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怎么了?”凯问。盖亚坐在餐桌旁,弓着身子俯在电脑前,衣服外面罩着睡袍。屏幕上开着四五个对话框。凯知道她是在和住在哈克尼的朋友们网上聊天,那些朋友当中很多都是她打上小学时就认识的。
“盖亚?”
她不应声,这倒很新鲜,同时也蕴藏着不祥之兆。她时不时大发脾气,有时是针对凯,更多的时候是针对加文,凯倒更习惯这种爆发式的宣泄。
“盖亚,我在跟你说话哪。”
“知道。听到了。”
“那就礼貌点儿,回个话啊。”
电脑屏幕上的对话框里又冒出一行字,好玩的小图案一闪一闪,左右摇晃。
“盖亚,吱一声行吗?”
“怎么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今天像坨屎。昨天也像坨屎。明天还是会像坨屎。”
“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跟平时一样。”
虽然这样生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但盖亚时不时仍会对放学回家得自己开门表现出怨愤,她的妈妈怎么就不像故事书里的妈妈一样在家等着她回来呢。
“愿意说说今天为什么像坨屎吗?”
“因为你把我拉进了一个粪坑里生活。”
凯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免得吼出声来。最近几次争吵母女俩好像在举行分贝竞赛,她敢肯定整条街的邻居都听到了。
“你知道我今晚要和加文一起出去吧?”
盖亚咕哝了句什么,凯没听清。
“什么?”
“我说,我觉得他根本不喜欢带你出去。”
“什么意思?”
可是盖亚不理会,只是在屏幕上的对话框里敲了句答话。凯特举棋不定,既想掏掏女儿的话,又害怕听见自己不想听的东西。
“我们大概半夜十二点才会回来,我想。”
盖亚还是一言不发。凯便去门厅等加文了。)
“盖亚交了些新朋友,”凯对迈尔斯说,“有个女孩子就住在这条街上。叫什么名字来着——奈文达?”
“苏克文达。”迈尔斯和萨曼莎齐声说。
“那个孩子挺好的。”玛丽说。
“你见过她父亲吗?”萨曼莎问凯。
“没见过。”凯回答。
“他是个心外科医生,”萨曼莎说,她正在喝今晚第四杯酒,“绝对帅得离谱。”
“噢。”凯说。
“跟宝莱坞明星一样。”
萨曼莎想了想,饭桌上谁都没有礼貌性地来上一句“真好吃”,虽说菜的确难吃得吓人。不过既然没法儿折磨加文,那就至少刺激刺激迈尔斯吧。
“住在这个荒凉小镇唯一的好处就是维克拉姆,我告诉你,”萨曼莎说,“性感之神。”
“他的太太是我们这儿的全科医生,”迈尔斯说,“而且是教区议会议员。你是受雇于亚维尔市议会的吧,凯,对不对?”
“对,”凯回答,“但我工作时间大多在丛地。说起来他们是属于帕格镇教区的,是吗?”
别提丛地,萨曼莎想,噢,千万别提该死的丛地。
“啊。”迈尔斯说,脸上浮现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是的,嗯,丛地的确属于帕格镇,说起来。说起来,是的。痛苦的话题啊,凯。”
“真的?为什么?”凯追问,想让大家都来加入这个话题,因为加文还在一个劲儿地跟寡妇小声交谈。
“是这样的,你瞧——从五十年代说起吧,”迈尔斯好像要开始发表一场排演多时的演说,“亚维尔想扩建坎特米尔小区,但他们没有往西扩张,就是现在旁路所在的地方——”
“加文?玛丽?再来点酒?”萨曼莎的嗓子压过迈尔斯。
“——他们行事有点狡猾,买地的时候不说清楚到底作何用途,买到手之后就把小区修过帕格镇的边界来了。”
“你怎么不提提老奥布里·弗雷呢,迈尔斯?”萨曼莎问。她终于被酒精送上了陶醉之巅,口舌变得毒辣,丝毫不计后果,急着挑衅,迫不及待地想激怒丈夫,一心等着看笑话。“真实情况是,老奥布里·弗雷,就是那些可爱的石隅的老主人——还有迈尔斯跟你说的那一切的老主人,他背着所有的人做了一笔交易——”
“这么说不公平,萨咪。”迈尔斯说,可是她的声音又盖过了他。
“——他把地卖了,那块地上后来就修起了丛地,叮叮咚咚落入他腰包的,我也不清楚,但二十五万英镑总该有——”
“别胡说,萨咪,五十年代?”
