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这让我讨厌。”斯克利亚西纳说。
玛丽-昂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路易狠狠瞪了她一眼。
“您意思是想说假装奢侈吧。”于盖特宽容地说。
“不管是真奢侈还是假奢侈,反正我不喜欢。”
“人怎么能不喜欢奢侈呢?”于盖特问。
“我不喜欢那些爱奢侈的人。”斯克利亚西纳说。“在维也纳,”他突然补充道,“我们三个人合挤在一间破屋子里,总共只有一件外套,还经常食不果腹。可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这又表现了一种奇怪的犯罪心理。”伏朗热打趣地说。
“我有什么心理,我清楚,跟这毫不相干。”斯克利亚西纳生硬地说。
“当然相干!你们俩都是清教徒,和所有的左派分子一个样。”伏朗热转身朝亨利说道,“你们反感奢侈,因为你们难以承受良心的责备。这种清教徒的思想太可怕了。要是拒绝奢侈,渐渐发展下去,就是拒绝诗和艺术。”
亨利没有反驳。他对伏朗热的话不屑一顾。他所感兴趣的是,发现自他俩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伏郎热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无论在他的声音还是在他的微笑中,再也不见一丝谦逊的痕迹。他那种根深蒂固的傲慢本性又复活了。
“奢侈与艺术不是一码事。”朗贝尔怯生生地说。
“对。”路易说,“但是,倘若任何人都没有内疚的心理,倘若恶从地球上消失,那艺术也就消失了。艺术是一种容忍恶存在的企图。有组织的进步分子想要除恶:他们无异于判处艺术死刑。”他叹息道:“他们向我们展示的世界将是多么阴暗。”
亨利耸耸肩:“你们这些有组织的反进步分子,真是滑稽。忽而预言永远都无法消除不公平,忽而又宣称生活将变得像羊圈一般索然无味。完全可以用你们的论调反击你们自己的论调!”
“认为恶对艺术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我觉得这个观点倒挺有意思。”朗贝尔用目光审视着路易说道。
克洛蒂把手搭在亨利的胳膊上:
“吕茜-贝洛姆来了。”她说,“就是那位风度极为优雅、身材颀长的棕发女郎。来,我把您介绍一下。”
她手指着一位身着黑色服装、干巴巴的高个子女人,此人真的风度极为优雅?亨利从未真正明白这个词的意义,对他来说,女人只有让人喜欢和不让人喜欢之分,这一位就属于不让人喜欢之列。
“这位就是若赛特-贝洛姆小姐。”克洛蒂介绍道。
不可否认,姑娘相貌漂亮,但是若要扮演让娜,这种时髦的身段根本就不合适:裘毛服饰、香水、高跟鞋、红指甲、螺旋形的琥珀色云发,俨然一只普通而又华丽的玩具娃娃。
“我读了您的剧本,美极了。”吕茜-贝洛姆以肯定的口吻说道,“我肯定这部剧可以赚大钱:对这类事情我有嗅觉。我已经与第46演出厅经理维尔侬谈及此事,他是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很感兴趣。”
“他不认为剧本争议太大吗?”亨利问道。
“争议大可以把剧本打入冷宫,也可以帮助推出剧本,这取决于许多因素。我以为可以说服维尔侬冒一次险。”她停顿了片刻,接着没有任何过渡性的词语、近乎蛮横地说:“维尔侬准会同意给若赛特一次机会。若赛特只扮演过一些小角色,今年才二十一岁,可她富有演技,对人物的感觉方式尤为惊人,我希望您亲耳听一听她对第二幕那段重戏的处理。”
“我将很乐意。”亨利说。
吕茜朝克洛蒂转去身子:“您有没有个安静的地方,让姑娘表演一下?”
“噢!现在不行。”若赛特说。
她一副惊恐的神态看了看她母亲,又看了看亨利。她没有那些华贵的模特儿常有的自信,相反,她似乎为自己的美貌感到惶恐不安。两只浅色的大眼睛,一张稍稍有点厚的嘴巴,浅黄褐色的云发下,乳白色的肌肤晶莹透亮,她确实相貌不凡。
“只是十来分钟的事情。”吕茜说。
“但是我不能就这样仓促上场。”若赛特说。
“不要着急。”亨利说,“假如维尔侬真正接受剧本,我们再约见。”
吕茜嫣然一笑:“如果说定若赛特扮演主角,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一定会接受。”
金发女郎从脖子一直红到头发根,细嫩的肌肤烧得像团红红的火。亨利朝若赛特亲热地笑了笑:
“您愿意定个日期吗?星期二,四点左右,您行吧?”
