我开着车在马路上兜圈子,后来不知怎么兜到了三松堂。想到很久没见到刘雨了,我就把车停在茶庄门口,走了进去。刘雨还真在,她看到我,把嘴抿起来笑了笑。我说,笑什么?客人来了也不让个座。刘雨说,那是,你是稀客呀,自从抱得美人归,就不知道家外还有世界了。
她招呼服务员,小妹,泡壶茶来。坐下喝了杯茶,感觉心里舒服多了。我说,最近忙啥呢?刘雨说,忙一个画展,对,就是这些画,觉得怎么样?我盯着一张画看了几眼,我的天,全是蜻蜓,密密麻麻的,好像开交易会。我说,这不是虫灾吗?刘雨说,没一句好话。对了,人家马羚也是个大美人,她怎么就会看中你?我说,因为她上了贼船。刘雨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又喝了一轮茶,刘雨突然说,马仁龙和怀大伟在里面呢。我说,是吗?还有谁?刘雨说,没有,就哥俩儿。我说,这么巧,俺进去看看。
进去一看,好家伙,一个面前一堆啤酒。我说,喝闷酒哪?马仁龙说,你看你,你怎么无处不在呢?怀大伟也说,才结婚多少天哪,让人家马羚一个人在家里闷着?我说,她会闷着自己吗?
我从大伟面前抓过一支啤酒,扯开拉环,跟他们面前的易拉罐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马仁龙说,我们谈正事呢,你坐在这里算咋回事儿?我说扯淡,少跟我来这一套。大伟说,咱哥俩儿心情不好,最近局里老出事儿,也不知咋整的,倒霉事一桩接一桩。我说,也包括苏志的吧?马仁龙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我说,哪个单位没事儿?不怕出事,就怕出了事还捂着藏着。马仁龙看了看大伟,又看看我,说,你小子早干吗去哪?你早讲这句话呀。我说,咋啦,出了事还捂着,捂出痱子了?
马仁龙站了起来,说,对不起,我们先走了,你慢慢坐。他把火机和烟收起来,装在口袋里。怀大伟也站了起来。走到门口,马仁龙转身对我说,对了,帮我买了单。房里剩下我一人了,我拿起啤酒喝了一口,说,他大爷的,我成了冤大头了。
刘雨进来了,说,人家都走了,你还喝个什么劲?我说,来得正好,陪我把剩下的几罐啤酒喝了。刘雨拉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拉开一罐酒,举起来,说,人家是心里有事才来喝闷酒,你是没事找事喝闷酒。我说,马仁龙也会心里有事?他会有啥事?刘雨说,你是真不知道?我说,不是你说的,有了媳妇忘了世界吗?马仁龙出了啥事?刘雨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怪他们处理不好,上了内参,现在北京一家大报来了个记者,正在做一篇大文章,对了,那个记者还是北大的呢,说不定你认识,叫司马,司马什么?我说,司马义。刘雨说,对了,司马义,好像还是个大牌记者。
我笑了笑,说,好,好得很,马仁龙走我的单,让他吃点苦头。刘雨说,行了,他的单我免了,你别见死不救。这事可大可小,听说马仁龙有希望提副厅呢,这事要是闹大了,准黄。我说,他都不把我当兄弟,我帮他干啥。对了,出了啥事?刘雨说,这事说来话长,我把马仁龙叫回来,你问他吧。
过了大半个钟头,马仁龙和怀大伟双双进了房。马仁龙说,兄弟,我们还是放不下你,回来陪你喝酒。我说,是吗?酒都喝光了,要喝还得劳您的大驾再去拿点。刘雨说,行了,我帮你们拿,她用膝盖顶了我一下,说,帮帮马大哥。我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操什么心?
刘雨叫人拿来一打啤酒。马仁龙把大家面前的杯子都满上,然后举起酒杯,说,兄弟,大佬敬你一杯。我说,不敢不敢,还是小弟我敬大哥。马仁龙把那杯酒喝了,擦了擦嘴,说,真是老了,我怎么就忘了你也是北大的呢?我说,北大的怎么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马仁龙说,大佬这单事儿还得你从中斡旋哪。我说,斡旋没问题,你总得告诉我出了吗事儿吧?马仁龙说,大伟你给他讲讲。
大伟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这事吧,说起来牵涉到一个人,你也认识,吴燕双。我说,双儿?大伟说,双儿的妹妹在玉兰村开个小店,专门卖陶瓷。你知道玉兰村住的都是公安线的,有个支局长的家属在店里买了个瓦煲,回到家里发现漏水,拿回去换。双儿的妹妹说,买的时候拿水试过,不漏,不同意换。两人就吵起来了。后来我们那个家属找了帮人把店给砸了,正砸着,双儿妹妹的老公回来了,上去拦,给打了一顿。这两公婆是老实人,怕事,受了欺负也不敢怎么闹,想着以后还要做生意,也不敢要人家赔钱,惟一的要求就是,道个歉。这个要求本来不高,打了人,砸了店,道个歉还不应该吗?可我们那个干部家属仗着上面有人,就是不道歉。这事后来不知道怎么越闹越大,双儿的妹夫在上访中遇了车祸,成了植物人。后来就出了个内参。现在又来了个大牌记者,非要把这事搞大。
我说,就这么一点事?大伟说,这事也不小了,还有些烦人事,接二连三的,真他妈的祸不单行啦。我笑了笑,说,好玩好玩,咱们的两个大局长也会焦头烂额。马仁龙说,你别幸灾乐祸呀,你那个同学那儿,帮忙活动一下。我看了看表,说,都十一点了,马羚那儿你给我请假。我去宾馆陪我同学睡。马仁龙说,行,回头你给我个电话,我通宵开着手机。
大伟把我送到宾馆门口,告诉我房号,就走了。我按了门铃,还敲了敲门。一会儿门开了,司马义穿了条西装短裤,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我朝他肩上捶了一拳,说,他妈的,来了我的地头,居然不拜山,你什么xx巴玩意儿?司马义说,哎呀,江摄,老同学,咱们有八年没见了啊,八年啦。我说,你还记得呀?还以为成了名记,就把老同学给忘了。司马义说,你不是在海关学校教书吗?怎么跑东平来了?我说,老误人子弟,良心上过意不去呀。
司马义给我倒了杯水,给我一根烟。我说,老同学,不累吧?我要跟你秉烛长谈。司马义说,好,咱哥俩儿好好聊聊,我泡壶浓茶。
司马义泡茶的时候,我看茶几上放了不少文稿和报纸,顺手翻了翻。大伟说的那份内参也在里边,还有司马义写的采访笔记。司马义看见我在看材料,就说,你生活的这个鬼地方可不太平啦,好像不是共产党领导的。我说,没有这么严重吧?
马仁龙有些私心,怀大伟也有不少毛病,但还不至于把治下搞得像黑社会吧?
司马义说,我到东平才几天,已经有十几个人给我递材料,全是反映公安线的。我初步摸查了一下,人家反映的材料基本属实。我说,老同学,你这是干吗呢?想把东平搅翻天啦?司马义说,老同学,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有这么大本事吗?实话跟你说吧,不是我要搅,是有人想搅。我也是受人之托。这年头,谁会没事干跑来东平瞎折腾?
