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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笑容不该只是回忆”

    瓦济里人是阿富汗边界上最大的部族。文明程度却很低……

    ——1991年版《大英百科全书》

    站在破旧饭店的二楼房间里,摩顿森看到一个失去双腿的男孩正坐在滑动木板上,一点点向前挪动,试图穿越混乱的开伯尔市集。男孩看起来还不到十岁,腿上醒目的痂痕说明他是个地雷受害者。费力前进的孩子爬过一处卖豆蔻茶的路边小摊,他的头刚及路过的出租车的排气管。旁边停着一辆装载着人工义肢的日产卡车,驾驶员爬上卡车正准备发动引擎。

    摩顿森心想,男孩是多么需要那些像柴火一样堆在车上的义肢,一副就够了。但那又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就在这时,摩顿森看到卡车司机往男孩的方向倒车,他不会说当地通用的普什图语,只好用乌尔都语大叫“小心”,希望男孩能听得懂。幸好男孩早就练就了在白沙瓦街头生存的自我保护能力,在危险即将到来时迅速躲开,爬上了人行道。

    白沙瓦是巴基斯坦荒凉西部的首府。科尔飞的学校行将竣工,摩顿森以他的新身份——中亚协会会长来到这座跨立在旧时“大干线”上的边城。

    白沙瓦是通往开伯尔山隘的大门,在这条贯通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大动脉上,一支空前庞大的大军正在穿行。白沙瓦宗教学校的学生,用书本换取AK—47步枪和子弹匣,然后向隘口另一端的目的地前进,准备加入军队推翻阿富汗的政权。

    1996年8月,这支自称“塔利班”(在波斯语中是“学生”的意思),大部分由青少年组成的军队,突击了贾拉拉巴德——一座位于开伯尔山隘的阿富汗大都市。几百辆双厢货车载着几千名蓄胡须、缠头巾、涂黑眼线的武装少年穿过隘口,而守卫边境的民兵团只是站在道路两旁袖手旁观。

    成千上万躲避战乱的疲惫难民开始东涌,远远超出白沙瓦郊区难民营的负荷。摩顿森原本打算两天前离开此地,去勘察几处可能建学校的地点,但白沙瓦城里的骚动让他多留了两天。茶馆里,大家都在讨论塔利班如何闪电般赢得了胜利,带着自动步枪的男人则胡乱朝天空开枪庆祝。各种谣言传得比子弹还快:有消息说塔利班的军队已经进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郊区,有的则说已经占领了首都,纳吉布拉逃到了法国,还有的说纳吉布拉已在足球场上被处决了。

    一个富庶沙特阿拉伯家族的第十七个儿子,搭乘一架阿富汗阿利亚纳航空公司的私人包机卷入了这场风暴。他的飞机降落在贾拉拉巴德外一处废弃的航空基地,机上载着数个皮箱,里面塞满了无法追踪号码的百元美钞,以及像他一样曾经历阿富汗对苏战役的士兵。这个人就是奥萨马‘本。拉登。据说他当时的心情并不好。美国和埃及共同的压力把他驱逐出了苏丹的舒适豪宅。逃亡期间,他被褫夺了埃及公民的身份,因此选择了阿富汗,这个混乱的地方对他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只不过此处的恶劣环境让他很不满意。在向他的塔利班主人抱怨住宿条件太差之后,他就把与日俱增的怒气发泄在他认为导致他被驱逐的人——美国人身上。

    葛瑞格·摩顿森在白沙瓦逗留的那个星期,本·拉登第一次呼吁针对美国人进行武装反抗:在五千名美军进驻沙特阿拉伯后,他发布“针对美国人占领两个圣地的公开圣战宣言”,鼓动他的追随者对在任何地方发现的美国人进行攻击,并且“尽一切努力对他们造成最大伤害”。

    与大部分美国人一样,摩顿森当时并不知道本·拉登是谁,他觉得自己难得亲身见证历史性的战事,不太愿意就这样离开。另一个大问题是,他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陪在身边。离开科尔飞之前,摩顿森曾和哈吉·阿里讨论过他的计划。“答应我一件事,”老村长说,“不要只身前往任何地方。找个你能信任的人,最好是村子的首领,然后等他邀请你到他家喝茶。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全。”

    可是,在白沙瓦找个能信任的人,比摩顿森原先想象的要困难得多。这里是巴基斯坦黑市经济的大本营,到处充斥着骗子。鸦片、走私军火和地毯是这个城市赖以维生的商品,所到之处、所见之人,就像他所住的便宜旅馆一样声名狼藉。他过去五天所住的地方——一幢倾塌的老旧哈维利式旅馆,最早本是一位富商的房子,他的房间刚好是当初的妇女嘹望台:房间虽然面对市集,但由于有砂岩雕刻的细格遮着,妇女们可以在不违反深闺制度的情况下(不能让男人或陌生人看到),观看市场的活动。