“——不过等他意识到这样搞得骂声一片,就假装之前没想到会惹来这么大麻烦。上流社会的滑头。那家伙还是个酒鬼。”萨曼莎补充道。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恐怕,”迈尔斯坚定地说,“如果要完全了解这个问题,凯,就必须参照本地历史。”
萨曼莎本来双手托腮,这会儿假装听得不耐烦,手肘从桌上滑下来。凯虽说没法儿喜欢萨曼莎这个人,但也笑了起来,何况加文和玛丽的窃窃私语终于停止了。
“我们在谈丛地的事儿。”凯说,语气是提醒加文她人在此,他应该给予她道义上的支持。
迈尔斯、萨曼莎和加文同时意识到,在玛丽面前提起丛地的话题简直太不明智,巴里和霍华德之间明争暗斗的不就是这个吗。
“不用说,这事儿在本地一定挺让人头疼的吧。”凯说,意在逼迫加文发表意见。
“嗯。”他答道,然后又扭头面向玛丽,问,“德克兰的足球练得怎么样了?”
凯怒火中烧。玛丽大概的确受伤不浅,但加文的关切也太偏心了,而且哪有这种必要?她对这场晚宴的期待可是大大不同:就四个人,加文没法儿不承认他们的确是一对情侣。可现在呢,谁看到了也不会觉得他们俩比泛泛之交有更深一步的情谊。还有,食物也糟透了。凯放下刀叉,她盘里四分之三的菜动也没动。这个细节没有逃过萨曼莎的眼睛。她又转而跟迈尔斯说话:
“你是在帕格镇长大的吗?”
“恐怕是的,”迈尔斯说,自得地微笑起来。“就出生在这条街上的凯兰医院。八十年代的时候关闭了。”
“你呢?——”凯又问萨曼莎。萨曼莎的手不小心碰到她。
“上帝啊,不是。我是不小心流落到此。”
“对不起,我还不晓得你是做什么的呢,萨曼莎?”凯又问。
“我自己开店——”
“她卖超大号胸罩。”迈尔斯抢过话头。
萨曼莎猛然起身,再去拿一瓶酒。等她回到桌边时,迈尔斯正在跟凯讲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毫无疑问,是为了说明帕格镇上人人都互相认识。故事是说一天夜里他开车被警车追到停车带靠边停下,结果警察居然是他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迈尔斯把和那个叫史蒂夫·爱德华的家伙之间的玩笑话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又重现了一遍,萨曼莎听过无数次,耳朵都要起茧了。她绕着餐桌逐个儿斟酒,瞄见凯的脸上神情严肃,显然,凯可不觉得酒后驾驶是件好玩的事。
“……于是史蒂夫拿出酒精测试仪,我正要往里吹气,突然之间,我们俩都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旁边那个警察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是这么个表情。”迈尔斯模仿起那个一脸惊奇的男人,左扭扭、右看看。“史蒂夫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简直都要小便失禁了,因为我们俩想起的都是他上一次举着一个东西让我吹,都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次是个充气娃娃,”萨曼莎说,她笑也不笑,坐回迈尔斯身边,“迈尔斯和史蒂夫把它放到了另一个朋友伊恩父母卧室的床上。伊恩十八岁生日派对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吧,后来迈尔斯给罚了一千镑,驾照上减了三分,因为是他第二次给抓到酒精超标了。所以这件事真是好笑得不得了。”
迈尔斯脸上的笑僵住了,看上去很蠢,就像晚会过后被人遗忘的气球,蔫蔫的。房间里有一瞬间寂静无声,一阵寒意掠过。虽然觉得迈尔斯无聊透顶,可凯还是站在他这一边。餐桌上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表现出帮助她进入帕格镇社交生活的意思。