她点了点头。
“您就上我家来好了。”吕茜说,“您工作起来保准很方便。”
“您对角色感兴趣吗?”亨利习惯性地问道。
“当然。”
“我承认我设想中的让娜没这么漂亮。”
悲切的唇间掠过一丝文雅的微笑,可惜未能留在嘴边,对于成功必不可少的各种面部表情变化技巧都已经教过若赛特,可她表演笨拙。这张迟钝的面孔,配上两只缺乏机智的眼睛,扮演了各式各样的假面具。
“对一个女演员来说,再美也不过分。”吕茜说,“当您那位好妻子半裸着身子登台表演,观众们想看到的,正是这种东西。”她突然撩起若赛特的裙子,两条柔嫩光滑、修长的大腿连同半个臀部暴露无遗。
“妈妈!”
若赛特惊恐的声音使亨利心头为之一颤,她真的只是一只跟别的东西没有两样的华丽的玩具娃娃吗?这副惊恐的神态肯定不是假装出来的,亨利暗忖,“可无法相信这张悲怆动人的面孔会没有任何表露。”
“别假作天真了,这不是你的行当。”吕茜-贝洛姆声音生硬地说,接着添了一句,“你没有把约会时间记下来?”
若赛特乖乖地打开小提包,取出一个记事本。亨利瞥见了一块花边手绢和一只玲珑精致的金粉盒。昔日,那女人小包的里边对他似乎充满神奇的奥秘。他接过修饰得像麦芽糖似的细长的手指,在手中握了片刻:
“星期二见。”
“星期二见。”
“她中您的意吗?”等母女俩一走,克洛蒂猥亵地一笑,“要是您真的动了心,您就去。那个可怜的丫头,长得可并不太诱人。”
“为什么可怜?”
“吕茜活得并不容易。您知道,成功之前吃尽了苦头的女人,一般都不是贤妻良母。”
若在别的时候,亨利说不定会兴致盎然地听克洛蒂说长道短,可伏朗热和朗贝尔在场,而且看来谈得还十分火热。伏朗热侃侃而谈,姿态优雅;朗贝尔则不停地点头,满脸微笑。亨利真恨不得加以干涉。忽见樊尚离开了酒柜,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樊尚粗声粗气地嚷道:
“我想给您提个问题,只问一句:像您这种家伙在这儿干什么?”
“您瞧,我不是在与朗贝尔交谈嘛。”路易平声静气地回答道,“您嘛,是来灌酒的,这也同样是明摆的事。”
“也许事先没有人告诉您,”樊尚说,“这是一场为关进集中营的人的子女募捐的报告会。这里没有您的位置。”
“谁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确切位置?”路易说,“倘若您认为清楚自己的位置,那准是上帝对酒鬼们的特殊恩赐。”
“噢!那是因为樊尚是个人物!”朗贝尔尖刻地说,“他无所不知,对谁都评头论足,而且从不出错,而且您也用不着出钱让他给您上课。”
樊尚脸色苍白,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仿佛眼中就要喷出血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总算认出了一个混账家伙……”
“我认为这个年轻小伙子需要治一治。”路易说,“这般年纪的小伙子,浑身冒着酒气,让人看了泄气。”
亨利急忙凑上前去:“你那么勇敢,口口声声要容忍罪恶,可你突然又变得这么严厉!樊尚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生活,为什么人就不能多喝酒?”
“一个混蛋,一个混蛋小子。”樊尚一声狠狠的冷笑,低声骂道,“俩人肯定气味相投。”
“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朗贝尔说。
樊尚加重了声音:“我说你居然跟一个出卖了罗莎的家伙重归于好,必定是个混蛋。你还记得罗莎吧?”
“跟我下楼到院子里去,咱们讲个清楚。”朗贝尔说。
“用不着下去。”
亨利拉住樊尚,路易把手搭在朗贝尔的肩头说道:“算了。”
“我恨不得砸了他的脑袋。”
“那一天,”亨利插话道,“你答应用摩托送我回去的,我现在有急事。你嘛,就让我们安宁一会儿吧。”他和蔼可亲地对樊尚说道,樊尚满嘴含糊不清地叫骂着。
朗贝尔给拉走了,可穿过院子时,他脸色阴沉沉地说:“你不该拦我,要不,我准好好教训他一顿。你知道,我可会打了。”
“我没说你不会,可动拳头,是蠢事。”
“我本该不动嘴巴,马上就动手打的。”朗贝尔说,“我反应不快,该动手的时候,却动嘴。”
“樊尚喝了酒,你完全清楚他有点疯疯癫癫。”亨利说,“别计较他说了些什么。”
“那太便宜了他!若他果真疯到这个地步,你不会与他要好的。”朗贝尔气呼呼地说。他跨上摩托车问道:“你上哪儿?”
“回我家。等一下再去报社。”亨利说。
他脑中突然出现了波尔的幻觉。她坐在公寓中间,目光呆滞,身子一动不动:她读了手稿。有关分手的那一场景,她一句句,一字字细细地读过了。她知道了亨利对她的全部看法。他渴望再见到她,立即见到她。朗贝尔沿着河畔马路,驾车疯一般地向前飞驰。当他在最后一道红灯前停下车子时,亨利问道:
“咱们喝一杯吧?”
