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自言自语似的叨念着,向后退了一步,换成在后面待命的高大壮硕的雄鹿低下头,将鹿角朝着我缓缓逼近。
“喂、喂,等等、等等!”
我慌忙想站起来,但还来不及撑起腰部,就被像网般张开来的鹿角,步步推向前方。我想跳过小河,可是对岸也同样有鹿角做成的壁垒。这时我稍微悬空的屁股,猛地被角抬了起来。我尖叫一声,飞上了高空,然后如同从斜面上滑下来般,掉入了两米下的小河里。
腰部以下全泡入河里,我茫然地抬头往上看,一头雌鹿和五头雄鹿,从两旁夹击般俯视着我。
“很痛吧?老师,这可不是幻想哦,我们真的存在,你正在听我说话,知道吗?”
雌鹿还是用中年男子嘶哑的声音开导我。
“听着,老师,你被选中了。既然被选中,就要完成你的任务。如果不能完成,这个世界会发生大事,所以你必须完成‘送货人’的使命。不久后你会去京都,在那里拿到伏见稻荷的狐狸交给你的东西。不过,实际上应该是由一个女人交给你。”
“女人?”我抬头看着鹿,惊讶地问。
“‘使者’是一个女人。这件事一点都不难,你只要把拿到的东西带回来就行了。”
“我会拿到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就是‘眼睛’啊。”
“光说这样怎么会懂?”
“就是宝物啊,对我们或你们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宝物。”
“到底是什么宝物?”
“老师不知道也没关系,对方应该会装在袋子里交给你,你直接带回来就行了。对了,听说现在有人类语言的名称,叫什么呢?好像是什么三角……哎呀,反正是很无聊的名字。”
鹿停顿了一下,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又问:“怎么样,老师,是不是相信了?”
鹿背后的天空泛着淡淡的暗红。
“相信什么?”
“相信你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一切啊。”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你很谨慎呢,唉,算了,这种谨慎的态度或许会有所帮助。总之,你要把狐狸交给你的东西带回来,这是‘送货人’惟一的任务,知道吗?”
最后,鹿将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又添加了一句:“那么,拜托你了,老师,再见。”
话一说完,鹿就像收到信号般,一头头从视线中消失。
我的膝盖以下泡在冰冷的河水里,茫然仰望着天空。突然,被鹿顶起的屁股,像恢复记忆般疼痛了起来。
礼拜一开完教职员早会后,我就告诉理查愿意担任剑道社的顾问。早会前,担任合气道社顾问的老师都亲自来拜托我了,我想推也难,总不能让他负责两个社团,自己却什么也不做。理查满面笑容地听我说完后,向我说了好几次谢谢。
回到座位上,我告诉藤原将担任剑道社的顾问。
他立刻说了一堆很现实的话:“让我们一起在大和杯留下漂亮的成绩吧,这次是在我们的地盘举行,所以比赛不能表现得太差。”
午休时间,理查召集所有担任体育社团顾问的老师开会,在会议上公布由我正式接任剑道社顾问,并告知大家,将在这个礼拜六举办由大阪、京都、奈良女学馆的体育社团顾问共同参与的联欢会,为大和杯作事前准备。地点在京都的老地方,为了大赛的顺利进行,理查希望所有人都能参加。最后,他说当日收集的大和杯,他会负责开车运送回来,会议到此结束了。
我听不懂理查最后说的话,回到座位上便请教藤原。
“啊,理查是说他会把各社团的冠军杯带回奈良。”藤原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大懒腰说,“网球社有网球冠军杯,羽毛球社有羽毛球冠军杯,这些冠军杯都叫大和杯。其实只有这般大小,就跟一般的冠军杯一样。理查的意思是,他会把大阪和京都去年在大和杯赢得的冠军杯都运回来,以备大赛使用。去年的地主校京都,几乎赢走了所有的大和杯,我们学校只拿到两个,所以理查会多出很多行李。”
“由地主校获得压倒性胜利,简直就像全国运动大会。”
“拉拉队的力量不可小觑,其他学校只有参赛社团的社员可以参加,所以地主校的拉拉队声势最浩大。”
“越听越像真的大赛。”
“本来就是啊,所以,老师你也要好好当剑道社的顾问。”
我把藤原的激励当成了耳边风。
“对了,京都女学馆在哪里?京都市内吗?”
“是啊,在二条城稍微偏北的地方。其实,每一所女学馆都是在以前的宫殿附近,譬如我们学校是在平城宫遗址旁,大阪女学馆是在大阪城附近的难波宫遗址旁,京都女学馆就在古代的皇宫所在地附近。我曾问过大津校长,为什么都建在那样的地方,校长说他也不清楚。好像都是前任理事长,也就是他的父亲所作的决定,总之,听说前任校长是个怪人。”
“那么理查说的举办联欢会的老地方,是在京都女学馆的哪里?”
“不,他说的是校长老家开的料理旅馆,大和杯前的联欢会都是在那里举行的,这是老规矩了。”
“这样啊,对了,校长是京都人嘛。”
“是一家叫‘KONOHA’的旅馆,很有名呢,现在的老板娘是校长的姐姐。”
藤原说他好像有简介,便拉出抽屉开始找。
“这家‘KONOHA’在哪里?”