    摩顿森很庆幸有这个藏在窗格后的嘹望台。早上饭店的门房还特别提醒他,外国人最好不要出门。从阿富汗来的爆炸性新闻,极可能对在交战中被捕的外国人产生毁灭性的影响。

    摩顿森在房间里听到敲门声,随即应了门。嘴上叼着烟,腋下夹着包东西,手上端着茶壶,巴丹·古尔轻巧地转进了门,他也是饭店的客人。摩顿森之前碰到过这个人,前一晚他们在大厅的录音机旁,一起收听BBC有关塔利班攻进喀布尔的新闻。

    古尔告诉摩顿森他来自瓦济里斯坦,是做生意的:收集中亚地区稀有的蝴蝶卖给欧洲各大博物馆。摩顿森猜想他在边界来回运输的东西,绝对不只是蝴蝶,但也没有进一步追问。当古尔得知摩顿森有意拜访他的部落地区,也就是自沙瓦的南方时,他自愿担任导游带摩顿森到他的村庄拉达镇去。要是哈吉·阿里知道这件事,一定不会同意,但塔拉再过一个月就要生产了,外表干干净净的古尔看起来也是一副可敬的样子,摩顿森没有时间再去等待和选择。

    古尔倒了茶后,打开了他带来的小包裹——外面包着的报纸上,到处都是留着胡子的男孩们行军参战的照片。摩顿森拿起一套大尺寸的白色无领夏瓦儿卡米兹,胸前位置和暗灰色背心部分还有精致的银色刺绣。

    “应该和瓦济里人穿的一样。”古尔甩掉烟蒂,点燃第二根烟,“我在整个市场只找到这一套比较大的。你能现在就付钱吗?”

    古尔仔细数完卢比,才收进口袋。两人决定天一亮就出发。摩顿森跟饭店接线生订了三分钟的国际长途电话,告诉塔拉他要到一个没有电话的地方去几天,并且承诺及时赶回家迎接他们第一个孩子的降临。

    凌晨时分,摩顿森小心翼翼走下饭店的楼梯,因为一用力就可能撑破衣服接缝。到了楼下,一辆灰色的丰田汽车已经等在门前了。摩顿森身上的夏瓦儿紧紧绷在肩头,裤子更是短到不及小腿肚。古尔带着令人放心的微笑,告诉摩顿森他突然有生意需要到阿富汗去,不过好消息是,从拉达附近一个小村子来的司机卡恩先生愿意带他到那里去。摩顿森脑海里顿生猜疑,动了不想去的念头,但最后还是小心地压低头爬进了车里。

    日出时分,车子往南驶去,摩顿森拉上后座的白纱窗帘,避开车外窥视的眼光。渐行渐远的城镇上方,巴拉希萨尔高大蜿蜒的城墙朦胧可见,在明亮的阳光下宛如一条炽热燃烧着的长带,又像是即将苏醒爆发的休眠火山。

    从城市往南行驶了百余公里,他们进入了巴基斯坦西北边疆的省份——荒凉的瓦济里斯坦。也正因为如此,被视为边缘人的瓦济里人才会吸引摩顿森的注意。

    “我想,巴尔蒂人吸引我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是弱势民族。”摩顿森说,“他们的资源和人力都少得可怜。”

    摩顿森觉得,瓦济里人也是弱势民族。既然霍尔尼指派他担任一个新组织的负责人:中亚协会会长,他就矢志要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所以整个冬天,除了陪塔拉去产检,帮未出生的孩子准备房间,包括贴壁纸、配置全套婴儿用品之外,他把时间都用来阅读所有能找到的有关中亚的书。很快他就发现了这个地区的问题:各自盘踞一方的几派部落,硬是被欧洲殖民者划归不同的国家,毫不考虑部落人民自古以来强烈的族群认同。

    但没有一个部落像瓦济里斯坦这样吸引他的注意。这些属于普什图族人的部落,以部落为最高效忠对象彼此结盟。从亚历山大大帝时代开始,任何派军前来的外来征服者都会遭到激烈的反抗。随着一支支人数越来越多、装备越来越精良的军队抵达瓦济里斯坦,却一再被击退,这地区的声名也传得更远。

    一小队当地游击士兵歼灭了亚历山大大帝的几千名精兵,他只好命令军队绕过这个有“沙漠魔鬼”之称的地区。英国人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两次战役中分别败给了瓦济里人和更大的部落——普什图族人。

    1893年,英军从瓦济里斯坦浴血撤回英属印度和阿富汗之间的边界线“杜兰线”,这条线硬是从普什图族人的势力范围中央切过,这是英国人分割征服这个部落的策略。但是没有人能够征服瓦济里人。

    这个部落为了延续族群而激烈抵挡世上最强大的武力,这让摩顿森十分钦佩。在攀登乔戈里峰之前,他也读过许多有关巴尔蒂人的负面报道,所以不能确定瓦济里人是不是也同样被外人误解。摩顿森听说过许多故事,包括巴尔蒂人对外地人如何粗暴、如何不友善,等等。亲身体验让他相信,这一切传言都不是真的,而眼前还有更多被弃绝的人需要他的帮助。

