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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乔乔回来的消息立刻传遍周家弄,相比刚出事时,大家对乔乔宽容了很多。一方面由于时间流逝,兴奋点有所转移。更重要的是梅家的陨落博得了邻里们的同情——女儿丧失了锦绣前程,男主人将不久于人世。

    乔乔觉得是自己害了父亲,皮肤下的真相最为叵测,每个脏器都和心情有关。表面看是胃癌,其实是心癌。任何癌都是心癌,哀莫大于心死。心一死,器官就受到株连。

    乔乔觉得是父亲用命把她唤了回来,马为东在这个时刻找到自己,简直是种宿命。如果再晚一些,父亲或许就走了。

    马为东是通过姐姐马为青来提亲的。此事受到了仇香芹的百般阻挠,他一动这个心思,仇香芹就掴了他一记耳光:“世上女人死光啦,她红木家什拿掉了,不会养小囡了。你准备马家绝后呀,好看又不当饭吃,你困扁头了。”

    马为东捂腮道:“养不出就不养,养小囡有什么意思。我这么大了还被你吃耳光,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马为青打圆场:“老娘你不要生气,东东是单相思。乔乔和我们一起长大,心气高,未必看得上阿拉东东。”

    马为东脖子抬高道:“谁说的,乔乔答应嫁给我了。我对她说,你嫁给我吧。她说,只要你待我好,我就嫁给你。”

    仇香芹朝梅家吊高了嗓门骂:“不要面孔的拉三,知道自己嫁不掉,想处理给我们家啊,阿拉不是废品回收站,想叫马家断子绝孙,不要面孔。”

    声音箭镞般射穿水泥,尾翎轻盈地在房梁间盘旋,和羽毛仿佛,却又字字千钧,冲进梅家窗户,将里面的人耳膜刺穿。

    却无人出来对阵,这不符合梅亚苹秉性。“骂山门”这门手艺活,仇香芹和她根本不在一个段位。可她今天却来了个母大虫收山。她这样做,是因为丈夫示意她不要出场。若放在过去,车建国的劝阻根本不起作用——上门女婿十个有九个半是窝囊废,居所权是他们的命门,入赘的男人无不惧内,上无片瓦下无锥地,何谈男子气概——一辈子“气管炎”的车建国来日无多,医生称恶灶已扩散转移,无力回天了。梅亚苹开始对他言听计从,算是临终关怀。

    梅亚苹虽然心里做了最坏的准备,行动上却没放弃,通过各种渠道去搞偏方——寡妇的称号行将给她封赏,她才意识到老公有多重要。她对丈夫委屈的一生和自己的嚣张开始反省,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每个药方,塞进车建国嘴里。

    乔乔同样也乱了方寸,父亲的对手是死神,是无中生有的黑暗。她收集并轻信每一个偏方,终于走火入魔,准备将婚姻作为祭品,用冲喜的方式来挽救父亲。

    这急病乱投医的决定,来自马为东一句试探。这个蠹头,憋了很久才把话说出来:“你嫁给我吧。”

    乔乔对马为东的表白感到意外,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她想到了古老的冲喜。马为东的手指绞在一起,她瞄了他一眼:“好呀,只要你待我好,我就嫁给你。”

    马为东看着乔乔,好像没听清楚。他其实听清了每个字,所以才觉得万分可疑。见乔乔不像开玩笑,他才回过神来。

    乔乔这个愿许得仓促,她意识到马家不会接纳她,却必定是会来提亲的,她甚至连人选都猜到了。事实上,过程和结局后来都应验了她的预测。

    此刻,围墙外的骂声从她才长出薄薄一层的头发上掠过,她轻蔑地笑了笑。她确信可以牵着马为东鼻子走,一物降一物,她一点都不担心成不了马家媳妇。她未必一定要嫁给马为东,未必一定要嫁人。她现在要和死神赌一把。如果错过了,就谁都不嫁了。

    马为东跑来找乔乔,由于仇香芹刚骂过山门,他站到梅家门前有点迟疑。他敲门,笃的一记,手就定格了。梅亚苹把门打开,见是他,黑了脸。乔乔走上前来,擒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外跑。

