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后,我一直在家闲着,开始觉得很有意思,后来觉得很无意思。有一天海关学院的杨福承院长来找我,问我还愿不愿意教书。我说你饶了我吧。过几天老头子又来,跟着来的还有政治部主任。老头子说,公文老师得了血癌,估计回不来了,单位里就你学位高,著述多,这个担子你还得接下来。我看他一嘴白胡子,两鬓苍苍,三番两次来找我,于心不忍。其次我怕领导,政治部主任是副厅级,也算是个大官,只要我还没离开单位,譬如还占着单位的房子,他就能管我。杨院长也是副厅级,也算个大官,不过他管不着我,我们不是一个单位。主任说,只要你答应去学院教书,我就给你评教授,再分你一套房。这两个条件很优惠。我说起来也住了一套房,但那不是我的,谁都可以鸠占雀巢。还有职称,这鸟玩意儿可没让我受气。如今一口气给解决了。最关键的还是我囊中羞涩,眼看就要断顿了。我老爸还一个劲要我给家里寄钱,给老弟买拖拉机。这期间我跑了几家单位,电视台、报社,人家都把我往外推,我手里的几本专著他们看都不看。有个人还说,得了吧,十万元出五本,我知道你有钱。说得难听一点,我走进了死胡同了。可就这么答应下来未免太便宜领导,我装模作样深思了一阵,说,承蒙领导看得起,这么给我面子,我如果还不答应就不像个人,可我还有个要求。这时主任的脸开始泛青,我知道他对我没什么好感,如果不是院长求到他,他才不会屈尊来我宿舍呢。我也不想一辈子看着他吃饭。杨院长神色还好,他一双老眼盯着我,忧心如焚。他是怕我找借口。
我知道学院人才断层严重,稍有点能耐的都下了海,办了几十年的一个学校眼看着要在他手里散伙,要步海关学校的后尘。老头子怕做千古罪人。我说,教书我不在行,我在中专教了几年,大家都对我有看法。学院的要求更高,我未必能胜任,我先教着,教不好你就炒了我,千万别给我面子。这话把主任气得够呛,他面色铁青,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好在没两年他就退了,否则这辈子有我受的。
我亲自送杨院长出门,扶他上了车,还帮他扣好安全带。我说,看到杨院长您就想起我老爸,我老爸也像你这么大年纪,他在家休息,你还得干革命工作。您老好好保重。我老爸的确在家休息,他现在百病缠身,什么也干不了。他想来我这儿监视我,可一上路就喘得像一部烂发动机,只好算了。
我很久没回家,想回去看看。杨院长知道了赶紧给我电话,他说,你先来报到,回头我给你假。我说,我要尽孝,你不让,我教不好书你可别怪我。老先生说,是两码事。他让司机来接我,自己站在门口等,我一到就有几个人争着拎行李,老先生自己是没力,否则他会亲自拎。看着我的行李都搬下了车,杨院长才舒了口气,我看着他的腰板慢慢挺起来了。我一介书生,也就一个研究生毕业,他这么看重我让我很感动。不过从另一方面讲,这表明学院气数将尽,就像三国演义里讲的,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我在教研室等院长。他说带几个人来见面。教研室很大,空空荡荡的,一面墙是书,有成千册,另三面墙挂着些字画,字写得好,龙筋凤骨的,内容就一般,尽是要人上进的,又不好好讲,尽喊口号。教研室的整体感觉就像一个空架子,没血没肉。
校长让我见了几个人,都是教研室主任,其中有个老同志看起来比院长还老,有个女同志看起来比我还小。我把那女同志看了几眼,心想她大概是教外语的,否则做不到教研室主任。这年头除了教外语的年青,教什么的都显老。听院长介绍,她果然就是教英语的,我还记住了她的名字,叫马羚。这名字不好,不如叫羚子。我这么一琢磨,院长已经把大家介绍完了,轮到我,我自我介绍,说我是混世魔王,三十大几了,还在混。大家都笑,笑完了大家还搓手。就马羚没搓。马羚说,江主任,听说你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希望有机会请教。我说,不敢,很高兴跟你切磋武艺。这时我才觉得不对劲,院长带六个主任来见我,马羚还叫我主任,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院长,你不是要我做官吧,你千万别难为我。院长笑着说,你要官我还没权封呢,公文课就你一个教师,你不做教研室主任就只好我来做了。我说,这敢情好,有会您开,有课我上。几位老先生都对我侧目,就马羚偷笑。杨院长涵养好,也有点虚气上浮。他说,散了,大家忙去。