    汽车进入瓦济里斯坦之前,经过了六个军事检察站,摩顿森每次都以为自己会被拦下来,被勒令掉头回去。在每个检查站,哨兵们都会拉开车窗的帘布,仔细端详这个大块头外国人,看着他满身大汗地塞在小得离谱的夏瓦儿服装里。但每一次,卡恩都会从身上那件飞行皮夹克的口袋里掏出足够多的卢比,让车子能继续前行。

    摩顿森对瓦济里斯坦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人竟然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生存,着实令人佩服。他们沿着碎石路往前开,穿过布满黑色卵石、没有任何植物的平坦河谷。河谷上的石头收集着沙漠中的阳光,同时也发散出热气,整个地方看起来像发高烧出现的幻梦。

    在地图上看,从此处再往西十五公里,那些棕黄荒凉的山岭,有一半是属于巴基斯坦的领土,另一半则属于阿富汗。摩顿森心想,在这个无法防御的荒凉之地划下这样的边界线,英国人相当富有幽默感。五年后,美国军队会意识到,追捕对此处地势了如指掌的游击队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里的山洞比山还要多,而在山隘来来去去的走私者,对每个洞的位置都了如指掌。据自称曾保护过本·拉登的当地人说,在跨过边界处的托拉波拉迷宫里,美国情报人员势必会受到阻碍,无法防堵本·拉登和他的基地组织党羽逃往瓦济里斯坦。

    车子开过布满黑色卵石的地段,恍如进入了中古时期。巴基斯坦士兵占据着英国人先前建的堡垒,瓦济里族人修的一座座军事建筑在道路两旁的岩石高地上矗立着,每一座都让人难以察觉——四周被二十英尺高的土墙围起来,上头还加盖着枪楼。摩顿森原先以为枪楼顶上晃动着的是稻草人,直到车子走近才发现是枪手,从步枪的瞄准镜里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从河谷底部一路开到这儿。

    摩顿森一行路过一间间非法枪械工厂,瓦济里工匠正用纯熟的技巧制作各种自动化武器。接着,他们抵达瓦济里斯坦最大的本努城,车子在拥挤的驴车和卡车间穿梭,准备找地方停车用午餐。在一间茶馆里,当司机卡恩去找商店推销自己的香烟时,摩顿森在确保夏瓦尔不被撑破的情况下,伸了伸身子,试着和临桌的长者套套近乎——哈吉·阿里劝他找的那种长者。只不过他的乌尔都语只换来一堆白眼。他下决心,回到波兹曼后一定要花点儿时间学帕施图语。

    走过尘土飞扬的大街,高墙背后,就是某些宗教极端分子修建的学校。两年后,美籍塔利班分子约翰·沃克·林德就曾走进这里。据说,林德从阳光明媚的加州马林郡来到此地,在被瓦济里斯坦的太阳晒得头晕后,穿过山隘进入天气较为温和的阿富汗境内,走进一位沙特阿拉伯人援助的学校就读——那人正是本·拉登。

    整个下午,摩顿森他们继续往瓦济里斯坦深处开,他让司机教的几句帕施图问候语也都派上了用场。

    “当地的景色真是荒凉到难以置信,但也有着荒凉的美丽。”摩顿森说,“我们进入了当地部落居住的核心地区,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非常兴奋。”

    太阳西沉时,他们抵达了喀兰嘎克尔村庄——司机卡恩的家乡。说是村庄,其实不过是在砂岩清真寺的左右两旁开了两间杂货店,有种走到世界尽头的荒凉感。一只满身尘土的花色山羊懒洋洋地躺在路中央,浑身摊开。较大的那家店铺后头有问仓库,卡恩跟里头的人打招呼,把车开了进去,这样晚上过夜会比较安全。

    仓库里的景象让摩顿森一下子紧张起来。六个胸前交叉挂着子弹带的瓦济里人坐在条板箱上,身子半陷在箱子里,唧着水烟筒抽大麻。墙边堆着一箱箱的火箭炮、火箭筒,还有全新的苏制AK—47步枪。忽然他注意到,在佳得乐饮料和欧蕾保养品箱子后头,有支军用的野外无线电接收天线探出了头——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闯进了一个有组织的走私集团的大本营。

    和所有的普什图人一样,瓦济里人谨守着族人不成文的规定,中心思想包括有仇必报,以及对家人、财产和土地的捍卫;但同样也包括庇护,亦即对寻求帮助的客人进行款待和提供保护。因此,安全的秘诀在于以客人而非入侵者的身份出现。摩顿森穿着他可笑的衣服爬出车外,试图让自己成为前者,因为在天黑后另找地方过夜,实在很困难也很危险。

    “我把所有会说的巴尔蒂话都用上了,尽可能尊敬地跟每个人打招呼。”摩顿森说,“加上一路上卡恩教给我的一些帕施图语,我问候每个人以及他们的家人是否健康。”

    许多瓦济里人在对抗苏联军队的“圣战”中,企图将苏联从阿富汗普什图的土地上赶走时,是和美国的情报单位并肩作战的,因此当时他们看到美国人还会亲切地问候——不过五年后,当美国的B—52轰炸机对这片山区进行地毯式轰炸时,他们对美国人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