他必须立刻见到波尔,可一想到就要与她正面相对,他缺乏这分勇气。
“随你。”朗贝尔闷闷不乐地说。
他们走进了河畔马路一角的那家咖啡馆,在酒柜前要了几杯白葡萄酒。
“你总不能因为我阻拦了你和樊尚打架,就朝我出气吧?”亨利和蔼地说。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受得了那个家伙。”朗贝尔愤怒地说,“他酗酒,逛妓院,衬衫脏得全是污垢,还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勇士架势,这一切让我看了恶心。他在游击队杀过人,可像他这样的多了,根本就不成其为故作悲惨、游戏人生的理由。纳迪娜称他为大天使,笑他差不多是半个废人!不,我实在不明白。”朗贝尔重复说,“若他真疯,那就给他过几次电,让他别再碍我们的事。”
“你太不公道了!”亨利说。
“我倒认为是你偏袒。”
“我是很喜欢他。”亨利有些生硬地说,紧接着补充道:“我想跟你说的不是樊尚。波尔跟我谈了一些怪事,她昨天打电话找你去,向你提了一些有关迪布勒伊的问题。我觉得她这样做极为不妥,当时的情况也许让你很为难。”
“不。”朗贝尔连忙说,“我没有听明白她到底想说些什么,可她很客气。”
亨利审视着朗贝尔,他真的显得十分真诚,也许波尔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眼下,她正恨迪布勒伊,这女人太过分了,你可能没有感觉到。”
“对,可我也不太喜欢迪布勒伊。她并没有为难我。”朗贝尔说。
“那就好!我担心你们这次见面不愉快。”
“一点儿也不。”
“那就好!”亨利重复道。“等会儿见。谢谢你送我。”
亨利缓步踏进小巷。再也不可能拖延,两分钟后,他就要面对波尔,脸上就要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将不得不寻找遁词。“我矢口否认。我就告诉她伊维特与她毫不相干,只不过借用了她的一些言谈举止,但一切都作了变动。”亨利开始登楼梯。“她决不会相信我的!”他心里想。也许她都不会容许他开口辩解,或许……他加快了步子,他喉咙紧缩,跑上最后几级楼梯。没有一点响动,没有一声狗吠,没有闹钟的摆动声,也没有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声。“死一般的沉寂。”他自言自语道。忽然他恐惧地想到:“她自杀了!”他在门前止住步子,这时耳边传来低语声。
“进来。”
波尔笑盈盈的,她还活着。坐在长沙发边沿的女门房站了起来:“我这些破事情浪费了您的时间。”
“哪里话。”波尔说,“您的事我很感兴趣。”
“放心吧,明天我就跟房主说去。”女门房说道。
“天花板开始塌了。”等女门房关上门,波尔乐呵呵地说。“这女人很有趣。”她补充道,“她跟我谈了许多有关街头流浪汉的趣闻,都可以写本书了。”
“我想象得出。”亨利说。他带着交织着失望和轻松的复杂心情望着波尔,她跟女门房整整闲聊了一个下午,没有来得及读手稿,刚才的一切又要重新经历。他完全清楚自己实在没有这个勇气。
“她没有让你读成我的小说吧?”他平声静气地问道,继而强作笑脸:“那可很值得一读!”
波尔神情激动地瞥了他一眼:“可我已经读过了!”
“啊!你有什么看法?”
“很出色。”她说得直截了当。
他拿起笔记本,故作淡漠地翻了翻。
“你觉得夏瓦尔这个人物怎样?你认为他可爱吗?”
“并不十分可爱,可他具有真正的伟大之处。”波尔说,“我猜想你想达到的正是这一点。”
亨利点了点头:“你喜欢7月14日那个场面吗?”
波尔思索片刻:
“并不是我偏爱的段落。”
亨利打开了决定命运的那一页:“与伊维特分离那一段,你有何看法?”
“很动人。”
“你真觉得?”
波尔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何感到惊奇?”接着淡然一笑:“你落笔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们吧?”
他把笔记本扔到桌上:“你真蠢!”
“这将是你最出色的一本书。”波尔以权威的口吻说道。她含情脉脉地把手伸进亨利的头发:“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这般故弄玄虚。”
“我自己也闹不清楚。”他说。
亨利被深深的沉寂憋得几乎惶恐不安。地毯、窗帘和帷幔把豪华、宽敞的客厅裹得严严实实,透过紧闭的门扉,听不到一声富有生气的动静。亨利不禁自问是否非得掀翻家具,才能把某个人叫醒。
“我让您久等了吧?”
“没怎么等。”他彬彬有礼地说。
若赛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唇间挂着惊恐的微笑。她身着一条琥珀色的衣裙,显得单薄,很不得体。“她长得并不诱人。”克洛蒂曾这样说过。这笑靥,这静寂,还有铺着裘皮的沙发,显然在引诱着各种放肆的举动。这再也明白不过了。若他乘机下手,亨利准会感到自己像当着一个暗自冷笑的鸨母的面,干了诱骗少女的勾当。他有些生硬地说:“如果您愿意,我们马上开始。我比较忙。您有本子吧?”
