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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屋的小老板边走边向我说明。
今天,在这旧书市集某处要举行李白氏的拍卖会。会中将拍卖由葛饰北斋绘图撰文的春宫书。而他身为致力保护性相关文化遗产的闺房调查团代表,无论如何都想得到这本书。但是据传拍卖会中将举办相当不人道的试炼,至于是什么样的试炼,尚无从得知,单独赴会不免令人心中可怖——
“我想请你一起参加,好分散风险。”
“可是我还有事。”
“刚才可是我替你解围的,你也该表现一点诚意嘛。”千岁屋说。“再说,我不会亏待你的。若能得到北斋,我会奉上相当的谢礼。十万圆如何?”
“就这么说定了。”我一口答应。
于是千岁屋领着我穿过旧书市集,行走之间,我仍不忘寻找她的倩影。
看眼前的情况,今天不得不放弃那玫瑰色的未来。然而只要那十万元到手,便可以此为军需之资,再谋善策。
不久,我们来到马场中央的一个纳凉座。那几个与众不同的怪人——看织田作之助全集的和服女子、白发老人、抱着铝合金手提箱的方脸男——全都还在。抵达时,女子头抬也没抬,但老人与学生却狠狠瞪了我们一眼。
置身在这异样的气氛等候数分钟之后,之前那个戴着怪异黑眼镜的旧书店老板悠然现身,露齿一笑。
“那么,各位,都到齐了吧?”
此时只听有人懒洋洋地喊着“喂——”,一个身穿脏浴衣、年龄不详的男子跑了过来。原来是上次在夜晚的木屋町邂逅的那个自称天狗的浴衣怪人,樋口氏。
我不禁一阵头晕。
忍不住揣测,接下来要举行的,莫非是一场妖怪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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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们(我不算)排成一列,跟在黑眼镜的旧书店老板身后,穿过旧书市集。
午后阵雨一停,偏橙色的夏日阳光顿时毒辣地照亮四周。在这片刺眼的光线中,周身拥挤的事物更加凸显,纷纷浮上舞台。
瞧这片混沌的景象!
将书架挤得毫无空隙的无数文库本、漫画,堂堂摆在单一特价区的多本全集散本、装帧华丽的贵重书籍、文学书、诗歌集、辞典类、理学书、复刻本、讲谈本、大开数画集与展览图录、层层叠叠的旧杂志、大量的低成本B级片录影带、连书名都念不出来的汉籍与古典书籍、跨海而来的种种洋书、宝相太过庄严以致谁都不愿多看一眼的大英百科全书与世界大百科、被丢进箱子里一张以千元贩售的彩色铜版画、在帐篷支架上晃动的鲜艳浮世绘、地点不明的古地图、孩子们丢弃不要的图画书、昭和初期京都的明信片,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小册子、列车时刻表、像是自费出版内容不明的书籍……这些曾经刻印在纸上的记忆,如今都成为旧书。
我们一行人走进那家门可罗雀、令人头皮发毛的旧书店。
店内昏暗,安静。来到通道的最深处,在柜台前要转进那神秘的岔路时,和服女子突然停下脚步。
“对不起,我突然没自信了。”
“哦,是吗。”
黑眼镜旧书店老板说:“也好,你还是在这里回头的好。”
“说顺便似乎有些过意不去,麻烦将这个转交给李白先生。”
说着,她将一本古老的日式线装书递过去,书名写着什么什么珍宝。黑眼镜男子点点头,把书收下。
告别爽快退出的织田作之助女士,我们无言前进。在以灯泡照明的书架通路左转,小路有如鳗鱼洞穴般不断延伸,此时早已听不见旧书市集的喧嚣,唯有薰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旧书味。愈往前走,两侧书架上的书就愈老旧,最后只剩下一束束变色的纸张。偶有几个煎饼大小的小小天窗,透过尘埃满布的玻璃,可见穿过枝叶间的阳光。一回神,地板已经从泥土地变成西式的石板路。
不久,通路到了尽头,出现了一座高约两层楼的阶梯。阶梯尽头,有一道厚重的铁门。一只油灯悄然照明,令人想起寂寞的街头一角。门旁挂着一块木牌,上面以寄席体字型写着“李白”两字。
旧书店老板摇动一旁的门铃。
门一开,从中轰轰刮出一阵风,一个像是七彩彩带的小巧物体掠过我们身旁,飞过旧书走廊而去。我发着抖,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门后吹来的风,宛如来自地狱的锅炉般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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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进拍卖会场,每一个人都发出如遭钝器殴打后脑杓般的呻吟。