晚上杨院长请我吃饭。他说去家里吃顿便饭。怕我对着两个老人太闷,叫马羚作陪。这主意不错。我下午还跟马羚说,羚子,找时间聊聊。她说,行啊,你定时间。那时老教授们才步出教研室,听到我们的对话一个个都止步不前。只有杨院长还放得开,他笑着对大家说,现在是年青人的世界呀。
马羚穿了件吊带裙,上身是件蓝恤衫。那裙子我不喜欢,尽管颜色还不错,远看像一枝紫萝兰。我觉得女人就该穿连衣裙,或者套裙,总之别把男人的带子、裤子搞到身上,男不男女不女的,看着不舒服。当然女人要穿什么衣服不关我事,我如果跟她不熟就不看她,如果跟她关系很密切,我就鼓动她把难看的衣服拔下来。
院长问我们喝什么酒,他说菜不好,酒好,想喝什么都行。说完叫我去挑。我粗粗看了一下,酒柜里摆了几十种酒,洋酒居多,好几种我还是第一次见。我看得眼花缭乱,也不知该拣什么牌子的。我说,喝点红酒吧,养颜,舒筋活血。院长夫人说,好,喝红酒。我给大家满上酒,又拿起筷子,给夫人和马羚各夹了条鸡腿。夫人马上赞我说,老头子刚才还抱怨现在的年青人管不住嘴,整天信口开河,没点分寸,我看小江你很细心,处事得当,不容易呀。这句话真让我无地自容。我说,惭愧。赶紧喝了口酒,以遮掩面上的颜色。马羚说,夫人别赞他,他是狐狸的尾巴,深藏不露。现在的年青人有几个是讲道理的,除了我。这人还真大言不惭,她说着就把那块鸡腿啃光了。尽管吃相还算斯文,也未免太快了。看人家老太婆多斯文,一只鸡腿啃了半天,散席时还剩半截,末了大概由院长啃光了。
我在研究前任的教案。这人教了几十年的公文课,据说他把教材背得滚瓜烂熟,每一段话都能拿几万字来诠释。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案上就有一份材料,是总结请示结尾的写法,有十类,三十六种,几百个写法,真让我叹为观止。研究教案也是院长布置的任务。他说学院的公文课有个好的传统,不能丢。据说海关系统的公文写作有三个派别,其中学院就是南派。这简直像哲学一样深奥,我对哲学从来都是敬而远之,如今我对公文也得远而敬之。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能教点公文,看了前任的教案后简直就不知怎么教书了。我一急之下就去敲院长的门。院长开了门,我站在厅里才看见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了。老头子已睡得迷迷糊糊,他爬起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按南派的教法,这课没法教了。院长说,什么南派北派,又不是在武馆。我只好慢慢解释。老头子说,我吃了两片安眠药,刚睡着,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你不习惯人家的教法,就按自己的教嘛。我说,看了人家的教法,我连自己该怎么教都忘了。明天的课我不能上,你叫人往后挪挪。院长说,胡闹,瞎胡闹。
回到教研室,我很后悔深夜去打搅院长老人家。老同志睡着觉不容易,不像我们年青人,闹到三四点第二天还有精神。老头子那么关照我,给我一碗安稳饭吃,我还那么不体谅他,简直不是人。我把前任的教案扔到垃圾柜里,发誓不再碰它。然后我把教材的第一二章看了一遍,准备明天照本宣科。那时已是凌晨两点,我肚子饿了,想出去找点东西吃。路过教师宿舍,看见马羚的房间亮着灯。我跑去按她的门铃。马羚在话筒里说,谁呀?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她的声音很沙哑,像得了重感冒。我说,想去宵夜不?她说,都什么时候了,你是不是有毛病?说完把话筒挂了。我好心请她宵夜,竟给她说成有毛病的人,真让我窝火。
