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米薇带去见李论的路上,米薇像只蛐蛐,在我的耳边聒噪。出租车虽然向着城内行驶,但米薇并不知道山本酒楼在什么地方,李论又是什么人。
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山本酒楼在哪里,但我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只有有权的男人和漂亮的女孩才能去。
米薇还不满意,非要问个明白。我说:“不过我没有权,可我的朋友李论有权。而你是个很漂亮的女孩,这连大学里的小孩都知道。”
米薇说:“学校里有很多漂亮的女同学,为什么只带我去?”
我说:“因为我只看好你。”
“我明白了,因为我很随便,”米薇说,她扭过脸去,用手擦了一下车窗玻璃上渗进的雨水,“因为我在学校谈情说爱……不,是男女关系出了名的。”
我哑口,一下子想不出妥帖的话。我看着米薇,想看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是不是生气了?她的眼睛有阴云吗?她的嘴是不是噘着?可我现在只看见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是金色的短发,街市上正时髦的一种,但在大学里却独一无二。
米薇是东西大学比较独特的学生,这是毫无疑问的。她至少和曼得拉上过床,这是我亲眼所见也是米薇承认了的。
曼得拉是我的学生,他不远万里,从非洲来到中国,拜我为师。
元旦的早上,我去留学生宿舍看望曼得拉,祝他新年快乐。
我发现米薇躺在曼得拉的床上。
那时候她已经留着这样一种头发,蓬松活泛,像沙滩上的水母,露在被子的外面。她的脸开始被头发埋着,不愿让我见到。后来我说曼得拉,待会儿校领导还要来看你,我只不过是打前站。她的头突然转动,像地球仪从西半球转到东半球,我这才看见是米薇的脸。
米薇的脸是东西大学最出众的脸,是公认的美貌,像一幅名画。但现在这幅名画被一个叫曼得拉的黑人留学生据为己有,藏在自己的宿舍里。这是犯众怒的事情,如果被校方和更多的人知道的话。
米薇脸向着我,对我微笑。我还以微笑。我看着屋子里七零八落的衬衫、乳罩、腰带、裤衩和鞋袜,说:“我这就出去。”
我前脚走,曼得拉后脚跟了出来,只穿着裤衩、披着衬衫。
“中国有句俗语,‘家丑不可外扬’,”曼得拉在走廊拉住我说,“你是我的导师,相信你是不会把你学生的事情讲出去的。”
我说:“放心吧,我不会。不过,你得叫米薇赶快走,待会儿校领导真的要来。”
曼得拉应声回了宿舍。
五分钟后,我在留学生楼的门外看见了匆忙走出的米薇。她看见我,没打招呼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想我一定是把米薇得罪了,可是我又想我得罪她什么了?我事先并不知道她和留学生有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我根本没有要把这事张扬的打算。正这么想,米薇回转身,走到我的面前。
“彰文联老师,”她说,“你其实应该为你的学生感到自豪,因为能和我米薇上床的男人,是你的学生。曼得拉是用花言巧语把我诱上床的,并且使用的全是中文。这可有你的功劳,你教导有方。不过,我是自愿的。”米薇说完便是一笑,那笑怎样看都像一只旋涡。
那旋涡又出现了,米薇的脸转了过来。我以笑相迎,我想接下来不管米薇说什么,我都笑着。
“彰老师,你有外遇吗?”米薇说。
我笑着摇头。
“我不信。我不信除了你夫人,你一个女人也没有。”
“结婚前有过,但那不能算是外遇的。”
“算是什么?尝试,对不对?”
我笑着不答,脸朝前。从车前挡风玻璃的反光镜里,我发现出租车司机也在笑。“结婚以前那叫考驾照,”我说,“结婚后恪尽操守,就不再违章了。是不是,师傅?”
出租车司机还是笑,雨帘厚厚地遮着窗外,使得反光镜里的笑容特别清楚,像暗房里放的幻灯片。
“师傅,到哪儿了?”我问。
“已经在民生大道上,”出租车司机答,“再有两公里,就到了。”
我伸头去看车上的计程表,计费现在是28元,按每公里1.6元算,扣除起步价7元,我们已走了大约13公里,还要走两公里,这也就是说东西大学和山本酒楼的距离是17公里。我们就要到山本酒楼了,李论就要见到我给他送去的女大学生了。
李论在山本十八包厢等我们,是穿和服的小姐把我们带进去的。那小姐走着日本步,却讲着地道的中国话。
“李老板,您的客人到了。”她对坐在沙发上的李论说。
李论放下手中的茶杯,朝来人欠了欠身,二话不说。他的眼睛像两个齿轮,目光炯炯地照射米薇。米薇像一张图,被放在了扫描仪里。
“这是米薇,”我看图说话,“东西大学最漂亮的学生,大四,外文系。”
李论听一句,喉咙里就噢一声,加带点一次头。我的话好像是撒下的一把米,而李论则像一只公鸡。
“这就是李论,”我说,“省计委计划处处长,凡是大的项目或工程,都得经过他的手。”
“你不是说他还是你的朋友吗?”米薇说,她觉得我介绍得不够。
“这要看李处长的态度,”我说,“我们过去是朋友,高中时曾同穿一条裤子。现在不穿了,不知道还算不算?”
“当然,”李论说,“你比过去还够朋友。”
“何以见得?”我说。
“这还用说吗?”李论看着米薇,像为他的结论指证。
米薇也不会装傻,说:“是呀,我这样的学生,彰老师也舍得带来见你,真是两肋插刀。”
我说:“你话里藏刀。”
米薇笑。
我说:“你笑里也藏刀,我最怕你笑了,你的每个笑都隐藏着危险。”
米薇说:“那以后我不对你笑了,我对你哭。”
李论说:“把笑给我吧,我不怕危险,我喜欢挑战。”
米薇冲着李论一笑。李论高兴地说快请坐。
我和米薇合围着李论坐了下来。穿和服的小姐跪着给我们倒茶,递热毛巾。这才像日本人,我心里想,而我的嘴里却说这个酒楼起什么名字不好,为什么要叫山本?是日本人开的吗?李论说是个鸟日本人,我批的我还不清楚?这是地税局的房子,当初报告的时候说是建办税大楼,房子起好后,变酒楼了。我说允许这样呀?李论说酒楼开张,有钱的请有权的,都来这里吃,还说允许不允许?
我说:“那山本是怎么回事?”
李论说:“这还不明白?冠个东洋名,装作外资企业,好洗钱好避税呗。”
我说:“税务局都这么干,谁还愿缴税?”
李论纳闷地看着我,说:“你问得真奇怪,你们大学成千上万地收费,难道就没人上学了吗?”他转过脸去看米薇。“是不是米小姐?”
“我叫米薇,别叫我小姐。”米薇说,口气像挺严肃。
李论忽然觉悟什么,“噢,对不起,”他说,“我忘了,好女孩已不能叫做小姐了。”
米薇说:“那你还是叫我小姐吧,我已经不是好女孩了。”
李论说:“谁说不是?我看你是。”
米薇说:“你问彰老师,我是不是?”
我说我可没说过你不是。
李论一举手,说不说这个,进去吃饭。他屁股离开沙发,抬脚朝一面墙走去。就在我纳闷的时候,那面墙突然开放,露出又一个包厢,又一个日本秀跪在包厢口作恭候状。我和米薇跟着李论走了进去。包厢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火锅,有筷子、杯子和碗,就是看不见凳子。李论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腿盘了起来,俨然小日本做派。我和米薇也不例外,但我们看起来更像中国北方坐在炕上的中年汉子和小媳妇,所有的动作、姿态显得特别的慌乱、别扭和老土。
一丝不易觉察的耻笑掠过李论的嘴脸,它像一支看不见的毒箭,射进我的胸膛。日本秀这时候掀开锅盖,一团蒸汽腾腾冒升,像云雾掩盖山峦般遮住李论的嘴脸,却挡不住他的声音。
“我们来这里主要是喝汤,”李论说,“这里的汤是全市最好的汤,找不到第二家。”
米薇说:“那这是什么汤?”
李论说:“这个汤没有名字,它好就好在没有名字。”
米薇说:“为什么没有名字?”
李论说:“因为它的美味根本无法用文字来概括和表达。再美的女人都能用语言来形容,但这个汤不能。”
我说:“但总是能用钱来计算和衡量,它总不能不要钱吧?”
李论说:“你说得好,这个汤是1688块钱。”
米薇的眼睛瞪得像患了甲亢,说:“没有吧?”
李论说:“喝了再说,你就知道值不值。”
蒸汽慢慢消减和平息,日本秀已舀好了汤,摆放在我们各位的面前。我看着我面前的这碗汤,就像我小时候看着不容易看到的一本书,或者说像看着宝贝一样。汤碗里还有我没见过的肉,就像我不认识的字一样。小时候遇到不认识的字,我就去问老师。现在遇到没见过的肉我只有问李论,如果我想知道的话。
“这是什么呀?”米薇搅动着自己那碗汤问,她也不认识汤碗里的肉。
李论趁机把屁股挪得离米薇更近,瞅着米薇碗里的肉说这是山瑞。米薇说哪个rui?是尖锐的锐吗?李论说不,是董存瑞的瑞。米薇说有这种动物吗?李论说有的。米薇挑动另一块肉问这又是什么?李论说这是鹰呀。你碗里这块是鹰的胸脯。米薇说是养的吗?李论说不是,鹰怎么能养呢?是野生的。今天这锅里的东西全是野生的,有蛇,有龟、蛤蚧,还有穿山甲等等。米薇说这是保护动物,可不能吃。李论说放心吃吧,它们都是从越南跑过来的,不受本国保护。米薇被李论的幽默逗笑,说没有吧,我可是去过越南的,我在越南见习了半年,可从没吃过这些东西。李论说你是什么时候去的越南?米薇说就上学期呀。李论说噢,它们是1979年,中国一改革开放,就跑过来了。米薇说1979年?我还没出生呢。它们的岁数可比我还大。李论说姜是老的辣,汤是老的甜。野生动物是越老越补,这个汤下午就开始熬了,现在正好。喝吧,试试。米薇舀了一匙羹,运到嘴边,张口又说没事吧?李论说男的喝了健身,女的喝了美容。米薇说只要喝了不发胖,我就喝。
米薇在李论的鼓动和注视下把汤喝了,把肉也吃了。她喝得缓慢,吃得舒服,那汤和肉在她嘴里仿佛是男友的唾液和舌头,堵得她气喘和沉醉。毫无疑问她是喜欢这种汤肉的。
当然我和李论也把汤肉喝了吃了。我喝了一碗,还想再来一碗,李论把杯举了起来,说干杯。酒是已经倒好了的,红黄红黄的,看上去像是茶水。三人碰杯后全干了。
“哇!”米薇难受得叫了起来,“这是什么酒呀?好辣!”