“那段独自我背会了。”若赛特说。
“开始。”
他把剧本放在独脚小圆桌上,舒适地往安乐椅一坐。那段独白最难把握。若赛特本就没有理解,紧张得如同惊弓之鸟。亨利见她胡演一气,却又强烈地希望能中他的意,心里很不好受。他显然感到自己就像是个腰缠万贯的裸露癖,正在一家高级妓院观看一场别开生面的裸体表演。
“我们试试第二幕第三场。”亨利说,“我给你配台词。”
“边念边演,难呀。”若赛特说。
“试试吧。”
这是一场爱情戏,若赛特表演得稍自如一些。她吐词清晰,面部表情和声音甚为动人。谁知道一个机智的导演最终会在她身上猎取什么东西?亨利乐呵呵地说:
“您完全没有进入角色,但有希望。”
“真的?”
“我敢肯定。请您在这儿坐下,我给您解释解释角色。”
她坐在他身旁。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漂亮的姑娘身边坐过了。他一边说戏,一边嗅着她的秀发。她用的香水与别人的没有两样,然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这股芳香似乎是一种自然的馨香。它激起了亨利强烈的欲望,他恨不得闻一闻他隐隐约约从她衣裙下嗅出的那另一种湿润、温馨的气息,禁不住想在她的云发间狂吻,把自己的舌头伸入她那樱红的嘴里:这一切轻易可以得到,甚至再也容易不过。他感觉到若赛特正顺从地等待着他爆发出强烈的欲望,可那股顺从劲儿可真叫人泄气。
“您明白了吗?”他问道。
“明白了。”
“那快去,我们重新开始。”
他们重练了一遍,她试图把真情实感灌注到每一句台词中去,可反比第一次糟糕多了。
“您太过分了。”他说,“演得再纯朴一些。”
“啊!我怎么都演不好!”她深表遗憾地说。
“多练练,您就会演好的。”
若赛特长叹了一口气。可怜的丫头!等一会儿,她母亲又要斥责她不会争气了。亨利站了起来。他对自己的顾忌有些遗憾:这张小嘴是多么惹人喜爱!跟一位真正诱人的女人睡觉,他回味着这曾给他带来多大的欢乐。
“我们再另约一次吧。”他说。
“我白白浪费了您的时间!”
“对我来说,这时间没有白白浪费。”亨利说。他微微一笑:“倘若您不害怕浪费您的时间,也许下次试戏后我们可以一起出门走走?”
“可以。”
“您爱跳舞吗?”
“当然。”
“那我一定带您去跳。”
第二个星期六,亨利又来到加布里埃尔街若赛特的家中,沙龙里摆着玫瑰色和白色的家具,光滑如缎。他一见到她,心中不禁微微一震。这是真正的美的化身,眼睛一旦离开了她,就无法确切地描绘:若赛特的肌肤比他记忆中的更白皙,云发的色彩也更淡雅,她那两只眸子仿佛嵌着闪光片,犹如比利牛斯山激流一般深邃。亨利一边漫不经心地给她配台词,一边用目光打量着这具被黑丝绒衬托得线条分明的躯体,他暗暗思忖,只要有这容貌,这声音,她的多少笨拙都可以原谅。再说,只要好好引导,看不出若赛特就为什么非要比别的女人更笨。相反,有的时候,她甚至把握住了动人的音调。亨利决定一试。
“准行。”他热情地说,“当然,还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但准行。”
“我是多么希望能行啊!”她说。
“现在我们去跳舞。”亨利说,“我想可以去圣日尔曼台勒莱区,您觉得如何?”
“随您。”
他俩来到了圣伯努瓦街的一家地下舞厅,坐在一幅肖像画下面,画中的女人长着胡须。若赛特身着一条舞裙,她脱去开襟短背心,露出浑圆、丰腴的臂膀,与她那张娃娃脸形成鲜明对照。“要让我提起玩乐的兴致,缺的正是这东西。”他快活地思忖:“身边伴着一位放荡的美女。”
“我们跳舞吧?”
“跳。”
手中搂着这个轻柔、温顺的躯体,他不禁感到有点昏眩。他过去是多么喜爱这种眩晕!如今他仍然兴头不减!他重又爱上了爵士乐,爱上了这烟雾、这年轻的声音和别人那欢快的劲儿。他已经作好充分准备,去爱这Rx房、这腹部。只是在冒险一试之前,他还是希望能先感觉到若赛特对他已有所好感。
“这地方您高兴吗?”
“高兴。”她犹豫了一下:“很特别,对吗?”
“我想是的。您更喜欢什么样的场所?”