学院门口有个小食档,我刚找个台子坐下,档主就从房间走出来。这人四十来岁,有点含背,我刚来时他还帮我拎过行李。档主说,江老师,吃点什么?我点了三根油条,一碗柴鱼花生粥。吃完了赶紧往宿舍赶,夜深了,我好歹得迷糊几分钟。
第二天一大早,马羚在我门口大叫大嚷,问我想晨练不。我爬起身一看才六点钟,马上又钻回被窝里。马羚在门口嚷嚷一阵,估计把我闹醒了才咚咚跑开。跑开时还说,你扰我深梦,我扰你清梦。这丫头开着灯睡觉,真不是个好习惯。往大了说,这是浪费国家资源,往小了说,它让男人浮想联翩。譬如像我这种本来就花心的男人看到这种情况难免会有些小动作。如果因此发生了什么事总不能让我负全责吧。我这样想着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可我还是在床上赖了大半个钟头。然后我起床喝了杯牛奶,夹着讲义出了门。
马羚不知在哪儿跑了几圈,这会儿正香汗直流,在草坪上踢腿。她穿了身网球运动服,雪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她一踢腿就把花内裤扬到我眼里,害得我两眼发直,路也不记得走了。
我给一帮老顽童上课,他们都一把年纪了,有个一官半职,但学历还没有他们的孙子高。政治部主任看到这么些人居然做了他的部下,脸上无光,就让他们把手里的事放一放,把课本再拿起来。他这么一仁慈,可把我给害惨了,我堂堂一个大学讲师还得给这帮小学生讲字词句,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看了一晚的公文写作,刚讲了个头,底下就叫起来了。他们说,老师,别讲篇章结构了,讲点字词句吧,我们连句都不会造呢。这是什么世界!我一急就不知怎么讲课了,满眼尽是马羚的花内裤。就这么一念之差,我就把花内裤写在黑板上。有个学生比我还不正经,他说,老师,花内裤怎么划分层次?我在花内裤下写了几十个词组,这次课讲了两个小时,题目就叫做花内裤。
晚饭时,有几个学生来找我,生拉硬扯把我拉进一辆皇冠30里,然后,前面两辆越野车开道,后面一部本田殿后,一阵风开到了大镇。吃饭,饭后卡拉OK,接着桑拿。这叫一条龙服务。他们说,学院这么多教师,就我跟他们合得来。因为我直接,一竿子就戳到了关键部位。席间他们讲了很多笑话,有的笑话很有意思,有的笑话很没意思,但所有笑话都有一个特点,用北话讲,咸湿。譬如有个脑筋急转弯的笑话,说是两只乌龟结婚,去度蜜月,三天后公乌龟独自回来了,母乌龟没有回来。这是怎么回事呢?急转弯的答案是,那会儿母乌龟还四脚朝天躺在老地方,因为没人给她翻身。这个笑话显然违反常理,乌龟怎么做爱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像人类,要把女人掀翻在地。
那天是我第一次去桑拿。我对淋浴房的水龙头特别有好感。这种设计真是妙极了,每人一个小间,不像北京的大澡堂,免不了肌肤相亲,还有人跟你争水龙头。而且出水量大,淋起来特爽。干蒸和湿蒸也特别舒服,我在里面蒸到快断气了才跑出来跳进冷水池中浸,浸完了又蒸,乐此不疲。结果他们在房间按摩了一个钟,我还在蒸气浴,为我服务的小姐等得不耐烦了,叫部长把我请了上去。按摩小姐是四川人,手劲特大,按得我的肌肉生疼,她还说我的肌肉太结实,不用力按不出效果。这人的职业道德还真不错,我对她有好感,就跟她聊天。问她干吗要做这一行,她说家里穷。我说家里穷的人多了,也不见得都做这一行。她说人家愿意继续受穷,她可不愿穷一生一世。她做了一年多,我问她赚了多少钱,她说也就十来万。好家伙,比我打十年政府工还强。她后悔出来太晚,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该回去结婚了,早知道外面的钱这么好挣,十七八岁就该出来。她笑起来有点像一个电影明星,只是她的笑容复杂一点而已。我有点口渴,让她叫了杯茶,她自己要了杯可乐。喝着可乐,她一只手仍不忘抓住我的手掌按摩,看来她是得了职业病。