这事果然不简单,难怪马仁龙愁得睡不着觉。我说,谁托你,可以给我透点信儿吗?司马义说,你就别为难我了,实话说吧,这内参上登的那些个事吧,三天两头就会有一单,只要领导不批字就好办,东平这单事,尽管有领导批字,但毕竟不是重量级的领导,所以也不是摆不平的。
他妈的,这也是我大学同学,还名记呢,搞了半天,就是为了钱。马仁龙这狗娘养的,给他点钱不就行了吗?
司马义喝了口茶,我给他递了根芙蓉王,帮他点着火。司马义说,我知道你来就不会是陪我聊天这么简单,说句实话,是不是很铁的哥们儿?是我就放他一马。我说,不是很铁的哥们儿,我深更半夜的来找你干吗?我刚度完蜜月呢,就放老婆独守空房。
司马义说,行,我收手,这可是看你老同学的份儿上啊。我说,老同学,你是带任务来的,咱也不能让你无功而返。你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这样好不好,看在咱们同学一场的份儿上,你还是搞一篇稿子,但要客观公正,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司马义说,我无所谓呀,多一篇稿子,少一篇稿子,对于我们来说算个啥?问题就是当事人,要是又闹上去,领导就会怪罪下来,那时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说,行,当事人方面,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有问题。
我看了看时间,才一点多。心想还是回去吧,别让马羚挂着。我说,老同学,咱还是不影响你休息,我回去了,明天早上一起喝早茶。你睡个懒觉,我九点半来找你。
下了楼,我给马仁龙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事情已经基本上平息了,约好了明天早上喝早茶,你和大伟都去,给人家一个面子。我看这样好不好,叫上何一标,让他包个红包。马仁龙说,红包我自己搞掂,不用麻烦何老板。我说,行了,就这么办吧,对何一标来说,十万八万的算个屁。
第二天一大早,怀大伟就在楼下给我打电话。我爬起来一看,才八点半。我说,要不要这么急?大伟说,老马已经在酒店里了,咱们先合计一下。我说,合计个屁,给人家钱就行了,人家就是要钱。我告诉你吧,记者比你们公安还牛逼,黑白通吃。
我本来还想赖个床。可是给他吵醒了,没法再睡,只好起来刷牙洗脸。然后拎着包下楼。
到了酒店,看到马仁龙坐在包房里。他穿了套名牌西装,打了个花领带,好像要出国访问似的。我抓起他的领带下摆,扯了扯,说,至于嘛。马仁龙说,咱也是见传媒呀,得有个好形象。正说着,何一标来了。我走过去把他堵在门口,要他陪我去请大记者。何一标心知肚明,跟着我上了电梯。
司马义刚起来,正在刷牙。我把何一标介绍给他。司马义说,你们先坐坐,我洗把脸。何一标从口袋里拿了个红包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我看那个红包不小,厚厚实实的,估计不下十万。这小子办事不含糊。
进了房间,我把马仁龙和怀大伟介绍给司马义。三个人实际上已经见过面,司马义去采访过他们,当时两个大局长不太把他当回事,回答全是外交辞令。也没请他吃顿饭。算是把我们的大记者得罪了。司马义说,马局,怀局,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呀。两位局长气不打一处来,却只能挤出笑脸。何一标说,其实大家都是兄弟,是一家人,请坐,请坐。
大家落座后,司马义拿出红塔山给大家散。马仁龙和怀大伟都谢绝了,他们抽芙蓉王。我抽烟不讲究,有啥抽啥,就接了一根。何一标让小姐拿两条红塔山来,用报纸包住,放在司马义面前。司马义客气道,给大家抽吧。
我说,老同学,东平有几个地方值得一看啊,你别老窝在房间里,要劳逸结合才对呀。马仁龙说,对,大伟,回头你带咱们大记者去逛逛,祖庙呀,怡园呀,还有周氏宗祠,都是文人喜欢的地方。司马义说,不用客气。大伟说,大记者,你就别推辞了,给我个机会吧?何一标说,对,别推了,我也没事,陪你们一起逛吧。
他们三个人走后,我跟马仁龙还坐了一会儿。我说,双儿妹妹那儿可能得做做工作,叫她们别再闹了。大佬,你损失一点,给她们一些补偿。马仁龙说,其实双儿的妹妹倒是很老实,一直想息事宁人。她老公变成了植物人后,她也没闹。倒是吴燕双这婆娘没个消停。我让大伟找了她好几次,她就是不罢休。后来大伟去找她,她干脆不见了,你说可气不可气?当初要不是大伟,她两公婆还失业呢。我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定要找到双儿,她提什么条件都满足她,有困难就让何一标想想办法。马仁龙说,这事还得大伟去办。
我说,行,兄弟帮大佬就帮到这儿了,我得回去上班。马仁龙说,好兄弟,大佬不会亏待你的。抓住我的手握了握。
我穿上衣服,拿起包,正准备走,马仁龙说,对了,前几天没空理睬你,有件事还忘了跟你说,苏志的处理结果出来了,开除公职。我听了有些发怔,定定地看着马仁龙。马仁龙说,我们尽力了,帮不到他。对了,还有一件事也得告诉你,跟苏志上床的那个女人你也认识,是张宁。我没好气地说,张宁?你不是早让她走了吗?马仁龙说,走了也可以回来呀。我又不能把她养起来,她只好继续做鸡呀。别盯着我,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人会上她的床。
回到码头已经十点多,单位门口停满了车,连我的车位也给人占了。我心里有些火,却找不到人发泄。
走进报关厅,小林赶紧走了过来,说,领导,你总算回来了,出大事了。我说,出啥大事?干吗不给我打电话?小林说,你看看手机,没开机吧?我拿出来一看,还真没开。小林把我拉进样品房,把门关上。看他那紧张的样子,我知道外面来了不速之客。小林从口袋里拿了份单出来,说,就是这票货。那是一张出口报关单的复印件。从单面上看,是一票很普通的出口货物,三个吉柜。上面有审单和查验关员的签名,也就是说,这是一票查过货的出口报关单。我说,怎么啦?小林说,就是这三只柜,在香港给截住了,查获了二百五十三公斤海洛因。我说,这不是吉柜吗?小林说,惨就惨在这里,是吉柜,还查过货。我气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这,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好容易抽出一根,半天点不着火。小林拿出打火机,帮我点上了。我狠命地抽了一口,说,来了什么人?小林说,几拨人呢,国际刑警,侦查局,监管,监察,杨主任带队。我说,去见见他们。临出门,我从小林手里把报关单拿了过来,想看看货主是谁,可是上面没写,经营单位写的是外贸公司。我说,知道货主是谁吗?小林说,洪玫。我就怕听到这个名字,可偏偏就是她。这个蠢女人,她真是敢作敢为。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监管处程处长正在发言。看到我,程处长暂停了一下。杨福承说,江主任,坐这边。我走过去,在杨福承身边坐下。杨福承说,刚休完假?我说,是。杨福承说,今天才来上班哪?我说,是。
程处长继续发言。他说,事件发生后,我们积极配合有关方面包括国际刑警开展工作,采取的措施是积极的,有效的,得到了有关方面的肯定。东平海关也能面对事实,目前正在认真调查案情,争取尽快查清事实,书面向关党组汇报,对有关当事人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看来除了查验关员在劫难逃,某个领导同志也得牺牲掉。我开始细细回味老杨的话,突然明白老杨这几句话不是随便说的,他是在有意保护我。我刚才没有认真看那票报关单的日期,如果那票出口货物是在我休假期间发生的,我就没有领导责任了。那么处一级的领导责任就不可避免地要由石留承担。想到这里,我觉得心跳异常。我瞅了石留一眼,她正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面无表情。那时我突然对洪玫恨得出奇。她自己蠢也就算了,干吗要把我们拖下水?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看来这次她是逃不脱牢狱之灾了。想到要判刑,我又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她抛夫弃子,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想过得好一点。现在好了,把自己折腾到牢里去了,甚至可能把脑袋折腾没了,她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人要到这个时候才能安静下来,是不是太迟了?