“噢,这里很好。”她急忙说。
只要他想让她开口说话,她就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神色。她母亲也许对她谆谆教导,叮嘱她学会保持沉默。他们就这样边喝酒边跳舞,一直沉默到清晨两时许。若赛特显得既不悲伤,也不快活。两点时,她要求回家去,他实在闹不清她要回家到底是因为厌烦、困倦,还是出于稳重。他陪她回家。在公共汽车上,她认真而有礼貌地说:“我很想读一本您的书。”
“那容易。”他朝她微微一笑:“您爱读书?”
“当我空闲时。”
“您常常得不到空暇?”
她叹息道:“不一定。”
她到底是真蠢或只是有点儿不开窍?抑或是因为羞怯而变得迟钝?一时难以断定。她容貌如此漂亮,按常理,她该是个傻姑娘;但同时,她的这副美貌又使她显得神秘莫测。
吕茜-贝洛姆决定在她府上签约,在这之前,还要举行一次亲切的晚宴。亨利打电话给若赛特,请她共同庆贺这个好消息。她一副上流女士的腔调,对他友好的亲笔题词并差人把书送到了她家深表谢意,然后约他晚上在蒙特尔一家小酒吧相见。
“您高兴吗?”亨利紧握着若赛特的手不放,问道。
“因为什么事?”若赛特反问道。她显得不像平常那样年轻,而且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模样。
“签约的事。已经决定签约了。您不高兴?”
她把一杯维希矿泉水送到唇边。
“这让我害怕。”她低声地说。
“维尔侬又不疯,我也不疯。别害怕,您一定会很出色。”
“可您预想的角色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吧?”
“我再也不会设想别的样子。”
“真的?”
“真的。”
确是真的。她演的角色可能好一点或者差一点,但是他不愿设想让娜可能会有别的眼睛、别样的声音。
“您太可亲了!”若赛特说。
她带着真挚的感激之情凝望着他。可不管她出于谢意还是出于盘算,这毫无差别,亨利意欲得到的不是这个。他没有乱动。在那甜蜜的靡靡静寂之中,他俩谈起了可能的导演人选、角色分配以及亨利所希望的布景配置。若赛特仍然惶惶不安。亨利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她久久地握着他的手:
“星期一见。”她声音哽咽地说。
“您不再害怕了吧!”他问道,“您可以乖乖地入睡了?”
“不,”她说,“我害怕。”
他微微一笑:“您就不请我最后再喝一杯威士忌酒?”
她神情快乐地看了看他:“我不敢!”
她急匆匆登上楼梯,把裘皮披肩一扔,露出了裹着黑丝裙的上身。她递给亨利一大杯酒,里面的冰块发出欢快的叮当声。
“祝您成功!”他说。
她猛地触摸了一下木桌面①:“别这样说!我的上帝!要是我演得很糟糕,那该多么可怕!”
①这是一种迷信的做法,据说摸一下木头可以避邪。
他又重说了一遍:“您一定出色!”
她一耸肩膀:“我一事无成!”
他淡然一笑:“这倒让我惊奇。”
“事实就是这样,”她犹豫了一下,“我不该跟您说的,到时您一定会丧失信心。今天下午我去见一位用纸牌算命的女人,她告诉我正面临着一次深深的失望。”
“用纸牌算命的人总爱夸大其辞。”亨利坚定地说,“噢,您是不是碰巧定做了一件新的裙服?”
“是的,是为了星期一穿的。”
“呃,这件裙服赶不上穿了,这就是您面临的失望。”
“噢!这可真让人扫兴!”若赛特说,“晚宴上我穿什么?”
“失望,确实让人失望。”他笑呵呵地说,“别担心,您准还是最漂亮的。”他补充道:“不管是星期一,还是别的时候,这总不比胡演一通严重吧,是吗?”
“您安排事情的方式是那么可爱!”若赛特说,“遗憾的是您不能把上帝的位置夺过来。”
她紧紧地挨着他。难道仅仅是感激之情使她圆圆地鼓起她的嘴巴。双眼变得朦朦胧胧?
“可我也不会把我的位置让给上帝!”他双臂拥抱着她说道。
当亨利睁开眼睛时,他在若明若暗之中隐约看见了一面淡绿色贴面的墙壁,这第二天的轻松劲儿在他心头升腾而起。他要求得到强烈、刺激的乐趣:冲个冷水澡,擦擦马尾手套。他悄悄地溜下床,没有惊醒若赛特。当他洗完澡,穿上衣服,又饥又渴地走出浴室时,若赛特仍在酣睡;他踮着脚尖穿过房间,朝她俯去身子。她曲着身子,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温馨的气息,晶莹的秀发自然披撒在眼前,亨利为拥有这个属于他的女人,为自己是个男人而感到无比幸福。她微微睁开一只眼睛,仿佛还试图用另一只眼睛挽留住睡意。
“你已经起床了?”