那是一个细长的房间,长宽近似电车的一个车厢。
地板铺上大红色地毯,位于房间另一端的老爷钟荡着钟摆,旁边一台留声机不断发出不明真言,酝酿出骇人的气氛。
房间墙角摆着各式火盆、粗如狼牙棒的蜡烛、发出昏暗灯光的座灯等家具。墙上则挂了数个表情狰狞的赤鬼面具,以及描绘了人人受火焰烤打的巨幅地狱图,对我们施压。这些骨董可说不管是在物质面或文化面,都提升了房间的热度。照亮这些骨董的不是水晶吊灯,而是一张自天花板垂挂而下的暖桌。
宴会厅中央也放了一张暖桌,桌上有个奇异的锅品,汤汁分成红白两种口味,正咕嘟咕嘟沸腾着。四周摆放了厚重的红坐垫,上头等候着我们的,是看来保暖的软绵绵棉袄,以及各人专用的汤婆子。
老爷钟前有一张藤椅,穿着浴衣的李白氏悠哉地坐在上头。
他一脸笑嘻嘻的,露出长了白毛的小腿,双脚踩进一只装了水的脸盆,此刻正啪喳啪喳地踩出水声。
“欢迎,诸君,欢迎。”李白氏在脸旁扇着团扇说。
黑眼镜的旧书店老板将织田作之助女士所托的书交给李白氏,耳语几句,嚷了声“好热”便走了。李白氏将收下的书放进旁边一个小型黑漆书架,架上塞满了各式开本的书籍。只见李白氏啪啪拍了拍那个书架,说:
“这是前几天从一个从事酿酒业的男人那里拿到的,书籍种类庞杂,不过有些有趣的东西。来,坐进暖桌取暖吧!能留到最后的仁兄,可以任选一册带走。这次特别破例,一整套也算一册。”
蜡烛火光照耀下,李白氏表情气势惊人。只见他舔了嘴唇一圈。
“那么,诸君,你们都已选定目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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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不人道又攸关性命的比赛,参赛者共计五人。
第一位是以岸田刘生亲笔日记为目标的神秘浴衣男,樋口氏。第二位是隶属于“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也就是那个提着铝合金手提箱的男人,他想要一整年份的明治时代列车时刻表“汽车汽船旅行案内”(东京庚寅新志社发行)。第三位是个老学究,他想要一个叫藤原什么东东的平安时期的诗人的《古今和歌集》手抄本。第四位则是以葛饰北斋创作图文的色情书刊为目标、闺房调查团的代表千岁屋。至于第五位,就是以千岁屋帮手身分参战的我。
我们穿上红色棉袄,围在暖桌旁。
眼前煮沸的旧铁锅中央以S字形分隔开来,汤汁分为红白两色,不断冒出一股直透脑门的刺激味道。只见锅里泡着不知名的菇类和蔬菜,像地狱锅炉般沸腾不已。
“这叫做‘火锅’。”
李白氏坐在藤椅上,笑容可掬地说明。
“你们就沾着碗里的麻油大口吃吧,很美味的。”
樋口氏拿起西瓜大的茶壶,在每个人的茶杯里倒入热腾腾的麦茶。我们五人都喝了一大口。
在李白氏的命令下,所有人先从红色汤锅夹起神秘肉片,放进嘴里。咬下的那一瞬间,眼前一片发紫,世界仿佛天翻地覆。
“呜嗝啊喔!”每个人都忍不住大叫。“这什么东西!”
在舌头上散开的味道已经称不上味道,更像是舌头遭人以没有打磨的粗棍棒狠打!那种辣,让人怀疑以下鸭神社为中心方圆两公里内存在的“辣”的概念,全被搜括来丢进这口铁锅里煮。痛苦挣扎的我们喝了热麦茶,这下更是火上加油,益发痛苦。望着在地上辣得打滚的我们,李白氏笑容满面。
我们决定依序吃锅。看到白汤,我一时大意以为舌头能够稍事喘息,结果白汤根本同样辣。一旦辣到了极处,两种锅微妙的辣度差异根本不是我等凡人所能区别。这个火锅分为红白,我想除了“看来喜气”这种文化意涵,并没有任何意义。
豆大的汗转眼间自额头涌出。
“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干脆早早投降吧!”我心想。
其实我一丁点儿帮千岁屋助阵的意思都没有,穿上棉袄坐进暖桌那一刻,我那极易到达极限的耐力,不用说,早已快要破表。要不是樋口氏提到那本图画书,第一个举白旗的一定是我。
当时我们正围着锅子辣得呼呼喘气,李白氏一一展示著书架上的书。其他参赛者一看到意中书出现在眼前,立刻激动得气息大乱。北斋的什么东东出现时,千岁屋频频向我使眼色,然而当时我全副精力都用来忍耐辣火锅,心里只想把北斋丢进锅里煮。
架上旧书既多又杂,不过其中也有图画书。
就在李白氏拿起其中一本图画书时,樋口氏“喔”了一声。
“这不是那女孩想要的图画书吗?”