接着侦查和监察部门的人发言,我算是把一些基本情况听明白了。洪玫果然给拘留了,两个查验干部也由监察部门控制起来,正在写检查。监察部门正在调查他们是否参与了毒品走私,他们要是收了洪玫的钱,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会议开到十二点,大家去吃饭,就在码头的餐厅里。在餐厅里等上菜时,我去了趟厕所,给小林打了个电话,问那份报关单是哪天的。小林说,一月十日。这就是说,是在我休假期间的事了。也就是说我有可能避开领导责任了。也就是说石留可能在劫难逃了。想到石留要代我受过,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担心的是这件事会越闹越大。
吃过了饭,国际刑警和省厅的人去了东平公安局。这件案子表明毒品走私已经渗透到东平地头了,这是一个新的动向。我估计马仁龙他们有一阵忙乎的。
我和石留陪杨福承回办公室。我问老杨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老杨说不用,他让我回办公室休息,他要跟石关长谈点事。我让小林开了小会议室,给他们准备了茶水。
回到办公室,我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老杨找石留谈什么。他把这件事搞得神秘兮兮的,搞得我睡不着觉。我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努力不想什么。可是头脑里一片混乱。码头也曾经出了些事,是个地方都会有些事的,可从来没有这么严重。从来没有这么多部门一起杀到码头来。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我的小前途可能就没了。前些天,南村海关出了个甲鱼案,主管关长差点免了职。那几个烂甲鱼跟毒品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正胡思乱想,电话响了,吓得我跳了起来。过了老半天,我才抓起电话,手居然有些发抖。电话是马羚打来的。她说,我在码头门口,你出来一下。这婆娘怎么跑来码头了?到了码头居然也不进来,还要我出去。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马羚说完那句话就把电话挂了,我只好出去见她。
马羚的黑色大奔停在路边的草地里。等我走过去,她把车窗摇下,说,上车。我刚坐上去,她已经把车窗摇上了。我说,干吗呢?神神秘秘。马羚说,给你交待几句话。我看了马羚一眼,说,什么紧要话?至于嘛?马羚说,我不过是传递一个信息,听不听由你。低调一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少掺乎别人的事。我说,你知道什么啦?谁让你传话?马羚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人给我传话,我担心你,怕你出事。我说,我能出什么事?马羚说,你不出事就好,我就是不想你出事。我说,就这些?就把我叫出来?马羚说,这些还不够吗?我说,行,我回去休息了。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再把车门关上。等我走开十几步远,马羚把车窗摇下,说,晚上早点回来,我煲汤给你喝。
我前脚进了办公室,石留后脚进来了。我说,石关长,请坐。给她倒了杯茶。石留脸色有些暗,看样子很憔悴。大概是没睡午觉的缘故。我要是没睡午觉,一个下午脸都是黑的。石留说,老杨找我谈话了。我说啊。我当然知道老杨找她谈话了,我叫人开的会议室的门嘛。石留说,老杨让我承担起责任。我说,不关你的事呀。石留说,我是主管关长,出事的时候我当班。有这两条已经足够了。我责无旁贷。
我怔怔地看着她,出不了声。如果真要追究责任,我才是责无旁贷呢,我是码头的一哥,我的手下出了事,我就该负直接领导责任。
石留说,老杨叫我明天把检查交给他。我说,对不起,让你代我受过。石留说,没事,你不用低下头,我有今天,全要拜你所赐。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努力想看清她说这句话的表情。石留的脸仍一如既往地平静,没有任何喜怒哀乐。我说,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请你原谅,我的愿望是好的,一直以来,我的愿望都是好的,我希望你好,希望你过得好。石留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说的是真话,我能有今天,真的拜你所赐。我要感谢你。石留说完,拿起茶杯,一口把茶喝光了。然后她把茶杯放下,站了起来。
石留走到门口,突然回转身,看着我,说,想求你件事。我说,求我?什么事?石留说,如果我死了,麻烦你把我的骨灰带回老家,埋在我爸的坟旁,生前我没尽孝,死后就让我去照顾他。我说,你说什么呀?不会有事的,最多给你个处分,又不会杀你的头。石留说,我又没说现在就死,我是说万一有一天我死了,求你答应我。我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涩,心里像堵了一团烂棉絮。如果石留还继续呆在办公室里,我可能会忍不住痛哭失声。
下午石留就没有参加会议,然后她就没有露面了,她作为一个有责任的领导被停职检查了。
案子很快就查清了,五个主犯被抓获归案,两个香港人,三个云南人。他们利用吉柜出口走私毒品。洪玫因为参与毒品走私被正式逮捕。电视台播这条新闻时,我看见洪玫泪流满面。她说自己很冤,她说自己没有参与毒品走私,她根本不知道吉柜里装的是毒品,她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干。电视里说,她收了毒品走私犯五十万人民币的通关费。五十万啊,只有傻瓜才会收这五十万呢。
第二天,石留的处分决定也下来了,她被免去副关长职务,留党察看。我在网上看见这个通知时,心里没有什么震动。看了前天的新闻,我就知道她会有这么个结果。她必须有这么个结果。我想知道的是她从百丈高台突然跌到平地上时是什么感觉。她受得了吗?相比我的两个手下而言,她的处理算是轻的了。我的两个手下因为受贿和玩忽职守被判了刑,单位也把他们除名了。如果单就这单案子而言,他们是很冤的。洪玫至少还知道那三个吉柜里装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人家也不会给她那么多钱。我这两个手下根本就不知道那三个吉柜里装有毒品,那票货是随机抽查的,他们本应该去打开柜门看看,可他们偷懒了。实际上也不完全是偷懒,因为那票货是洪玫的。我这位前情人的货他们一般不查,出口货物更不会查。就因为这么一念之差,就因为少走了那么几步路,他们得走大半辈子的弯路。
周怡也从网上看到到涉案人员的处分决定,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恭喜你啊。我说何喜之有?周怡说,副关长的位子给你空出来了,这是一喜。恶人当道,好人遭殃,你逃过了一劫,这是二喜。你是双喜临门呀。我气得七窍生烟,说,你这个短命鬼,你不得好死。
我还没有这样骂过她呢,她真是把我气昏了。她以为我心里好受呀?