“我必须得说,丛地的问题挺棘手的。”她又回到迈尔斯似乎最感兴趣的话题,却全然不知在玛丽面前提起这个有多不吉利。“大城市我也工作过,本来以为乡村不会有那种一贫如洗的情况,没想到丛地和伦敦还真不相上下。没那么多种族混居的问题,当然。”
“噢,是啊,但我们这儿瘾君子和浪荡子也有一大把。”迈尔斯说。“我吃好了,萨咪。”他把盘子往旁边一推,盘里食物还剩得不少。
萨曼莎开始收桌子了,玛丽站起来帮忙。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能行,玛丽,你休息会儿。”萨曼莎说。加文见状也一跃而起,像个骑士一样拦着玛丽,坚持要她坐下来,此情此景让凯觉得极不舒服。可是玛丽坚持要去。
“晚饭真不错,萨咪。”玛丽在厨房里说,她们正把剩下的食物从盘子上刮下来,倒进垃圾桶。
“才没有哪,糟糕透顶。”萨曼莎说。此刻她正一门心思体会着酒后飘飘欲仙的感觉。“你觉得凯这个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跟我想的不一样。”玛丽说。
“跟我想的倒是一模一样。”萨曼莎说。她取出准备装布丁的盘子。“她就是个翻版的丽莎,如果你问我的话。”
“噢,不,别那样说,”玛丽说,“他这回总该配得上个好女人了。”
这么新鲜的看法萨曼莎还从来没听过。在她看来,加文这么个拖泥带水的男人就该一辈子受惩罚。
两人回到餐室,发现凯和迈尔斯聊得热火朝天,加文则坐着一声不吭。
“……就这样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在我看来未免太自私自利、自以为是了——”
“呵,你用了‘责任’这个词,这倒很有趣,”迈尔斯说,“因为我觉得问题的要害就在于此。可我要问,这条界线该怎么画?”
“把丛地划出去,显而易见啰。”凯笑了起来,等着看迈尔斯的窘态。“你们是想干干净净画条线,把拥有住房的中产阶级和下层——”
“帕格镇上也有很多工薪阶层,凯。区别在于,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确在工作挣钱。你知道丛地有多少人靠吃救济金过活吗?责任,你提到,那么个人自己的责任摆在哪里?我们本地的学校接纳他们的孩子已经好多年了——那些孩子家里没一个人工作,干活挣钱这个概念对他们来说简直新奇。一家几代都不干活,还指望着我们给补贴——”
“所以你的解决办法就是把问题踢给亚维尔市,”凯说,“而没想过找到深层的——”
“来点密西西比巧克力派?”萨曼莎叫道。
加文和玛丽都接过一片,连声道谢,而凯的注意力全在迈尔斯话头上,她把盘子一举,好像萨曼莎不过是个服务员。
“……还有戒毒所,多重要的地方啊,还有些人在游说议会把它关掉——”
“噢,好吧,如果你是在说贝尔堂,”迈尔斯接过话来,摇摇头,假笑一声,“我希望你之前还是做了点功课,搞清楚成功率才多少,凯。小得可怜,说真的,小得可怜。我看过数据,今天早上刚看的。我可不会睁眼说瞎话,那地方越早关掉——”
“你所谓的数据是……?”
“成功率,凯,我谈的就是这个:真正戒掉毒瘾的人数——”
“不好意思,这种看法太幼稚了,如果你单看这个就要判断成功不成功——”
“那你说说看,除了这个,我们还能怎么判断戒毒所成功不成功?”迈尔斯质疑凯的话,“就我看到的,贝尔堂别的不会,只知道施舍美沙酮,而且他们的半数病人都把美沙酮和海洛因混着用。”
“吸毒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问题,”凯说,“如果仅仅归结于谁吸谁不吸,未免太幼稚,太简单化……”
可是迈尔斯只顾摇头,微笑。凯本来和这位自以为是的律师舌战正酣,此刻突然怒火中烧。
“好吧,我来告诉你贝尔堂的一个具体例子:我正在帮助的一户人家——妈妈,十几岁的女儿,还有个小儿子——如果妈妈没有得到美沙酮治疗,大概就得流落街头想法搞毒品去了,而现在两个孩子过得比以前好很多——”
“听上去,他们如果能离开母亲,大概会过得更好。”迈尔斯说。
“那你觉得他们应该去哪儿呢?”