    一条河露出它黄昏的身姿,河底泛起晚霞的斑斓,河水哗啦啦如同败军的溃退,两岸的农田沉没在暮色中了。

    马为东不知乔乔要往哪儿去,她早放开了他的手,他傻乎乎跟着,一步都不敢怠慢。他体力比乔乔好,跑的速度也比乔乔快,但他跟在后面跑。就像小时候,一个永远的跟屁虫。

    乔乔一猫腰,跳下窄长的岸线。没能收拢脚,下坡踩翻了一个废弃的瓜棚。穿过几畦菜地,来到垄上。又行了一程,她的身影被一片长势很好的甜芦秫遮住了。马为东忽然看不见她,叫了几声,她也不答应。马为东只能循着方位摸索过来,却被突兀抓过来的一只手抓住了。

    乔乔就在甜芦秫地旁站着,马为东没站稳,几乎跪在了她的跟前。她去扶他,反被压了半边。马为东抓到一株甜芦秫借力,被锋利的叶片割破了手指。还来不及喊疼,耳畔只听乔乔道:“戆大,来亲我呀。”

    声音娇滴滴恍若江南紫竹调,马为东骨头一下子酥了,跑出的微汗被毛孔收干。长这么大,他还没和女人亲过嘴。他嘴巴怎么也张不开,乔乔用唾液濡湿它,将他闭紧的嘴唇撬开,是一股浓重的烟臭味,马为东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用双手搂着她,乔乔能明显感受到他热烘烘的手汗。她握住马为东的手,放在右边的隆起上。虽然隔着衣服,她还是体会到马为东掌心的灼热。她清楚他还是个童男,他的手像生锈的铁,五个手指全锈住了,弯曲一下那么难。它终于挣开了锈迹,用力过猛,疼得她一咧嘴,“轻一点,戆大。”

    由于受到衣物的挤压,Rx房有点变形,但轮廓仍是清晰的,如同倒扣的碗,因为饱满而略有些沉,是地心引力的作用。乳尖却又俏皮地往上翘,是年轻的缘故。不知从哪一处边缘开始它不再是Rx房,也不知它产生于哪一处边缘,却和其他血肉有了区别,好像是活的,是独立的器官,不服从身体的管辖。

    马为东将乔乔搂住,未用什么力气就使她双足离地,慢慢下蹲,将女人放在膝盖上。

    假如乔乔不是剃了头,倒仰的姿势早就长发曳地。马为东笨拙的舌头含住了女人的Rx房,当他试图亲另外一边时,女人阻止了他。马为东停在那儿,喘着粗气。僵持了须臾,女人在他后背上不轻不重拍了拍,柔韧的腰肢一个打挺。反手系好胸罩,往河岸走去,等他赶上来,她已上了坡,“想亲我就快点娶我,名正言顺呀。”

    马为东撵上来,“我当然是真心的,保证让你体体面面嫁过来。”

    乔乔的身影倒映在河面,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她不知自己为何而哭,不知自己这一生的下场是什么。她有一肚子委屈,晃荡晃荡,胃就开始疼起来。她不知这是否遗传,如果是的话,或许有一天,她会像父亲一样得胃癌,瘦得不成人样。她情愿替父亲去死,暴毙在荒郊野外,无人收殓。自己为自己守灵,看躯壳烂成春泥,雨水一化,被树干吸收为一部分。

    马为东没超到前面去,从背影看出乔乔在抹眼泪,他不知乔乔为什么哭了,他也跟着难过起来。

    两人前后脚踏入自家院子,乔乔拧开天井里的自来水抹了把脸。听到隔壁又吵起来,她绕到围墙外,马家院门洞开着,透过窗户,她瞅见了马为东的后脑勺,“我的事不要你管,我一定要讨她做老婆。”

    仇香芹气得直打颤,“小赤佬你不要昏头,这狐狸精给你喝了迷魂汤。”

    马为东头颈像绑了铅丝,梗在那儿,“我就是要娶她,我已经香过她了。”

    乔乔耳朵噌地一竖,仇香芹舌头也一骨碌,“香,香过什么?”