    其中最脏的一位,身上闻起来仿佛有“哈希什”油从毛孔中渗出来,他递给摩顿森一根烟筒,但摩顿森尽可能礼貌地拒绝了。“我应该抽两xx交个朋友的,但当时我相当紧张。”摩顿森事后说。

    卡恩用帕施图语跟这帮人中一名年纪较大的高个儿男子热烈交谈,讨论该拿这个外国人怎么办。男子戴着玫瑰色的飞行员眼镜,浓厚的小胡子像蝙蝠似的盘踞在嘴唇上方。他们的谈话结束后,司机从水烟筒里深吸了一口烟,转身面向摩顿森。“哈吉·米尔扎很高兴邀请你到他家。”烟气在他的齿间流动。摩顿森原本紧绷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现在他不会有事了,他是客人了。

    他们在黑暗中爬升了半个小时,沿途经过成熟的无花果树,闻起来就像瓦济里人衣服上飘来的哈希什油般香甜。一行人安静地走着,只听见枪托撞在子弹带上很规律的声音。入夜前的最后一抹日光消逝,笼罩着阿富汗的红晕逐渐褪去。在山顶的一处房舍外,哈吉·米尔扎喊了几声,嵌在六米高土墙里的厚重木门那边传出开门闩的声音,接着门被慢慢地推开。一个大眼睛的守卫举着煤油灯仔细端详摩顿森,好像打算把他的AK—47步枪在摩顿森身上试一试。哈吉·米尔扎低声说了几句话后,守卫才站到一旁放一行人进门。

    “我们不过从现代世界开了一天的车,但当时感觉已经回到了中世纪。”摩顿森说。屋子的墙实在太高,闪烁的油灯只能勉强提供一丝微弱的光亮。院子里有座十几米高的枪楼,狙击手能轻松解决任何不速之客。

    摩顿森和司机被领到屋子中央,一间堆着许多垫子的房间。在传统的茶饮“欣茶”(用豆蔻调味的绿茶)送来之前,司机已经用皮夹克盖着头倒在了垫子上,鼾声随之响起。哈吉·米尔扎先行离席去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因此在晚饭送来之前,摩顿森只能坐在房里,对着他留下的四位同党,喝了两个小时异常安静的茶。

    “满南都带。”哈吉·米尔扎回到房里用普什图语宣布,意思就是“晚餐”。烤羊肉的香味儿把卡恩勾了起来。他一看到羊肉,立即和另外十几位瓦济里人一样拿起匕首大块割肉吃。仆人紧接着送上了一大盘冒着烟的“卡布里皮劳”——用红萝卜、丁香、葡萄干和饭一起煮的菜饭,但这些人的眼里只有烤羊肉。他们用长匕首削砍羊肉,把羊筋从骨头上撕下来,用刀背把肉塞进嘴里。“我以为巴尔蒂人吃肉时已经够津津有味了,”摩顿森说,“但这是我吃过的最原始、最野蛮的一顿饭。经过十分钟的撕扯和大啖,整只羊只剩下骨头,那些人则在一旁打着饱嗝,用手抹去沾在胡子上的油腻。”

    吃撑的瓦济里人躺在垫子上,一边呓语,一边点起水烟筒和香烟。摩顿森接过其中一位递来的羊肉味儿香烟,尽忠地抽到只剩一截烟屁股,他觉得这是客人应该表现的态度。还不到午夜,摩顿森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一名男子铺开垫子让他睡在上头。在陷入睡梦前,摩顿森看着戴头巾的男子模糊的身影,心想自己做得还不赖,至少他已经和一位部落领袖有接触了,不管那个人看起来多么沉迷于哈希什油毒品。或许明天可以再请他介绍更多的人,了解一下村里人对建学校有什么想法。

    一阵喊声惊醒了摩顿森,梦中他正在可安村,听着将宗帕冲阿克玛路大吼,为什么村里需要的是一所登山训练学校而不是给一般孩子的普通学校。他坐起身,被眼前的景象弄糊涂了:一盏汽灯在他面前晃动,投射在墙上的怪异人影也晃来晃去。灯后是一根AK—47的枪管——摩顿森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因为枪管正对着他的胸口。

    持枪的是个虬髯男子,头上缠着灰色头巾,嘴里用摩顿森听不懂的语言吼叫着。凌晨两点,摩顿森刚刚睡了两个小时。他努力思考着,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比起眼前八名男子手持武器对着他的事实,从极度缺觉的状态中硬被弄醒更让他难受。

    他们猛地拉起摩顿森的脚,粗鲁地把他拖到门边。摩顿森在昏暗的房内寻找着卡恩以及哈吉·米尔扎的同伙,却发现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男子们冷酷的手紧抓着他的两只手臂,拖着他走出门闩没扣的屋舍大门。

    有人迅速从后面用一条长头巾把摩顿森的眼睛蒙住了。

    “我心想,已经这么黑了,我还能看到什么?”摩顿森说。一行人带着他在双重的黑暗中走下山路,逼着他走快一点,他穿着没跟的拖鞋踢到石头跌倒了,他们就把他拉起来。来到山口处,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他塞上一辆卡车,接着一个个东堆西叠在他身上。