账是一个叫黑子的人结的,他是货管科长。上车后他问我给了小姐多少小费,我说她让我签两百,没给现金。大家于是哄然大笑。有人问我有没有推油,有没有打飞机,跟着大笑,笑得我一头雾水。原来除了按摩还有诸多服务,有些小姐你让干什么都行,当然条件是要给钱。黑子以为我是色中饿鬼,免不了也要干些罪恶勾当。他问我是想替我结清这笔风流债,免得我一个穷教书的还得出嫖资。我固然跟一些女人搞得不三不四不清不楚,但还没有在这种场合风流的习惯。大家都说,原来江老师是叶公好龙。佩服!佩服!
有一天晚上,马羚来找我。那时我正抓住门框引体向上,我近来感到体力不支,爬个楼梯就喘气。马羚穿了件粉红色的睡裙,站在我宿舍门口,看着我。我说,有事吗?她说,找你帮忙办件事。我说,什么事?尽管说。她说搬件东西。我拿毛巾擦了把汗,跟着她走。前面已经说过,马羚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浪费国家资源,现在天还没黑透,她那儿已经灯火通明。她住在三楼,又是个女同志,要搬个东西上下的确不容易。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乐于助人。我尽管力气不大,但块头不小,大家有什么重活粗活都喜欢差遣我,可我干了这么多年的重活粗活也没把个力气练出来,这是个什么道理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这是我第一次到马羚的房间,她住了个一房一厅,厅里空荡荡的,就一台彩电,一张沙发。我问马羚要搬什么,她往房里一努嘴。我走过去一看,床上坐着个大男人。敢情是叫我来搬人啦。那男人块头不大,大概就一米六八,理了个小平头。见到我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说,来了啦,你。我一直以为马羚是孤家寡人,没想到她还金屋藏娇。我看那人不怎么样,也就个小平头,配马羚还差点。我对马羚说,搬什么呢?马羚一对凤眼已经瞪得滚圆,看那样子不像瞪我。那男人从我身边挤了出来,对马羚说,我走了。那人走后马羚不住叹息,她说那人是她老公,离了大半年了,还三天两头来找她,真是烦死人。我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哇。
我在马羚的房间看电视,喝啤酒。我觉得帮她搬完东西即刻走人也不太适合。她的电视机也不算太大,大概是房间小的缘故,看起来不舒服,但我还是把一部故事片看完了,期间我们也聊了些闲天,当然不是聊她前夫。临走我对马羚说,以后要搬东西尽管叫我。有关搬东西的事就是这样的。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后来还有点小插曲。由于我帮马羚搬过东西,她对我心存感激,对我日渐友好,譬如在饭堂打饭,她老往我身边靠,或者把我往她身边拉,在北京这就叫夹塞。打完饭她就和我坐在一起,特别热情地为我介绍进进出出的就餐者的历史。有时她会突然嫌饭堂人多眼杂,生拉硬扯着要我去她宿舍,一边吃饭一边看三级片。
