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逃窜后第一天。
我们仍在搜捕动物,抓了很多回来。但抓回来的这些并不是镇民的心腹之患。大猫们大半仍然不见踪影,熊也不知去向。
午餐才刚下肚,我们便被召到了一家当地馆子。到了那儿,只见狮子李欧躲在厨房水槽下,惊恐地发抖。挤在它身边不得脱身的是同样惊恐的洗碗工。一人一狮肉贴肉挨在一起。
艾蓝大叔也失踪了,但没人觉得意外。营地里满是警察来来去去。昨天晚上,有人发现奥古斯特的尸首,也就移走了。警方正在调查,不过只是做做样子,因为他显然是被动物踩死的。听说艾蓝大叔躲了起来,要等他确定不会遭到起诉才回来。
动物逃窜后第二天。
动物被一只一只逮回来,兽篷又满了。警长带着铁道公司的人回到营地,抬出游民法条压人。警长要我们将列车驶离铁轨支线,要知道这里由谁负责。
这一夜,伙房食物告罄。
动物逃窜后第三天。
早上过一半,奈西兄弟马戏团列车来了,停在我们列车旁边的那一线铁轨。警长和铁道公司的人来招呼奈西的经理,如同他是来访的王公贵族似的。他们一同在营地信步闲逛,最后热情握手,笑语呵呵。
当奈西兄弟的人开始将我们的动物、设备搬到他们帐篷和火车上,即便再乐天的人也无法否认昭然若揭的事实。
艾蓝大叔开溜了,而我们全团上下都丢了差事。
雅各,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啊。
玛莲娜和我是有足够的钱离开团上,但我们无处落脚,离开了又如何?有了未出世的孩子,总得有个盘算。我得找个差事。
我走到城里邮局拨电话给威尔金院长。原本我还怕他不记得我,但他接到我电话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说他常寻思我跑哪去了,不知道我是否平安,顺道问了我这三个半月做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还在想解释一切可难了,嘴里已经在滔滔不绝。话语蜂拥而出,每句话都争先恐后,有时语句夹缠得我得刹住口舌,倒回去换个方式重讲。等我终于静默下来,威尔金院长半晌没吭声,时间久到我疑心电话是否断线。
“威尔金院长,你还在吗?”我将话筒从耳际拿到眼前,盘算要不要用它敲敲墙壁,但没动手,女局长正盯着我瞧呢。其实,该说她正热切地望着我,把我的每个字都听进去了。我转向墙壁,将话筒重新贴在耳朵上。
威尔金院长清清嗓子,结巴了一秒,才说可以,一切都不成问题,欢迎我回去补考。
当我回到营地,萝西正站在兽篷附近,奈西兄弟的经理、警长、一个铁道公司主管也在场。我小跑步过去。
“搞什么屁啊?”我停在萝西肩膀边。
警长转向我说:“这个团是由你做主吗?”
“不是。”我说。
“那就不干你的事了。”他说。
“这头大象是我的,这当然是我的事。””它是班齐尼兄弟马戏团的财物,身为警长,我有权代表——“”是团里的财物才怪,它是我的。“
开始有人来凑过来了,多半是我们团里丢了差事的杂工。警长和铁道公司主管紧张地互使眼色。
格雷格走上前,和我四目相望,然后他对警长说:“他说的是真的。这大象是他的,他是自立门户的驯象师,跟我们一道走,不过大象是他的。”
“你应该有个什么证明吧?”
我面孔发烫。格雷格充满敌意地瞪警长,几秒种后,他开始咬牙切齿。
“既然如此,请各位离开,让我们处理事情。”
我连忙转向奈西兄弟的经理。他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不会要它的,连死猪也比它聪明。我是可以叫它做一些事情,但你使唤不动它的。”
他扬起眉毛。“是吗?”