    “车开了大概四五十分钟,”摩顿森说,“我终于清醒了,开始不停地发抖,一方面是因为沙漠里很冷,另一方面是很恐惧。”压着摩顿森的男子们开始用帕施图语激烈争论,摩顿森猜想他们是在讨论该如何处置自己。但他们为什么要抓他呢?这群土匪闯进来的时候,为什么哈吉·米尔扎的武装守卫没有开枪呢?当想到这群人很可能根本就是米尔扎的同伙时,那感觉像被人在脸上重重打了一拳。紧压着他的绑匪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烟味儿和体臭,摩顿森觉得,卡车每往前多走一分钟,他离深爱的妻子就远了一重。

    卡车驶下公路,开始沿地上的车辙爬升。摩顿森感觉司机踩了刹车,停车前又来了个急转弯。许多只强有力的手把他带下车压在地上。他听到开锁的声音,一扇大铁门打了开来。摩顿森跌跌撞撞地被推进了门。一行人走进一条走道,脚步声在长长的走道间回响着,接着他被带进一间漆黑的房间,厚重的门关上后,有人解开了他的蒙眼布。抓他手臂的人用力很猛,把他的前臂都抓青了。

    这是一间不大但天花板很高的房间,房间大约有三米宽,七米长,唯一的小窗从外面关上了,窗台上有盏煤油灯亮着。摩顿森转向那些把他带到这儿来的人,告诉自己不要惊慌,他试着控制自己紧张的心,想做些诙谐幽默的小事,任何能让这些人发挥点同情心的小事——但他却失望地看到,厚重的门很快被关上了,接着是令人沮丧的锁门声。

    肮脏的地板上铺着毯子和垫子。本能告诉摩顿森,与其在房里焦虑地踱来踱去,担心不一定会发生的事,不如先好好睡一觉。于是他躺在垫子上,虽然脚露在垫子外头一大截,他还是把有霉味儿的羊毛毯拉到胸前,睡了一场安稳觉。

    摩顿森冉度睁开眼睛,看到两名绑架者蹲在他身边,日光正从窗户的板条间流泻进来。“茶。”离他较近的男子帮他倒了一杯温热的绿茶。摩顿森假装非常享受地喝着塑料杯里的茶,一边对着两人微笑,一边乘机打量他们。

    两名男子脸上都露出长期户外生活的风霜,也有贫困留下的清楚的痕迹。两人应该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纠结的胡须浓密得像是野狼的皮毛。帮摩顿森倒茶的那名男子额头上有道深红色的伤痕,摩顿森猜想应该是弹片造成的伤口,要不就是子弹擦伤的。最终他认定,他们应该是当年对抗苏军的阿富汗游击士兵。但这些早该退伍的军人在这里做什么?他们又打算怎么处置他呢?

    摩顿森喝完了茶,用手势说明自己想上厕所。守卫们把苏制步枪甩在肩上,带着他进了院子。高达七米的围墙挡住了外面所有的景色,在屋子远处的角落,一名守卫正在高处站岗。脸上有伤痕的男子用枪管比了比一旁的门,摩顿森走进一间蹲式厕所,他想关上门,男子立刻用脚把门挡住,让门敞开着,还跟着站进了厕所。另一名男子则一直在门口监视。

    “我在当地一直用这种舀水冲的蹲式马桶。”摩顿森说,“上完厕所后要把自己清理干净,有两个大男人盯着,那简直是精神折磨。”

    摩顿森上完厕所后,守卫们用枪指着刚才走过的路,一路用枪管戳着他走回房间。摩顿森盘腿坐在垫子上,试图和他们交谈,但守卫们对他的比手画脚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两人坐在门边,一筒接一筒抽着水烟,完全不理会他。

    “我开始觉得十分沮丧。”摩顿森说,“当时心想,这可能会耗很久。那种感觉比„„一下子就结束更令人难捱。”房间唯一的小窗户是关着的,油灯的火越来越小,整个房间如同夜晚般昏暗。此时摩顿森的沮丧远远大过恐惧,随着时间慢慢逝去,他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

    好不容易等意识清醒,摩顿森注意到垫子旁边有样儿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本破旧的美国《时代》杂志,1979年11月出版,已经过期17年了。

    摩顿森信手翻着破旧的陈年杂志,这一期上详细介绍了伊朗的人质危机。几张人质照片让他心里乱成一团:几个眼睛被蒙起来的美国人遭到疯狂的群众的嘲笑辱骂。这本杂志是故意放在这里传达什么讯息吗?或者这是某种好客的表示,是主人手边仅有的英文书籍?他偷瞄了一眼看门的守卫,想从他们的脸上寻找些蛛丝马迹,但两人继续抽着水烟安静交谈,对摩顿森毫无兴趣。

    除了继续读杂志,摩顿森无事可做。他把书移个角度,借着煤油灯的微弱火光,读了一篇美国人质在德黑兰被严酷折磨的报道。美国驻德黑兰大使馆被占领后,五名秘书及七名黑人警卫遭到挟持,随后获得释放,这篇报道就是说明当时被挟持的细节。摩顿森这才知道当时的黑人人质是在一场记者招待会上被释放的。