前面已经说过,马羚有晨练的习惯,她每次晨练路过我窗口都要大声聒噪,目的就是不让我睡懒觉。同时也起到吊嗓子的作用,她晚上没事时会去歌厅卖唱,当然这事只有我知道。这是个不好的习惯,她大声聒噪的时候,我听到了,别人也能听到,时间一久,别人都觉得她有问题,同时也觉得我有问题,加起来就是我俩有问题。最看不惯的要数教国际贸易的老竽头。老竽头姓胡,别人都叫他胡老师或者老胡,马羚叫他老竽头,我也跟着叫。马羚有个理论,说人吃什么就长得像什么。西欧人爱吃肉,长得就像肉,韩国人爱吃咸菜,长得就像咸菜,老竽头年轻时没东西吃,尽吃竽头,所以长得像竽头。老竽头原来对我很友善,见到我就打招呼,还很善意地笑,他的笑很富态,让人激动。后来他不仅不对我善意地笑,甚至不打招呼,这就是说他觉得我有问题了,而这问题肯定与马羚有关。马羚的前夫后来又来缠她,她就搬我来吓他,这招还颇见效,一吓一个准。我这人实际上就块头大,真要打起架来,别说马羚的前夫,马羚我也未必打得赢。
马羚这一招用起来倒是很顺手,就是把我给拉进了烂泥坑。她前夫给她吓了几回,就对我怀恨在心,后来干脆跑到政治部告我,说我是第三者,破坏他的家庭幸福。他说老早就怀疑有第三者插足,只是一直苦无证据,这回略施小计就把奸夫给引出来了。我到学院才几个星期,就因为这事搞得大家都对我侧目。院长还叫我去他办公室,要我解释。我说这真是冤枉,就算我勾引马羚,也是她离婚在前,我勾引在后。何况勾引二字从何说起。院长说,实际情况我知道,我是担心你,人言可畏呀,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无辜,不知道的人还不是以讹传讹?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戒之。慎之。院长老夫子一席话说得我满头火起,可他又不是入我的罪,他只是劝我,叫我还无从发火。
我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撞上了马羚,她风风火火地往楼上跑,说是要找院长为我申冤。我一把拉住她,对她说,这事不能太认真,你不解释人家信一分,你一解释人家就信七分了,你再解释人家就信全了。马羚说,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后来我带马羚去咖啡馆喝咖啡,我对她说,我们不能显得太生分,否则别人还以为我们心中有鬼。说着我就往她身边靠了靠,她身上的味道还不错。这一点我有经验,女人如果长得好看,身上的味道也会很好闻,如果长得不好看,身上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儿去。马羚说,我知道,有人看不惯我们来往太密。她还说,让你白背一个通奸的名声,真不好意思。我说,不紧要,我不怕坏名声,我就怕坏事,阶级敌人想把我们分开,我们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马羚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从咖啡馆出来,碰上了几个学生。他们在路上拦住我,说是要请教几个问题,等马羚走远了,他们就问我几时吃喜糖。我问都听到什么了。黑子说,有人向院长检举你,说你对马老师有好感,故意制造舆论,搞得满院风雨。院长听了很恼火,把那人骂了一顿,还说,你们两个都是自由身,要谈恋爱也是合情合理的,只要你们按正常程序办事,他还愿意做证婚人呢。院长都发话了,你还想赖喜糖?这个讲法倒是闻所未闻,只可惜马羚没能亲耳听到。学院也算是个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没想到闲话这么多,像个大杂院。真想不到。黑子死活不愿意出卖讲我闲话的人,他怕考试不及格。我估计就是老竽头,就他跟我不对劲,这学期也就他的国际贸易还没考完。我甚至怀疑马羚前夫去政治部告状也是老竽头的主意,证据就是他一早不去告我,非要拖到我跟老竽头不对劲了才去告。