“在伏见,搭京阪电车在伏见稻荷站下车,再走一下就到了。”
藤原面向抽屉回答。
“咦,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的藤原,看到我的表情,不解地问。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从藤原手中接过折叠起来的简介。
封面上大大印刷着店名——“狐乃叶”(KONOHA)。
我差点惊叫起来,听到“KONOHA”,我还以为是“木乃叶”(KONOHA),所以,“狐”这个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啊,对了,老师,你知道吗?三校的剑道社都是成立于创校时,是校内历史最悠久的体育社团。”
“嗯、嗯……你以前说过。”
我敷衍地回答他,打开了简介,上面写着“于稻荷大神所在处,给您宾至如归的服务”,字旁的照片是屹立在朱红色的神社正门前的狐狸石像。
“不久前,我听到校长和理查在抽烟室聊天,校长说前任理事长是个剑道迷,所以六十年前同时创立京都、大阪、奈良的女学馆时,就先成立了剑道社。因此大和杯最初也是由三校的剑道社交流赛开始。但是刚开始不叫大和杯,应该说要取那种名字也不能取……”
藤原突然显得有些黯然,但我无心问他为什么。他似乎是在等我说些什么,可是左等右等我都不吭一声,他只好自己“嗯”地点点头,又继续说:
“因为冠军的证明不是奖杯,而是冠军牌,取名大和牌就有点奇怪了,还是大和杯听起来比较像样。后来陆续成立田径社、柔道社,做了冠军杯,就正式取名为大和杯了。但是听说只有剑道社从创立到现在,都还是颁发冠军牌给冠军校。很丢脸,我本来也都不知道这些事。冠军牌的名称也很奇特,听说在各校剑道社被昵称为三角。”
“你说什么?”
我突然大叫,害得藤原差点把刚拿出来的宝贝麻花卷瓶子掉在地上。
“你干吗突然叫这么大声?”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三角?”
“是、是啊,就是三角,因为看起来像三角形。据校长说,那是象征京都、大阪、奈良三所女学馆的关系。”
“这个三角现在在哪?”
“当然在京都啊,不愧是理事长定居处,京都女学馆在创立当时就成了剑道名校,声名大噪,不但是高中校际赛的常青树,还有称霸全国的经验,我们学校根本不是对手……哎呀,失礼了。”
藤原自觉失言,缩起了脖子,我可没心情在意这种事。
“这次的联欢会……是不是有人会把那个三角带来?”
“是啊,这也是举办联欢会的目的之一,听说牌子上的雕刻很独特……”
听到一半,藤原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在听觉外。我将去京都伏见稻荷的“狐乃叶”拿三角——这绝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但想成是必然的结果,也太恐怖了。我感到一阵寒战,昨天被鹿顶起的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
“老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还好吧?”
一回神,发现藤原正担心地看着我。
“听说麻花卷有助于血液循环哦,要不要再来一点?”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但是看到藤原泰然自若地将瓶子递给我,我不禁觉得,这个老师的粗线条还真帮了我不少忙呢,便又拿了一些难吃的麻花卷。
一回到家,婆婆就说有我的信,交给我一个信封。我翻过来看,是母亲寄来的。来到奈良后,我没有给母亲写过一封信,也没打过电话,因为我懒得解说现状,我只跟母亲说,我来奈良女学馆是为了大学研究所的研修。从我跟学生之间的恩恩怨怨,到我跟鹿之间的对谈,没有一件事可以据实以告,所以就算写了信,顶多也只能告诉她,我把她寄来的护身符戴在身上了。
想到信里的内容一定是责怪我毫无音讯,我就觉得心情沉重。眼尖的婆婆看到我把信塞进了袋子里,斥责我说:“父母写来的信要马上看。”
没办法,我只好在客厅拆开信来看。
坐在一旁看晚报的重哥,悠闲地嘟囔着:“十月以来,关东那边的地震不少呢,地震很可怕,我讨厌地震。”
母亲写来的信,字还是漂亮得难以辨识。出乎我的意料,几乎没提到我的事,只提醒我在福原家要有礼貌、饭碗要吃干净、不要留下米饭、洗涤衣物要先翻面等等。其他写的都是她自己的事,附带一点祖父的事。
我折起信纸,放回信封。看来,祖父和母亲都过得不错,只有我过得不好。信的最后提到,最近地震特别多,令人担忧,十月期间大明神不在,希望大明神早点回来,以此作为结语。既没提到我们学校的事,也没要我跟她联络。如果她啰啰唆唆问一大堆,我会觉得很烦,可是这么漠不关心也叫我不满,所以说人心是很奇妙的东西。
“你母亲的腰好了吗?”
重哥看完晚报,放下报纸问我。
“嗯,好像还要一些时候才能痊愈,不过已经没事了。对了,那边最近常地震吗?我母亲信上有提到。”
“没错,十月以来常看到这样的报道。都是小地震,可是每天持续,有点可怕。关东有老师的鹿岛大明神,怎么会这样呢?”
重哥折好报纸,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是我的,是我母亲的鹿岛大明神,而且现在鹿岛大明神不在。”
“咦,为什么?”
“因为是神无月啊,每位神明都去了出云,闹空城啦。”
“原来如此……所以称为神无月啊。那可糟了,大鲶鱼会暴动啊。”
“放心,有惠比寿在。”
我把小时候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重哥。十月鹿岛大明神前往出云时,会命令惠比寿留守,但是惠比寿的力量不及大明神,所以大鲶鱼偶尔会暴动。
“原来是惠比寿的力量不足,所以鲶鱼现在有小暴动。”
“与那无关啦,关东大地震是九月一日,那时候大明神也在啊。”
“对喔,说得也是。”重哥笑了起来。
听到婆婆喊吃饭的声音,我和重哥从沙发上站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