    马为东语速湍急,牙齿间有一只被激流抛弃的竹排,撞在门牙上,随着唾沫星子,弹出了口腔:“香过她嘴巴,香过她的奶,就算是狐狸精,我也要娶她。你手举那么高干什么,又想请我吃耳光?阿姐你别拉,让她打,打死我就不用讨老婆了。”

    吵闹声引来围观的邻里,乔乔脸上红一块青一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哪里料到马为东如此口没遮拦,像被扒光了衣服,Rx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只手拉着她离开是非之地,是涓子,乔乔回来的第二天,她就闻讯赶来了,一有闲暇就过来找她。她是个平庸的姑娘,也是个不错的小姐妹。

    两个人走在铺满煤渣的土路上,路边是一家石膏厂,加工下来的边角料堆在厂房后边,污染了一些农田。空气里飘着白蒙蒙的粉尘,是石膏细末的翩跹。乔乔脸上的红云还未消去,涓子道:“别睬他,戆大,戆得要死。”

    她的上海话比乔乔说得更字正腔圆,这是她和乔乔友谊的渊源。黄浦江东岸行将开发的消息传开多年,说是要变成特区,比美国曼哈顿还要繁华,进出需要特别通行证,五湖四海的人来淘金,届时上海话比香港人说的广东话还要吃香。广东话有什么好听,叽里呱啦的。想当初,又矮又丑的广东人在上海讨活干,广东话就像苏北话一样受到歧视——其实苏北话比广东话耐听,刮拉松脆,吐字清楚。但因产自穷乡僻壤,只能跟着掉价——粤语却随着腰缠万贯的港商和广东新贵鸡犬升天了,街头小巷的电线杆上到处贴着“广东话培训”的广告,真有人报名去学,不知搭错了哪根筋。

    相形之下,上海话要好听得多,同样是吴侬软语,它比尾音很重的浦东土话要空灵一些,质地也更硬一些。虽不乏市民气,也透出雅致的腔调。作为一种方言,它显然更匹配未来那个洋气的特区。所以学它的浦东人渐渐多起来,年龄大的乡音难改只好作罢,却希望小辈趁舌头没变硬前换一张嘴。事实上,眼下能说一口流利上海话的浦东孩子已不再是少数了。

    乔乔闷闷不乐地踢着土路上的干泥巴,涓子道:“别不开心了,要不去看电影吧。”

    乔乔道:“不想看,走走吧。”

    涓子问过乔乔,离家出走去了哪儿?乔乔不想说,冲她苦笑了一下,涓子就不问了。涓子这种性格,上海人叫“拎得清”,就是比较明事理的意思。

    乔乔道:“要不我们去偷甜芦秫吃。”

    涓子道:“好呀,可是,会被抓住吧。”

    乔乔道:“抓住也不过吃根甜芦秫,不会怎么样。”

    种甜芦秫的人家很多,和玉米混种,也有随意种在其他农作物之间的。甜芦秫是甘蔗的一种,手指那么细,绿皮白芯,中间有结,掰成一结一结,用牙齿把皮撕开,嚼出蜜一样甜的汁,把残渣吐掉。也有不甜的,一是时间未到,或被虫蛀过了。

    两人折了几株甜芦黍,在田埂上坐下来,涓子朝乔乔看过去:“你剃光头还挺好看的,像个小尼姑。”

    乔乔道:“现在长出来一点了,已经不像了,刚剃的时候,不敢照镜子。”

    涓子去摸乔乔的脑袋:“这么圆,连个疤都没有。”

    乔乔道:“你头上有疤呀。”

    涓子道:“谁小时候没磕过碰过,有疤也很正常。”

    乔乔道:“你这辈子可没机会剃光头,有疤也遮住了看不见。”

    涓子道:“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乔乔道:“结婚呀。”

    涓子道:“我是说结婚以后,总要有个饭碗吧。”

    乔乔道:“还没想那么远,不行就让马为东养我。”

    边说边拍拍屁股站起来,手上黏黏的,碎草粘在掌心,越拍越脏:“算了,回家再洗,你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涓子道:“我说好回去吃的,家里都烧好了。”

    乔乔道:“那我就不留你了。”

    两人出了庄稼地,循原路往回走,在浦三路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乔乔到家门口时,看热闹的人早就散了。八仙桌上放了几个菜,正等她吃饭。这次回来,父母对她态度完全拐了个弯。对往事一概不提,说话也不大声,生怕得罪她似的。乔乔心里装着明镜,无非是怕她又跑了。