周怡说,还不知道谁短命呢,我肯定比你活得长。
短命的不是我和周怡,是石留。就在我跟周怡对骂的时候,石留突发心脏病,在送院途中去世了。我接到消息,立即开车赶到医院。
医院里已经有很多同事,张副关长,人事科老赵,还有吴进和他儿子。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周怡进来了。
石留已经被送到停尸房。她躺在雪白的床单上,一张脸苍白异常。这就是那个被我带过来的姑娘,想当年,她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充满了青春活力。如今她躺在我面前,浑身冰凉。她终于抛开尘世,走向了极乐世界。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庸俗的世界和我们这些庸俗的人。我终于明白了石留那句话的含义,她的一生拜我所赐。如果没有我,她的一生会充实得多,简单得多,平和得多,甚至幸福得多。想想这么多年,她除了虚名和那些看得见的实惠,她真是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泪流满面,并且泣不成声。后来周怡把我拉了起来,她扶着我往外走,说,你真心实意地为她哭了一场,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我的那些同事还在医院里,我懒得跟他们打招呼,从后门出了医院。我把车钥匙给了周怡,让她开车。我说,你送我回去,明天你过来接我,我送你去单位,再开车回去上班。周怡说,也不问我愿不愿意?我说,愿不愿意都这样。周怡就哼了一声,说刚才真不应该扶我,让我伤心欲绝。接着说,你刚才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这年头还有谁会让我伤心,我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周怡说,我要是死了,你大概不会流下鳄鱼的眼泪吧?我说,你要是死了,我就鼓盆而歌。周怡说,是呀,其实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两手一伸,多好,百事无忧。
她说得多轻松,因为死的不是她。她要是得了个不治之症,我看啦,非把全世界的人折腾死了。周怡看我不说话,就把车开得快快的,好像要体验死亡时速的感觉。一直到我住的小区门口,她才紧急刹车。小车一声怪叫,拧了个头,停在绿化带上。我给吓了一大跳,出了身冷汗。扬手就想给她一掌,说,想死也别拉我垫背。周怡把我的手抓住,说,不拉你拉谁?拉别人人家不干呀。我懒得理她,下了车。周怡把车窗摇下,说,问你件事?我说,有屁就放。周怡说,你觉得石留是不是个好人?我笑了笑,说,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跟我有关系的人,一种是跟我没有关系的人,至于好人跟坏人,见他娘的鬼去吧。周怡说,我就知道你这么恶心,还真没让我看走眼。说完一脚油门,跑得无影无踪。
站在门口,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拧了半圈门就开了。我知道马羚回来了。我叫了声老婆。马羚在厨房里应了声。一会儿,她走了出来,胸前系着围裙。这婆娘下厨了。她说,老公,洗手吃饭,我做了几个拿手菜,保证你胃口大开。我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今天这么勤快?马羚说,什么叫今天这么勤快?你老婆一直都这样,不是忙里就是忙外,找了我做老婆是你天大的福分。
马羚炒的菜还真不错,我真是胃口大开,连吃了三碗饭。第三碗饭吃完时,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应该吃不下东西才对的呀。石留的死尽管没有让我伤心欲绝,可也够让我难受的。尽管我一再地安慰自己,说人死了就死了,咱们还是对活着的人好点吧,可也不能像死个猪死个狗一样呀。咱们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加恋人呀,我这是怎么啦?更可恶的是,看完了九点钟的连续剧,给马羚一勾引,我还跟她做了场爱。先在冲凉房里做,接着转移到她睡房里,把房子搞得天翻地覆。
经过这么一场运动,我把自己累趴下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没跟马羚说。我闭着眼,说,石留死了。马羚说,谁?谁死了?我说,石留,石副关长。马羚一屁股坐了起来,惊乍乍地说,啥时候的事?我说,下午,三天后火化,你要不要参加追悼会?马羚说,你不是开玩笑吧?我说,开什么玩笑,我睡了。马羚不让我睡,说,你得跟我讲清楚,石留怎么死的?我说,心脏病,怦的一下,完了。马羚一把把我扯了起来,喝道,江摄,你怎么回事啊?你好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一样,天啦,你今天还吃了三碗饭,刚刚还跟我做爱呢。我说,你说我该怎样?在停尸房里陪着她?或者干脆抹了脖子?为她殉情?马羚说,那也不至于,总之,总之就不应该这样,人家毕竟是你青梅竹马的初恋啦。我说,谁说她是我的初恋?谁说的?马羚说,不是就算了,你急什么?我说,不急,不急,真后悔跟你讲这事,我困了,让我睡觉。
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手机响了。听声音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原来我把手机放在书房里,忘了关机。我对马羚说,劳驾,你精神好,帮我拿一下手机。马羚噘了下嘴,光着身子走了出去。
电话里声音很嘈杂,闹哄哄的,还有很刺耳的音乐。接着传来一个声音,好像从遥远的隧道那边传过来的。一开始我听出是石留的声音,吓出一身冷汗,后来才明白是周怡。这两个女人的声音还真有些像。我说,你在什么地方?周怡说,在黑金属,我喝多了,有两个男人想拉我走,你过来接我,快点。我一骨碌爬起身,赶紧穿衣服。马羚说,你干吗呢?我说,我得出去一下,你先睡。一边下楼,我一边给大伟打电话,叫他就近找两个警察过去。下了楼才想起,车给周怡开走了。我不想上去找马羚要车,就打了个的。
到了黑金属,我给了司机五十块钱,也不等他找,就进去了。里面黑乎乎的,有人喝酒,有人跳舞。我周围转了一圈,找不到周怡,我就有些急,又给大伟打了个电话。大伟说,干吗呀,到了门口了,你以为我是你的私人保镖?我走到门口,大伟正从车上下来。我有些结巴,说,找遍了,里面没人。大伟说,里面当然没人,她在江边,跟我走吧。走到江边一看,一部警车,两个警察,还有一个女人,远远看到她的身材,我就知道是周怡。我说,她没事吧?她在电话里说,有两个流氓想拉她走。一个警察说,是有两个人,但不是流氓,是她朋友,他们看她喝醉了,想送她回去。我说,这样就好,他妈的,把我吓死了。我把周怡扶了起来,她软绵绵的像一滩水。真是醉得一塌糊涂。刚才怎么给我打电话的?