“先找个体面人家收养,这是第一步。”迈尔斯说。
“那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家愿意收养小孩,与此同时又有多少小孩等待收养?”凯问。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一出生就交人收养——”
“太妙了,我这就去坐时光机。”凯毫不示弱。
“嗯,我们倒是认识一对夫妇,急着想收养个孩子。”萨曼莎说,出乎意料地站在迈尔斯身后帮腔。她没法儿原谅凯那样无礼地举着个盘子等她服侍。这女人是个刺儿头,盛气凌人,跟丽莎完全一个样。当年只要一聚会,丽莎不就会一手遮天,喋喋不休地发表政见,还对自己婚姻家庭法律师的工作夸夸其谈吗?她还瞧不起萨曼莎开胸罩店这回事儿。“就是亚当和贾尼斯。”她提醒迈尔斯,迈尔斯点点头。“那么即使他们有财力、有爱心,收养小孩这码子事也是想都别想,是不是?”
“没错,小孩,”凯的眼睛轱辘辘一转,“人人都想要小孩。罗比快四岁了。还没教会上厕所,发育也比正常的四岁小孩迟缓,而且基本上可以肯定,目睹过不该看见的大人性行为。你们的朋友愿不愿意收养他?”
“关键就是,如果他一出生就给从生母身边带走——”
“他母亲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毒瘾已经戒掉了,而且恢复得不错,”凯说,“她爱这个孩子,想把他留在身边,而且当时也还养得起。在此之前她已经拉扯大了一个克里斯塔尔,当然家里人也帮了点忙——”
“克里斯塔尔!”萨曼莎失声尖叫,“哦上帝啊,我们在谈的是不是威登家?”
自己居然说出了当事人的真名,凯惊慌失措。在伦敦这根本不是问题,可是眼下看来,帕格镇可真是人人都互相认识!
“我不该——”
可是迈尔斯和萨曼莎只顾哈哈大笑,玛丽则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巧克力派还摆在面前一动未动,前一道菜也没吃几口,凯意识到自己酒喝太多了——因为神经绷紧,所以一口接一口抿个不停,结果捅了个说话不当心的娄子。不过出口的话也没法再收回,何况怒气已经压过了审慎的思考。
“克里斯塔尔·威登可不能证明那个当母亲的育儿技能有多出众。”迈尔斯说。
“克里斯塔尔拼尽力气保全家庭,”凯说,“她很爱自己的小弟弟,害怕别人把他带走——”
“连让克里斯塔尔照看一只煮蛋我都不放心。”迈尔斯说。萨曼莎又是一阵笑。“你瞧,她爱弟弟这一点的确值得表扬,可她弟弟又不是一只抱在手里耍耍的玩具——”
“对,那个我知道。”凯接过话,她想起了罗比那屎结了一层壳的屁股。“但他还是有人疼爱的。”
“克里斯塔尔曾经欺负过我们女儿莱克西,”萨曼莎说,“所以我们看到的那一面她也许在你面前从来没展示过。”
“你瞧,我们大家都知道克里斯塔尔过得很不容易,”迈尔斯说,“谁也没否认这一点。我看不惯的是她那吸毒成瘾的母亲。”
“事实是,眼下她在贝尔堂的疗程进展得很不错。”
“但只要看一眼她的既往史,”迈尔斯说,“不需要多高的法力就能猜出她还会故态复萌吧?”
