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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来福和鬈毛在小木船上住了下来。渔夫是个友善的人,这是他们能够住下来的先决条件。但是另一个条件更为重要,渔夫他并不忌讳鬈毛的尾巴。虽然来福曾告诫鬈毛把裤衩拉拉好,但实际上,酱油癍刚从水里爬上船头,就把来福的担心讲出来了——爹,我认识了一个长尾巴的小姑娘。

    站在岸上的来福和鬈毛面面相觑,他们已经作好了逃跑的准备。可是这一次有些不同,那个同样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渔夫,他似乎并没有吃惊,他朝两个小叫花子招了招手,大声说,你叫鬈毛吧,我知道你。

    来福从渔夫的表情里没有看到恶意,渔夫继续说,听说你能带来地震,是真的吗?

    渔夫说着大笑了起来,来福低声对鬈毛说,他这么老,会是酱油癍的爹吗?

    渔夫确实有点老,虽然他有一副精干结实的身躯,但那是他常年劳作的结果,而他的面孔才是真相,是瞒不过去的真相。深刻的皱纹和银灰色的头发证明他老了,像爷爷一样老。对小孩而言,确实很难把他与父亲挂起钩来。

    酱油癍把鱼篓从身上卸下来,拿掉竹盖子,把一篓鱼虾倒在甲板上,说,爹,他们想留下来学抓鱼。

    她的声音很响,是故意要让岸上的人也能听清楚。显然她在撒谎,但她似乎并不怕被揭穿。她笑嘻嘻地看着来福,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来福面色有点发窘,他心里有点恼火,但他掩饰住了。他装得若无其事,眼睛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渔夫。渔夫正把头抬起来,他方才注意了一下酱油癍的收获。他的表情好像没有动静,何况他黑不溜秋的,有没有动静也看不很清。他把腰猫了下来,去解船上的绳子。

    每天喝鱼汤能习惯吗?他好像在对河里的鱼说话,声调似走偏锋,却刚好能让岸上的人听清。

    来福的手与鬈毛的手握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走下河岸。倾斜的坡度让他们站立不稳,他们又把脚给收了回来。来福大声问,我们能抓鱼吗?渔夫的船朝河中央漂过来,他划桨的手臂十分有力,船慢慢靠近了岸上的两个小要饭花子。渔夫躲避着残存在树叶间的一束阳光,这是最后一束阳光。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还不会游泳吧,那样离抓鱼可有一截,没脱裤子怎么拉屎呢?渔夫说。

    来福向前走了一步,他放开了鬈毛的手,扑通一声人就在河里了。鬈毛吓得快哭出来了,但是来福挣扎了几下后,竟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虽然身体只露出齐胸的位置,但没有继续下沉的迹象。

    来福撩起河水洗了把脸,这是多余的动作。因为他的全身早湿透了,他的表情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原来河才这么深。来福把嘴一咧。

    渔夫笑着说,你运气不错,刚好踩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过你不能动,一动就掉进河里了。

    来福吐了吐舌头,听到岸上的鬈毛在叫,哥哥,你别动,会淹死的。

    来福慢慢把肩膀埋进水里,他在试探河底的深度。他屏了一口气,从河面消失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估摸有一分钟,来福的头像冲破了一面镜子一样猛地冒了出来。

    我抓到了一条鱼。来福的手臂高高举着,果然他抓到了一条鱼,长着一只大头的鳙鱼,它的尾巴大幅度甩摆,嘴唇像喘息一样启闭着,像是在求饶,或是骂人。来福的手握得紧紧的,殷红的血正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该死的鱼,敢扎我!他换了一只手抓住鱼,将受伤的掌心摊开,用嘴舔了舔伤处,笑了。

    给我三天时间,我就能一边游泳一边抓鱼了。来福对渔夫说。

    渔夫将船划向来福,使他可以够到船沿爬上来,酱油癍朝湿成一摊水的来福靠过来,说,没想到你的手比鱼还快。

    来福啐了口唾沫,刚刚吮入的血使吐出来的液体黏糊糊的,漂在河面上如同又硬又僵的蜡梅花骨朵儿。被细浪掀了一下,它就不见了。

    鱼虽游得很快,但它却很笨,是它自己游到我手里来的。它在动什么脑筋,为什么偏往我身上撞呢?来福说。

    岸上的鬈毛有点着急地叫起来,哥哥,我也要到船上来。

    来福看了渔夫一眼,渔夫也正打量他。

    你叫什么?