“对。我要到街角的酒吧间去喝杯咖啡。马上就回来。”
“不,”她说,“不!我给你沏茶。”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爬出被窝,身上穿着毛绒绒的内衣,浑身热乎乎的。亨利把她搂在怀里:
“你就像一个农牧神童。”
“一个女农牧神。”
“一个农牧神童。”
她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朝他伸去嘴巴。无论像波斯公主、印度小姑娘,还是像狐狸、像牵牛花,或像一串美丽的紫藤花,只要说她们像这种或那种东西,女人们总是喜欢的。“我的农牧神童。”他轻轻地拥吻着她,反复说道。她穿上晨衣,趿上拖鞋,亨利跟着她来到厨房。天上阳光灿烂,洁白的方砖地面闪闪发光,若赛特动作迟疑地忙乱着。
“牛奶还是柠檬?”
“来点儿牛奶。”
她把茶盘端进肉色的小客厅,亨利好奇地打量着里面的独脚小圆桌和镶边墩状软垫。若赛特衣着服饰如此得体,言谈举止如此和谐,她怎能生活在这种糟糕的像电影布景似的环境之中?
“是你布置了这间屋子?”
“是妈妈和我。”
她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他,亨利连忙说:
“屋子很漂亮。”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住在母亲家的?为什么不住?他突然想对她提出一连串问题。她已经走过了整整一段人生旅程,度过了每一个白昼、每一个黑夜的每一个小时;然而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眼下不是让她经受审问的时刻,但是身置所有这些挑选得十分糟糕的小摆设和这些无形的纪念品中间,他感到很不自在。
“你不知道咱们该做点什么吧?我们俩去散步: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早晨。”
“散步?去哪儿?”
“到街上。”
“你是想说漫步?”
“对,漫步街头。”
她显出为难的神色:“那我得换衣服吧?”
他哈哈一笑:“那敢情好,可你没有必要打扮得像个贵夫人。”
“我穿什么衣服?”
早晨9时漫步街头,该怎样穿戴?她打开壁橱,翻开抽屉,披肩和衣服抖搂了一件又一件。她穿上了长统丝袜,亨利透过手心,重又感觉到了这紧裹着丰腴的肉体、燃烧着一团火似的丝织物。
“这样行吗?”
“你美极了。”
她身着一件浅色的套头女衫,肩披一条绿色披巾,头发高高挽起:她可真姿色迷人。
“你不觉得我穿上这件套头衫显得胖了?”
“不。”
她神色忧虑地照着镜子。她发现了什么?做女人,做漂亮女人,此中滋味怎能从镜中体察得到?腿上的丝袜和热乎乎腹部上光灿灿的衣缎的这般轻抚,怎能从镜中感觉得出?他自问道:“她对我们的良宵将留下怎样的记忆?如在这夜里是否呼唤过别的名字?皮埃尔,维克多,雅克?亨利这一名字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指了指以显著的位置放在独脚小圆桌上的他的那本小说。
“你读过了?”
“我看过了。”她犹豫片刻:“真蠢,我读不懂。”
“读书让你厌烦?”
“不,可我很快就会梦想到别的事情。一个词就会引起我走神。”
“走神走到哪里去?我是想说,你梦想什么?”
“噢!说不清。做梦,总是糊里糊涂的。”
“你梦想某些地方、某些人?”
“什么也不,只是梦想而已。”
他把她搂到怀里,笑眯眯地问道:
“你经常动情吧?”
“我?”她耸耸肩膀:“对谁?”
“爱过你的人一定很多,你这么漂亮。”
“长得漂亮,这让人活受欺侮。”她扭过脑袋说道。
他松开双臂,他实在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会引起他如此怜悯。她生活奢侈,不劳而食,长着贵小姐的嫩肢嫩手,可一见到她,怜悯之心往往油然而生。
“这么早在街上走真有趣。”若赛特朝天空扬起涂抹了脂粉的脸说道。
“跟你一起在这儿真有趣。”他紧挽着她的手臂说道。他欢快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这个早晨,一切都似乎焕然一新。春意清新,虽然刚刚复苏,但从空气中已经闻出它那么默契、温馨的气息。阿佩斯广场散发着青菜和鲜鱼的味道,一些身着晨衣的妇人正在以怀疑的神态仔细察看着时鲜生菜,她们那睡得粘乎乎的头发呈现出从未见过的色彩,不像自然的色泽,也没有艺术的光彩。
“瞧那个老妖婆。”他手指着一位涂脂抹粉、珠光宝气、头戴一顶脏乎乎的高顶礼帽的老太婆。
“噢!我认识她。”若赛特说,“她不招人喜欢,也许哪一天我也会落到这个地步。”
“我不信。”他俩默默地下了几级台阶。若赛特的鞋跟太高,连连绊脚。亨利问道:“你多大年纪?”
“二十一岁。”
“我是想问:你真的多大?”
她迟疑了一下:“我二十六岁了。你可别告诉我妈妈我对你说了。”她恐惧地补充道。
“我都已经老了。”他说,“你显得那么年轻!”