“这是泡酒。别误会噢,是浸泡的泡,不是大炮的炮,”李论启发式地说,“是酒楼自己泡的酒。”
“用什么泡的?”米薇说。
李论神秘兮兮看着米薇,说这可不好说。米薇说有什么不好说的?李论说说了怕你不敢喝。米薇说我不是已经喝了吗?李论说那我说了,你还得继续喝呵?米薇说好吧,你说。
李论说这是乌猿酒,猿,就是猴子。米薇一听,喉咙“噢”地发声,背过脸去想呕。李论忙伸出手去轻轻拍米薇的背,说我不说就好了,都是你让我说。米薇咳了几声,清了清喉咙后,把脸转了回来,说没事了。她看了看我,说彰老师,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说我还没喝够,所以没反应。米薇说你还想喝呀?我说干嘛不喝?喝了这种酒,能使人变得聪明。米薇说去,我才不信呢。我说你看,你不是变得聪明了吗?
米薇情绪又好了起来,汤照喝,但乌猿酒是怎么说也不喝了。李论又是哄又是劝,他的意图我很明白,就是要把米薇搞醉。
“乌猿酒你不喝,别的酒你要喝,”李论说,他没等米薇答应,看着日本秀,“换酒!”
米薇说:“别的酒我也不喝。”
“茅台?”李论说。
米薇摇头。
“五粮液?”李论又说。
米薇又摇头。
“那你想喝什么酒,你说?”
米薇说:“什么酒我也不喝。”
“人头马,”李论说,“人头马你也不喝吗?”
米薇这下没有摇头,说:“人头马,我喝。”
李论朝日本秀一扬手:“上人头马!”
“嗨,”我看着米薇,“开什么玩笑?”我又看着李论,“米薇是开玩笑。”
米薇说:“我不开玩笑,他上人头马,我就喝。”
李论说:“我也不开玩笑。”他又朝日本秀扬手,“上呀!”
我很清楚地听见日本秀在包厢里给服务台打电话:18厢上一瓶人头马。我想米薇和李论也不会听不到,可他们装聋作哑,一个看着一个,用眼神表达什么。我试图听懂他们眼睛里的话。
米薇:我让你阔,你阔呀?
李论:我就阔给你看,又怎么的?
米薇:那你舍得上人头马,我又有什么舍不得喝的?
李论:我就希望你喝,就怕你不喝。
米薇:我喝了你想把我怎么样?
李论:把你弄到床上去。
米薇:和我上床可没那么容易。
李论:除非你不醉。
米薇:我醉又如何?
李论:你醉了就由不得你。
米薇:我还有彰文联老师在呢,是他把我带出来的。
李论:就是他把你带来给我操的呀!
米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论:他要求我办事呀,要请我吃饭。我说请人吃饭,不如请人出汗。现在操别的女人已经没劲了,就想操女大学生,把个把女大学生介绍过来吧。彰文联说我可以把女大学生介绍给你,但能不能操是你的事。我说那当然,你只管把人带来,能不能操不关你的事。彰文联说那好,我找个女大学生介绍给你。我说一定要漂亮呀?彰文联说我把我认为漂亮的带给你,你认为不漂亮可以再换。我说那太好了。彰文联说我把女大学生带去给你,那我们学校放在你那儿的项目报告?我说日后再说。
米薇和李论四目相视,他们眼睛里的话没有声音,却比有声音更使我感到震颤。他们的目光犹如雷电,把我扯了进去。我被李论暴露了,或者说他把我出卖米薇的秘密给出卖了。
我把一名漂亮女大学生送给李论,就是为了一份报告。
那份报告放在李论那里已经半年了,至今没有动静。黄杰林便叫我去找李论,他现在是大学的副校长,不知他是怎样知道李论和我是老乡加朋友,他说通过你们是老乡和朋友这层关系,把报告给搞清楚了。
我说我恐怕不行。
黄杰林说你人还没去,不要说不行。
我说我不行的,你去才行。
黄杰林说我行就不找你了。
我说你是学校领导都不行,我更不行。
黄杰林说你评不上教授,你有情绪我知道。但这事还非得你不行。黄杰林摸着自己的胸口,说只要你把报告……只要你把李论这一关打通了,明年再评审的时候,我一个评委一个评委地去做工作,你教授还评不上我不做这大学的副校长,我向你保证。
我说不要你保证,因为我已决定不要这个教授。
黄杰林说那你要什么?你说。
我说我只要学校放我走,我老婆在外边已经等了我三年,我再不走,就算我能熬,我老婆可不能再熬。
黄杰林笑道谁让你熬?学校虽然没让你走,可没有让你熬呀?不要自己压抑自己嘛。
我说你的意思是允许我搞婚外恋,或煽动我嫖娼?
黄杰林说你篡改我的意思了。
我说你什么意思?
黄杰林说我的意思就是不要压抑自己嘛。
我说那我只有手淫了。对,没错,我手淫,我为祖国献石油。
黄杰林哈哈笑过之后,说你还是为学校做贡献吧,只要项目争取下来,你贡献可大了,到时候你要什么给你什么。
我说这可是你说的?
黄杰林说我黄杰林说话算话。我授权你代表学校,用车,用钱,用什么方法都行。
我说那好,我试试看。
于是,我找了李论。
李论让我给他找个女大学生,我就把米薇给他找来了。
人头马送上来了,摆放在桌上。它像一簇带刺的鲜花,我不敢碰,米薇也不敢碰。李论说我来。他抓过酒瓶,把瓶盖打开,往米薇的酒杯斟酒。然后,他说来,干!米薇看着我们,说你们不喝呀?李论说人头马是专为你点的,我们喝我们的泡酒。米薇说我一个人喝这么一瓶?想弄死我呀?李论说你爱喝多少喝多少,不强迫你。米薇说这可是你说的?李论说我说的。
米薇自愿举起杯子,干了第一杯人头马。她叹了一声,吐出舌头。李论说怎么样?米薇说好喝。她看着我,说彰老师,你也喝呀?我说我不喝。米薇说这么好的酒你不喝,你真笨。我说所以我得继续喝乌猿酒,等我变聪明了再喝人头马。米薇说随你的便。
李论亲自往米薇的碗里舀汤和肉,说大学里伙食不好,你要多喝点多吃点,呵?米薇说谢谢。她喝了两口汤吃了一块肉,然后举杯,说李处长,我敬你一杯。李论说叫我李论,或者叫李哥。米薇说李哥,我敬你一杯。李论说好。两人干杯。
接下来李论举杯敬米薇,米薇说你先敬我彰老师呀。李论说好。他将手向一变,杯子转到我的前面。我们两兄弟干一杯,他说。我说好。李论和我干杯后,把杯子朝向米薇,说现在我可以敬你了吧?米薇说倒酒呀?
米薇断然接受李论的敬酒,像球员从队友那里接过传球,朝下半场跑去。我本来可以拦住她,不让她再往下走。但我没有拦她。我放任她甚至纵容她随心所欲。她的酒量就要到了底线。
“我们划拳好不好?谁输了喝酒。”李论看米薇有些晕乎后说。
米薇说来就来,我们来石头剪刀布。李论说同意,这是你们女孩子的强项。两人开始出手。米薇出剪刀,李论出布。米薇说你输了。李论说好,我喝酒。米薇得意地看着李论把酒喝了下去。接着,米薇出石头,李论出布。米薇说哎呀我输了。她喝了酒后说再来。李论出石头,米薇出剪刀。李论说你又输了。
米薇连续输了几轮,说不来了,我老是输。李论说那我们玩牌好不好?比大小,纯粹是赌运气,我相信你运气一定很好。米薇说是吗?
李论叫日本秀拿来一副扑克。这次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玩。每人抽五张牌后打开,顺牌比有对大,有对比没对大,都没对的时候A最大,2最小。
米薇的运气看上去不错,我和李论喝得都比她多。其实,这是我和李论玩弄的一种伎俩,当米薇把牌打开的时候,我和李论只有一个人开牌,另一个人认输,认输的人也就不必开牌了。李论和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们不想使米薇喝得烂醉。我需要她保持自制,而李论则需要她保持亢奋。
屡屡赢牌的米薇越来越高兴,她看着我和李论把一杯又一杯酒喝进嘴里,就像热情的球迷看着球星把球送进篮框一样。
后来,我和李论双双举手投降,都说不喝了。李论说买单吧。我说好。我招呼日本秀说买单。
账单送了上来,日本秀问谁买单?李论用手指着我,说他买。他迅速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我把账单接了过来,一看傻了眼。
“多少?”李论说。
“三千二百零八。”我说。
李论问日本秀:“打折了没有?”
日本秀说:“打了,八折。”
我看着账单,迟迟不掏钱。
李论说怎么啦?我看着李论,他正在向我眨眼。
“我没料到这么多,所以没带够钱。”我说。
李论说那我买吧。他的手朝屁股伸去,我忙坐起来去阻止他。我说哪能让你买单,不能,绝对不能!我看了看手表,说时间还早,这样吧,我出去拿钱。我有卡,我到有自动取款机的地方取,我这就出去。我站起来,边迈出包厢边说米薇,你在这里陪着李哥。
我离开山本酒楼,像一个纵火的人,离开现场。我希望我点燃的欲火在我走后熊熊燃烧,但又害怕被发现,被见义勇为的人捉拿。我躲在民生大道边上的棕榈树下,心神不宁地观望。我望见山本酒楼灯火璀璨,像一座金山,又像一座火山。我想象那金山火山上的人,特别是其中两个人,正在分享和切割黄金,或者正在被烈火融化。
李论恼怒地在电话里鸟我:“我让你找大学生,你怎么给我找了个鸡来?”
我说谁是鸡啦?
“就是昨天你带来的那个,她实际上是个婊子。”
我说她怎么是婊子啦?她明明是外语系四年级的学生,有校徽,有档案,有学生证,她怎么成婊子啦?
“要了钱才让操的女人,你说是不是婊子?”
我说她跟你要钱啦?
