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桌上看似高级的玻璃烟灰缸边缘,回答说:“暂时……让我自己处理吧。”
“知道了,千万不要太勉强自己。”
他眼神真挚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许久不曾有过的勇气浮现在心中,我深深低下头向他致谢。
之后,我们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理查突然问我:“老师,你打高尔夫球吗?”
我摇摇头说不曾打过,他很诚恳地邀请我说:“那么,改天去挥杆吧。”我敷衍地点头说好,没想到他更进一步说:“那么明天就去吧?最近见到你都没什么精神,这样不行,偶尔要动动身体。”
“我连高尔夫球杆都没握过,总觉得怎么挥也打不到那么小的球。”
“哈哈哈,刚开始谁都是这样,不过你看起来身强体壮、重心稳固,资质应该不差。”
我不知道他凭什么这么说,但他真的很诚恳地邀我去挥杆。
最后,我被迫答应明天礼拜六去挥杆。
我怀着难以释然的心情回到座位上,藤原正担忧地等着我。他一开口就问我怎么了?我说明天要跟理查去挥杆,他松口气点点头说:“啊,每次都是这样。”
“什么意思?”
“那是副校长的交流方式,理查不喝酒,所以都会邀人去打高尔夫球。”
我敷衍地哈哈笑着点头,心想这种交流方式还真特别呢。
“而且,八成是没有挖掘行程,真的很闲。”
“挖掘?”
“就是挖掘遗址啊,理查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在奈良研究考古学,在这个领域很有名,现在应该也参与了不少挖掘遗址的计划。”
“哦……那么,理查以前是历史老师?”
“没错,在我来这所学校之前,听说他是历史科主任。后来他升上副校长,空出了一个位子,我才被聘请来当历史老师。”
哦——我点点头。
“说到挖掘……这一带真的有那么多遗址?”
“何止是多,简直是一挖就有。我们学校的操场,也是随便挖就能挖出奈良时代的盘子或木简。”
“原来如此,那么的确值得一挖。”
“去年暑假,理查邀我去过一次挖掘现场,真是累死人了,我做不来。在那么热的地方,一整天用刷子清除上面的土,但是副校长一点也不怕热,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中。他应该是很热爱这份工作吧,我只要看整理出结果的报告就满足了。”
同样是做学问的人,藤原的热情就淡多了,却还大言不惭地说:“学生时代,我做过漫步历史社的社长呢。”教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藤原,你跟理查去挥过杆吗?”
“挥过啊,但可能是我素质太差,他没再邀过我第二次。”
“刚才理查说我看起来素质不错,什么重心够稳之类的……是这样吗?”
“那是说你腿短吧?”
说完后,可能是觉得说得太过分,藤原心虚地将脸靠近桌上的日历,画起红色记号。其实藤原的性格也很糟糕,只是性质不同于学生们而已。
已经换好运动服的他,收好日历后,单手握起羽毛球拍,匆匆赶到体育馆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无聊得发慌,就把视线移向了理查的座位。从背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在他浓密的银发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辉。
吃过饭,喝着粗茶时,坐在我对面的婆婆看着我说:“老师,你都不用担心睡破产呢。”
婆婆脸上还浮现意味深长的笑容。
时钟显示,现在是礼拜六上午七点半。学校放假,所以重哥还没起床。
“为什么会睡破产?”
“俗话说,大阪吃破产,京都穿破产,奈良睡破产。”
婆婆像唱歌般一连串念下来。
我听过“大阪吃破产”、“京都穿破产”,倒没听过“奈良睡破产”。我怀疑地问真有那种事吗,婆婆用力点着头说真的。
婆婆边替茶壶加水,边说起原委。她说春日大社的鹿,现在仍被视为保护动物,非常珍贵,古时候更被视为伟大的神鹿。很久以前,连官员遇到神鹿时,都要下车趴在地上迎接。杀死鹿是滔天大罪,凶手当然免不了死罪,因为鹿是神的使者,比人类伟大多了。
所以,以前的人一觉醒来,如果发现自家玄关前躺着死鹿,就会全家骚动。那样放着,很可能被冠上杀鹿的嫌疑,所以这家人就赶紧把尸体移到别人家门前,渡过难关。被放尸体的这一家就倒霉了,早上一觉醒来,看到门前有头死鹿,一家子也像捅了马蜂窝般急得跳脚,慌忙把鹿移到别人家门前。这样的骚动无止境地持续着,最后,鹿的尸体就在怎么样都睡不醒的贪睡人家门前被发现,结果那一家人被冠上杀鹿嫌疑,破产了……这就是所谓的“睡破产”。
“好恐怖的传说,教人怎么睡得安稳呢!”
听到鹿,我就很难静下心来听她说话,但还是佯装镇定地回应她。
“老师不用怕啦,连假日都起得这么早。”
“那是因为我今天要去打高尔夫球。”
“哦,老师开始打高尔夫球了?”
“没有啦,我是陪人去打,而且只是挥杆而已。”
“跟谁去?”
