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
我拿出散步时随手塞在裤袋里的东西。
正在开车的重哥瞥了一眼,喃喃说道:“啊,是勾玉……”
原来是勾玉,难怪我觉得在哪见过。好怀念的名词,最后一次听到应该是在国中或高中的历史课上。
“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平安符吧?”
“算是一种护身符吧,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这也不错啊。”
重哥显得一点都不在意。
窗外开始出现穿着制服走向学校的学生。从近铁车站沿着近铁铁路往国道走,就会看到大和西大寺站前的一大片空地,如平城宫遗址的名称所示,这里曾经是这个国家的中枢位置,但是不管在古老的时代多么繁华,现在只是堆满土块的空地。尽管如此,目前还是继续整修,好好保存着。所以即便是土块,也是很了不起的东西。
我工作的地方,就在平城宫遗址的隔壁,可以清楚一览这个平城宫遗址。
而我工作地方的名称,就是奈良女学馆高级中学。
刚开始还不错。
因为昨天那件事,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向教室,没想到迎接我的是出奇平静的生活指导课。教室里的气氛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跟昨天完全不一样,非常温顺。
我环视乖乖响应点名的学生们,暗笑自己太过紧张。大概是堀田被罚写校规的事传开了吧?原来如此,有句话说杀一儆百,学年主任的严厉,应该是来自长年的教师生涯所累积起来的经验,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堀田可能是睡眠不足,脸色更加苍白了,乖乖地坐在位子上,不过她昨天的脸色也很差,说不定天生就是这么一张脸。被点到名字时,她低着头小声地响应“有”,昨天的威风不知跑哪去了,显得很没精神。说也奇怪,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突然可怜起她被罚写十遍校规。
第二堂课我又去了1-A教室,因为是第一次使用教科书上课,所以我想使用身边的实例来解说磁力。保持心的从容真的很重要,在前往教室途中,我甚至可以这样东想西想了。进了教室,喊过“起立”、“敬礼”、“坐下”后,我从容地环视教室,突然发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大大写着什么字:
告状精
应该是用粉笔横着写的,淡而粗的字体大大跃然于黑板上。
我不熟这个词,但是一眼看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怒火中烧,紧咬嘴唇,瞪着学生们。学生们却像不知道后面黑板上写了什么似的,有人翻着课本、有人摊开笔记本、有人打着呵欠,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
只有堀田直直看着我,我愤怒地面对她冷冷的眼光。尽管视线交接,她也绝不撇开。气色还是那么差,只有那双眼睛特别有神。我拉开视线,难过地拿起讲桌上的课本,我来学校不是为了跟学生吵架,而是来教物理的。
这是我在自己担任班主任的班级的第一堂课,却一直无法提升士气。写完板书回过头,就会看到不怀好意的“告状精”三个字。她们显然是在试探我,戴着面具观看我会生气还是采取其他行动。我只能在装聋作哑的四十几个人面前,默默扮演着老师的角色,感觉就像个小丑。我大可走到后面把字擦掉,但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我必须漠视到底,让她们知道我不会一一响应她们这种幼稚的行为。只不过最后还是把持不住。下课要走出教室时,我指着后面的黑板说:
“少做这种蠢事。”
原本打算冷静地说,声音却不由得大起来,我暗自咂了咂舌。
没有人响应我,大半学生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充满沉默的教室,只听到收拾课本的声音,我咬着下唇走出了教室。在前往教职员室途中,我觉得学生们好像完全漠视我的存在。
中午休息时间,一起在教职员室吃便当时,我问藤原“告状精”是什么意思,我猜得果然没错,就是指告密的人。
藤原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匆匆扒光婆婆替我做的便当后,吞下了整肠剂。
“对了,第二堂课后就没看到小治田副校长,我得跟他要计算机签到簿的密码呢。”
“副校长去开三校例会了,要开到下午。”
“三校例会?”
“咦,你没听说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四天前一到奈良就来报到时,好像校长还是副校长跟我说过这件事,但是还说了其他一大堆话,我哪记得了那么多。
“是不是姊妹校之类的会议?”
“没错,与京都、大阪的定期例会。”
“与京都、大阪?”
“就是姊妹校啊。”
“啊,我想起来了,好像听说过……呃,那些姊妹校也都是女校?”
“是啊,就是京都女学馆和大阪女学馆。”
“都是女校啊。”
藤原稍微弯一下身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玻璃瓶。仔细一看,瓶里装满了麻花卷。他这么年轻,嗜好却这么朴实。
“对身体很好喔,要不要来一根?”他一直叫我尝尝看,我就拿了三根。
“定期开例会,感情还真好呢!我就读的高中也有姊妹校,可是好像没有定期聚会。”
“我们是因为大津理事长兼任三校校长,所以彼此间的关系会比一般姊妹校紧密。”
“咦,理事长还兼任三校校长?”
“是啊。”
“看不出来他这么厉害呢……不过,我也只在前天的早会时见过大津校长一次,后来就没见过了。”
“校长的家在京都,所以大多都待在京都女学馆那边,只有周一、周二会回到这里,我们学校实际上是由副校长掌管一切。”
我想起小治田副校长威严端肃的容貌,颇感认同地咬起了麻花卷。吃起来软软的,不怎么好吃,可是藤原在我旁边一口接一口吃得很香,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可是,为什么要特地举办这个定期例会呢?虽说是姊妹校,但也是各自独立的学校吧?”