“不要钱?不要钱我能说她是婊子吗?”
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啦?
李论说你过来再说,顺便把昨天吃饭的发票给我报了。
我去见了李论。我们在省老干部活动中心旁边的大唐茶楼会面。中午的茶客比较少,我们依然选了一个角落坐下。茶水点心上来后,李论和我面面相觑,看谁忍不住先笑。
结果是我先笑。李论跟着笑后说你笑什么?我说你笑什么?李论说我笑我自己操来操去,想从良搞个干净点的纯一点的,结果最后……我操!
我说我也笑我自己找来找去,想找一个很漂亮很甜的给你,想不到……看来我的礼物是白送了。
“也不能算是白送,”李论说,“话又说回来,她和街市上的婊子还是不同的,她毕竟是大学生,因此你还是有贡献的。”
我说她到底怎么啦?说说看。
李论看了看旁边没有别人,说好,你也不是外人。
——昨天你不是借故走了吗?你走了以后,我就说彰文联这小子,不会回来了。米薇说为什么?他不是说取钱去了么?我说取什么钱?大学老师能有几个钱?他取钱是假,逃跑是真。米薇说怎么是这样?不会这样的,彰文联老师不是这样的人。我说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中学的同学、同乡、同宿舍,我还不懂他?然后我就开始恶毒地攻击你。我说你是个很精明的人,你整个的中学时代,都在蹭我的饭吃。我和你去电影院,快到电影院的时候,你就开始落后,然后电影票自然是由我来买。这当然不是事实,可是为了证实你不会回来了我必须如此贬你。米薇说那现在怎么办?我说怎么办?我买呗。
——我把单买好后,米薇说我怎么办?彰老师跑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我怎么回去怎么走呀?
——我说你不能走,你得留在这里做人质,等彰文联把钱拿来了你才回去。
——你开玩笑?米薇说。
——我不开玩笑,我说,你是得留下。其实这是你彰文联老师把你留下的,不能怨我。当然,我也希望你留下。
——米薇说留就留,你以为我怕么?反正今天是周末。
——我说这就对了。我现在就带你到宾馆去。
——米薇没有反对。
——我在新都宾馆要了一间房,六百三,还是打了折的。米薇走进房间一看就说我的天哪,你居然让人质住这么好的房间?!我说没办法,谁让我是一名怜香惜玉的绑匪呢?也因为你是天之骄女,身价高呀!米薇一跃趴在床上,说彰老师彰老师,你可别那么早来赎我呀,让我在这好好睡一觉吧。我说彰文联彰文联,你可听见了?你最好永远都别来领人。米薇继续趴在床上说那我不是没命啦?你撕票怎么办?我说哪里,谁敢害你,我不会害你的。我宠你爱你还来不及呢。米薇说我醉了。然后就不说话了。我说小米?米薇?米薇还是不说话,好像是睡着了。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有反应。然后我就开始撩她。我的手像梭子穿过她的头发,又从她的头发滑下来,落到背上,变成了熨斗,它贴在裙子上熨来熨去,我感觉它的温度是越来越高,高得已使我浑身燥热。于是我想该熨裙子的另一面了。
——我把米薇的身子翻过来。熨斗继续工作,但是没有那么顺畅了,它在熨胸口的时候出了事故。米薇像着了火似的睁眼坐立,把熨斗推开,说干什么嘛?我知道这种时候就像骑在虎背上,不能软弱。我抱住米薇,把她压了下去。米薇不愿服从地扭呀扭,但我可是喝了酒的武松。我三下五除二,米薇很快就温顺了。她说我依你,但是你要答应我。我说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她说你不能白玩我。我说那是。她说我要读书还要出国。我说需要多少你说?她没说。我心急火燎,说你快说。她突然哭了,眼睛有水,像是真哭。我放开她,掏出钱包,把所有的钱都抽出来,大概有两千多三千块。我说现金只有这么多,愿意我就给你。她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我把钱搁在枕头边上。她眼睛一闭,说你可以等我睡着了你再上来么?
李论说到这,不说了。他像一个会说故事的人,留了个包袱给听故事的人。而我也不需要他像罪犯一样把事实经过一五一十地坦白交代,因为我不是警察。我不仅不是警察,而且还是他的帮凶。我帮助他实现睡女大学生的欲望,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但最后李论并不满足。他看上去挺失望。
我食指敲了一下桌子,说拿来吧。李论说什么?我说发票,昨天吃饭的发票。李论一面拿发票我一面拿钱。我把早备好的钱往桌上一搁,然后往他身前一推。三千二百零八,我说,你数一数。李论说要三千得了。他拿起钱,把二百零八退给我。我说不要。李论说伤你自尊啦?
我说我哪有自尊?我已经没有自尊了。
“你们学校搞的那个项目,我一定会弄好的。”李论说。
我说:“怎么?还有希望?”
“没有希望我能把发票给你报呀?”李论说。
“我以为完了。”我说。
“你出面怎么会完呢?”李论说,“你出面就不同了。”
“谢谢。”我说。
“朋友兄弟,不用言谢。”
我说:“是大恩不言谢,好,我不言谢。”
“听你的意思,好像项目拿下来,你好处大大的?”李论说。
我说:“是的,项目批下来,我就可以离开东西大学了。”
“去哪?”
“出国呀,我老婆在英国,等我过去。”
“我操,就这点好处呀?”
“对我和我老婆来说,是大功告成或功德无量。”
我给李论添茶,李论看了看表,说:“好啦,你回去吧,等着,我会让你得好处的。”
我坐在讲台上,手里举着一本书,书的封面对着学生。我说谁看过这本书?
教室里哗然一片,像炸开的锅。我等着学生们静下来,目光趁机在教室里搜索。
我看见曼得拉,也看见米薇了。但是他俩没有坐在一起,这是我注意并且发现他们私情后两人第一次隔开听课。
曼得拉还坐在平常的位置上,而米薇竟和他隔了三四排。我看得出他俩出了问题,我似乎也清楚他俩的问题在哪——那肯定是和上礼拜米薇的夜不归宿有关,当然也和我有关,因为上周末是我把米薇带出去的,我一个人回来。我是他俩之间矛盾的制造者,但是他们却都来听我的课。曼得拉是我带的研究生,我的课他不得不来,尽管我这门课主要是对本科生上的。而米薇是完全可以不来的,因为她的专业是英语,中国文学不是她必修的课程,虽然她也可以选修并从此拿到学分,但选修的原则是自愿、喜欢,事到如今,难道我或我的课还没有令她生厌吗?
教室里的喧哗逐渐平息了下来,我的目光和心思回到书上。
“听同学们刚才的口气和看你们的神态,”我晃动着书本说,“我敢说你们都看过这本书,因为它是《上海宝贝》。”
一阵笑后,我边指着封面上的女郎边说这一节课就上她。又一阵笑后我说知道她是谁吗?
众口一词:卫慧。
我说对,书的作者。怎么样,她?
有男生说挺漂亮。还有男生说挺性感。又有男生说我有点挺不住了,老师。
我说你得挺住,因为卫慧是个喜欢挑战男权的人。如果你连45分钟,我是指这节课呵,现在只剩40分了,如果你连40分都挺不住的话,卫慧会很失望的。
课堂爆笑后,我又说女同学的看法呢?
有女生说风骚。还有女生说做作。又有女生说我可以在课堂上呕吐吗,老师?
我说可以,但是你得小心别人说你和卫慧同样另类,因为卫慧说或卫慧在小说里说,她只在两种情况下呕吐:一、没有大麻,二、怀孕。
请求呕吐的女生在哄堂大笑中愤然起立,欲离开教室。
我说:“你可以等我把话的意思表达完毕再走吗,玉昆爱同学?”
玉昆爱没有理会,离开座位朝教室的后门走去。
“我想,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课了。”我说,“当一名教师连说错话的权利都没有的话,当教师真没意思。我错了,很对不起玉昆爱同学。”
玉昆爱走到后门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她回身坐在后排的空位上。
整个教室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从窗户射进的阳光照在《上海宝贝》上。
我把《上海宝贝》往桌上一撇说,害人不浅呀!这本书究竟害了多少人?谁也没办法统计。我所知道的,它首先把出版这本书的人给害了,其次是差点害了我,如果刚才我不及时道歉或检讨,我这副教授的形象也就毁了。惟一没有受害的可能就是卫慧,她现在靠着《上海宝贝》的稿费买了豪宅、汽车,还有一顶“美女作家”的花冠戴在她的头上。卫慧是不是美女?从封面上看,她是,但这是影楼的杰作。卫慧本来不是美女,但是她走进影楼,给化妆师粉饰了一个下午,拍了照片,再经过几个编辑、评论家的吹捧,就成了美女。
“彰老师,你见过卫慧吗?”有学生问我。
我说:“我没见过,但我敢肯定,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位女生,都比她漂亮。”
一学生问:“那老师为什么还要上她?”
我说:“因为我勇敢呀。都说《上海宝贝》是一部不健康的作品,是吧?卫慧呢,是一个有缺憾的作家,是吧?尽管她看上去很美。这样的作品和作家,别人是不敢拿到大学的讲坛上来评讲的,但是我敢。我为什么敢?因为我不怕明天就有人攻击我是个诲盗诲淫的教师。再说你们也不是未成年人,你们是大学生,我不怕也不担心你们的鉴赏力、辨别力、免疫力和抵抗力被这本书腐蚀和摧毁。即使我不评讲,你们其实也都在读和议论这本书。与其让这本书私下里抢手流行,津津乐道,不如摆到桌面上来、课堂上来,明断是非。你们说怎么样?”
学生们用热烈的掌声,鼓励我往下讲。我又一次举起《上海宝贝》,“生活中的卫慧并不漂亮,”我说,“但封面上的她是漂亮,她看上去很美。就是说这是一个被包装过并且包装得颇到位的作家,也可以说是一件很有卖点的商品。它的卖点在哪里?一个字,性。”我把“性”字写在黑板上,接着说:“大家不必对这个字讳莫如深,我们今天就正视它。关于《上海宝贝》的性描写……”
我一口气讲了近四十分钟,像一挺机枪,向我瞄准的对象扫射。我语言的子弹,没有遮拦地打在《上海宝贝》上和“美女作家”的身上,虽然我当着学生的面,但他们不过只是听众或就像观众,耳闻目睹《上海宝贝》和“美女作家”是如何遭到我的抹杀,在我的讨伐中玉陨香消、体无完肤。我无情的打击和解剖让学生惊愕,就好像我已变成了刽子手或变态的杀人狂。
我的感觉在下课后得到证实——我走在从教室到宿舍的路上,看见米薇停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她显然是在等我,有话和我说。
我主动靠过去,说:“你好,米薇。”
米薇没有答应。她的不礼貌使我感到一种不祥。我立刻又想起了我把她扔给李论的那个晚上,我是有罪过的,如果她确实感觉受到伤害的话。我准备向她道歉,现在就道歉。我说:“米薇,对不起,那天晚上我……”
米薇掀起手掌,打断我说:“不说那晚上。”
我说好,不说。
她看着离路边更远的树,说害怕别人说你闲话吗?