“你试试看哪,叫它做点什么。”我催他。
他那眼神仿佛我头上突然出现两只角似的。
“我是说真的,你有驯象师吗?让他叫这头大象做点什么。这大象是废物,笨到家了。”
他多望了我一会儿,然后转头叫:“迪克,叫大象做点动作。”
一个拿着象钩的人走上前。
我注视萝西的眼睛。萝西,拜托,请你务必了解这是什么场面。拜托。
“它叫什么名字?”迪克说,转头看我。
“葛楚德。”
他对萝西说:“葛楚德,过来我这边,马上到我这边来。”他拉高嗓音,语音尖利。
萝西低吼,开始摆动长鼻。
“葛楚德,马上走到我这边。”他复述。
萝西眨眨眼,长鼻在地面挥来挥去,然后停下来,卷起鼻尖的肉指,用脚把泥沙踢到鼻尖。接着它开始挥动长鼻,将捡来的泥沙丢向背上和它周围的人。好些人失声笑出来。
“葛楚德,把脚抬起来。”迪克说,走到它肩旁,用象钩拍拍象腿后侧。“抬起来!”
萝西扇扇耳朵,伸出长鼻嗅他。
“抬脚!”他加了把劲拍象腿。
萝西笑眯眯,翻掏他的口袋,四条腿稳稳地站立在地上。
驯象师推开象鼻,对他老板说:“这家伙说的对,这大象什么屁都不会。你怎么还有办法把它带到这里?”
“那家伙带过来的啊。”经理指指格雷格。他对我说:“那它都做些什么?”
“它站在兽篷吃人家给的糖果。”
“就这样?”他满腹狐疑。
“没错。”我回答。
“怪不得这个烂团会倒。”他摇摇头,转向警长说,“你还有什么动物?”
接着我耳里嗡嗡响,压根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啦?
我惶然无助地呆望着四十八号车厢的窗户,思忖该怎么告诉玛莲娜我们这会儿成了大象主人。玛莲娜忽然夺门而出,蹬羚似的从车尾平台一跃而下,落地继续跑,手脚大开大合飞奔而去。
我转身循着她跑的方向看,立刻明白一切。警长和奈西兄弟的经理正站在兽篷旁握手微笑,奈西兄弟的人手牵着玛莲娜的马站在他们身后。
她冲到那儿,经理和警长霍地回身。我离他们太远,听不清他们的交谈,只听到她嗓门狂飙的零星几句恶骂,诸如“好大胆子”、“放肆”、“死不要脸”。她一阵指天划地,“大盗”、“检举”两个字眼从那头传来,唔,是“检举”还是“监狱”?
他们瞠目结舌,惊呆了。
她总算收了口,手臂交抱,臭着一张脸,脚板在地上拍呀拍。经理和警长你看我,我看你,瞪大了眼睛。警长转身,开口正要说话,但不待他出声,玛莲娜又发飙了,妖精似的厉叫,一指头戳上他的脸。他后退一步,玛莲娜便上前一步。警长停下脚,双臂交抱,挺起胸膛,闭上眼睛。玛莲娜收回猛戳警长的手指,手臂再度交抱,脚板在地上拍呀拍,脑袋点啊点。
警长张开眼,转头看经理。经理意味深长地默不作声,最后微微耸肩,皱眉面对玛莲娜。
他撑了约莫五秒,便连连后退,举起双手投降。他有一张“大叔”嘴脸。玛莲娜双手叉腰,等待回答,怒目相视。最后,他涨红一张脸,转身冲着牵马的人吼了几句。
玛莲娜看着十一匹马全部回到兽篷,这才迈开大步回来四十八号车厢。
我的天哪,这会儿我非但没有差事,没有栖身处,而且还得照顾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哀恸的狗、大象、十一匹马。
我再度上邮局打电话给威尔金院长。这回他沉默的时间甚至比上回久,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说他真的很抱歉,但愿帮得了我。当然,他仍然欢迎我回去考期末考,至于我该拿大象怎么办,他压根没主意。
我回到营地,浑身因惊慌而僵硬。我不能把玛莲娜和动物留在这里,自己回伊莎卡考试。要不然,万一警长乘虚而入,卖了兽篷怎么办?我们可以把马安置在车厢,也有钱让玛莲娜和昆妮住在旅馆一阵子,但萝西呢?