我跟洪玫同居时,她老拿纸牌跟我算命,说我身边有小人。我身边的小人就是军伐,我已经离他远远的,他想害我也害不了啦。如果说还有小人那就是洪玫,这小妇人三天两头跟我闹别扭。后来我才知道她不跟我结婚是怕我要孩子,她一口气生了两孩子,又不想自己带,因为太辛苦,给别人带,她还内疚。她可不想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这臭婆娘,我几时说过要孩子,我可不想克隆一个我出来。可小妇人就是不相信,她就是不相信我会断子绝孙。她还说如果我真的这么凄惨,她豁出命来也要给我留个种。她这样一讲我倒怕了,我要是跟她一直同居下去,她迟早会给我弄个孩子出来。我们用的避孕套都是她提供的,难保有一天她不会拿针头钻孔。我不是不喜欢孩子,我只是不想让他像我一样四处飘泊,看人脸色。这样一想我就找了个因由跟洪玫散了,临别她还跟我玩猫哭老鼠的游戏,还说一定要到南州宿舍找我。我在宿舍呆了三个月,鬼影也没见着一个。我于是得出结论,就是女人最靠不住,她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你千万不要太认真。
我在学院呆了三个月,渐渐觉得洪玫的纸牌还真像那么回事。我身边还真有小人。一开始我觉得政治部主任是个小人,他说话不算数,说好了给我一套房,临了又不兑现,还说单身汉拿房没先例,等我结婚了一定分房。这不是跟我玩时间游戏吗?我根本就没打算结婚,就算我过两年结婚,他也早退了,下一任才不会兑现他的话呢。谁有那么傻。后来我觉得杨院长也像小人,他说话办事跟政治部主任如出一辙。我倒不是要找他拿房,我只是觉得领导就应该说话算数,我要他给我一个说法。当初讲好房子职称一起解决,如今就给我解决职称,把房子给我拉下了。害得我还住一个单间,面积还没有马羚的大,厕所也没有,方便时要出门左转三米,再下五级楼梯,尽管那厕所也就我一个人用,毕竟不方便。
杨院长说,房子是主任答应的,他不给我也没办法,但我可以给你,条件是你得在学院服务。这不是又在拿我开涮吗?我才不想教一辈子书呢,这个破书有个鬼教头。杨院长语重心长地说,小江你还年青,要知足常乐,如今你拿一份工资,还拿一份授课费,大家对此意见大着呢,有几个人天天来找我,说一样的教书,为什么待遇不同?要我给说法。我说你关系还没过来,工资是拿原单位的,学院把你当专职教师用,也就给个授课费,占便宜的还是学院呢。可大家不这么看啦,大家都说,钱都是共产党给的,大家都一样干活,你干的还不比别人多,凭什么多拿?我好说歹说把这件事压下去,还规定以后不准拿这件事针对你。我这个院长不好当呀,一碗水端不平,以后说话就没人听啦。
老头子说完就叹气,还说就等着退休,把担子卸下来,找个地方跟老婆子种树去。这样一来我就不好再找他要说法了,我就帮老头子出主意,叫他把所有任课老师都派到各地海关,再借回来,这样福利问题就不愁了。老头子说,你这是给我添乱啦。
关于我的关系问题,杨院长也找我聊过几次。他叫我把关系调过来,免得大家讲闲话,大家都说我拿学院过渡,一有机会就会跳到货管现场。我老不调关系就是证据,现在我跟货管的同志打得火热就是旁证。这一点还给大家说中了,我就是不想教书,我看学院里也没几个人愿意教书,他们之所以呆着不走是找不到出路。还有一点,我不调关系就可以跟杨院长讨价还价,万一他退了新院长对我不恭我还可以走人。我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可这样一来我也失去了很多机会,譬如说出国,开学术会议,杨院长就不让我参加,可他每次开会讨论都把我的名单报上去,一方面显示他是很想让我去,但院长办公会议通不过,他一条胳膊搬不过那么多大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好让我心存感激。另一方面,我跟别人竞争,最终还是让别人去了,那个人会觉得机会难得,对学院只会感激涕零,对院长就会唯马首是瞻。院长搞这一手很有一套,每次有出国机会,他就会找我,对我说已把我报上去了,但每次我都没去成。害得我白做了几回出国梦。那个终于出了国的人杨院长可能也会藏一手露一手的,让人家只会有感激的心而无怨恨之意。当然这些都不是我坐在教研室凭空想出来的,是马羚告诉我的,她兼了个院长助理,经常陪院长喝酒。院长喝醉了什么都讲。她对我什么都说。