    来福。

    这名字不错,喜气。

    名字喜气又有啥用,还不是要饭的。来福看见鬈毛蹚着水走在河的浅滩上,她的头上顶着一只大布包。那里面有他们全部的家当,虽都不是什么值钱的货色,但每一件都是生活所需。譬如那张狗皮,可以保证鬈毛在冬天不至于被冻死,而那只蓄水用的野葫芦,则可以在夏日的征程中维持人体基本的水分与体能。在漫无边际的旅行中,这只大布包从未遗失过,它被视作救命稻草,一刻也不曾与他们分离。而鬈毛此刻顶着它行走的模样是艰难而负重的,与一只驮着房子的蜗牛没有什么两样。

    小木船即是渔夫和酱油癍的家,中间鼓起的遮篷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空间很逼仄。突然多出了两个人,虽然是小孩,但躺下来所占的位置并不小。所以就寝成了一个问题,惟一的解决之道是四个人交错而卧。一头睡两个,且不得随意翻身。这个办法并不令人满意,所以到半夜,渔夫就爬了起来,把甲板当成了床。

    他没有睡着,眼睛大大地睁着,星星和月亮就在他身边的河里,手一撩就可以把它们赶到天上去。

    对来福和那个长尾巴的小女孩,渔夫早有耳闻。关于他们的传说岛上流传很广,特别是鬈毛,更是像神话里的人物一样有名。她来历不明,也许是恶魔的女儿,也许是转世未成的鬼魂。可偏偏渔夫是个不信邪的人,他在船上度过了几十年,与河流终日为伴。照理说溺死之人是最会*的,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次水鬼,现实使他成了一个无神论者,所以他对鬈毛全无畏惧。不过他对那两个小孩仍有疑惑的地方,不懂水性的来福居然抓到了鱼,这有点蹊跷,不过这可以用幸运来解释。可是还有一件事就比较费解,为什么吃饭时他们要端着碗躲到树林里去呢,看着当时来福的神情,似有某种难言之隐,他拉着鬈毛的手跳上河岸,倏忽间便隐匿在树丛中。机灵的酱油癍尾随他们而去,却人影儿也没瞧见。一袋烟工夫,两个小要饭花子再次出现了,鬈毛将吃空的碗抛在空中,接住,像玩着杂耍。一旁的来福却好像仍藏着心思,蹙着眉,有点迷失。而对船上的父女而言,可以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吃饭毕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吗要回避呢。

    来福悄悄地从船舱内钻出来,靠近了渔夫,他脚步的声息轻轻的,说话也捏着喉咙,让冥想中的渔夫愣了下神,随即说,哦,你也没睡。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来福在渔夫身边躺了下来,你为什么要收留我们呢?

    渔夫笑了,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刚才也在问自己呢,我为什么要收留你们呢,我又不是你们的爹。

    来福听渔夫的口气,知道他后面还有话,就没搭腔,让他继续说下去。

    渔夫用手肘把上身支撑起来说,其实呢,我也不过是想多两个人聊聊天,解解闷罢了。

    来福摇了摇头,你没说实话,你是想找帮手抓鱼吧。

    渔夫看了一眼来福说,好像也有道理,你那么机灵,猜猜多抓鱼的好处。

    来福说,鱼可以卖钱,你不过是想多赚钱。

    渔夫说,钱多了又有什么用呢?

    来福说,这还用说,哪有嫌钱多的人!

    渔夫重新平卧下来,双臂交错在脑后说,其实你只说对一半,我抓了一辈子鱼,也在船上过了一辈子。可是我没有离开过这个岛,我已经老了,如果再不抓紧多赚点钱换一艘新船,恐怕就要死在岛上了。

    来福说,你现在不是已经有一艘船了,难道不能到岛外去吗?