“应该是为了讨论吧,不久之后就要举行大和杯了。”
“大和杯?那是什么?”
“咦,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不知道啊,听起来很像什么汽艇竞赛。”
不是啦——藤原发出怏怏不悦的声音,皱起了眉头。
“是三所女学馆的对抗赛,奈良、京都、大阪各校的运动社团,每年都会举办交流赛,几乎所有运动社团都会参加。我的羽毛球社也不例外,去年是最后一名,所以今年要加把劲才行。”
“原来是运动会之类的活动啊,不错嘛。”
“可没你想像中那么轻松喔。”藤原停下往瓶里伸的手,加强语气说,“这是一年内最具传统的活动,各校都会全力以赴,是骨气与骨气的较劲。尤其这次我们学校是会场,非创下漂亮的成绩不可。”
尽管去年垫底,藤原还是说得神采飞扬。
“咦?你说这次是什么意思?”
“每年由大阪、京都、奈良三校轮流当会场,去年是京都。三年轮一次,所以学生在就学中一定会轮到一次。在自己的学校举办大和杯,我认为对学生来说是很好的事,因为全校会团结一致,把当天的气氛炒得非常热烈。”
“哇,好像全国运动大会。”
“何止是那样,简直就像奥林匹克。”
“哈哈,奥林匹克啊。”
我大笑说真了不起呢,藤原一本正经地回我说你看了就知道。
“下个月会有很多学生提出社团集训申请。”
“那个大和杯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十月二十日。”
我翻看桌上的三角月历,这是前任老师留给我的,十月二十日那一栏,已经用红笔写着“第六十届大和杯”。
“大和杯已经六十届了?”
“是啊,这是学校创立以来就有的例行活动。奈良、京都、大阪三校,今年都创校六十周年了,所以大和杯也是第六十届。”
“真是传统悠久的大会呢。”
“听说刚开始是以剑道社交流赛为名,后来才逐渐扩大到现在的规模。”
了不起,不愧是有名的例行活动,我满心佩服地望着月历。藤原又问我要不要再来点麻花卷,我断然拒绝了。
“要知道班上哪个学生加入了什么社团,要去哪里查?”我问。
“个人档案都有记载啊。”
我打开抽屉,逐一检视塞满抽屉的档案夹的标题。
“对了,你不用担任社团顾问吗?”藤原问。
“不知道,目前没人跟我说。最好是不要,我一下课就想赶回去。”
我据实以告,藤原似乎颇不能苟同,回我说:
“那怎么行呢!社团很重要。在学校看似有不少机会跟学生一对一谈话,其实几乎没有,所以社团是与学生沟通的重要场所。只要每天观察她们,光从一个热身运动,都可以看出这孩子正在烦恼什么事。”
“哦,是吗?”
“人类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心事很容易呈现在脸上。我想不只学生,我们应该也都一样。只是没有人每天用那样的视线看着我们……不过,话说回来,到了这把年纪,也不会喜欢有人老盯着我们。”
“咦,可是,藤原,你有老婆啊。”
“距离太近,反而又看不清楚了,严格来说,是不想那么认真去看……总之很难啦,最重要的是保持适当距离。”
“哈哈,原来如此。”
我由衷钦佩,对藤原点了点头。没想到他那张脸平坦得像颗豆子,胸怀却如此之深,尤其是那句“在学校几乎没有机会与学生一对一谈话”,连只有一天教师经验的我,都深有同感。
“就是粉红色那一本。”藤原忽地从旁边抽出一本。
我向他道谢后,开始翻堀田那一页。我深切地感受到,教师这一行很难混,即使遇到拒绝自己的学生,也要主动去接近,因为这是老师的工作,所以非去了解这个学生不可。我想去找堀田所属社团的顾问,从他那里开始了解堀田。
但是,我翻到堀田那一页,发现她的社团活动栏是空白的,即所谓的“回家社”。她是长得不高,甚至算是娇小,但她的容貌会让人想起“敏捷”、“锐利”等无数充满动力、攻击性的字眼,因为她有一张野生鱼类的脸。这样的堀田竟然不属于任何运动社团,让我有些意外。
看堀田的资料看到一半时,响起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我慌忙站起来确认课表,赶往二年级教室。
通往二年级教室的走廊,为了省电没开灯,到处都是昏昏暗暗的。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在灰泥地上反射出迷蒙的亮光。
我蓦然望向前方,看到一个身着套装的女子往我这里走来。大概是从前面那间厕所出来的,客用拖鞋的声音在走廊回响。女子在一面挂在墙上的牌子前停下了脚步,牌子上写着“第三会议室”。当她的手正要伸向门把时,我与她错身而过。就在那一瞬间,从窗户洒落的阳光,清楚照出她原本藏在阴影下的脸庞。
“你好。”
她向我点头致意,具深度的声音带着沉着。
我赶紧停下来,低头说:“你好。”
她又轻轻点头致意,转动门把,消失在门后。飘逸的长发、嘴角浮现的淡淡笑容,成为视觉暂留影像飘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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