大伟叫两个兄弟走了,然后开车送我跟周怡回去。他把我们放在周怡楼下,说自己还有任务,走了。我抱着周怡上了二楼平台,路过洪玫门口,发现她家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人住。听同事说,洪玫出了事后,家里就很少有人回来了,后来李达回了一趟家,发现小偷光顾过,值钱的东西全没了。这年头就是,好事成双,坏事也结对儿。
周怡给我们这么折腾一下,把胃给惹毛糙了,一进房就开始吐,吐得稀里哗啦满地都是。我心想够我侍候的,明天该怎么向马羚同志交待呀。
周怡的衣服上全是酒和汗,拧出的水恐怕有个十度八度。她的头发也像水淋过一样。得给她冲个凉,至少得擦个澡,否则难受死了。可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得让她静静地躺一阵子。我找了条干净毛巾,给她擦脸、头和身子。我擦起来居然觉得很自然,就像给自己的老婆擦身一样。擦着擦着,我才想起她是有夫之妇,我也是有妇之夫,咱们尽管曾经同床共枕,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可既然擦开了,擦一个地方是擦,擦全身也是擦。咱就擦到底吧。回头再给她洗个澡,就像侍候自己的老婆一样。我还冲了杯参茶,慢慢喂她喝了。总之这个晚上,我就死心塌地地陪她了。终于把周怡弄得像个人样子,我给她换了睡衣,那是一件紫色的真丝睡裙,还是我买来送她的。她穿着这件睡衣至少跟我做过十次爱。把她抱到床上时,我突然产生了跟她做爱的强烈冲动,好在我刚跟马羚做了一场,又这么折腾了一夜,早累得骨头像要散架,有些有心无力了,不然的话,我可能还真把持不住自己。
后来我就倒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爬起来,打开水龙头,把脸凑上去冲了一阵,然后用周怡的毛巾擦脸。周怡还在睡,我抓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又捏住她的鼻子,她全没反应,看来酒精的威力还没过去呢。我只好给她留了个条,叫她好好休息,然后我打开门,回了家。
马羚已经起来了,正在梳洗打扮。为了讨好她,我在楼下买了面包和牛奶。我说,买了早餐啊,过来吃吧。马羚从卫生间走了出来,盯着我看,问我是不是一晚没睡。我说,睡了,睡沙发。马羚说,干吗去了?我如实交待:周怡喝多了,给两个男人带出了酒吧,我跟大伟把她送了回去。马羚说,用得着陪她一晚吗?我说,她醉得像个死人一样,我不能不管啦。马羚说,这就是把老婆扔在家里的理由?我笑了笑,说,不是,这是我不回家的理由。马羚说,怎么着也得打个电话来吧,你深更半夜出去,一点也没想到我会牵挂?我说,想到了,我琢磨着你已经睡着了,怕吵醒你,信不信由你。马羚说,你存心想气死我。说着一顿足尖,转身进了卫生间,继续修饰她美丽的脸蛋。
我在餐桌前坐下,想起自己没刷牙。也走进卫生间。马羚正在描眉,顺睫毛。我说,要去见谁啊?马羚说,客户。跟着说,你自己吃早餐吧,我跟客户喝早茶去。我说,不是这么小气吧?马羚说,我才不小气呢,忘了问你,你到底有多少个旧相好?我说,不多,也就两三个,包括昨天刚死的那个。马羚说,看你在学院里够老实的,还以为你够清白的,想不到哇。我说,在学院里就跟你不太清白,跟别人还是很清白的。
认真想一想,在学院里,我还真没跟哪个女人鬼混过。就是在离开前给马羚拖下了水。
这个女人说不吃早餐,还真不吃早餐,她把自己修饰得干净漂亮,拎起衣架上的手袋,准备走了。我说,老婆,老公难得献一次殷勤,你就随便吃一点吧?马羚说,行,我喝杯奶。
喝奶的时候,她继续给我上课。她说,江摄。我赶紧应了一声。深怕应迟了她不高兴。马羚说,我的原则是既往不咎,从今以后,你少招蜂惹蝶。我说,报告老婆,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从跟你结婚起,我就只招你惹你。马羚笑了笑,说,是吗?那从离开学院到我们结婚这段时间呢?我想了想,是啊,这段时间是不太干净,至少就给周怡骗上了床,还差点上了洪玫的当。这可不能坦白。我说,这段时间是个空白。马羚说,是吗?我说,想起来了,也不是空白。马羚嗯了一声。我说,跟你睡过几次,不知怎么算?马羚说,好呀,江摄,你等着我回来炮制你。说完她一口把牛奶喝了,把杯子重重地放在餐桌上,昂首阔步走了出去。结果我一整天心神不宁,不知道马羚会如何炮制我。
吃完早餐,我给周怡家里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最后变成了忙音。看来这丫头还是宿醉未醒。顾不上她了,先去上班吧。刚进办公室,小林进来了。他说,恭喜领导,调令下来了。说着把一份文件放在我台面。那是一份任命我为东平海关常务副关长的文件。我的码头办事处主任(副处级)算是做到头了。看到这份文件,我竟然没有太多的惊喜,这尽管是一份平级调动的文件,可它的意义却很深远。从排位看,我从第五一下子跳到第二了,而且俨然要做第一了。小林说,领导,几时给你贺一贺?我说,算了,咱们低调一些,回头找几个兄弟聚一聚就行了。
小林走后,我坐在办公室里发愣。我觉得自己像个催命鬼一样把石留催上了路。她把位子给我空出来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可我心里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下午到东平海关报到。老杨过来了,亲自陪我去上任。开完会已经五点半。冯子兴和我陪老杨一行去迎宾馆吃饭。我估计马羚会过来,果然一到六点半,马羚进来了。服务员在我跟老杨之间加了个座。马羚坐下后,踢了我一脚,我没有避开,也没有反应。搞得她吃了一惊,偷偷看了我好几次。后来她偷偷对我说,干吗呢?闷闷不乐,是不是想着我要炮制你?我说,咱们同事聚餐,你跑来干什么?马羚说,啊,因为这个不高兴呀,活该。
上了白酒,大家都说要贺我,轮着敬我的酒。除了马羚,他们全是我领导,我不好推辞,一杯杯地干,干完了还得回敬他们。菜上到一半,我就醉了。说话语无伦次,站起来就左右摇晃,到后来也不认得马羚是谁了。马羚一看不是个事,就在迎宾馆开了房,让我休息。她交待一个服务员侍候我,自己又下去陪领导,陪到九点钟才把他们送走。晚上马羚没有回家,就在旅馆里陪我,可我一点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她躺在我身边。我摸了摸她,发现她就穿着内裤。我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她的外衣扔在沙发上。马羚给我摸醒了,她在我脸上拍了拍,说,酒劲过了?我还以为你醒不来呢。我说,想我死呀,没门,这辈子呀我绝不会让你做寡妇。马羚说,行,你死了我就殉情,遂你的愿。说完爬起身,刷牙洗脸穿衣服。最后站在我面前,问要不要送我去单位。我说,咱不是新配了司机吗?叫司机来接我。马羚说,是啊,我差点忘了,你高升了呢。那我先走了,江关长。我说,别走呀,我请你喝早茶。马羚说,免了吧。
我搬进了李一良副关长的办公室。这位老同志扶贫回来后去了汕头当监察特派员。按理我该坐石留的办公室,可是她的东西全在里面,而且她还没有入土为安,大家怕不吉利。其实我是很愿意坐在她办公室里,坐她坐过的椅子,睡她睡过的床,每天睹物思人,就算心里不痛快我也愿意。可他们不让我搬进去。他们是为我好。在每一件事上,他们都会想尽办法讨好我。现在连老杨都有些讨好我的味道。昨天开完会,他单独召见我,说老冯快到点了,党组准备把他转成虚职,也就是说准备把东平交给我打理。老杨这么着急告诉我这事,让我觉得这事很不正常。我觉得凭我这身份,老杨是不值得这么做的,那么他是冲着谁呢?除了马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周怡打电话来了。这丫头终于睡醒了,她说,你是不是太急了点,石留的尸骨还未寒呢。我说,关我屁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周怡说,那是,大家都这么说呢。叭的一声把电话挂了。这个电话搞得我一天都没情绪。后来冯子兴召集开会,讨论石留的追悼会,我一句话也不说,他还以为我对他很大意见呢。其实我现在对谁也没有意见,我只是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有关石留追悼会的事,我不想回忆了。我想让那一幕留在心底。当那个曾经鲜活的肉体终于化作一缕青烟时,我竟然没有失声痛哭。马羚还以为我会流一堆马尿呢,她很担心我,陪着我去参加告别仪式,寸步不离。追悼会上,我竟然没有看到周怡,奇怪的是没有看到她我竟然也不吃惊。让我吃惊的是追悼会后吴进来找我了。