她叹息道:“因为我时刻都留心自己,这可真费神。”
“你就别费这个神了!”他深情地说。他把她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你早就想搞戏剧了吧?”
“我从来就不愿意当模特儿,我不喜欢老家伙们。”她嘀咕道。
显然是她母亲为她挑选了情夫,也许她真的从未爱过。二十六岁了,看她那双眼睛,那张嘴巴,竟然从未有过爱情,她可真值得怜悯!“那我,我对她来说是何许人?”他自问道,“我以后会是怎样一个人?”不管怎么说,她昨夜表现出来的乐趣是真情实意的,她两只眸子里射出的信赖的目光是真挚的。他们来到了克利希林阴大道,赶集商人落脚的临时木棚还在沉睡;两个孩子骑着一只小小的回旋木马在打转;高低起伏的滑车道被罩在篷布里睡大觉。
“你会玩日本弹子球吗?”
“不会。”
她乖乖地跟他来到一张布着洞眼的球台前,站在他的身旁。亨利问道:“你不喜欢集市?”
“我从来没有赶过集。”
“你也从来没有登过游艺滑车或坐过鬼怪游艺火车?”
“没有。我小的时候,我们家很穷,后来妈妈把我送进寄宿学校,等我出来时,我已经成了大人。”
“你当时多大?”
“十六岁。”
她认认真真地把木球弹向圆洞:“真难。”
“不难,瞧,你差不多赢了。”他又挽起她的胳膊:“最近哪个晚上,我们一起去坐木马玩。”
“你,你坐木马?”她一副怀疑的神态问道。
“当然我一个人不会去坐。”
她在陡坡道上又绊了一脚。
“你累了吧?”
“我的鞋子挤得我好疼。”
“进里面去。”亨利顺手推开了一家咖啡店的门,说道。这是一家堂面很小的酒吧,桌上铺着漆布。“你喝点儿什么?”
“一杯维希矿泉。”
“怎么总是喝维希矿泉?”
“因为肝。”她神色阴郁地解释道。
“一杯维希矿泉,一杯红葡萄酒。”亨利招呼道。他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张布告牌:“看!”
若赛特声音缓慢而又深沉地念道:“只饮葡萄酒,反对酗酒。”她毫不掩饰地咯咯大笑起来:
“真有意思!你熟悉的地方可真有趣。”
“我从未来过这里。可你知道,随便走走可发现许多新奇的东西。你从来不出门走走?”
“我没有时间。”
“你到底忙些什么?”
“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上朗诵课,买东西,去美发厅。你想象不出上美发厅要花费多少时间,还有茶会、鸡尾酒会。”
“这些玩艺儿,你都有乐趣吗?”
“你可见过多少有乐趣的人?”
“对自己生活满意的人,我认识的真不少,比如我就是一个。”
她没有说什么,他温柔地搂着她。
“怎样才能让你高兴?”
“不再需要妈妈,能肯定永不再受穷。”她一口气说道。
“这都会实现的。你到时做些什么?”
“我到时会高兴。”
“我是问你到时做些什么?你去旅游?出门远行?”
她耸耸肩:“我没有想过。”
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只金质粉盒,抹了抹嘴唇:“我得走了,我要到妈妈的时装店去试装。”她忐忑不安地瞧了瞧亨利:“你真认为我的裙子赶不上穿了?”
“不。”他哈哈大笑道,“我认为那个算命女人完全错了。你知道,她们有时会算错的。那件裙子漂亮吗?”
“你星期一就可看到了。”若赛特叹息道,“为了给我自己做广告,我不得不多抛头露面,这样我也就得精心打扮。”
“精心打扮让你厌烦吧?”