    被挟持的海军中士兰道·梅波斯指出,当时他被迫录音宣读赞美伊朗革命的宣言,他们警告他,如果念错就会被射杀。

    会说一些波斯语的卡西·琴·可罗思则说,她曾试着和一位女性守卫聊天,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获释的原因。

    人质被迫在手脚受缚的情况下睡在地上,只有在吃饭、上厕所以及想抽烟时,他们的手才能暂时松绑。“我们当中有些人实在很想让松绑的时间延长些,所以连不抽烟的人后来都开始抽烟了。”一位名叫伊丽莎白·蒙田的女人质说。

    《时代》杂志的编辑们提出了一条不祥的预言,作为当期特别报道的结论:“白宫已经准备好接受一个残酷但很有可能的事实——人质会在德黑兰度过今年圣诞节。”有十七年的后见之明,摩顿森知道记者绝对无法想象,那些人质的噩梦是在四百四十四天后,也就是历经两个圣诞节,才彻底结束。摩顿森放下杂志,心想至少他的手脚没有被绑起来,也还没有人威胁要射杀他,情况还不是那么糟。不过要在昏暗的房间里关上四百四十四天,实在是无法想象的恐怖。他不会说帕施图语,但他可以尝试卡西·琴·可罗思用的方法——下定决心要找些方法和守卫沟通。第二晚,用过“达尔”豆子菜汤和“卡布里皮劳”菜饭后,摩顿森几乎整夜没睡,思索各种可能的策略,又都一一推翻。那本《时代》杂志谈到,俘虏人质的伊朗人怀疑有些人质是美国中情局的人,这难道是他被绑架的原因吗?他们是不是怀疑他是被派来侦查“塔利班”新局势的中情局探员?确实有可能。但以他有限的语言能力,绝不可能将想为巴基斯坦孩子们做的事解释清楚,所以只好先打消这个念头。

    莫非他们想要的是赎金?虽然他仍对瓦济里人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们是被误解的善良部族,但他不得不承认“钱”的确有可能是他们的动机。但同样地,他不可能用帕施图语说服他们相信自己没钱——这太荒唐了。或者,他被绑架是因为他是个异教徒?当门口的守卫们因为吸了大麻而睡得格外香甜时,反复思索的摩顿森越想越觉得,最后一个答案的可能性最大。感谢他的裁缝师,或许自己不需要会说他们的语言,就能影响那些绑架他的人。

    第二个早晨,当守卫来叫醒摩顿森喝茶时,他已经起床了。“《古兰经》?”他说,一边模仿着虔诚翻阅经书的动作。守卫马上就明白了,因为阿拉伯语对全世界的穆斯林来说,都是值得尊敬的语言。头上有伤痕的男子用帕施图语说了些摩顿森无法理解的话,不过他选择把这番话当成是同意的表示。

    但直到第三天下午,一名长者才带着一本绿丝绒封面的《古兰经》出现,摩顿森猜想他是村里的毛拉。摩顿森用乌尔都语感谢他,但老人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摩顿森躬身假装读经,口中诵念他在拉瓦尔品第的裁缝店里学会的一些古兰经经文。灰发毛拉点了一下头仿佛很满意,然后就离开了。摩顿森想起哈吉·阿里,他也看不懂阿拉伯文,但也和自己一样温柔地翻着经书。想起哈吉·阿里他心里升起一阵温暖,忍不住微笑起来。

    摩顿森一天祈祷五次。每当他听到附近清真寺传来的呼喊声,就在逊尼派的土地上用逊尼派的方式祈祷,然后凝视着《古兰经》。他不知道这个计划能否奏效,因为两名守卫对他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不读《古兰经》的时候,他就翻《时代》杂志解闷。

    他决定不再读人质危机的故事,因为每读一次,整个人就严重焦虑一次。杂志里有一篇介绍当时总统候选人的文章,让他整整三十分钟忘记了周围的环境。那个人就是罗纳德·里根。

    “现在是我们放下担心别人是否喜欢我们,让世界再度尊敬我们的时候。”里根告诉《时代》杂志的编辑。“没有人能够再挟持我们的人民。”

    摩顿森心想,十七年后,在克林顿总统的努力下,世界对美国的尊敬终于开始稳定上升,但这对被囚于此地的他又能有什么实际帮助?即使美国外交官愿意拿国家的声望来换取他的自由,可是,根本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第四天和第五天缓慢过去,唯一的区别只有从窗缝透进的光线。夜里,短暂激烈的自动武器交战声在屋外回荡,接着是枪楼上传出的零星回击。白天,摩顿森从百叶窗的空隙偷偷往外看,外面也是一派光秃秃的景象,对他一点儿帮助也没有。摩顿森急着想找些方法,让自己停止担心,但《时代》杂志里仅有的几篇文章,不论是对“斯坦福一比奈特智力表”文化偏差性的评论,还是对向日葵为何能成为北达科他州新经济作物的无聊解释,越读越没意思。