我常和马羚做运动。当然不是床上运动,我们打网球。她老穿白色的网球套裙,胳膊大腿全露在外面,双乳还耸得老高,害得我的眼神老往她身上走,把网球打飞了。我的网球本来打得很好,跟她打就老出不了水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完网球我们就去游泳,她着上泳装又露了三分,可惜我眼神不好,游水又不能戴眼镜,往往要凑到她跟前才得以一饱眼福。游完水我们去小餐厅吃饭,边吃边聊,有时聊到深夜还赖着不走。真是比夫妻还像夫妻。这样一来又有人说闲话了,杨院长也看不过眼,他又不好明说,就问我有没有对象,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吧,他说,你是乡下的吧?乡下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还很深啦。我就用那句古话对他,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还有一句话,叫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杨院长没有办法,就叫我以事业为重,以前途为重,多做有益心身健康的事,但他又不能说我和马羚的运动无益心身健康。
老竽头,也就是老胡,人实际上不坏,如果他不跟我作对,我甚至觉得他是个好老头。他走起路来很斯文,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为人也很友善。他总在口袋里装几粒糖,碰上小朋友就散,小孩子爱吃甜食,拿到糖就叫阿公,叫得他眉开眼笑。后来马羚告诉我,说老竽头想孙女想得头都白了,原来他女儿有心脏病,不敢要孩子。就是这样,他女儿还三天两头进医院。听她这样一讲,我对老竽头很同情,觉得不该跟他作对。下次见到他,我就主动跟他打招呼,可他对我似乎成见很深,对我不理不睬。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下次见面又跟他打招呼,他仍是不理不睬。这样搞了几次,我再打招呼就觉得手抬不起,笑起来面皮生疼。这情景就像马羚见了他女婿。
老竽头的女婿是学院的门卫。马羚跟门卫也是成见很深,见了面睬也不睬。门卫偏想跟她修好,见了她就笑,但又笑得不自然,给人皮笑肉不笑的感觉,马羚愈发生气。以后见到他就绕道走。这事说起来马羚也有责任。她有个开灯睡觉的习惯,门卫夜巡,看到家家关灯,就马羚的房间夜夜灯火,很是心疼国家资源。这人是乡下出来的,从小就受穷,后来倒插门给老竽头家做女婿,仍然穷,一分钱掰做两分用。他不能跟马羚讲节约用电的道理,也不能跑到马羚的房间帮她关灯。后来他想了个办法,就是关总闸。关总闸对马羚没什么影响,她睡着了也不用开灯,早上醒来看到灯熄了,以为是断了电。可楼上住了老人小孩,有人有夜尿的习惯,半夜起来开不了灯,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三次四次就有点恼火,有人给电力局打电话,质问为什么。电力局大喊冤枉。再一查,就把门卫给查出来了。门卫只好把马羚给抖出来。大家于是骂门卫,说怎么着也不能拉总闸呀!门卫很老实,说,改,一定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回头又去找马羚。马羚就很不老实,她说开灯睡觉是她的人权,她自己交电费,谁管得了。