说着,樋口氏从李白氏手上接过图画书,迅速翻了翻。
“喂,樋口氏,小心别滴到汗啊。”李白氏说。
“看,这里写了名字。”
我探头一看,那里竟以极稚拙的笔迹写着那个我梦寐以求的黑发少女的名字!
读者诸贤,请试想我当时的惊讶。
我立刻抢过那本图画书,一个细缝也不放过地紧盯着。从樋口氏嘴里听到她为寻求这本图画书而徘徊旧书市集的那一刹那,直觉告诉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竟然在此寻得一举反败为胜的希望之光,我的浪漫引擎终于再次启动!
先前与她伸手拿取同一本书的幼稚企图,如今显得滑稽可笑。那种迂回如蝴蝶效应的计划,就让给一旁谈恋爱的国中生小鬼吧。我当下决定,男人就应该直接决胜负!
眼前开始播放起年幼的她顶着童稚无邪的脸庞,一心一意将名字写在图画书上的画面。令她朝思暮想的这本图画书,可是天下唯一的至宝,也是开辟我未来天地的天赐一册啊!得到这本书,等同将她的少女心握在手里,等于掌握了玫瑰色的大学生活,更保证了万人欣羡的光荣未来!
诸君,有异议吗?有也一概驳回。
为了寻求胜利,我发出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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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阵雨停了,金黄色阳光照在被雨打湿的马场上。
看样子不会再下雨了。我想既然来了就要坚持到最后,便带着不安浮动的心再度启程,寻求与书本的相遇。
樋口先生意气昂扬地到拍卖会去了。既是樋口先生,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一定都能安然克服吧。毕竟他可是脚不踏实地的天狗,我实在无法想像天下有什么试炼能够难倒他。
走了一阵子,刚才帮忙找图画书的那个美丽少年又出现了。
“哎呀,又见面了呢。”我点了点头。
“姊姊,你找到《拉达达达姆》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已经请旧书店的人帮忙了……”
少年凝视着我一会儿,笑了笑。
“姊姊,今天的旧书市集你会待到最后吗?”
“嗯,我打算找到最后一分钟。”
“那就没问题了,你一定找得到的。”
说着,少年吹起口啃。
“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是旧书市集之神。”
说完,他举起优美白皙的手臂,竖起食指。那个模样,的确就像神明自阵雨洗刷过的夏日天空,降临到这满是泥泞的马场一般。我望了他好一会儿,忍不住喃喃祷告:“南无南无!”
结果少年微微一笑,一溜烟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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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无南无!”樋口氏喃喃说道。“南无南无!”
这好像是他为了忍受痛苦说来打气的祷词,于是我也学他“南无南无!”地呻吟着。
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水洗过般滴着汗,在蜡烛和自天花板垂下的暖桌照明中浮现的五张脸全都黏糊糊的,活像刚诞生的怪物。棉袄下衣服湿得会滴水,稍动一下都觉得恶心。每当轮到吃锅时,体内凝聚的热更是热上加热,舌头像火烧,仿佛一开口就会喷火。
“来来来,多喝麦茶,不喝会死喔。”
李白氏唱歌似地说着,津津有味舔着玻璃杯里的冷酒。
我们除了面目狰狞地喝热茶之外,别无他法。进入胃里的水分瞬间化成汗水排到体外,一旦排不出汗,确实只能等死。
第一个举手投降的是千岁屋。
他大喊一声“我不行了”便爬到李白氏脚边,拿了冰水就冲脸。于是闺房调查团团员猥亵的梦想,便在转瞬间幻灭。“孬种!”骂人的,是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只见千岁屋以湿手巾盖脸,喘着气,还不忘拉起手巾向我使眼色:就看你的了。但我已朝下一个目标迈进,早已对北斋的A书失去兴趣。
“第一个。”老学究勉强挤出声音说。那声音之阴森,就像在数尸体的数目。他的一张嘴因为辣椒红肿得像涂了口红,看来惊心动魄,但我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宴会厅本就昏暗,再加上脑袋因为太热昏昏沉沉,火锅过度辛辣而使视野愈来愈窄,视线愈来愈模糊。
这时,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突然拿着筷子在眼前画圈,像是想挟住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怎么有七彩彩带在这里转,碍事!”