我说不怕。
于是我们走进了林子,经过一棵又一棵的树,像交友的男女似地穿梭,可我清醒意识到我们不是在交友,而是在变成敌人。
“你今天的课我去听了。”米薇说。
“我看见了。”我说。
米薇瞄着我抱在手里的教材,说:“你不是很讨厌美女吗,干嘛还当宝贝似地抱着不放?”
我说:“这是教材,我不能扔呀。教授扔了教材,不就像当兵的扔了枪支一样么?”
米薇说:“对,你不能扔,这是你的饭碗、武器。你还得靠美女要饭吃饭打天下呢。”
我听得出米薇的话一语双关,说:“是的,美女是财富、宝贝,人皆爱之,美女无敌呀。”
“那你为什么对美女那么深切痛恨,无情抨击?”米薇盯着我说,“你不觉得你有些变态么?”
我望着米薇盯我的眼睛,像面对两个向我报复的枪眼,那随即喷发的火焰,在迫使我投降。我愿意投降。
“我变态,”我说,“我是个两面人,一面是教师,一面是文盲,不,法盲。或者说一面是人,另一面是兽。”
米薇破怒为笑,看上去她对我的检讨还满意。我们相处的气氛回到了从前。
米薇问我晚上可不可以请她吃田螺,这是我们和好如初的标志。我说可以呀,叫上曼得拉一起。米薇说叫他干什么?我说平时我们总是一起的呀。
米薇说:“我和他已经吹了你不知道?”
我说:“为什么?”
米薇说:“玩腻了。他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他的中文其实说得并不好,所用来哄女孩的花言巧语全是过时的了。”
我说:“你就因为这甩了他?”
米薇说:“彰老师,你的学生占了我的便宜,而我对他一无所求,这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我想说那我是不是得替他感谢你,但我没说。
“那……晚上我请你吃田螺,走吧。”我说。
我们走出林子。
这两个找我谈话的政工干部一男一女,男的严肃,女的也严肃,我原以为是校纪委的,但不是。他们说他们是校组织部的,他们带来校委会的决定,拟任命我为校学生工作处的处长,问我有什么意见。
我愣了半天,一下子没有从错误的思路转过弯来,而还在往下走。我想我惹祸了,这祸因我而起,受害人是米薇,学校肯定知道了。我犯了错误,应该受处分。
“你考虑好了吗?”男干部说。
“什么?”我还在懵懂。
“关于对你的任命呀。”女干部说。
“没搞错吧?”我说。
“你这是不相信组织,”男干部说,“人事问题,怎么会搞错呢?”
我说我是一名教师,不会搞人事呀。
女干部忽然露出笑容,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些,她说我原来也是教师,后来才搞行政。你可能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你的文章我读过,你上课很受学生欢迎。你没结婚的时候,我和你爱人曹英是隔壁宿舍,你当然不会注意到我。我说哪里,我想起来了。实际上我并没有想起来。我说好几年了呵,我以为你出国了呢。她说我哪有你爱人有本事呀。我一直在学校里。我说这大学太大了,同一地面上都没碰面。她说你也从政了,以后就常碰面了。我说是真的吗?她说当然是真的,这是经过领导推荐、组织考核、群众评议、校委会讨论决定了的,最后才找你谈话。
“可我怎么总是觉得这就像是开玩笑,我怎么当得了处长哟。”我说。
“你应该相信领导,相信群众,”男干部说,“也应该相信你自己。你在学生中有很高的声望,相信你完全能胜任学工处处长的职务。”
男干部连说了四个相信,让我不相信都不行。我说好吧。
离开两名找我谈话的干部,我去了黄杰林办公室。他并没有请我去,但是我要去,因为我觉得我这突如其来的升迁一定和他有关。他在幕后活动,我要到后台去探望他。
黄杰林见我进来,把文件夹合上,说:“来啦,谈完啦?”
我说完啦。
他说:“你站着干什么?坐呀!”
我坐在沙发上,用低矮的姿势看他。他摁桌面上的电话,说你进来一下。他的桌子像一条船一样大。很快有一个少妇走了进来,我想是他的秘书,因为他叫她给我倒茶。少妇给我沏一杯茶,还送我一个微笑后退了出去。我看着瓷杯里缓缓下沉的茶叶和逐渐绿化的茶水出神。他说你喝茶呀,我这里的茶叶你还信不过,上等的龙井。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抬头看他。他也在喝茶。他那杯子是用咖啡瓶做的,可以透明地看见澄澈的茶水和均匀的叶片,交融在瓶子里。
“有什么想法?”他说。
“我想请你吃饭。”我说。
“吃饭可以,但不用你请,”他说,“和我吃饭还用你请?”
“我总得谢谢你呀。”
“谢什么呀,我们之间,不用客气。”他说。
“没有你,我哪能当什么处长?”
“什么能不能的,”他说,“我都能当副校长了,你当一个处长还不能么?”
“你有当官的天赋,我没有。”我说。
“你不当,你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他说,“你当了,天赋自然就发挥出来了嘛。”
“我当了这处长,”我说,“我还能走吗?”
“去哪?”
我说:“出国呀。我老婆在那边等我呢,你知道的。”
“先当了处长再说吧,”他说,接着喝茶,“会送你走的。”
“什么时候?”
“等项目批下来,”他说,“你任务还没完成呢。”
我说:“怎么?李论还没给消息么?”
“给啦,但还需要一些时间,”他说,并意外地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身边坐下,“你还得继续努力呵!”话音刚落,他的手也落到我的肩膀上。
我感觉我正在承受一只象腿。
我当处长后接听的第一个电话竟然是李论打来的。我连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都还不知道,李论的声音就钻进了我的耳朵里。他连贺带讽地说彰处长,那椅子好坐吗?我说比教室的椅子好坐。他说那就对了。你现在是处长,我也是处长,我们现在可以平起平坐了。我说我这处长是管学生的,你那处长是管钱管项目的,能和你比?我们这处长有一礼堂呢。
“这你就不对了,”李论说,“美国总统是总统,尼加拉瓜总统也是总统呀,有个名分就行啦。好处嘛,多多少少会有的。”
我说哎,你怎么知道我当处长的?他说操,是我暗示他们让你当的。我对你们校领导说你们派一个教师来谈项目,也太不合适了吧?这不,你从政了。我说原来是这样,我谢错人了。
“你请我吃饭吧,”李论说,“带上上次那小妞。”
“我可能叫不动她了。”我说。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李论说:“你懂什么,女人就像马,只要骑上去一次,把它制服,第二次骑上去它就服服帖帖了。”
我和米薇依然打的进城。我没有要学校派车不是我想廉洁,而是想让腐败做得隐蔽些。我觉得我已经腐败了,从给李论送女大学生开始,我走向堕落。我从副教授变成一名皮条客,又成为一名处长。从上次打的起步,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公款,所有的消费都能报销。我没有做官的准备,却有了支配一定人力物力的权力。当我跟米薇说我要进城请李处长吃饭你还去不去时,米薇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她说如果你还是教师那另当别论,可你现在是处长了我敢不去吗?我说你别管我是处长不处长,我也不是强迫你,你要愿意我才带你去。米薇说我愿意。我说真愿意?她说真愿意。我说那好。
米薇坐在出租车里,像只猫,显得冷静了许多,不再像上次问这问那。很显然她对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像我一样心照不宣。我们好长时间都不说话,直到手机铃响我和李论通话。
我开始听见手机叫的时候没有意识到是我的手机在叫,因为我根本不觉察我有手机。我的手机是刚配的,只呼过李论一次,然后塞在衣袋里就忘了。所以手机在车厢里响的时候,我无动于衷。手机连贯地响。我提醒司机说师傅,你可以接手机。司机说我没有手机,是你们的。这时米薇把手伸进小包里,掏出一手机来,看了看,说不是我的。她转眼看我,说是你的,彰老师。我一愣,啊?忙伸手东摸西摸,在其中一个衣袋里摸出手机来,看见手机上显示屏显着一串数码,铃声来源也更加明确。我摁了OK键后把手机提到耳朵边上。
“文联吗?”李论的声音。
我说:“是我。”
“怎么这么久不接电话?”
我说:“听不见,我们现在是在车上。”
李论:“你们到哪了?”
我说:“半路。”我看着窗外,“过了长罡路了。”
李论:“新港饭店懂得怎么走么?”