大家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说,你爱拿灯照着你是你的事,大家的确管不了,但如果关了灯对国家对集体对你个人都有好处,这么点小事你何乐而不为呢?马羚说,你神经病啦,你以为我不想关?我睡着了怎么关?有人说,你不能在睡前关吗?马羚说,关了灯我还睡不着呢,我就得开着灯才能入睡,你们总不能让我为省几度电戕害我自己的身体吧?有人说,那你赶紧找个老公呀,让他替你关灯。马羚说,就是嫁了人才养成这毛病,我老公跟我做爱还非开灯不可,不开灯他那东西还没法硬起来。那些个老头老太婆听到这里差点都晕倒,赶紧拉着儿孙往家里撤。有关马羚跟门卫的过节就是这样。关于其真实性我问过马羚,她说胡说八道。看来有人添油加醋,但基本情节应该不会太离谱。
老竽头闹了个心力衰竭,住院了。他女儿心脏有病,没可能陪护他,他女婿要尽忠职守,也不能天天陪他,学院就把陪护的任务分派给年青的教师。我尽管老大不小了,也还是年青人,而且还没家庭拖累,院长说该多陪陪。对这项差事我倒没什么,尽管老竽头一直不怎么睬我,我还是愿意为他提供服务,借此机会也许能改善我们的睦邻友好关系,问题是马羚又插一腿。我去陪的时候她也要跟着去,理由是她去陪的时候我也得跟着去。因为最近医院里环境极为恶劣,报上前几天发了条消息,说有个流氓翻墙进了某医院,把陪床的母亲和生病的女儿都给强xx了。
马羚尽管不是黄花闺女,但也不愿给人强xx。我对她说,你不用去陪了,你那份我包了。她还不干。她说,我可不想欠你人情,人情债不好还啦。无论是我陪她还是她陪我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老竽头见不得我跟马羚在一起。他一见到我跟马羚双双对对心里就犯堵,要么心跳得像跑马,要么就一点动静也没有。吓得我们半死。
后来老竽头还真发病了,深更半夜忙得医生护士跳脚。杨院长只好把我们撤了。为这事我还骂了马羚一顿,因为守一天有五十块钱补助,我本来有望拿到五百块钱呢。陪老竽头也不辛苦,在他旁边放张床,困了就睡,他又不是大小便失禁,只不过心脏有点问题而已,最多哼哼几声,发病了就叫医生,轻松得很。晚上守了夜,白天还可以不坐班,这种差事一年也轮不到几回,如今都给马羚这婆娘给搅黄了。我跟老竽头的正常邦交关系也没法恢复。我这样一讲,马羚觉得还是欠了我一个老大的人情。她说,先记在账上,以后有机会还你。
我和马羚的关系发展到这个程度,居然还没有抱在一起乱啃,这很让我吃惊。要在过去我早抱住女人啃了。说句老实话,有时我还真想抱她一抱,但也只是想而已。这使我觉得人也会变,如果在中专学校,有好多事我会沉不住气,但在学院我就把气沉住了,这说明学院还是一个好地方,至少比中专学校好。这还说明人的素质跟环境有很大的关系,譬如北京的大街很干净,我就不好意思随地吐痰,南州街头就没那么干净,我趁人不注意就会吐一口。在学院里也看不到有人挨饿,大家都是公费求学,吃国家的。学生都是地方一霸,呼风唤雨。学院的福利还指望他们呢。关于这个问题杨院长也是大会小会不时提起,目的是告诫老师不要得罪了财神。
我的课差不多要上完了,杨院长来找我,拿考试的事对我旁敲侧击。他以为我初来乍到,不懂学院的规矩,怕我一不小心坏了大事。其实我早在中专学校时就已对学生网开一面。院长谈完了没几天,黑子来找我,他是班长。他也不谈考试的事,说辛苦了半年,要请我去深圳度个假。深圳我去过,不想再去,我说要去去海南岛。黑子说,海南岛不远,还可以再往南边去。那就是新马泰了。新马泰我不去,要去也不是我说了算,出国要单位批,批不下来事小,坏了我的名声。我一个普通干部,有什么资格公费旅游,还不是让人讲闲话。黑子说,不用你操心,你就等着拿机票。这又让我吓了一跳,难怪学院那么多出国机会,老师一个个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敢情都是学生进贡的呀。我对黑子说,胡老师的课还没上完,他人却躺在医院里,你们有没有派人去看看?黑子说,有,胡老师的事我们包下了,你不用操心,我们就盼着他快点好,我们还等着他打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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