“同学,那个在那里转很久了。”樋口氏提醒说。
“我也早就看到了。”老学究说。
“各位,那是幻觉啊!危险啊!”
才说完,我也看到在火锅上飞舞的七彩彩带,只见它扭动盘旋,高低起伏,仿佛在讥笑我们四人般飞舞着,球身七彩鲜明,无论我们拿筷子怎么挟都挟不住。不过我们一致同意,这玄妙不可解的物体暂且不成问题。
“老爷爷,你怎么没喝麦茶?”京福电铁说。“你会死的!”
我们立刻上前关心老学究的身体,硬灌他热麦茶。
咕嘟咕嘟喝光麦茶之后,老学究歪着嘴念念有词,还以为他是为了忘却痛苦在吟诗,哪知他竟放声大哭。纵横的老泪与源源不绝喷出的汗液混在一起,不断自下巴滴落。
“可恶!为什么我要受这种苦!”
老学究咬牙闷哼:“你们快投降吧!来日无多的老朽求你们。”
“反正书又不能带着上黄泉。”樋口氏说。
“不,老朽正是要带上黄泉。”
“喔喔,如果你现在上黄泉,我可就麻烦了。”李白氏说。
“你们要的不过是些不值一哂的东西,我的目标可是国宝!”
“老爷爷,我要的书也是国宝级的。”
“那种脏兮兮的时刻表哪配叫国宝,傻瓜!想要就去国铁要!”
于是从这一刻,众人纷纷催动被火锅烧灼的舌头,喷火对骂排山倒海而来。我虽然也参战了,但热与辣早已使头脑混乱,就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老学究鸣咽着问我:“你呢?你想要什么?”
一听到我想要的是一本图画书,他差点昏倒,叫道:
“你这白痴混蛋加三级!图画书要多少老子都买给你!”
“那国宝能替我开辟一条生路吗!”我怒喝。
老人又是一阵哭喊。
“那可是抄本啊!你不明白吗?那可是《古今和歌集》的抄本啊!”
“《古今和歌集》?谁管那是什么鬼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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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时站着翻翻岩波文库出版的《古今和歌集》,在旧书市集闲晃着,没多久,发现了一家阴森的旧书店。由于摊位帐篷的四周以巨大书架围起,以致店内十分阴暗。而且更令我惊讶的是,看店的竟是刚才那位坐在垫布上专心阅读织田作之助全集的女士。只见她就坐在用来当作结帐柜台的桌子后面。
这家旧书店格局十分特殊,柜台旁还有一条以书架搭成的细长通道,一股腥热的风正从里面吹来。这条通道会通到哪里去呢?不断驱使我向世界探索的好奇心,瞬间猛烈膨胀起来。
大步踏进去吧!就这么办!
然而正当我打算行动时,和服女士突然对我说:“你最好不要进去喔。”我以为挨骂了,怯生生地看向那女士,但她只是气质高雅地冲着我盈盈一笑。
“那不是你该进去的地方。“
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她想必很无聊吧。她请我坐在一张小椅上,从脚边的保丽龙箱子里取出弹珠汽水。在盛夏的旧书市集里,没有比弹珠汽水更棒的饮料了,于是我万分感激地乐意作陪。
“刚才在纳凉座那里也看见您,您一直在看那本书。”
我指着她手上的织田作之助全集。
“是啊,我家就只有这本书。”
她说。“我先生的书,就只有这一本留下来。”
我向她提起杰洛德·杜瑞尔及《拉达达达姆》的事。然而当我诉说着在广大无垠的旧书世界寻找《拉达达达姆》的遭遇,与她分享那种好像找得到却又无法如愿的心情,我的心又逐渐落寞不已。这真是奇遇,这位女子竟然也知道《拉达达达姆》。
“那是我先生第一次带儿子上旧书市集时,儿子一见钟情的图画书。儿子老是缠着我,要我念那本书给他听。即使他已经能自己读了,还是吵着要我念。”
“那本书您还留着吗?”
“很遗憾。”
她低声说完,怔怔望着收银机旁的弹珠汽水瓶。我想她多半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伤心苦衷吧,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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