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里的记忆炸弹迟迟没有炸开。
算一算,打我从泰国回台湾后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实在让我很心急。
前一阵子用子弹清理火鱼在这个世界留下来的痕迹,让我勉强有事可做,但浪费完那些子弹之后我又陷入无人可杀的窘境。肯定是因为无人可杀,我的眼泪又开始不自主地流下来,让我恨不得把眼睛给挖出来。
明明我烧光了所有的证件,改变了面容与刺青,期待着人生忽然重新启动的那一刻,那为什么我又开始如此暴躁?
我又回到了精神科诊所。
我当然没有挂号,直接踢开门就走进诊间。
诊间里除了那个正在削苹果的医生,还有一个正在地上做伏地挺身的中年男子,我很想马上掏出枪将他的健身疗程强制结束,不过那医生先了一步,弯腰在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耳边轻轻说了一些话。男人两眼空洞地站起来,满身大汗穿上风衣用慢跑的动作离开。
我想医生是用催眠的方法在帮这个中年男子减肥吧。
不等我开口,医生就将那颗苹果丢向我。
“我问你,我脑袋里的……”我尽量克制我的怒气。
“两只眼睛都被血丝爆掉了,我看你还满脑子想着杀人吧。”医生直截了当。
“我想杀人做什么?我真正的天命是摇滚。”
“如果你的个性已经被这几世的杀戮,慢慢改变成一个需要靠开枪才能确认生存状态的话,下一世的你只要还碰得到枪,你的命运又会急转直下。我建议你,趁还有一点时间,动手术将左右手的食指神经切断,让下一世的你再也无法开枪比较保险。”
“手指神经要是不灵敏的话,我要怎么弹吉他?”
“下一世的你也会找理由不学吉他吧,何必假装你有那种上进心呢。要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手指可以拿稳汤匙就行了。”
“……这是我的事……不,这是下一辈子的我的事,我没资格帮他切什么手指神经。我问你,我脑袋里的炸弹到底什么时候会爆炸?你该不会是在耍我吧!”
“就跟你说过了我不知道。过去你离开之后从来没有再回来找过我,我也不知道过去的你被重新启动的时间需要多久。”医生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但如果用比喻来解释的话,嗯,我这么说好了,我将一只专吃记忆的虫放在你的脑袋里,这只虫会先完整巡逻一遍你的记忆,一边巡逻,一边分泌特殊的化学物质在记忆区上面,你可以将那些化学物质当作是火药。你的记忆越多,这只虫巡逻它们的时间也需要越多,结束巡逻的那一瞬间它才会一口气引爆那些火药。我想这几年你经历的一切非常厚实,所以记忆虫需要久一点的时间埋线。”
见鬼了什么记忆虫不记忆虫的,当真是把我当白痴耍嘛。
“好,我姑且相信你。”我大啃了一口那颗苹果:“这几天我想到一件事,不如你创造一个摇滚歌手的记忆,或者是一个摇滚歌手应该具备的个性设定好了,通通一起装在我的脑子里,等我的记忆一被扫光,马上就可以用上新的设定,那样岂不是万无一失!”
医生噗哧笑了,点点头,拍拍手。
“透过模拟不曾存在的记忆,无中生有创造新的人格,甚至给予新人格足以匹配其虚假记忆的新能力,是,是可以做到,但那是我师父的拿手好戏,我怎么也学不来。我的程度最多就是记忆净空,抱歉了火鱼。”
“那!那就快叫你师父帮我啊!”
“火鱼,你唯一的幸运可能是没有机会认识我的师父。别强求那种厄运。”
“……什么意思?难道我会怕你师父吗?”我用力拍桌。
这一拍,我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回转寿司店里,手里还拿着一碗溅出来的味噌汤。
而我的身边坐着换了一身随性便装的医生,正伸手往轨道拿走一盘鲑鱼寿司。
我无法不觉得气馁,我知道这种见鬼了的“瞬间移动”的羞辱也是我自找的。
“这几天你借机杀了不少人吧,一方面这一世的你已经越来越嗜血,一方面你非常焦虑下一世的你会拥有什么样的新人生。未知是很可怕的,唯有透过最拿手的杀人去排遣这段等待期。”医生若无其事地将几张卫生纸放在我面前。
“那又怎样。”我肯定脸色铁青,狼狈地擦着手。
“如果你很喜欢杀人,而且真正乐在其中的话,我倒也不觉得你的人生有什么问题,杀手嘛,总是要有人干这一行的不是吗,能够喜欢自己的职业也是个中好手的基本特质。老朋友,我希望你快乐。”医生吃着鲑鱼寿司,淡淡地说:“但你沉迷于夺人性命,却又为这样的命运感到痛苦,偏偏你又别扭得什么也不肯承认,搞得自己做什么都开心不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再送你一个来自老朋友的建议算了。想想,反正你能够杀人的日子也不多了,你就干脆好好享受最后这一段血艳纷飞的时光吧。”医生将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喏。”
照片上的人,吓了我一大跳。
矮矮胖胖的还秃头,分明就是那个在南韩烂酒吧搭讪我的王八蛋啊,如果我的推论没有错,这死秃头曾经是“某一世的我”的经纪人,而且还逃过了“某一世的我”最后的记忆大清理。
现在给我看这张照片,是怎样?
“在你去泰国这段期间,台湾很不平静,每一个黑帮都忙着消灭对方,而每一个黑帮内部也趁机玩大风吹,他们每天制造出来的尸体数量都在挑战民众的忍耐限度。就算是黑社会也需要稳定,冲突仍然要解决,警察干脆给了十天让黑帮用自己的方法彻底玩开。就十天,没有法律的十天。十天过后一切都会回复平静——就在今天晚上。”
“这跟这个死秃头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不过现在黑白两道都想得到他,他叫老茶,有人要他死,有人要他活,有人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东西后才准他死,有人只需要老茶活过今天晚上,过了今晚就随便他横死街头或被谁抓走都没关系。说真的,老茶到底招惹了谁还是不小心知道或保管了什么秘密,到底他是价值连城还是烫手山芋,我也不清楚。”
“你不过就是一个医生,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我感到很不对劲。
“……原本这张照片是属于我的,但我并不想要。”医生完全不理会我的疑问,自顾自说:“对我来说这张照片背后的意义太复杂了,我对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敬谢不敏。你呢?你想要这张照片吗?期限是今天晚上十二点整之前。”
“你不只是一个医生这么简单吧?”我将那张照片揉在掌心,算是收了。
医生脸上的笑容,仿佛早已知道我一定会收下这张照片似的。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老茶今天晚上人会在哪里。”
“在哪?”
医生用他杯子里的可尔必思,碰了碰我拿来装味噌汤的碗。
“警政总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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