“小治田副校长。”
“理查啊?”
婆婆叫得很顺口,她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梨。
“您也知道副校长的绰号?”
“当然知道啦,不只重久,我死去的老爷也在那所学校教过书,我们是旧识啦。”
“咦,是吗?重哥的父亲不也是大津校长的高中同学吗?那么就是祖孙三代都跟那所学校有关系啰?很难得呢。”
“那所学校是现任校长的父亲创立的,我家老爷是应前任校长的邀约,当了美术老师。现在的大津校长,当时还在京都的女学馆当副校长。大约二十年前吧,前任校长往生,现在的大津校长才接了他的位子。”
“重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学校任教的?”
“八年前,我家老爷的身体突然出了状况,就叫研究所刚毕业的重久去代美术课……后来我家老爷病死了,重久就一直在那里教下去了。”
婆婆把梨切成八等份,放在盘子里。我说:“祖孙三代都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很难得呢。”正把手伸向梨时,婆婆摇摇手笑说那赚不了什么钱,她可不建议走这条路。
“老师,你喜欢高尔夫球吗?”
“不,我没打过。”
“那为什么要去?”
“昨天理查突然邀我去。”
婆婆从鼻子哼了一声,把一片梨塞进嘴里说:
“你最好防着理查一点。”
“咦,防什么?”
“别被他的外表骗了,他可是野心勃勃呢。”
我当婆婆在开玩笑,笑着听她说,可是她那张嘴巴不停咀嚼的脸,看起来格外认真。
“您怎么知道?”
“理查差不多你这个年纪时,我就认识他了,所以当然知道啦。我也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传闻。别看他一脸诚恳的样子,其实是个很难缠的家伙,他上面明明还有很多人才,但他却靠着讨好校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上了副校长的位子。总之,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婆婆坚持己见,说得很有自信,但我一点都没有那种感觉。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实例,她很干脆地摇摇头说:“没有,可是,看就知道。”
这样的回答太缺乏说服力了,要挑骨头也该有个分寸。婆婆说听老人家的话准没错,自信满满地将茶倒进杯子里。我倒觉得,这世上最难应付的就是老年人先入为主的想法。
我边喝茶边想着如何替理查辩护时,婆婆突然对我说:“要看着正中央喔。”我愣了一会儿才搞懂她在说什么,原来理查的话题已经结束,她开始给我高尔夫球的建议了,害我不知该怎样结束我们的对话。
我在县政府前搭上理查的车,跟他去挥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高尔夫球,连握杆的方式都不知道,更别说挥杆了。理查却一直带着和悦的笑容,从头开始教这样的我。这就是他的人品,真希望婆婆也能看到。
大致教过一遍后,理查才握起自己的高尔夫球杆,站在球前面,优雅地挥动杆子。球划出漂亮的轨迹,快速飞向天际。
我也搞不清楚好不好玩,不过据理查说,我第一次能打这样很不错了。他不时夸我,说我打出去的球都飞得很直,但无意识的动作受到夸奖,我并不觉得高兴。
挥杆挥了两小时后,理查说出了一身汗,问我要不要去澡堂。我很久没运动了,打得背部、两只手臂都犯疼,所以点头说也好,理查立刻开车把我带到一个叫奈良健康中心的地方。
途中,理查向我说明:“这一带叫天理,到处都是古坟,所以我常来这里作调查,那也是古坟喔。”我顺着他指向窗外的手望去,看到高高隆起在田地和民宅之间的小山,不由得惊呼:“那就是古坟?”理查默默点点头,用专家特有的深沉声音说:“是啊,这一带的古坟叫大和古坟群,与飞鸟并称古坟最多的地区。”
奈良健康中心是所谓的“Super澡堂”。一到就看到鹿的标志,多少有些沮丧,但是浴池让我相当满意。重哥家是老房子,所以浴室里的浴缸小到洗澡时都要抱着膝盖才能进入。很久不曾在这么宽敞的浴池张开手脚了,真的很舒服。中午时间客人也不多,我越泡越高兴,就在浴池里游了起来,被后来进来的理查说没规矩,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桑拿房排汗排得湿淋淋时,理查晚我一步进来了。两人沉默地看着墙上的电视,过了好一会儿,理查才说:
“我一直想问你,你胸前挂的是什么?”
“这个啊?这个,呃……算是护身符吧。”
我拿起挂在胸前的勾玉。我之所以当成护身符挂在身上,一来是希望状况可以稍微好转,二来是因为有现成的绳子。可是才挂上没多久,鹿就跟我说话了,完全没有一件好事。
“这是勾玉的形状,很有意思。可是,你怎么会挂着这种东西呢?”
我想起理查曾是历史老师,就把母亲原本要寄鹿岛神宫的符给我,却寄了这东西来的经过,简单扼要地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那么老师是住在鹿岛神宫附近吗?”
“嗯,是的。”
“现在是住在福原老师家吧?福原老师家是在春日大社附近吧?”
“在县政府后面。”
“从鹿岛神宫移到春日大社,很像武瓮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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