    只有广告页提供了良药,它们是他眺望家乡的窗户。

    第五天夜晚,一股黑色的绝望浪潮从脚底开始往上漫,涌至他的膝盖,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淹没。他像只小羊一样思念远方的塔拉,他想起曾在电话中告诉她一两天后就会回家,想到自己完全没办法安慰即将分娩的她,心痛不已。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再看一眼他们结婚那天拍的照片。照片中,在那辆载着他们展开美妙旅程的街车前,她偎依在他的臂弯里,整个人笑得明媚如花——那是他见过的最快乐的她。摩顿森咒骂自己,竟然把放有照片的皮夹留在了自沙瓦旅馆的背包里。

    摩顿森凭顽强的意志力抵抗着抑郁,不让绝望的黑潮继续上升。他翻着杂志,怀念着阳光温暖的世界,寻求内心的片刻安宁。他的目光停留在雪佛兰汽车的广告上,画面上的美丽女子坐在标榜安全、省油、有木质仪表板的前座上,转头对后座两个可爱的孩子微笑。温馨的画面让他忘记了眼前的处境。

    将近两个小时,摩顿森一直盯着柯达相机的跨页广告。一棵圣诞树上,像挂装饰品一样挂着一张张相片,看得出那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家庭。气质高贵的祖父穿着舒适的红色睡袍,正在教金发的孙子操作新玩具——一根钓竿。笑容满面的母亲一边看着孩子拆开礼盒,拿出一顶橄榄球安全护帽,一边逗再着刚出生的小狗。摩顿森想起童年时在非洲度过的圣诞节,那棵他们每年都要擦拭一遍的小小塑料松树,最像照片中的这棵圣诞树。他心中紧抓着从另一个世界抛过来的救生圈,那是一个没有煤油味儿的房间,一个没有这些凶恶男人的世界。

    第六天破晓,他的眼泪落在了洁碧口腔卫生日用品的广告上。广告标语写着,“笑容不该只是回忆。”纸上冷冰冰的信息,说明“一种叫做牙菌斑的细菌在牙龈线下生长繁殖”,但摩顿森关注的不是这些文字,让他失控流泪的是照片中那个站在砖房阳台上合影,三世同堂的美国家庭。他们一致的灿烂笑容和彼此依偎的姿态,隐含着对彼此的爱与关心,如同他对塔拉的感情,但在这里却没有人会这样对待他。

    摩顿森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边,抬起头,看见一位高大男子的眼睛。男子的银色胡须修剪成学者样式,他带着微笑用帕施图语和摩顿森打招呼。接着他用英文说:“你一定是那个美国人。”

    摩顿森激动地站起身跟他握手,却觉得天旋地转。过去四天里,越来越沮丧的他,除了茶和米饭,一直没吃其他食物。男子扶着他的肩膀把他稳住,然后叫人把早餐送来。

    摩顿森一边吃着温暖的“恰巴帝”,一边弥补六天没说话的痛苦。他问起男子的姓名,男子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就叫我卡恩吧。”卡恩是瓦济里斯坦地区菜市场的名儿,载他到瓦济里的司机也叫“卡恩”。

    卡恩虽然是瓦济里人,却在白沙瓦的英国学校受过教育,满口当年学过的漂亮英文发音。他没解释为什么到这里来,但可以想见,他是被找来评估这个美国人的情况的。摩顿森把自己在巴基斯坦的工作描述给他,连喝了好几壶绿茶才把故事说完。他解释,自己想为巴基斯坦最穷困地区的孩子盖几所学校,因此到瓦济里斯坦来看看这里是不是需要他的帮助。

    摩顿森焦虑地等着卡恩的回应,希望听到这一切不过是场误会,自己很快就能回家,但他却无法从眼前身形壮硕的男子身上得到放心的答案。卡恩拿起《时代》杂志随手翻着,停在一页有关美军的广告上,摩顿森立即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卡恩指着一位在操作战地收音机、身穿迷彩装的女兵,对摩顿森说:“现在你们美国军队都送女人来打仗,是不是?”

    “一般来说并不会。”摩顿森回答,努力搜索着更好的词汇和说法。“但我们国家的女性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他发现即使是这样的回答,都含有冒犯的意思。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想找些可能让他们产生共鸣的话题。

    “我的妻子很快要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卓一’,儿子。”摩顿森说,“我得回家迎接他的到来。”

    几个月前塔拉曾经做过透视,摩顿森见过模糊的照片,知道即将出生的是个女儿。“但我知道对穆斯林来说,第一个儿子出生是件大事。”摩顿森事后说,“说这个谎让我很难过,但我觉得如果告诉他们我儿子要出生了,他们有可能因此放我走。”

    卡恩继续对着美军的广告皱眉,仿佛压根儿没听到摩顿森说话。“我已经告诉妻子我会回家。”摩顿森恳求着,“我想她一定非常担心,我能不能打电话告诉她我没事?”