我说:“出租司机知道。”
李论:“操,还打的呀?好,我在大厅等你们。”
放下手机,我瞄着米薇,发觉她也正在看我。我们相视笑了。米薇说你的手机号码多少?告诉我。我说不记得。她说不想让我晓得是吗。我说真不记得,这手机是今天上午刚拿给我的。她说是嘛,那我有办法知道你的号码。我说好啊。她说你打我的手机。我说好。她说你拨139071666。我拨139071666,她的手机响了。她看着来电显示说你的号码是139144144,怎么那么多4呀?这号码不好。我说学校给的,号码由不得我选。米薇说有8有6的,肯定都给校长书记们拿光了。我说你的号码6可不少呀。她说我不一样,我是私人手机。我说你有手机了也不把号码告诉我。她说告诉了呀。我说在哪?她说在你的手机上呀。我恍然觉悟,说你聪明。
接着我们说话不停,不知不觉到了新港饭店。米薇先下车。等我付完车费进饭店,米薇和李论已经在大厅里会面了。李论一只手夹包,一只手揽着米薇的腰。米薇显得不太情愿或自然,但也没有闪开。他们看上去像还不够和谐或默契的一对情侣,在等待一个有约在先的客人或朋友。
见我走近,李论放开米薇,来和我握手。我说我们还要握手?他说当然要握,这是祝贺。我接过李论的手,感觉像被螃蟹夹着一样,因为他下手很重。我说我当一个处长值得你这么用劲么?他说今晚我要狠狠宰你。我说你宰吧。今晚我带够钱了。
我们坐在一个我不留意名字的包厢里。新港饭店的主打菜顾名思义是海鲜。我让李论点菜。李论张口先点了一只龙虾,然后瞟我一眼。我说看我干什么?点呀。他说没事吧?我说没事,你尽管点。李论继续点菜,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只顾和米薇说话。我说就剩一个学期了呵,还有几门课没拿学分?米薇说两门,《英国史》和《中国当代文学》。我说那不多,说明你很努力呀。她说《中国当代文学》你还上不上?我说上呀。她说我以为你当处长了就不上课了,让别人上。我说谁说?我还是副教授嘛,我本质上是教师。米薇说那很好,考试出什么题目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说课还没上完呢,谁想到出题呀?她说那到时出题的时候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说这个嘛,到时再说。她有点嗲气地说不嘛,你先答应我。我说好,我答应你。她十分高兴颠了颠屁股。我说不过,我这科考试是写论文,就是提前告诉你题目你还是一样凭能力发挥的。米薇说那没关系,开卷更好,只要文章是你改就行,你总不会让我不及格吧?我说那倒是,你不会不及格的。米薇说我恨不得现在就敬你两杯。
酒菜在我和米薇说话间送了上来。一只硕大的龙虾夺去了我们全部的视线,让我和米薇目瞪口呆,因为它非常恐怖——处理过的龙虾居然还是生的,它断成了三节或分成三部分,头部和尾部原封不动,中部是切得很薄的生虾肉,是我们要吃的部分。米薇畏缩地说这怎么吃呀?李论说生吃呀。米薇说生吃怎么吃呀?李论说没吃过吧?米薇说没吃过。李论看了看我,我说我也没吃过。李论说我教你们怎么吃。
李论先往味碟里放配料,有油、花生、姜丝和芥末,然后夹着生虾肉和配料搅在一起,送进嘴里。
看着李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和米薇如法仿效,各吃进了一口生虾肉。
“怎么样?好吃吗?”李论说。
米薇点头,说,好吃。李论端起杯子说,来,干杯。米薇看着杯子说白酒呀?李论说吃生虾要喝白酒,白酒杀菌。米薇这才端起酒杯。
我们三人碰杯正要喝下,李论说慢!忘了说祝酒辞了。米薇说对。她看了看我。李论说祝彰文联同志当官,接着发财!米薇说祝彰老师当处长!
我们三人重新碰杯,把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内容基本上就是上面的重复或循环,所喝的每一杯酒都和我当处长有关,就像吃的每一口生虾肉都要蘸配料一样。如果说有不一样的话,就是我喝两杯酒,李论和米薇才喝一杯酒,因为他们在轮流敬我。米薇成了李论的同盟,她彻底倒在了李论的一边。
我被他们搞吐了。
我跑进包厢里面的卫生间里,把龙虾吐出来,把名酒吐出来,因为这些美食在我的肚子里还来不及消化,但是我认为它们已经变成了秽物,就像金钱进了当官的腰包里而又被迫退出来就是赃款了一样。我没有退赃的经历,但是我尝到了呕吐的难受或痛苦——我胃如刀绞,喉咙像火烧一样,全部的唾液变成辣水。我呕吐的声音像肺痨病人的咳嗽,经久不衰。我同时还听到另一种声音,那是从卫生间外面发过来的,明确无误是李论和米薇幸灾乐祸的笑声,仿佛是在为我的呕吐伴奏、讴歌,它提醒我进行下一步的表演。
我乜乜斜斜出了卫生间,扶着墙壁、李论的肩膀回到酒桌坐下。我横眉竖眼发起酒疯。我说你给我开个房间,李论。我回不去了,不回去了。李论说不回,不回。我说你搞什么名堂,李论,报告怎么还没批下来?是不是不给我面子?我这么求你你都不批,算什么老乡、朋友,狗屁!李论说批,肯定批。我说什么时候批?他说就批,很快就批。我说我再给你一个星期,你不把我们学校的事情给办了,我交不了差,出不去跟我老婆团圆,我×你!李论说好,事情办不成,你×我。我掏出装着钱的信封,扔在他前面,说买单,给我开个房间。李论向服务员举手,说小姐,买单。我眯上眼睛说小姐,小姐。李论说知道,我给你找个小姐。我将头垂在酒桌上,不吭声,然后听见米薇说彰老师,彰老师?我当然也不吭声。米薇说彰老师醉了。李论说是,回不去了。米薇说那怎么办?李论说开房间睡呗。还有你,另开一间,我们一起。米薇说去你的。李论说去我的。米薇说哎,你真要给他找小姐呀?李论说刚才不是说了嘛。米薇说你别害我彰老师,他是个好人。李论说好人也是人。米薇说我不准你给彰老师找小姐,否则我送彰老师回去。李论说好,我不找。
我趴在饭店房间的床上,像头昏头昏脑的熊一样。李论和米薇架着我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还要被我折腾。我“烂醉如泥”,却知道是李论给我脱鞋,把我的身翻过来,然后米薇用热毛巾给我擦脸,把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我听见米薇抱怨李论说都是你撮火我,要不然他不会醉成这个样子。李论说他该醉,当处长了嘛,他高兴。米薇说也是,我也为他高兴。李论说那就行了,我们的目的达到了。米薇说是你的阴谋得逞了。
李论和米薇一走,我坐立起来,像头猛兽在房间里活动。我先打开电视,然后到洗手间往浴缸里放水。我回到床上看电视,偶尔也看一眼电话。我期待有电话铃响,但是又很害怕。在观望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心一直像有头小鹿在跳。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叫《跪下》的连续剧,一男一女接吻后却不再继续。我心灰意冷关了电视,还把灯关了。
我又一次从床上下来已是半夜,是门铃声把我弄起来的。谁在深夜里来临?我又喜又忧去把门打开,看见服务员身边站着个保安,我说什么事?服务员说你没事吧?我说没有呀?服务员说你忘了关水了,我听见洗手间的水哗哗流个不停,所以……我一拍脑门说对不起,我这就关。我转身进洗手间把水关了,又回到房门口,服务员和保安还站在那里,坚持说先生再见后才离开。
我泡在浴缸里,轻轻地洗浴,这个澡两三个小时前就该洗了,但让我给忘了。
曹英说你在什么女人的家里?谁那么有魔力让我的丈夫彻夜不归?
曹英是在电话里这么问我的。我是回了大学的住所才接的这个电话。开锁的时候我就听见电话在响,很显然我的妻子按捺不住对我的怀疑。她用电话牵制我的行踪,就在我在宾馆里什么电话都没有的时候,这个电话却一直叫个不停,像一条单纯的小狗,呼唤了我一夜。我没有回宿舍睡觉,曹英据此认为我去了别的女人家里。她的断定从遥远的英国传到丈夫所在的中国,距离事实也十万八千里。我如何澄清或解答对她不忠的诘问?
“昨晚我在一个朋友那里喝醉了,”我说,“是李论那里,知道吗?我的老乡、中学同学,以前我好像跟你提起过。是男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和我结婚的时候男女老少敬你你都不喝。”
“我不是不能喝吗?可我的朋友,这个老乡老灌我。一个祝贺一杯,一杯一个祝贺,我不是当处长了嘛。”
“你还当处长了?”
“是,学工处处长。”
曹英说:“好大的官,都不跟我说。”
“说了怕你笑话,这是学校赶鸭子上架。我想,反正我也要走的,当就当呗,过几天官瘾也行。等去了国外,哪有中国人官当呀。”
“你还想着出国,亏你。”
“想呀,因为想你。”
“你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想到我。”
“我没有别的女人。”
“你以为我相信吗?”
“你应该相信,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你要有别的女人也没什么,我们分开三年了,其实你也该有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要有别的女人的话,你也会有别的男人?”
“这是你的意思。”
“你就是这意思。”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我不像你,乐不思蜀。”
“谁知道?”
“好了不说了,我困了,轮到我睡觉了。”
我慢慢把话筒放下,因为曹英已经挂线。我们之间交流的通路被切断了,妻子和丈夫的共同语言没有了。身体分开了,心也隔膜了。地位不同了,时间也不对了。现在英国的夜晚是中国的白天,同种的夫妻一个睡去一个醒着,像东边日出西边雨。
我坐在学工处我的办公室,给李论的办公室打电话。
我说:“李论,时间到。”
李论说:“什么时间到?”
我说:“一个星期呀,现在是第七天。”
“什么一个星期?”
“上星期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学校的项目报告,你答应一个星期给解决,现在已经一个星期了。”
李论说:“这个呀?你不是喝醉了么?”
我说我根本没醉。
李论说:“操,你骗我呀,我以为你醉了,还给你脱鞋。”
我说:“我不装醉,你有机会和女大学生睡呀?”
李论说那倒是。我说我们学校的项目报告到底办得怎么样了?李论说你急什么。我说我老婆那边已经给我亮黄牌了,学校黄杰林这边又成天催我,项目不批下来,我任务没完成,就走不了,我能不急吗?李论说你急也没用,那么大的一个项目,不是轻而易举说批就批的。我说我已经卖力到无计可施了,还叫轻而易举吗?
李论说:“你以为请吃两餐饭,叫一个女大学生来陪,就很了不得了么?”
我说那你以为有什么比献身更极致的行为或方式呢?李论说那不叫献身,是卖身。你和你的学生为我提供的服务,我是付了小费的。
我说你别占了便宜还卖乖,李论!李论说没错,我是占了便宜了,不过是小便宜。你知道你们学校项目有多大吗?两个亿!知道吗?我说什么项目这么大?
李论说:“你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
李论说:“操,你跑来跑去,竟然连为什么项目都不知道?!”
我说:“我是跑腿的,只知道如何打动你,至于具体为什么项目,知道不知道我无所谓。”
李论说:“那你不要再跑了,如果你连项目内容一无所知的话,你的奔跑也就失去意义和价值。你只想做一名狗腿子,难道不想成为东西大学的一名功臣吗?”
彭冰突然这时候走了进来,我连忙降低话筒,用手封住听口,生怕李论的话传给学工处副处长听见。彭冰见状,知趣地一笑,说我待会再来。她正要退出去,我喊住她留步,然后把电话挂了。
彭冰看上去比我尴尬,因为我捂话筒的动作让她以为我感觉她发现了我的隐私,她为此不安。一个副手让上司感觉被自己抓住了把柄那是很危险的,就像一名领导感觉被下属抓住把柄同样很危险一样,这是我从书上读到的前人的经验之谈,现在变成了我的感受。我如何消除或化解这种感受?