“同理可得,你的驾照应该终身收缴啰,因为照你的既往史看,再度酒驾是迟早的事。”
迈尔斯被驳得一时哑口无言,而萨曼莎冷冷地说:“我看这两件事性质完全不同。”
“是吗?”凯说,“用的可是同一套推理方法哟。”
“是的,呵,有时候问题的确出在推理方法上,如果你非要问我的话,”迈尔斯说,“不过大多数事情上,需要的是一点点常识。”
“人们常常把自己的偏见称为常识。”凯回敬道。
“尼采说,”忽然响起一个新鲜的声音,尖细无比,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哲学就是哲学家的传记。”
一个缩微版的萨曼莎站在门口。这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女孩子,胸脯丰满,穿着紧身牛仔裤和T恤,手里捧着葡萄在吃,看起来颇为得意。
“大家都来见见莱克西吧,”迈尔斯自豪地说,“谢谢你,小天才。”
“不客气。”莱克西傲慢地回答,扭头走上楼去。
餐桌上静悄悄,有点凝重。不知为什么,萨曼莎、迈尔斯和凯都望了望玛丽,泪水似乎已经盈满了她的眼眶。
“咖啡。”萨曼莎说,一欠身站起来。玛丽冲进洗手间躲了起来。
“都过去坐坐吧。”迈尔斯说。气氛剑拔弩张,他心里清楚,但料想再抛出几句玩笑话,辅以一贯的温和敦厚之态,扭转局面,重又一团和气,肯定不在话下。“带上自己的杯子。”
他胸中的意念一点也没被凯的争辩打动,就像一块大石不会因为轻风吹过而挪移分毫。不过他对凯其实并无多少恶意,更多的是怜悯。酒过三巡,最清醒的就数他。不过待走到客厅时,他意识到自己也膀胱满满了。
“挑点音乐放上,加文,我去拿巧克力。”
但是加文并没有去时髦的有机玻璃唱片架上取唱片。他似乎单等着凯向他发作。猜得不错,迈尔斯一从视野里消失,凯就开口了。“好啊,真是谢谢你,加文。谢谢你对我不遗余力的支持。”
席间,加文比凯还贪杯,好像是悄悄庆祝自己逃过一劫,不必作为猎物被送上萨曼莎的角斗场。他直面凯,浑身是胆,这倒不仅仅是由酒精浇灌而出,更是因为他在过去这一小时里扮演了知识渊博、臂膀有力的重要角色——在玛丽的眼中。
“你一个人好像也应付自如呀。”他说。
说实话,凯和迈尔斯的交锋他只允许自己听了一点点,但这一片刻唤起了他心里似曾相识的感觉。倘若不是身边有玛丽转移注意力,他简直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年那个著名的傍晚,也是在一模一样的餐室里,丽莎对迈尔斯说他身上浓缩了社会的一切丑恶,迈尔斯冲着她的脸恶狠狠地大笑,丽莎大发雷霆,连咖啡也不肯留下来喝完就走。此后不久,丽莎承认跟她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上了床,叫加文也去做个衣原体检测。
“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凯说,“而你一点儿也没想着帮帮我,没错吧?”
“你指望我怎么样呢?”加文反问。他镇定极了,仗着莫里森夫妇和玛丽随时可能回来,也仗着肚里那几杯基安蒂红葡萄酒。“我可不想因为丛地的事儿跟谁吵架。那地方我半毛钱也不关心。再说,”他补充道,“在玛丽面前说这个也太敏感了,巴里在议会里一直力主丛地留在帕格镇。”
“好吧,就算这样,你就不能提醒提醒我吗?——使个眼色也行啊?”
他大笑起来,跟迈尔斯冲她大笑的神态一模一样。不等她反击,另外三人像麦琪一样捧着礼物进来了:萨曼莎端着一盘咖啡杯,身后跟着玛丽,她捧着咖啡壶,迈尔斯则拿着凯带来的巧克力。凯看见巧克力盒上漂亮的缎带,记起买下它时心里对今晚报有何等的热望。她脸扭向一边,竭力不让别人看见她的怒气,可她真想冲加文大吼大叫,而且突然之间几乎止不住要放声大哭。
“今晚真是很愉快。”她听见玛丽说,鼻音很重,大概也刚刚哭过。“但我不能留下来喝咖啡了,不能回家太晚。德克兰这几天情绪有点……有点不稳定。非常谢谢你,萨咪,迈尔斯,能出来……出来透透气,你知道……真好。”
“我送你——”迈尔斯话刚开头,加文的声音就盖过了他。
“你留下来,迈尔斯,我送玛丽走。我陪你把这条街走完,玛丽。五分钟就好。坡顶那儿太黑。”
凯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自鸣得意的迈尔斯、放荡庸俗的萨曼莎、软弱无力的玛丽都叫她讨厌,但最最让她恶心的还是加文本人。
“呵,对,”她听见自己说,倒好像其他人都等她发话一样,“对,你送玛丽回家,加文。”
她听见大门一关,加文走了。迈尔斯给凯倒上咖啡。她注视着缓缓流进杯里的滚烫的黑色液体,一瞬间,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陪伴另一个女人走进夜色的男人——颠覆了全部的生活,这份赌注多么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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