    “这里没有电话。”自称卡恩的人回答。

    “你能带我到巴基斯坦军队的岗哨吗?我可以从那里打电话回家。”

    卡恩叹了口气。“恐怕那不太可能。”他直视着摩顿森的眼睛,一抹逗留的眼神暗示了他不能自由表达的同情。“别担心,”他一边说,一边收拾茶具准备离开,“你不会有事的。”

    到了第八天下午,卡恩再次来看摩顿森。“你喜欢足球吗?”他问。

    摩顿森飞快地思考这个问题潜藏的危险性,最后判断危险应该是零。“当然。”他说,“我在大学时也打球。”当他从美式英文转换成英式英文时,才想到卡恩指的应该是英式足球,而不是美式足球即橄榄球。

    “那么我们可以请你观赏一场球赛。”卡恩招手示意摩顿森走到门边。“来吧。”

    他跟着卡恩走出没上锁的前门。走进宽阔的空地时,他感到有些晕眩——这是一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有机会观察监牢周围的环境。

    在一条往下走的碎石路尽头,从一栋清真寺尖塔旁边,可以望见公路把河谷分成了两半。比较远的那一边,大约一公里多一点开外,就是巴基斯坦军队的岗哨。摩顿森心里闪过逃跑的念头,但立刻想起了枪楼上的狙击手。他顺从地跟着卡恩爬上山,到达一处宽阔的岩石平地。在那里,他惊讶地看见二十多个大胡子年轻人熟练地踢着足球,奋力想把球踢进空军火箱做成的球门。

    卡恩客气地将他带到球场边一张白色塑料椅坐下。摩顿森认真观看比赛,球员们踢起的阵阵尘土,沾到两人湿透的夏瓦儿卡米兹上。突然间枪楼传来一阵叫声,哨兵看见巴基斯坦军队的岗哨上有动静。

    “真是对不起。”卡恩说着迅速把摩顿森带回高墙里。那天晚上,摩顿森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从卡恩的举止和别人对他的尊敬程度来看,卡恩很可能是个新上任的塔利班指挥官。但这对自己有什么意义?观看足球赛是不是他很快会被释放的迹象?或者是处决他之前的最后一根烟?凌晨四点钟,他们再度到小囚房带摩顿森出去的时候,他得到了答案。卡恩亲手给他系上眼罩,在他肩上披了件毯子,客气地领着他的手走出去,坐进载满了人的卡车。

    “那个时候,在‘9·11’之前,把外国人斩首并不普遍。”摩顿森说,“虽然我觉得被射杀不算是太糟的死法,但想到塔拉将要独自把我们的孩子带大,而且可能永远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难过得发疯。我可以预见她永无止境的痛苦和怀疑,那是生命中最可怕的情形。”卡车上的风很大,有人给了他一根烟,但是他回绝了。他不想再保持客气的形象,烟味儿也不是他想留在口中的最后味道。卡车开了半个多小时,摩顿森拉紧毯子,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卡车转下一条泥巴路,驶向密集的开火声响时,他整个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司机踩下刹车,卡车滑进了震耳欲聋的巨大枪声中,那是几十支AK—47步枪自动连发的结果。卡恩解开摩顿森的眼罩,推推他的胸膛。“你看,”他说,“我告诉过你船到桥头自然直,万事会有最好的结果。”越过卡恩的肩膀看去,几百名高大蓄胡的瓦济里人正围着营火跳舞,一边朝天空开枪。从他们被火光照亮的脸上,摩顿森惊奇地看到了欢喜,而非嗜血。和他一起坐卡车来的人们欢呼着跳下车,朝天空一阵乱开枪,就加入热闹的人群。天应该快亮了,摩顿森看到营火上煮着热腾腾食物的大锅和烤着的羊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边喊,一边跟着卡恩走进狂欢的人群,不太相信八天来经历的危险已经奇迹般地结束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最好不要告诉你太多。”卡恩也大喊着回答,企图盖过枪声。“就是说我们曾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性。有些争执,可能让我们有大麻烦。但‘支尔格’(长老会议)把问题解决了,所以我们现在举办庆祝会,庆祝送你回白沙瓦的宴会。”

    摩顿森仍然不太相信他,但一把卢比钞票被塞进了他的口袋,他终于相信苦难已经结束——那位额头上有子弹擦伤的守卫踉踉跄跄走向他,笑脸泛着营火和大麻的红光,他挥着一叠脏兮兮皱巴巴的粉红色卢比钞票,一股脑儿塞进摩顿森夏瓦儿的胸前口袋里。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摩顿森,转向卡恩寻求解释。“给你的学校!”他对着摩顿森的耳朵喊,“所以,如果安拉愿意,你可以盖很多很多所!”

    另外几十位瓦济里人也暂时停下来,上前拥抱摩顿森,有的给他带来冒着烟的烤羊肉,有的同样捐了一堆钱。天放亮时,摩顿森的肚子和夏瓦儿口袋都胀得鼓鼓的,八天来紧紧压在胸口的恐惧终于弭平了。

    满目晕眩之际,他也加入了庆祝的行列。羊肉的油脂从他长了八天的胡子上滴下来,摩顿森跳着原以为早已遗忘的坦桑尼亚舞步,周围的瓦济里人大声喊着给他助兴。他在狂喜中舞着,放纵地舞着——为那失而复得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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