“一个老朋友,在得知我当处长后来电耻笑我,我怕你听见跟着我一起受辱。”我说。
“你这个老朋友一定是个神仙,要不就是个疯子,”彭冰说,“因为两者都不食人间烟火。”
“就是,”我说,我看见她手上有一份文件,“什么事?”
彭冰把文件递给我,说:“这是关于新闻系学生胡红一等聚众赌博的处理意见,你签一下。”
我接过文件,随手翻阅,看见文件上罗列着“惟利是图、麻将、现金、饭票、通宵、输、赢、恶劣、开除、察看、警告”等字眼,像火花一样闪耀。我感觉新鲜,又感觉烫手。我说怎么签?彭冰说你就签同意,或不同意。我说那签同意好呢还是不同意好?彭冰说按照校规和常规你应该签同意。我说好,我同意。
我在文件上签上:同意彰文联。
我看着我的签字和署名,一种我没体验过的快感迅速在我身上沸腾,它有别于美食、沐浴、获奖和做爱,或在美食、沐浴、获奖和做爱之上。这种至高无上的快感是权力赐予我的,尽管建立在别人的疼痛之上,因为我签发的是处分人的文件。
彭冰一走,我重新给李论打电话。李论当头就说你居然和我甩电话?我说对不起,我的副处长突然进来,她是个很敏感的女人。李论说原谅你。我说刚才你说功臣是怎么回事?李论说见面好说,见面再谈吧。我说和上次一样么?
李论说:“算了,你一个人来吧。”
我独自去见了李论。碰面后他把我拉到丽晶城。我们一走进丽晶城就有人请我们脱衣服,还伺候我们脱衣服。
我惶惑地说这是什么回事?李论边脱衣服边说桑拿,先桑拿再说。你没有桑拿过是吧?今天我请你桑拿。接着李论脱得一丝不挂,他白胖的身躯像白海豚一样溜圆油滑,让我忍俊不禁。他说你笑什么,你脱呀!
我和李论一样脱得一丝不挂。
我们进了一只蒸笼。蒸笼里的蒸汽像山峰的云雾,而温度却比煤窑里还要燠热。我的汗喷涌而出。浓浓的蒸汽使我和李论彼此看不清,但不妨碍我们对话。
李论说感觉好吗?
我说还行。
“大学教授桑拿,可是不多见。”
我说:“你正一步一步把我往邪路上引。”
他说:“桑拿并不犯法。”
我说:“那为什么有人害怕桑拿?”
李论说:“那是因为桑拿完了以后还有色情服务。”
我说有吗?
李论说:“如果你害怕,你就不要这样的服务。”
我说:“安全不安全?”
他说:“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安全,美国那么强大的国家,尚且被偷袭,一个洗桑拿浴的地方,谁敢保证没有突如其来的检查?不过,我来这么多次,没有遇到过什么不测。”
我说今天不会有什么吧?
李论说不知道,难说。
我忽然觉得难受,可能是心慌引起的。我说走吧。他说不蒸啦?我说不蒸了。他说吓唬你的,你不用怕,真的。
我说:“说什么我也不蒸了。”
我像名新贼似地出了蒸室,匆忙用水一冲,然后到更衣室找我的衣服穿上。伺候我穿衣服的服务生问我为什么不按摩?这里的小姐档次很高的,有很多是大学生。我说是吗?服务生说进来都经过身份验证的,那还有假?我说她们敢说自己是哪所学校的学生?服务生说那不会。我说那怎么验证?服务生说听她们说英语,我们这儿有会英语的,考她们英语。我说哦。服务生边把皮鞋递给我边说你的皮鞋我们擦过了。我说谢谢。等到我穿戴完毕,服务生把一张单递给我,说帮个忙。我一看是张小费单,想了想他帮我擦了皮鞋,便在上面签了20.00。服务生很高兴说谢谢老板。我说我不是老板,跟我来的那个才是,待会由他结账。服务生说有人帮你结账,更说明你是老板,真正的老板是不用自己掏钱的。我朝服务生一笑,说你懂的还不少。
我在丽晶城门外等得不久,李论也出来了。他说本来想让你解决一下问题,没想到你还不领我这个情。我说我不习惯在这种地方解决问题。他说随你的便。我们吃饭去吧。
吃饭的时候,李论拿出东西大学的报告。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学校的报告,报告的标题是“关于东西大学科技园的立项报告”,一个月来我忙乎的就是这份报告。这份报告很厚,足足有十几页。李论说你不用细读,我告诉你重要性就行。我停止阅读报告。李论说这份报告一旦批准,将有两亿国家资金源源不断地进入你们学校的账户。而科技园建成后,你们学校的硬件便达到了“211”工程的要求,你知道什么是“211工程”吧?就是“21世纪建立全国100所重点大学”的简称,也就是说,科技园建成后,东西大学便可以跨入全国重点大学的行列。
我的视线重新回到报告上。盯着报告上的文字,我感觉到金光闪耀、一字千金。我的手因激动而发抖。李论这时把报告收了回去,说现在你明白怎样成为东西大学的功臣了吗?
我说:“报告批下来,功臣应该是你。”
李论说:“我不想成为功臣,我只想得到我想要的。”
我说我也是。
李论说你不就只是想让学校送你出国吗?
我说:“学校先让我当了处长,这是一种厚爱。”
李论说:“没有我施加压力,你当得成处长?如果我这一关过不了,你这处长也别想再当。”
“所以你要帮我。”
“我当然想帮你,但我又不想便宜了你们学校。这么大的一个项目弄一个熟人来就想过我这一关,我李论还没做过这么容易的事。”
我说你想要什么?你说。
李论瞪着我,说:“你不懂吗?”
我说我不懂,真不懂。李论说你可以不懂,但你们学校领导难道不懂吗?我说那我就不懂了。李论说你回去告诉黄杰林,最近我要出国,回来才能办这份报告,问他有什么表示没有?我说你要去哪个国家?
李论看着我摇头,说:“你这个人真傻还是假傻?真傻嘛,你又是副教授,博士出身。假傻嘛,你的脑袋又确实迟钝、木讷。
我说真傻,你没听世人说傻得像博士嘛。听过关于博士的笑话吧?李论说没听过。我说那我讲给你听。
我喝了一口啤酒,开始讲笑话。我说IBM制造了一台测试智商的新机器,叫做“更更更更更更更深的蓝”,然后找来了一个本科生,一个硕士生和一个博士生来检验。本科生把头放了进去,机器发出一阵悦耳的音乐,说道:“恭喜你,你的智商是150!你是个天才!”硕士生把头伸了进去,机器平淡地说:“你的智商是100,你是个人才。”最后博士生把头也伸了进去,机器叽里咕噜地响了一阵之后说道:“不许往机器里丢石头!”博士生气愤极了,他找到管理员要求看程序的源代码,管理员满足了他的要求。博士生认真地检查并修改了源程序,直到他满意为止。这一回,博士生谨慎多了,他没有直接把头伸进去,而是先找了一块石头摆了进去。机器又是一阵叽里咕噜后说道:“啊!原来您是位博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李论听完一顿,然后才开始大笑。真正顶尖的笑话是经过脑筋急转弯后才发笑的笑话,看来我的这个笑话到了这一级别。我看着李论笑得那么开心,也感到很高兴。
“你能讲这样的笑话,说明你不傻,”李论说,“我相信你知道如何让你的学校操作这件事。”
我带着李论的信任走进副校长黄杰林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宽松阔气,像酒楼里的豪华厢房,那巨大壁柜里的一套套伟人的著作,像一瓶瓶名酒,让我赏心悦目。我的脸色可能还好看,所以黄杰林张嘴就问我有什么好消息?我不置可否,黄杰林以为我想吊他胃口,又是请我坐又是给我沏茶。他坐在我身边,等我开口。
李论要出国,他说回来就办理我们学校的报告,我说,有些心虚地看着黄杰林,不知这算不算好消息?
黄杰林点头,还有什么?他说。
还有,他暗示我们学校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怎么表示?黄杰林说,你不是表示过了吗?
我说请他吃了两餐饭,可能这太简单了。
黄杰林说你除了请他吃饭,就不会做他的工作?
做了,能做的我都做了。
你们是老同学、老乡,他就不通融一下?黄杰林说。
我说我的面子还是太小了,说不动他。恐怕还要来点别的才行。
来什么?
钱吧,我说。
我知道他想要钱,黄杰林说,他站起来,屁股扭来扭去,有钱就不找你了。
万把两万总是可以吧?我说。
黄杰林不扭屁股,只把脸扭过来,脸和屁股像大小两面鼓都对着我。什么?他说,你以为李论这样的处长是田螺呀?万把两万就知足了。这样的项目,这些人,没有五六十万上百万根本填不饱!而我们学校不可能出这个钱,从哪儿出这个钱?所以我们不能用出钱的办法,只能用别的办法。
我说我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除了用钱。
黄杰林说这就是你的能力问题了。我们可是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并且给了你相当的待遇。
我说你是指提我当处长这件事情么?