吴进在三松堂跟我见面。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桌上放着一个黑布包着的方匣子。我猛然意识到那是石留的骨灰。在石留的追悼会上,当她化成一缕青烟的时候,我猛然想起她给我的遗言,要我把她的骨灰带回家。可我根本就没有资格拿她的骨灰,我算是她什么人啦。她有亲人,有弟弟,有母亲,还有前丈夫和一个名义上的儿子,我算什么呀?所以我把那句话活生生吞进了肚里,对谁也没说。反正我已经负了她一生,也不怕再负她一次。
我拉开椅子,先坐下,才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指着那个匣子说,是石留?吴进说,是她,她给你留了遗言,要你把她带回去。我望着那个灰布蒙着的黑匣子,半天说不出话。我原来还以为她说说就算了,没想到她说到做到。死后也要把我摆上台呀。我说,她家里不是来了人吗?再说,还有你。吴进说,她家里是来了人,可家人也得尊重她的意见呀。我说,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她的遗嘱?吴进说,在里面包着呢。我轻轻拆开那块布,那只黑色的匣子上放着一个黄色的信封。信封没有封口。我拿出石留的遗嘱,飞快地看了一遍。感觉心像给抽空了一样。石留除了要求我把她带回家,还送了我一份礼物。礼物放在她睡房的保险柜里。吴进把房间钥匙给了我。他说,你自己去吧。
我把石留捧在胸前,感觉那个东西冰凉凉的。我说,咱们吃点东西吧?吴进说,行,你要吃什么?我帮你叫。我说,我想喝点酒,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吴进招手叫服务员拿来四支珠啤。把面前的杯子满上,我举起酒杯,对吴进说,多谢你这么多年来对石留的关照。吴进说,你不用谢我,我从来没关照她,是她自己关照自己。我把杯子里的酒喝了,说,以前年轻,心高气傲,多有得罪,你就别放在心上,在石留这件事上,我是要谢你。吴进说,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从没关照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羞于启齿,我跟她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从来就没有夫妻之实,一天也没有过。我说,这不可能。吴进说,我知道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现在更是死无对证。实话跟你说,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除非打她的时候。我说,你打她?你竟然打她?吴进说,是,因为我恨你,也恨她,既然不愿意跟我过日子,为什么要嫁给我,理由只有一个,她心里有你。所以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时,我打了她。从那以后,她就不再踏进家门。再后来,她去了东村海关。我来了东平,我们是真正的有名无实。
我终于明白了石留那句话的含义,她说一切都是拜我所赐。我算是把她害惨了。就像当年洪玫把我害惨了一样。可我接受了几乎所有的女人,她却不愿意接受一个男人。这就是我跟她,也是男人跟女人的巨大差别。
吴进说到伤心处开始泣不成声。我觉得该泣不成声的应该是我,可我竟然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不知道如何劝他,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只能陪他喝酒,一杯又一杯。喝到八支啤酒的时候,吴进站了起来,说,我走了。
我没有站起来送他,我坐着,把剩下的两支酒慢慢喝光。然后我把石留抱了起来,拿着那串钥匙和那封信。我要去石留的睡房,拿她给我的礼物。这辈子我还没收到过石留的礼物呢,她给我的是她的全副身心。
石留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厅很大,有三十几平方,由于放的东西很少,显得空空荡荡的。她显然很少在厅里活动,几张沙发像新买的一样,地面积满了灰尘。我逐一看了三个房间,才确定她的睡房是靠东边带卫生间的那个。房里一个衣柜、一张大床、一张梳妆台,梳妆台旁边放着一只绿色的保险柜。
我在梳妆台上发现了一张石留的相片,装在一个玻璃镜框里。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梳着两条大辫子。那件裙子的布料有些旧,相片也有些黄,估计是八年前的作品。那时她还在读大学呢。她没有笑,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正盯着我。我在她脸上摸了一下,说,你想告诉我什么?来这儿已经八年了,多快呀。
她比我小一岁,我跟她是同月出生的,她初八,我十五。上了初中我们才认识,算起来整整二十年了。
我跪在保险柜前,把钥匙插了进去。拉开保险柜的门,里面有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我摸了出来,拆开红布,里面又有个红木盆子,做得很精致。我吸了口气,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放了三样东西:一支黑色的英雄钢笔、一个天蓝色的发夹、一张红叶书签。书签是大一那年去游香山买来寄给她的,已经十三年了,钢笔是她考上大学那年我送的,已经十四年了,发夹是她来南州那年在北京路买的,也是八年前的事了。这就是我送给她的全部礼物。
我把盒子盖上,用红布包裹盒子的时候,我开始流泪,泪水像断线的珍珠,哗哗直往下掉。我从桌上抓了把纸巾,一边擦泪一边向冲凉房走去。在哗哗的流水中声,我无法抑制接连不断的哽咽。我只好把头埋在水龙头下面,让凉水直冲面门。然后我喘了一大口气,像狼一样嗷叫。
我感觉很累,真累,不光身累,心也累。我把黑匣子捧在怀里,亲了一下。我说,石留,你给我些时间,等我找个好日子,我陪你回家。这些日子,你先在家里呆着,好吗?我会来看你的。
下了楼,我看了下表,三点过一刻。上班要迟到了,可迟不迟到对我来说无所谓,现在谁也不会管我了,包括冯子兴。
三点半到了海关大楼门口,我刚从马路上转进去,一个女人向我的车扑了过来,好在是转弯,车速极慢,我反应也比较快,一脚刹车,一手猛转方向盘。小车戛然而止,那个女人向左门扑了过来,她撑起的双手撞在车门上。我刚想下车查看,那个女人竟然拉开了车门,坐了进来。原来是双儿。我说,是你?你怎么啦?双儿说,快,快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我说,怎么啦?双儿说,别问了,快走呀。我说,要说安全,咱们单位里最安全,大楼里有保安。双儿说,快离开你们单位,求你啦。看她那惊恐的样子,我只好打转方向盘,向马路上开去。
