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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蔫耗子逢人便打听阿旦的下落,问题是,造越江大桥这样的工程需要建立一个小社会,而现在一切只是初创阶段,工地看上去像一盘散沙。工人们对陌生的环境木知木觉,兴奋中带着迷茫。而且因为对新生活尚理不出头绪,工人们之间还处于怀疑甚至对立的状态中,因此才没有人愿意管蔫耗子的闲事。在这样的情形下,寻找阿旦虽然谈不上大海捞针,却也绝非一蹴而就那么简单。

    又过了一阵,蔫耗子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信心了,心里清楚与阿旦的重逢是一桩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大概阿旦有可能根本就没来工地。蔫耗子唯一能做的只有守株待兔,他又不会大变活人,让阿旦自个儿跳出来。

    这一天,巡回在岛上的电影队来到了工地,他们用毛竹竿在空地上支起了临时的框架,把厚重的布幕给吊上去。工地指挥部支付了观摩的费用,发下通知让工人们晚上看露天电影。天气凉飕飕的,然而有免费的电影看,大家兴致挺高,早早地就提着小板凳来了,空地上热闹极了,跟过年似的。

    放的是一部老掉牙的战争片,白色的光柱打在布幕上,四周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因为放映条件的局限,电影的质量很不稳定。声音闷里闷气的,有时还比镜头慢半拍,就像闪电后打雷才来一样。幸好大家都没在意这些,傻呵呵地端着陶醉的表情,给厮厮杀杀的画面带进去了。

    蔫耗子和刘大牙坐在一起,广阔的星空下,曲里拐弯的风在芦苇中生成,沾着霜气到处乱走。刘大牙哆嗦了一下,好像被鬼敲了一下头,对蔫耗子说,你不是要找你兄弟吗?今天说不定他就在这儿。

    蔫耗子说,其实我刚才也在琢磨来着,可是我怎么找他呢?我总不能扯着嗓子喊吧。

    刘大牙说,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你不喊,等于让他从眼皮底下跑了。

    蔫耗子说,他也不肯定就会在这儿,再说,大伙电影看得好好的,你大声来一家伙,不找骂吗?

    刘大牙说,那你就别喊,就没人骂你了。

    蔫耗子说,要不你帮我喊一下,你嗓门大。

    刘大牙说,你找兄弟,凭什么让我喊呢?

    蔫耗子说,这不找你商量嘛。

    刘大牙说,有赏吗?

    蔫耗子看了看刘大牙说,赏你一桶酒。

    刘大牙说,那你不能反悔,我帮你喊。

    他就猛地站起来,活像昏暗中突兀长出的一棵树,他大声叫起来,我是蔫耗子,我要找阿旦,我是蔫耗子,我要找阿旦。

    他叫完,一咕噜往下一坐,就像一棵树突然缩成了树桩。

    蔫耗子说,你他妈的,怎么这样喊,这下人家都当成是我喊的了。

    刘大牙说,本来就是你喊的,你还赖谁。

    蔫耗子说,你这样喊,还不如我自己喊,我还给你酒干什么。

    刘大牙说,我不说我是蔫耗子,这么多人谁知道哪个在找人呢。

    蔫耗子说,可你这样喊,我不能给你酒喝。

    刘大牙一听,把脸阴沉下来。他是真正的酒鬼,少喝一口就会浑身不舒坦,眼看到手的一桶酒黄了,他心里肯定气得不行。也就是蔫耗子,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恶语相向了。但是蔫耗子是他的大哥,他拉不下脸,只能坐在那干生气。

    蔫耗子警惕地巡视着四周,看看刚才的那一声有什么反馈,结果他很失望,没有人搭腔。倒是凶巴巴的叱喝像旗幡一样在黑压压的人群上挥舞了一遍,由整齐而零落,随后归于平静。

    蔫耗子吁了口气,把头转过来,对刘大牙说,逗你玩呢。

    刘大牙面露喜色,说,你是说酒不赖了?

    蔫耗子说,欠你什么都不能欠你这玩意儿,看你眼睛都快绿了,至于嘛。

    刘大牙用手掏着耳窝说,我好的就是这一口。他的舌头在唇上舔了一遍,好像已经喝上了似的,神情有点迷醉。

    就在这时,布幕上的映像突然没了。放映机直射出的光束熄灭了,周围一下子漆黑一片。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骂娘和打口哨产生的噪声如同尘土般扬起。幸好五六分钟以后,一切恢复了正常,电影又接着刚才中断的地方往下演,喧哗因此也慢慢减弱了。传过来的消息说是跑片没跟上,这也不全是坏事,趁着这缺口,有人把憋着的尿给解决了。

    蔫耗子没往跑片上想,他以为是电闸跳了。他本来就不爱凑热闹,屁股也没挪一下,坐着等电来,旁边的刘大牙则闲不住,和着起哄的人一起闹腾去了。

    等布幕重新亮起来的时候,蔫耗子把微眯的眼睛睁开。他的注意力回到了电影的画面上,然而凭着直觉,他感到身旁有点异样。虽然坐着一个人,但不像是刘大牙。刘大牙的脾气是风风火火的,坐下来的时候肯定带着一股风。这个人则不同,他是像影子一样悄然入席的。蔫耗子心念一动,他的反应比文字的描述要快得多。他立刻就扭过了头,借着布幕反折出来的淡灰色光晕,他看到了他的兄弟阿旦。