我穿过营地,绕行过一大推散放的帆布。奈西兄弟马戏团的工人正在摊开好几片大篷的帆布,领班在一旁细心监督。看样子,他们在检查破损,才好开价。
我踏上四十八号车厢的门阶,心跳如雷,呼吸急促。我得镇静,心思越转越是想不开。这样不行,完全不行。
我推开门。昆妮来到我跟前,抬头望着我,一副既迷乱又感激的可怜相。它迟疑地摇摇短尾巴,我弯腰搔它的头。
“玛莲娜!”我说,直起身子。
她从绿色帘幕后出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扭着手指,避免和我正眼相对。“雅各——噢,雅各,我做了一件大蠢事。”
“哦?你是说马的事?不打紧,我都知道了。”
她连忙抬眼。“你知道呀?”
“我看到了,一眼就知道你在干吗。”
她脸红了。“我很抱歉,我只是……昏了头了。我没想过把马要来之后要怎么办。我只是好爱它们,受不了让那个人带走它们。他跟艾蓝大叔一样糟。”
“没关系的,我了解。”我顿了一顿,又说:“玛莲娜,我也有事要说。”
“是吗?”
我嘴巴开了又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忧色浮上她的脸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坏消息吗?”
“我打电话给康奈尔的院长,他愿意让我回去补考。”
她脸色亮起来。“太好了!”
“还有,萝西是我们的了。”
“我们有了什么?”
我急急为自己辩驳。“这跟你的马是同一码子事呀。那个驯象师的样子看了就讨厌,我不能让他带走萝西,不然天晓得萝西会怎样。那头大象是我的心肝,不能任它落到别人手上。所以,我假装萝西是我的,这会儿,它真的变成我的大象了。”
玛莲娜愣愣望了我半晌才点头说:“你这么做是对的,我也爱它。它应该过更好的日子。只是,这下我们处境真的很艰难了。”我松了一大口气。她看着窗外,眯眼沉思,最后说:“我们一定得加入别的马戏团,就这么简单。”
“怎么加入?没人要雇新人。”
“只要你够本事,林玲马戏团永远有空缺。”
“你觉得我们真的有指望吗?”
“当然有,我有棒呆了的大象表演,而你是念康奈尔大学的兽医,绝对有机会的。不过,他们是正派的马戏团,我们得先结成夫妻才行。”
“心肝,我打算等死亡证明上的墨水一干便立刻娶你。”
她的脸倏地没了血色。
“哎呀,玛莲娜,真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娶你娶定了,信心从来不曾动摇过。”
她静默片刻,伸出一只手贴在我脸颊上,然后抄起钱包和帽子。
“你上哪去?”
她踮起脚尖亲吻我。“去打那通电话,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
我送她出门,坐在铁皮平台上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她的步伐坚定,一步一步直直跨出去,抬头挺胸,所到之处,人人无不侧目。我看着她拐弯,身形隐没到一栋楼房后面。
我起身要回到厢房,摊开帆布的那伙工人那边传来一声惊呼。一个人向后退了一大步,手楸着肚皮,然后弯下腰,朝着草地呕吐。其他人眼睛仍盯着他们发现的东西。领班摘下帽子,贴在胸膛上。旁人一个接着一个也脱帽致哀。
我走过去,直视那泛黑的东西。那东西很肥大,当我走近,认出小块小块的猩红、金色织物,还有黑白格纹的衣料。
是艾蓝大叔,他发黑的脖子上紧紧缠着一条权充绞索的绳子。
那天夜里稍晚,玛莲娜和我溜进兽篷,将波波带回厢房。
一不做,二不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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