海关越离越远,双儿终于吁了口长气。她说,你怎么才来上班呀,我等你都快急死了。我说,谁知道你在这里等我呀,你又不给我个电话?什么事这么急着要见我?双儿说,有人想杀我。我一听就笑了。双儿说,我知道你不信。我说,大伟一直在找你呢,要是有人敢杀你,大伟还不跟他没完?双儿说,别提大伟,他要是能帮我,我就不来找你了。我说,说说看,谁要杀你?双儿说,不知道。我哈哈笑了,说,你刚才急着要离开海关,难道说你怀疑海关有人要杀你?双儿说,是呀。我说,怀疑谁呀?双儿说,还有谁?你们关长。我说,哇,你啥时候惹出这么个大仇人了?双儿说,你别阴阳怪气的,真的有人要杀我。我说,人家干吗要杀你?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双儿说,还不是因为我妹妹的事。我说,这事呀,大伟正为这事找你呢,已经解决了,公安局会你们一个说法的,你们别再告了。双儿说,现在想不告都不行了,我不告,人家就要杀我。我说,谁要杀你呀?双儿说,给我们钱的那个人,我收了人家的钱。我说,收钱?收谁的钱?双儿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人愿意出钱,那个人说,只要我们把事情闹大,他就给我们钱,他一开口就是二十万。我一告,他就把钱打到了我的账号上。过了半个月,事情闹大了,那人给我发了个短信,说不准私下和解,一定要告到底,跟着又把二十万打到我的账上。他说,只要我坚持告下去,这四十万就归我了,否则杀我和我妹全家。我一看就怕了,而且告的是大伟他们,我不愿意。这时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帮我们家的记者也不帮我们了,那些告公安局的也全都不告了。这时我收到一个信息,是那个人发来的,叫我回家收尸,还说三天内要我的小命。我说,你怎么会怀疑我们关长呢?双儿说,听说你们关长最恨公安局了,他们老在码头门口拦海关放行的货,还在桑拿里抓你们的人。听那个记者说,这回告公安局的人全收了一个人的钱,谁有那么多钱?除了海关关长。我说,都听谁说的,这些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已经把车开到了公安局门口。双儿一看有些紧张,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我说,如果大伟不能保护你,我也不可能保护你,跟我下车吧。
大伟在办公室,看到我和双儿,他先笑了。接着问我从哪儿把双儿给挖出来的。我说,我才没闲心管你们的事呢,她自己找上门的。双儿仍然有些不放心,在我后面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我说,出来吧,大伟真要害你,你也躲不了,你不是说有人想杀你吗?告诉大伟。让他给你做主。双儿说,我怕。大伟有些火了,说,你怕什么?我会把你吃掉?他一步蹿过来,抓住双儿的手,就把她往里拉。双儿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她扭头看着我说,江大哥,你别走。我说,你就放心跟大伟进去吧,真有什么事,我跟大伟算账。大伟把双儿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回头对我说,喝点什么?我说,给我杯茶。
双儿看见我没走,一颗心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坐着。大伟给我和双儿倒了茶,走了出去。一会儿他带了两个同事进来,把双儿带到隔壁去录口供。
我给大伟一支烟,他拿出火机替我点着火。我抽了一口,把烟圈吐出来,说,大伟你瘦了啊。大伟说,不瘦才怪呢,刚把那十几个告状的案子压下去,又出了个毒品大案,好在如期破案,一网打尽,否则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我笑了笑,说,这个毒品案算是帮了你们的大忙,立了这么个大功,以前那些问题算是一笔勾销了。大伟嘿嘿笑着说,要是你做咱们领导,那就真是一笔勾销了。我把最后一口烟抽了,把烟头掐灭,说,对了,求你帮个忙。大伟说,我知道你要求什么,我帮不上你。我说,不要一口回绝,现在案子已经破了,都上了新闻,也没有什么保密可言,你想个办法让我见见洪玫。大伟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事我还真不能做主,得找老马。我说,那行,回头我找老马去。我拿起手提包,站起来告辞。大伟要送我,我拦住他,说,双儿那事你还是上点心,说不定真有人想害她呢。大伟说,这事用得着你交待吗?我跟她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这么折腾一下,四点二十了。我想得回去点个卯,咱毕竟是个关领导,面上的功夫不能省。回到办公室,我在大班椅上坐下,抽了根烟,给自己泡了壶茶。然后给冯子兴打电话,我说,冯关,你有空吗?我过来跟你聊几句。冯子兴说,过来吧,我正好有事跟你商量。听他说话的口气,我不由得好笑,多年前,他会这样跟我讲话吗?看来这官得不停地往上做,官做大了,人的地位就高了,说话的分量就重了,别人跟你说话的口气就软了。
冯子兴正在研究西山度假村的装修问题。这家伙做了两年的关长,搞了好几个基建项目。当官的都喜欢搞基建,所以包工头最喜欢单位换领导,一个领导就可以养活几个包工头。西山度假村是东平海关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已经投进去了几千万,现在还是个毛坯,装修估计要花一两千万。为筹这笔钱,老冯没少跑市政府,前几天市财政终于答应拨款。有了这笔钱,老冯可以好好挥洒一番了。
老冯把文件夹放下,走过来陪我坐在沙发上。以前他可是坐在大班台前,远远对着我讲话的。我观察这些细微的变化,心里既悲哀又快乐。我给老冯让了根烟,老冯自己点着火。他吸了一口,说,毒品案上面还是抓住不放呀。我一听吃了一惊,如果这个案子还得找个领导追究责任,那就非我莫属了。看来得找老杨摸摸底,不行的话得动用总署老关和几个司长的关系。上次北京之行看来没有白跑,马羚那婆娘还真有些远见。
在冯子兴面前我得不动声色,我知道上面才没人想把事情闹大呢,一定是这老东西在兴风作浪。他是惟恐天下不乱呀。我说,毒品案已经破了,海关在协助破案方面也算是立了大功,上面不会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吧?冯子兴说,我原来以为石留死了,这事也该不了了之,哪知道还是有人想看咱们的笑话。冯子兴笑了笑,说,不谈这事了,江关长,我想把基建这摊交给你,你年轻,精力旺盛,我老了,跑不动了,你看如何?我说,基建还是冯关您亲自抓吧,您有经验,我还是搞业务。
按道理,关领导分工是老冯说了算的,关长办公会议不过是走个形式,可我偏不给老冯面子,他处处跟我商量,我偏不给他商量的余地。冯子兴心里肯定不好受,他干笑了两声,说,今天不早了,再议吧。
回到办公室,我给马羚打电话。从老家回来后,她就开始搞一个无纺布的项目,投资两个亿,我经常十天半月见不着她。石留的追悼会她抽空去了,跟我碰了个头,与遗体告别完,她就走了。我要操心的事也多,没事懒得跟她联系,可这事非同小可,除了关系到我的前途,也关系到我们两人的幸福生活。马羚说,老公,你还记得我呀?我笑笑,说,这是什么话?你是恶人先告状呀。马羚说,咱们俩谁恶自有公论,干啥呢?要请我吃饭?我说,吃饭就免了吧,还是直接上床的好,今天不加班吧?马羚说,那还不是你说了算,我是总经理,你是董事长嘛。我说呵呵。马羚说,我十点前回来,你沐浴更衣,再洒点香水,等着我就是了。
接着我给马仁龙打电话,想约他出来聊聊。老马说,不行啦,今天开庆功会,周海涛要过来,省厅也来了人。我说,好家伙,咱们帮你们破了大案,你们庆功,我却给人摆上台。老马说,谁敢把我兄弟摆上台?我说,还有谁呢?老马说,又是冯子兴那老东西呀,双儿那事我还没找他算账呢,行了,这事就交给我了,我来炮制他。我说,咱们单位的事不劳你费心,冯子兴毕竟是我的领导,你别乱来,倒是有件事你得帮我想个办法,我要见见洪玫。老马说,这臭婆娘有什么好见的,她简直是个祸人精。我说,少废话,帮不帮忙?老马说,要说呢,这个案子还多亏了你才破了,你当时要不出面做工作,洪玫未必肯当线人,于公于私,我都该帮你,好吧,我来想办法,你就等着好消息。