    车建国不能久坐,前一段,他吃饭很少起床,梅亚苹端给他吃。食谱里流质类居多,各种滋补的汤,有时不当心,从嘴角漏下来,被子上都是汤汤水水。乔乔回来后,他精神好了许多。吃饭时间一到,就坐到八仙桌边上,陪母女俩吃饭。虽然在一张桌上,却是分食制,他的食物和母女俩是不同的。他很少用筷子,用调羹一口一口舀汤喝。而梅亚苹和乔乔是米饭和炒菜,车建国虽有劳保,但营养的花销很费钱。梅亚苹吃得很节约,就是常说的萝卜青菜加豆腐。乔乔回来后,偶尔买一小块猪肉,半精半肥的,切成丁,特别油腻的地方披下来,熬成猪油渣。猪肉丁炒个青菜,猪油渣和豆腐干、茭白丁炒个辣酱,早上过泡饭。

    车建国吃完就靠在椅子上,看一会儿《新民晚报》。看这张报纸,几乎是上海每个家庭晚饭后的作业。这座城市,其实只有四张报纸,《解放日报》是上海市委机关报,主要读者是机关和企事业单位领导。《文汇报》是文艺色彩较重的党报,偏向于知识阶层。上海市总工会主办的《劳动报》则订阅到每个班组,是工人的新闻来源。剩下的就是《新民晚报》,走进千家万户,是市民的报纸。和前面三报最大区别在于,前者基本是公款订阅,唯独晚报是家庭和个人订阅。

    车建国不看副刊,只看头版要闻和第二版的本地新闻。没什么重要新闻,就把报纸放一边,慢慢起身回里屋去。有感兴趣的新闻,就随口说几句,说完也是把报纸放一边,起身回里屋去。

    乔乔搛了一筷拌黄瓜,朝嘴里放,听到父亲道:“周浦发生杀人案了,三条人命一起报销。”

    听到周浦两字,乔乔心里一咯噔。车建国继续道:“乖乖这姑娘厉害的,先把哥哥杀了,又杀了店里的小姑娘,自己一瓶敌敌畏。洗了胃还是没救过来。”

    梅亚苹道:“杀哥哥?这姑娘不会是神经病吧,疯了呀。”

    乔乔心里又一咯噔,探头去看那则新闻,车建国却又翻到另一版去了。乔乔已心知肚明,只想用白纸黑字确认一下。等父亲把报纸放在桌面上,她便取过来,赫然一幅配图,正是唐家天井。老井边一块白布遮住一个人,西厢房门口,一块白布遮着另一个人。乔乔定一定神,用目光把文字细筛一遍,每个字都不放过。

    她想连夜赶去周浦,可这个时间,即便赶上去周浦的末班车,返程车肯定没了。况且,趁着天黑出门,父母以为她又要离家出走,定生误会。只好抑制自己的冲动,却一宿没睡好。

    屋檐有水滴声掉下,开始下雨了。越织越密的雨丝像她的心思,一直挨到天色微亮,雨却大了起来。起床洗脸漱口,穿了双中帮套鞋,朝父母卧室唤一声:“我有事出去一下。”

    梅亚苹道:“这么早去哪儿呀?”

    她道:“有事。”拿着一把油布伞出了门。

    油布伞笨拙,遮雨的面积却比尼龙伞大,也禁得起风。先坐车到塘桥,在一处雨篷下的早点摊,买了一副大饼油条裹着吃。去周浦的郊区车来了,她跳上了车,车上空位很多,她在最靠后的位置坐下,才发现两只裤管都湿了,套鞋里也进了水。

    车速不快,积水在车身两侧溅开。靠站时,会有人骂娘,那是被溅到污水了。乔乔想到第一次闯入周浦的那个傍晚,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心里一难过,眼睛红了。她朝车窗外看出去,一片雾茫茫处于混沌之中。她如同被抛弃的婴儿,蜷缩在世界一角。

    终于,下了车,趟过浅河一样的马路,来到那个巷口。“唐记饭店”招牌还在,她走过去。店关着,门口拉着警戒线,她便退回来,躲在对面的一处屋檐下,收拢了油布伞。

    雨好像停不下来,天色和建筑物混淆在一起,犹如一支笔在画着水粉。他来了,从后面抱住她,在那只红木大床上,这是她离开周浦前的某个夜晚。他的头靠着她,一只手从颈后绕过来,掩住她左乳,另一只手,遮住她阴户。他保持这个姿势,没有继续的动作。他掌心很热,她出汗了。忽然头颈濡湿了,啜泣声传进她耳朵里。他哭得很伤心,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味地哭,把枕头和她的头发都哭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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