黄杰林说当然处长也不算是什么提拔,他的屁股扭到背面,你副教授的职称也相当于处级,还要高一些。
可很多人宁愿当科长,也不愿当副教授、教授,因为教授也都被科长处长们管着,我说,现在是科长治校。
黄杰林说体制,是体制造成的。以后会改观的。
我说那是以后,所以我现在还得珍惜处长的官衔,因为它比科长还大。
你明白就好。黄杰林说。他去办公桌上拿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准备点火的时候,你抽吗?他说。
我说谢谢,抽。
黄杰林把烟盒伸过来,我从中抽出一支。他给自己嘴上的烟点上火后,把火挪过来,欲给我点烟,但是被我拒绝。我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重新打火,把我嘴上的烟点燃。我浓重地吸了一口,让烟雾从鼻孔里出来。黄杰林见状,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还像那么回事。我记得你不抽烟。
最近,我说,我现在不仅学会抽烟,我还学会了喝酒。其实我说的不全是真话,我是抽烟的,只不过在别人面前我不抽,因为以往我抽的是低档的香烟。
跟我一样,黄杰林说,我搞行政以前,这两样我都不会。
我看着黄杰林,突然发现他特别亲切,像一个常人。我觉得这是烟酒起的作用,因为我们谈到了烟酒,还共同吸烟。吸烟让我感觉我成了黄杰林的同盟,我们在一条战壕里。我的命运和他雷同或近似,因为我也踏上了行政之路。我记得黄杰林也是在副教授的时候转行的,他开始也先当学工处处长,再当校长办公室主任,然后当副校长。在他当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他评上了教授——这好像很滑稽,因为拼命上课和研究的人评教授比登天还难,而不学无术的人却奇妙地当了教授。我现在准备和他一样,因为我已当了处长,我的本职工作已经转移。在行政的岗位上,将来我不仅能评上教授,而且还要当教授的评委。想到这我激动不已,像触了电一样。我嘴上的烟像一根电棒,弄得我全身打哆嗦。
李论说等吧,等我什么时候突发神经,可能就把你们学校的项目报告给办了。
“听你的意思,东西大学是永远成不了全国重点大学了,因为按你的身体和思维状况,你是永远也不会发神经的,你硬朗和清楚得像一台电脑。”我说。
李论微微一笑,“电脑也是很容易被病毒感染的嘛。”他说。
“你是一台铜电脑,只有钱才能毒害你,”我说,“可是我们学校没有钱,领导已经明确表态过了。”
“那就等呀,”李论说,“公事公办,也很好嘛。我先组织一批专家对立项进行评估论证,你们学校原来请的那帮专家不算。等验证通过了,我才把报告呈送上去,这恐怕也该到了年底吧,然后报告在领导集体那里还要冷却一阵子,除非我催一催,这样就到了春天。春天来了……”
“去他妈的春天!”我打断李论的话说,“我等不到那个时候,就算学校能等,我不能等,我老婆也不能等!李论,你就不能看在中学时候我们一起挨饿的份上,帮上一把吗?尽快把项目报告给办了!”我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对李论说。
“对不起,恕我爱莫能助,”李论说,“这项目太大了。”他打开双手,还做了个耸肩的动作。
我们现在在一个叫“欧典”的茶园里,这是一个情侣会面的天地,相会的人都是一男一女,除了我和李论。我和李论话不投机,看起来分明就像产生分歧的同性恋者。这一察觉让我感到丧失脸面。我迅速站了起来,丢给李论一句话说你买单,就走开了。
李论撵着我的屁股,说你别走呀,有话好说,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我是肯定不会忘的,但是……
我比兔子跑得还快。
我对米薇大骂李论。那时候我刚在课堂上骂完王朔,因为王朔骂了鲁迅——骂鲁迅是不允许的。我骂了两节骂鲁迅的人后离开教室,往学校的办公楼方向走。我没忘记上课的时候我是副教授,不上课的时候我是处长。
在往办公楼的路上我把手机打开,这是转换身份的标志。教学楼和办公楼相距约五百米,我没走到一半手机响了。
我一接是米薇的声音。她阴阳怪气说彰先生去哪呀?我心想这小妞不是刚听完我的课么?从哪打电话来?回头一看,她果然跟在我身后,约有二十米的距离,边打手机边冲我笑。我正要挂机,她说别挂,继续走。我回头像和另外的人通话似的边走边说干嘛?米薇说我有话和你说,但考虑到你的影响,我们就在电话上讲吧,反正你电话费能报销,我无所谓。我说好呵,有什么特别的话你就说。她说我看你情绪不对,为什么?我说我哪情绪不对?她说你骂了两节王朔,我看出来了,你心里不顺。我说我是不顺。她说为什么?因为家庭?事业?你事业蛮顺嘛。我说屁话。她说我们刚祝贺你当处长,下次我们还要祝贺你当副校长,乃至校长!我说祝他奶奶的!她说你为谁发这么大的脾气?因为我?还是因为他,李论?
我大声说:“别提李论这狗娘养的!”
这时我离办公楼已不远,我的骂声应该能被楼下的人听见,如果有人认真听的话。
米薇说:“你和李论怎么啦?李论对你怎么啦?”
“你问李论不就知道了?”
“我不问李论我问你!你们到底怎么啦?告诉我,你一定告诉我!”
说着我到了办公楼前,针对米薇的逼问,我不好上楼。我说好吧,你回过头走。
我回过头的时候,看见米薇已回转身去,变成她走在前,我走在后。她袅娜的身材比从正面看更加生动。
我眼睛看着二十米开外的米薇魔鬼般的身材,嘴接着对手机说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么?米薇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说好,事到如今,我告诉你,全告诉你。
“你是一件礼物,”我说,“是我为了达到目的而送给李论的礼物。”
“是,我知道,一开始我就知道。”
“李论收下礼物了,他对我说他很满意。”
“对,我满足他了。”
“但是我让他办的事他没有办。”
“所以你很生气?”
“是,因为我觉得他耍了我,还玩弄了你。”
“你让他办的事对你很重要么?”
“非常重要。这是学校交给我的任务,负责做通李论的工作,把学校一个两亿元的项目报告给办了。学校对我很信任,为此先提我当了处长。但是李论拖着不办。这事没办成,我就对不起学校对我的信任,最关键的是我就出不了国,不能出国和我的夫人团聚。”
“是吗?”
我看见米薇停了下来。我说你怎么不走了?她说我等你。我说你不怕影响我了吗?
她说:“不怕,我豁出去了。我决定再豁出去一次。”
我走到米薇的身边,把手机挂了,米薇也挂了手机。我和她面对面站着,却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学生、教工经过我们的身边,有的我认识,但所有的人都免不了或禁不住看米薇一眼,因为米薇实在是太美了。他们同时也免不了看我,因为我和漂亮的女学生在一起,仿佛在靠山吃山,近水楼台先得月。
“你既然利用了我,为什么不再利用下去呢?”米薇先开口。
“不,我已经错了,我不能再错下去。”我说。
米薇盯着我,大概是想观测我的认错是否真诚。她大概看到我眼睛里的真诚,所以她说:“彰老师,就让我为你做一件错事吧。”
我说你打算做什么?
她说没想好,总之做我可以做的。
我说你千万别乱来。
米薇笑了笑,然后走开。她牵动我的视线,把我的目光愈拉愈长。
这一天,我感到非常吃惊,因为李论来到了东西大学。他本来是约我出去的,但是我说我没空。事实上我有空,整个下午我都在办公室里看报纸,我就是不想和李论见面。李论打电话说你可以出来一下吗?我说不可以,因为我要开会。
李论说:“有一件事很棘手,需要和你面谈。”
我说什么棘手的事都不行,我马上就开会。他说会后呢?我说会后也不行,会后还有会。
李论说:“你治我呀?这事你也有份。”
我说什么事?他说见了面才能和你说。我说可是我不能出去,也不想出去。他说好,你是爷,现在。
通完电话不到一个小时,李论就到了我们学校。他是自己开着车来的,把车停在办公楼前,然后叫我出来。我钻进李论的车子,他立马将车开走。我说要带我去哪儿?他说找个僻静的地方,附近有吗?我说只有餐馆,但现在我不想上餐馆,太早了。他说那去你房间,去你房间行吗?
我指引李论开着车穿行在校园里,来到我宿舍的楼下。他说你住几楼?我说七楼。他说太高了吧?我说那就不上去,你有什么事可以在车里说。他说也行,我急昏头了。
李论告诉我米薇怀孕了。
“一大早,米薇跑来找我,她说她怀孕了,”李论说,两手击了方向盘一下,“我操!操出事来了。她拿出一张检验单,尿HCG阳性,就是妊娠反应,说白了就是怀孕了,问我怎么办?我说怎么办,打掉呗。我给了两千块钱给她,她不接,我又加到三千、四千、五千,她还是不接。我说要多少你才肯你说?她说我不要钱。我只是想要这个孩子。我说你疯了?这怎么可能?她说有什么不可能的,反正我快毕业了,现在怀孕,到毕业的时候,才五个月,你现在就开始和你老婆离婚,等我毕业的时候,我们就结婚。我说你这是敲诈。她说随你怎么说都可以,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也决定这么做。我说你不怕学校开除你吗?我叫彰文联开除你!她说我不怕开除,但愿你也和我一样,不怕开除。我见来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我哄她说你先把胎打掉,专心完成学业,等毕业了,我给你找个好的工作,然后我们再结婚,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但我左哄右哄,她就是不肯。她说我才不信你们这帮男人,我连彰文联老师都信不过。完了,就这样,我找你来了。”
李论有些无助地看着我,像一个不自信的球员把球传给了他相信的另一名球员,他把难题踢给了我。我说找我有什么用?没用的。
“这事跟你没关系吧?”李论狐疑地看着我说。
我瞪着李论,说:“去你妈的,你什么意思?”
李论赶忙摸了摸我的左臂,说:“别生气,说着玩的。我知道肯定是我的,跟你无关。”
“米薇是东西大学的学生,你把我的学生弄怀孕了,也不能说一点关系没有。”我说,口气变得软和。
“所以你要帮忙呀。”
“怎么帮?”
“说服她把胎打掉,不听就吓唬开除她。”
“她要是不理这一套呢?”我说,“一个用钱都不能解决的问题,用别的办法更不能解决。”
“这就要看你的啦,”李论说,“我不会让你白帮这个忙的。”
“你不会把米薇不要的钱给我吧?”
“不不,”李论说,他思忖了一会,“我们这么说吧,你这边帮我把米薇的事给解决了,我这边帮你们学校办项目报告的审批,立刻。”
“你不是说要等到明年春天么?”我说。
“什么春天,”李论说,“等到明年春天小杂种还不早就出来了?”
“别叫你的骨肉小杂种,”我说,“不然我袖手旁观我跟你说。”
“好好,我不叫小杂种,我叫宝贝行吗?”李论说,手往方向盘中心一拍,一声汽笛骤然响起,划破课外活动前的校园。
我坐在我的办公室里,等着米薇。我本来不想把她约来这里,想找个好谈话的地方。我首先想请她去学校附近的酒楼,进一个包厢。但酒楼里到处都是本校来吃饭的人,而且都是大头头小头头们,难免让他们发现。我不想让他们猜疑我是勾引学生上床的男人,我还没这个胆。于是我又想把她约去树林里,我甚至想把她约到我的房间去,但我细想这两个地方比上酒楼更像是幽会,在树林是谈情,在房间就是做爱了。我和米薇的关系没有情爱,所以我想在办公室妥当些。
米薇走了进来,背着一个坤包,一看皮质就知道属于非常高档的一种,说不定是李论给她买的。我请米薇坐下,然后去把办公室的门掩上,但留了指头大的一条门缝。
“处长的办公室也不见得怎么好嘛,”米薇边观望办公室的装修边说,“沙发又硬又旧。”
“只有校长办公室的沙发才是皮的。”我说。我坐回椅子上,点了一支烟。
米薇忽闪着眼看着我,似是预测我想问她什么。
“最近身体好吧?”我说。
“好呀。”她说。
“没出什么问题?”