我心想有什么好消息,跟洪玫见面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到第三天,我才明白马仁龙说的好消息是啥意思,他把冯子兴给告了。证据就是冯子兴跟张宁鬼混的录像,本来这种东西现在不算什么,尤其是在东平这地方,哪个干部不找个把女人呢?问题是这东西是公安局寄过去的,咱们的纪检部门就得重视了。纪检组长老姚带着监察室、党办、人事处一帮人过来了,把老冯同志叫到纪检监察特派员的房间里,要他交待问题。等他交待完了,老姚说,你把手头上的工作先交给江摄同志,集中精力写检查。
老姚还召集东平海关关领导开了个会,宣布了对冯子兴同志停职检查的决定,同时宣布我主持东平海关的工作。对这两个决定,除了老姚,大家都吃了一惊。老冯搞个把女人,大家是想得到的,这个世上,不偷腥的猫毕竟少嘛。可搞个把女人就把他处分了,这个想不到。把老冯处分了,自然得找个人来接他的班,这个大家想得到,让我来接他的班,大家想不到。不管想不想得到,结果就是这样。老姚开完会,带着人马撤了,饭也不吃,这是他的风格。
好在老姚不在东平吃饭,要是吃饭,我还不能陪他。马仁龙安排我晚上去见洪玫。他安排这个见面担着很大的风险,省厅三令五申不让探视那几个主犯。因为这个案子是三国四地一起破的,还惊动了国际刑警组织,影响很大。
我开车到公安局,改坐马仁龙的车去看守所。见了面马仁龙就说,晚上喝一杯吧,贺贺你。我说,敢情你什么都知道了?马仁龙说,不敢说全知道,冯子兴要倒台的事我是几年前就知道了,你主政东平海关的事是刚知道的。我说,这事我总觉得做得不地道,冯子兴这几年也没做对不住咱的事呀。马仁龙说,他最对不住咱的事就是挡了你的道,你知道咱可是等这一天等了好几年了,不过你小子表现不错,我原来还以为要多等两年呢,咱想报这个仇的心可是由来已久呀。我说,看来你比咱老冯还小人,以后得防着你一点。马仁龙哈哈大笑,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可是走遍天下而皆准的真理呀。我叹了口气,说,下班时看见冯子兴,小车没得坐,又不愿意去挤班车,趁没人的时候,走到马路边叫的士,看着他那个狼狈样,我心里还真有些不忍。马仁龙说,这狗娘养的活该,他早就该有这一天,兄弟你别内疚,冯子兴不是什么好鸟。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张宁去年给人撞死了,我估计是冯子兴干的。还有双儿的妹夫,也是给人撞了,这两笔账我都算在冯子兴头上。这两个人都是在马路边上给人撞死的,据目击者说,肇事车辆都是蓝色的人货车,你说哪有那么巧?我说,张宁不是让你们送回家了吗?马仁龙说,她做这一行的,闲得住吗?我们又不能把她绑起来。我说,老冯是有些人格问题,但还不至于干这种事吧?马仁龙说,要是都像你这样想,天下太平了,我也该失业了。
马仁龙把车开上环城,向西村方向行驶,我这才知道洪玫关在西村看守所。我说,洪玫会不会杀头?马仁龙说,这个得法官说了算。我说,没劲。马仁龙说,我说实话你就不高兴,那咱就说点让你高兴的话吧,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帮她收集一些对她有利的证据,现在人家一口咬定她知道柜子里装的是毒品,她还没办法证明自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你知道吗?这就是说她是个毒品贩子,而不只是给人利用。好在她协助破案立了功,不然的话,枪毙十回都有份。
看守所长站在门口,等马仁龙把车停好,他带我们进去。马仁龙说,我给你五分钟时间,你拣紧要的话说。一个武警带我进了接待室,让我坐在椅子上等着。一会儿我看见一个女人穿着囚衣戴着脚镣手铐走了过来,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洪玫。她瘦了,眼睛显得更大。洪玫看见我,眼睛发亮,她几步蹿了过来,坐在椅子上,双手往玻璃上摸我的手。我让她在玻璃上摸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话筒。洪玫拿起话筒,眼泪开始哗啦啦地流。她说,谢谢你来看我。我说,跟我客气什么。她说,我不是客气,我是真的很感激你,你是入狱以来我惟一见到的亲人。我知道,只有你有办法来看我,我一直在等着你。我说,别哭,我不希望看到你哭,希望你笑,你笑起来就像灿烂的阳光。她说,你别逗我了,我哪有心情笑呀。我说,大家都很关心你,包括马局长,都在帮你想办法,我会给你找个好律师。洪玫说,谢谢你,我的事有没有影响你?我说,没有。可是,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石留死了。洪玫一听惊呆了,半晌才说,怎么死的?我说心脏病。她喃喃说,天啦,石留死了,我等着杀头,这都是怎么啦?然后她嘴里不断地嘟囔,由于她把话筒放下了,我只看见她嘴形变化,听不见她说什么。
离开看守所,马仁龙问我去吃什么。我说,吃不下东西,找个地方喝点粥吧。他就把车开到粥家庄。坐下后,马仁龙不断地张罗吃的,小吃叫了一大堆,粥也叫了三种,还拿了三支啤酒。也不管我喝不喝,先给我倒满一杯,给自己倒满一杯,然后一口把面前那杯喝了,又给自己满上。我把粥吃了,喝了几口茶,酒一口也没沾。马仁龙喝了几瓶酒,就开始胡言乱语。他说,兄弟,想开点,向前看。石留死了,洪玫关了,没关系,你跟她们也该划个句号了,马羚不错,你不能亏了人家。还有周怡,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欺负她的,我搞了个消防器材公司,准备让她老公去当老总。不过你得劝劝周怡,得给人家一个机会。
我拿起一张纸巾擦嘴,擦完了我说,马局,你慢慢吃,我先走了。马仁龙说,干什么去?我还没吃完呢。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我说,我得去看看石留了,我有好几天没去看她了。马仁龙把手松了,说,神经病,你非把自己搞疯不可。停停又说,就算去看石留,等我吃完了送你去。我说,不用,你吃你的,我打的。
打的到公安局大院拿了车。我把车开到石留楼下。我决定送她回家了,明天一定是个好日子,我陪石留回家去。回来之后我得办两件事,第一,要把周怡作为处级后备干部报上去,她的家庭问题我解决不了,她的待遇问题我可以解决;第二,要劝马羚放弃进出口贸易,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就是不能报关。可回家之前,我得带石留去一个地方。
我开了保险柜,把石留抱了出来,抱在怀里。我说,对不起,好几天没来看你了,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明天就陪你回家。
先陪你看看你的房间,这是你真正意义上的家呢。看看,全是你以前住时那样子,什么都没变,我每周都来打扫。还满意吧?现在跟我下楼,我们去海边。现在十点多,不到十一点,还记得吗?那些日子的这个时间,我们一般都在海边的礁石上。
我把石留放在前排座位上,面向前方。路上车辆不多,行人也很少。海边的情侣路上,每隔几米就有一对情人相拥相偎。我把车窗打开,让凉风扑面吹来。
找我们以前坐过的那块礁石可不容易,世易时移,很多场景变了。我开着车兜了两圈,才发现有个地方似曾相识。可是那块石头上坐着一对恋人,我不忍心打搅他们,就坐在车里等着。等到十二点半,那两个人终于站了起来,下了礁石,顺着沙滩向西走去。
海边已经很少人了,我把石留抱在怀里,爬到礁石上坐下。我说,石留,这就是我们经常面对的那个大海,看海面多蓝,海浪多大,海风的味道真是好呀。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度过了。
我突然想起了海子那首著名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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