    ——阿旦这个人是天生的乐天派,同时还是个花花公子。除此之外,他还有做糖人的一技之长,麦子成熟的季节就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用一口黑铁锅,把麦子浸没,让它发芽,再把它熬熟,冷却,撇去浮壳和残渣,麦子就成了略带黏稠的液体。阿旦用一把勺子在光滑的石面上勾出图案,待糖凝固了,就用篾片抄底,小心地把它揭起来。而事先放上去的竹签已经和发脆的麦芽糖粘在一体,起到抓手的作用,使它成为一件可以拿起来的东西,不至于一触即碎。

    阿旦的出现使蔫耗子大喜过望。喝酒的时候,这个老实本分的货郎查验了一下阿旦的肩胛,九姝的刀在那儿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疤。他让阿旦动了动关节,阿旦照办了,他的动作表明伤势没有触及筋骨,这让蔫耗子心里一宽。他用他天生的苦瓜脸求他的兄弟搬来和自己一块住。阿旦推了两次,蔫耗子坚持了三回。最后阿旦没辙了,只好把实情说了出来,他已经有了新的女人,是他在来江边的长途汽车上认识的,他们已经以夫妻的名义搞到了一间宿舍。

    蔫耗子很失望,阿旦的这席话令他想起了九姝。他越想越不对劲,窝在心里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他唾沫星子乱飞,借着酒劲,把阿旦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他累了,直瞪瞪地盯着他的兄弟说,你倒好,又搞上了,这辈子你就为你的*忙活吧,你!

    蔫耗子的这通痛斥并没有让他们兄弟俩恩断义绝,相反,通过宣泄,蔫耗子化解了对阿旦的郁结。反过来,阿旦也并未因此记恨蔫耗子,扪心自问,毕竟是由于他的缘故间接导致了蔫耗子家庭的破裂,蔫耗子借酒发疯是情有可原的,阿旦没有理由真的往心里去。

    阿旦的住处在另一片宿舍区,离蔫耗子这边有二三里路。过了几天,蔫耗子过去串门了。由于没有门牌,蔫耗子只好在一排排平房中穿行,寻找一只用来做糖人的木箱,这是阿旦特意放在门外的记号。临近中午的时候,蔫耗子在一扇门跟前站住了,他看见了那只做糖人的木箱,它斜靠在外墙的一侧,相邻放着一只水桶。

    蔫耗子敲了两下门,里面有人问,谁啊?是阿旦的声音。可是他的声调不对,好像有点惊愕与紧张。

    蔫耗子说,是我。

    阿旦说,怎么现在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蔫耗子说,头一回来,绕了半天。

    阿旦说,你等着,这就来。

    蔫耗子没吱声,听见屋里有些忙乱。阿旦压着嗓音在紧赶快催,和他说着话的是个女的,听上去反倒没有什么异样,她把嗓门吊高了说,进来吧,完事了。

    蔫耗子没有动弹,陷于进退两难的处境。这时有人走近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那个女的靠着门框,一边锁着下襟的纽扣,一边用坦荡的笑脸看着他说,是大哥吧,等等你不来,正和你兄弟做着事儿玩呢。

    女人说话的时候用舌头舔着嘴唇,不是潦草的舔,而是把唇尖裸露出来,从左到右沿着嘴角,缓慢并且详细地舔遍整个嘴的轮廓,灰红色的舌苔也看得清清楚楚。蔫耗子的目光在她遮到一半的肚皮上迟疑了一下,眼珠子往屋子的深处移。阿旦正在扎腰上的裤带,半跳半瘸地迎上来了。

    阿旦的相好把身体从门边上挪开,掉过头去。蔫耗子进了屋,混浊的空气让他的鼻孔不由自主地张开,他嗅了嗅,像鱼腥一样浓烈的气味压住了每一粒灰尘。一些绝望的力量不怀好意地飞着,蔫耗子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被堵住了,皮肤浮起了一层颗粒状的酥麻。

    蔫耗子第一次与国香的见面就是这样一个场面,这个女人骨骼粗大,四肢纤细,却是典型的女生男相。蔫耗子不习惯她张扬的性格,她似乎并无羞耻之心,不懂得基本的避讳。她不把衣服收拾平整就来开门,让他和阿旦都闹得十分尴尬,她却像故意要看好戏一样,用奚落的语气道,大哥,你这儿一敲门,你兄弟就松了,像个缩头乌龟。

    阿旦脸上像被刮了一层慢慢变干的糨糊,把表情给凝住了。他朝女人瞪了一眼说,国香!说话留点神。

    国香的泼辣一点也没有收敛,她仍旧用阴阳怪气的调门说,大哥又不是外人,咱这架势他能不明白?你当大哥是三岁小孩呢。

    阿旦说,那也没把这事随便乱说的。

    国香不依不饶地说,我说你像个缩头乌龟你不高兴了?你刚才还嫌我干来着,你也不怎么利索。大哥一敲门你就松了,至于嘛。

    阿旦败下阵来,把手摇了三摇,说,停,服了你,停。

    国香露出暧昧的笑意,她走到睡觉的地方,光着的麻秆似的细腿弯了下来,将一对大脚垫在屁股下面,两只向上的脏脚像尾巴一样小幅摆动着。国香的眼锋很长,如同一直在窥视着别人,她的嘴角也是一直翘着的,使得她平庸的五官有了动感。由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她看上去像是*和邪恶的化身,对这样一个厉害角色,蔫耗子替阿旦产生了担忧,他觉得自己的兄弟根本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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