“没有。”
“没有吧?”
米薇:“没有,难道你希望出什么问题?”
“可我听说……你去医院了是吧?”
“李论来找你了?”米薇说。
我点头,“这个问题很严重,”我说,“对你很不利,在只有我知道这个事之前,你再去一趟医院,尽快。”
“我不去。”米薇说。
“你要去,必须去!”我说。
“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你是在校大学生。”
“可我很快就毕业了。”
“你没有结婚。”我说。
“我出去就结婚。”米薇说。
“那不行,也不太可能。”
“所以我这么做就有可能。”
“你这么做到头来受害的只能是你。”
“我愿意。”
“告诉我你这么做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你。”
“别瞎扯。”我说。
“李论耍了你,他害你辜负了领导的信任,害你不能出国,”米薇说,“当然他也玩弄了我。我现在要整他一下,让他负责任,接受教训,不能再耍人。就这个目的。”
“你这样做代价、风险很大,你知道吗?”
“我无所谓,只要能帮你。你起初带我去见李论不就是想让我帮你,把事办成吗?”
“我现在不需要你的帮助。”
“我就是要帮你,帮到底。”
“你真要帮我是吗?”
米薇颔首。
“好,”我说,“那你就去医院。李论说了,只要我能说服你去医院,他就把我们学校的项目报告给批了。”
“我不信,他要把报告批了我才去。一定要这样。”米薇的口气十分坚定。
我无奈地注视米薇,这个我行我素的女孩,一个被拉入东西大学公务活动中不小心受孕的女学生,一个决定报复或要挟男人的女子,她现在就在我面前,像一棵不畏严霜的小树。她现在夹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是我,一个是李论,我们都是使她陷入绝境的风雪。但是从目前的姿态看,她铤而走险是为了我,倾向非常明确。她居然不把和她上过床的男人视为知己,却正在和把她推向火坑的男人推心置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品质、性格和人格?我搞不明白。
“怎么不说话?没话我可走了。”米薇说着站了起来。
我说你走吧。
东西大学科技园的立项报告终于批了下来,这是我和李论达成口头协议一个月后的一天。
项目报告的批文摆到了学校领导办公会上,乐坏了清高或迂腐的大学首脑们,这些首脑包括校长、副校长、书记、副书记,两道班子都是一正五副,一共一打。他们听了宣读还不够,还把批文在手上传来传去,比当年看自己的任命书还激动。因为有了这纸批文,科技园就不再是空中楼阁,21世纪初跨入重点大学的梦想就要实现,到那时他们是谁?是重点大学的校长、副校长、书记、副书记!想到这些,谁能不心潮澎湃、兴高采烈?在办公会上,领导们表现出少有的团结和统一,一致同意保送彰文联同志赴英国学习深造。
黄杰林向我讲述这些的时候却十分冷静,就好像他不是学校首脑们其中的一员。而事实上他是副校长中排名最前的一位,是常务副校长,并且科技园的批文是由他负责争取得到手的。在首脑们那里,黄杰林才是真正的功臣,而我不过是他麾下的马前卒或走狗而已,我被保送出国不过就像主子慰劳的一把夜草或一根骨头。对于这些权威而言,出国算得了什么?出国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去美国就像我去一趟北京,去英国就像我去上海,容易得很。但是对我却十分不易。自从我妻子先赴英国后,我就开始申请,可得到的答复是:学校已经把你妻子送出国去,你再出去,你们都不回来怎么办?言下之意,只要我留在国内,我妻子一定会回来的。两年过去了,我妻子该回来的时候没有回来,她读完博士还要读博士后。于是我的出国申请就变得更加困难,因为我妻子和我的移民倾向更加明显,事实的确如此——我妻子明确表示她是不会回来了,只有我出去。可是我怎样才能出去呢?只有祈望学校能够开恩。可是学校凭什么开恩呢?学校曾有恩于我的妻子,可我的妻子负了学校,她没有按时归来。就是说学校已经上了一次当,为什么还要继续上当?我的出国梦遥遥无期,可我的妻子却在步步紧逼。她说你一定要设法赶快出来,黄杰林是你的大学同班同学,他现在是大学的副校长,我不信他帮不了你?除非你不想出来。你不想出来那就算了。我说我想出去,我做梦都想出去,因为我做梦都想着你。她说那你找黄杰林呀!于是我找了黄杰林。我说杰林,不,黄副校长,我从来没求过你,我现在求你。他说你不用求我,我正好有一件事托付你去办,如果你办成了,我保证学校放你走,不,是送你出国。于是他跟我说了项目报告的事。然后我就去找李论,然后就有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说真的,我真舍不得你走,”黄杰林说,他抽完一支烟,接着准备抽下一支。
我说:“让我给你点吧。”我把打火机凑了过去,给他把香烟点燃。
黄杰林吐着烟雾,说:“但是,不送你走是不人道的,我们是讲人道的嘛。”
我说:“谢谢你,谢谢学校恩准。”
“不用谢。要说谢,我还要谢你才对,因为你把事情办成了,帮了我的大忙,也为学校立了大功。”
“我其实也没做什么,穿针引线而已。”我说,心里想我像是个拉皮条的。
黄杰林说:“心灵手巧才能穿针引线哪,没有你想方设法,我知道李论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经办这么大的项目报告的。”
我忽然想到了米薇,说:“可以给我一份批文的复印件么?”
黄杰林说:“干什么?”
我说:“想留作纪念。”
“好的。”
我把项目报告批文的复印件递给米薇。这是下课时我叫她留下来,我从教案里抽出来交给她的。米薇看了后说给我这个干什么?我说我想让你知道,事情可以结束了。这时候教室的人已经走光,只剩我们两人。
米薇说:“好,那就结束吧。”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去?”
米薇仰脸看我,因为她比我矮,“去哪?”她说。
“医院呀。”
“你陪我去呀?”
我想了想,说:“好,我陪你去。”
“你真要陪我去?”
我眨眼连带点头。
米薇注视我的眼睛忽然湿润。她低头然后扭身出了教室。
省妇幼保健院像一只子宫,这是生产和流产最频繁的地方,我第一个念头或感觉就是这样。
我带着米薇来到门外,我们是打的来的。我下车以后发现米薇没有下车,她坐着不动。我说你下来呀?她没有下来。我说怎么啦?她说没什么。我说不是要那个什么什么吗?她说我没什么不什么,我不下去。我说你下来再说。
米薇下了车,背对着医院的大门。我说进去吧。
米薇没有进去的意思。
我说我带你进去,领你进去。
米薇说:“我说过,我不进去。”
“不是说好的吗?”我说,用哄的口吻,“没事的,半个小时就完了,别怕,呵?”
米薇忽然噗嗤笑了起来。
我说你笑什么?
米薇见旁边的人来来往往,把嘴凑近我的耳朵,说:“骗你的,我根本就没怀孕。”
我瞪着米薇,说:“你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我不开玩笑。”
“不开玩笑你又跟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守信的男人嘛。”米薇说。
“守信不守信用得着开这种玩笑呀?”
“你生气啦?”米薇忽闪着眼对我说。
我说没有。
“我请你喝饮料,”米薇说,“走,我们换个地方。”
米薇带我来到一家饮料店,找了最角落的地方坐下,点了一杯果汁一杯可乐。
米薇边吸果汁边瞅我。
我们的目光相互顶撞,忍不住同时笑了。
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为了逼李论办事编造出来的,”米薇说,“怕他不信,弄了一张化验单。”
“化验单也能搞假?”
米薇说:“我妈是妇幼保健院的医生,得天独厚呀。我偷偷拿了化验单,盖上章,填上尿HCG++不就好。”
“原来这样,”我说,“害得我这一个月,一直为你担心。”
“真的呀?”
“当然,每次上课见到你,我都注意你的变化。”
“被你担心真好。”米薇说。
“还好呀?我的心脏都愁出毛病了,”我说,“其实你可以把真相告诉我,对我用不着隐瞒的。”
“告诉你戏就演得不像了,”米薇说,“再说,你也就不会为我担心了。”她注视我的眼光有些异样,“我需要你担心我。”
我回避米薇的注视,说:“你和李论……还什么吗?”
米薇摇摇头,说:“我们完了,应该玩完了。一开始是他玩我,后来是我玩他。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
“怪我吗?”我说。
米薇又摇头,“能帮你的忙,我什么都愿意。”
“谢谢你,米薇,”我说,我举起饮料杯,做了个敬酒的动作,自顾喝了一口可乐,把杯子放下。“我可能过不久,就出国了。这里面,有你的帮助。”
“祝贺你,彰老师,”米薇说,“将来,你会记得我这名学生么?”
“记得,”我点头说,“一定记得。”
米薇脸上露着笑容,但眼睛里却有泪花在闪,我不知道这是喜极所致抑或悲欣交集?我很想这个时候抱她一抱,但是我又不能够,场合和关系都不容许。我们现在在公众之中,她是我的学生,与我的学生、我的老同学都上过床,这些都是我无法逾越的障碍。在她的面前,我恐怕永远只能做她的叔叔、良师或者大哥。
李论在电话里发誓他决不会玩女大学生了。“就是×毛是金的我也不玩了,”他说,“我玩演员、玩明星也要比玩大学生省事,大学生智商太高了。”
“智商高可以使你长见识呀,”我说,“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你现在不是变得聪明了吗?你玩小蜜没有玩成老公,就是高明的标志。”
“米薇真的……不会找事啦?”李论说。他显然对“堕胎”后的米薇还心有余悸。
我说不会,我办事,你放心。
“我对谁都不放心,”李论说,“我以后办事,我戴两个套,×他妈的一百个放心!”
听着李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态度,他显然不知道米薇怀孕是假的,我当然也不会告诉他。我就要出国去了,我的心已经飘洋过海,到了妻子的身边。她在英国等了我整整三年,像寡妇一样,等着梦想的男人从天而降,进入她的身体,并且使她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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