    渔夫说,如果它行的话,我还在这条河里来回折腾什么呢。岛外不比这儿,那是风急浪高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江,就这小木筏子,浪头一打就散架了,我这把老骨头还不喂了鱼?

    来福说,我听说对岸常有客船开过来,如果你愿意,可以让它把你带到对岸去。

    渔夫说,客船倒是常有,现在有不少年轻人都坐上它走了,可是我自己有船,为什么要坐它呢?我一辈子都梦想拥有一条可以过江的船,如果不行,我也不会埋怨别人,只能怪自己。

    来福说,那你是想要一艘大船。

    渔夫说,其实倒也不要很大,只要是带发动机的水泥船,不像这种靠手来摇的木筏子。对大江来说,它和木盆差不多。

    来福似乎在发愣。渔夫问道,你在想什么呢,你也想离开这个岛吗?

    来福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绕着这个岛转也怪没劲的。

    渔夫说,我可以教你们打鱼,回头等我有了新船,我就把你们带到岛外去。

    来福说,我为什么要到岛外去呢,我又不是非得离开这个岛。

    渔夫说,那是因为你还小,你才无所谓。

    来福说,等我哪一天想离开这个岛了,我就会用自己的船出去,而不是被别人带出去。

    渔夫笑了,话是这么说,可是光凭嘴说可不行,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憋了一口气,和人打赌要横渡大江游到对岸去,而且还真的下了水。

    来福问,后来呢?

    渔夫说,我游呀游呀,累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人在江水里泡着,又冷又饿,前面是水,后面也是水,离淹死就不远了。

    来福问,后来呢?

    渔夫说,我就这样慢慢沉下去了,但是我还有一口气,就一直憋着,偶尔冒上来透一口气。我不知怎么就站住了,一开始我以为我到对岸了,可左右一看,四面都是水,我吓死了,别是自己学会腾云驾雾了吧。

    来福来劲了,问,后来呢?

    渔夫说,我的头冒出来以后,头颈和胸脯也慢慢冒出来了。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我的人才全部离开了水面。你猜怎么着,我的脚下是泥土,原来我是在一个慢慢升起来的小岛上面。

    来福的眼睛瞪大了,问,后来呢?

    渔夫说,我在这个岛上待了一宿,这时候我才有时间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岛很小,扁扁的,长长的,像一只蛏子。从这头去到那头,跨得大一点也就是两三步的距离。我当时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就躺下来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江水在升上来,或者说小岛在沉下去。我的后背碰到了一块黏糊糊的东西,我就把脸凑到它跟前,四周蒙蒙亮,我睡眼矇眬的,也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摸上去好像是一块肉。我想反正都是一死,管它有没有毒吃了再说吧,我就咬了一口,你猜怎么着。

    来福问,怎么着?

    渔夫说,鲜美极了,可以说我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鲜美的东西。可是没等我咽下去,我就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原来是有人来救我了,我就站了起来,看见我爹摇着小木船,就是我们这只船,来救我了。我激动极了,就跳到水里,拼命游过去。可是我一激动,把那么好吃的东西给忘记带走了。我往后瞧了一眼,那个小岛已经只剩下一个小尖角了。

    来福问,后来呢?

    渔夫说,后来我才知道,我游了那么久,只不过是一直在岛外不远的一个湾流里,相对来说,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否则我早死定了,是那个像蛏子一样细长的小岛侥幸救了我的命。

    来福问,你以后又去过那个小岛吗?

    渔夫说,掐指算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我倒是想过再去看一下那个小岛,毕竟它曾经救过我一命。可是有一点我还没来得及说,这个小岛并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听老人们说,它一年半载才冒出江面一次,晚上升起来,早晨就消失了。更玄的说法是它本来就是传说中的龙脊,我吃了那一口的东西就是龙最喜欢吃的太岁。

    来福问,什么?

    渔夫说,那可是百年难求的好东西。据说吃了这太岁,人就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不过好像这一点没在我身上灵验。

    来福说,幸好没灵验,要不你就成了不吃饭的怪物。

    渔夫说,你这句话提醒我了,你吃晚饭的时候,怎么和鬈毛一起走了呢?

    来福面露难言之色。

    渔夫把身体转了方向,说,你不想说就算了,不早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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