“你知道那试装有多烦人!弄得我整天头昏脑胀。”
他站了起来,两人往出租汽车站走去。
“我送你。”
“别麻烦了。”
“我高兴送。”他深情地说。
“你真好。”
每当她闪动那两只眸子,用她那特有的嗓音说一声“你真好”,这声音总是一直飘进他的心窝。在出租汽车上,亨利让若赛特的脑袋依偎在他的肩头,心里自问:“我能为她做些什么?”扶助她成为演员,对。可是她并不特别喜爱戏剧,这决不能填补他在她身上感觉到的空虚。万一她不成功或她对自己生活的严峻与无聊不满?可让她对什么产生兴趣呢?想方设法与她交谈,开阔她的思路……他总不能到处带着她去参观博物馆,参加音乐会,给她借书,把她介绍给所有人吧。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应该把爱献给她。跟女人打交道,最终总是这个结局。对所有的女人,都应该给予特有的爱。
“今晚见。”她说。
“好,我到我们的那个小酒吧等你。”
她轻柔地按了一下他的手,他意会到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将共枕同眠的良宵。当她消失在庄严的大楼里时,亨利举步向塞纳河走去。11点半。“我可提前到达波尔身边,定会让她高兴。”他心里想。这天早上,他渴望让所有的人高兴。“不过,”他有些忧虑不安地想,“我无论如何得跟她谈谈。”怀中搂抱过若赛特之后,他一想到要和波尔过夜,就再也无法忍受。“也许这对她来说无所谓,她十分清楚我对她再也没有任何欲望。”他满怀希望地思量。波尔极力逃避,不承认是他小说中那位可悲的女主人公,然而自从读过手稿之后,她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吵闹,看见亨利把手稿、衣服一点点转移到旅馆的房间去,也不再反对。亨利经常在旅馆过夜。谁知道她是否会平心静气地同意在和睦、安宁的气氛中相处?这初春的蓝天洋溢着多么欢快的气息,人们仿佛可以实实在在地生活,而不造成他人的痛苦。在街道拐角,亨利犹豫不决地在一家花店前止住了脚步,他真想像昔日那样给波尔带回去一大束淡色的紫罗兰,但是他害怕这反而会引起她惊奇。“捎一瓶好葡萄酒,也许不会引起过多麻烦。”他打定主意,往隔壁的食品杂货店里走去。上楼梯时,他满怀喜悦。他又饥又渴,嘴中已经感觉到了陈波尔多酒醇厚的滋味,他把酒紧紧贴在心间,仿佛它凝聚了他意欲献给波尔的全部情谊。
他像往日一样没有叩门,轻轻地把钥匙伸进门锁,推开了房门。波尔没有听见一点儿声响,正跪在地毯上,上面撒满了旧纸片:他认出了那些正是他写给她的信。她双手捧着一幅他的照片,正在仔细地端详,那神情他从未见过。她没有哭泣,可是一旦看到那两只干涸的眼睛,不难明白泪水虽然已经流尽,但还残存着一线希望。她正视着自己的命运,对它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但仍然接受它的安排。她面对那幅毫无生气的照片,显得那么孤单,不禁使亨利感到手足无措。他又关上门,一股怒气不可阻挡地陡然而起,原先的怜悯之情顿时凝固了。他叩了叩门,只听得一阵丝绸的——声和纸张的沙沙声,接着她用极不镇定的声音说道:“进来。”
“你在干些什么玩艺?”
“我正在读以前的信,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来。”
她把信全扔在了安乐椅上,照片早已藏了起来。她面部表情平静,但抑郁不欢。他应该清楚她早已不见欢乐。他气恼地把酒放在了桌上。
“你最好不要沉涸于过去,还是在现实中多生活吧。”他说。
“噢!你知道,现实!”她茫然地朝桌上瞥了一眼。“我没有摆餐具呢。”
“我带你去饭馆好吗?”
“不!不!我一会儿就好。”
她向厨房走去,他把手伸向那些信。“别动!”她猛地吼道。
她一把抓起信,全部扔进了一个壁橱。他耸耸肩。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有道理的,所有这些已经凝固了的陈旧的话语已经全都变成了谎言。他默默地看着波尔在桌边忙碌。要跟她谈情谊并不容易啊。
他们相对而坐,面前放着一个个盛着冷盘的椭圆形小盘子。亨利启开了瓶盖。
“你喜欢红波尔多酒,对吧?”他殷勤地问。
“是的。”她漠然地回答。
当然,对她来说,这不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企图与波尔共庆他新的艳遇,这是极端的盲目与自私。但是,亨利在责备自己的同时,却渐渐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忌恨悄然而生。
“你总该出门走走吧。”他说。
“出门走走?”她如坠雾里似的问道。
“是的,到外面走走,看看人。”
“干什么?”
“整天闷在这个窝里,这于你有何好处?”
“我的窝,我喜欢。”她悲切地一笑说,“我并不感到厌倦。”
“我不能让你像这样继续活下去。你再也不愿唱歌,就不唱,这事就算了。可你得设法找点别的事做做呀。”
“什么事?”
“得去找呀。”
她摇摇头:“我都三十七岁了,又什么行当都不会。我可以去捡破烂,还能干什么?”
“行当是可以学会的,什么东西也不会阻挡你去学呀。”
她忧虑不安地看了看亨利:“你是想让我挣钱过日子吗?”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有力地说,“我是想让你对事情感兴趣,让你有所事事。”
“我感兴趣的是我们俩。”她说。
“这不够。”
“十年来就是这么过的。”
他集中了身上的全部勇气说道:
“听着,波尔,你完全清楚我们俩之间的事情已经变了,自欺欺人无济于事。我们曾有过美好、高尚的爱情。必须承认这种爱情正在逐渐成为友情。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更少了,绝对不是。”他紧接着补上一句,“但是,你必须重新独立生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决不可能对你产生什么友情。”她唇间掠过一丝微笑:“你对我也是一样。”
“会产生的,波尔……”
她打断了他的话:“瞧,今天上午,你迫不及待,未到固定的时间,提前二十分钟回到了家。你过去敲门敲得这么急过吗?你就称此为友情。”
“你错了。”
见她如此固执,他重又怒火中烧。突然,他想起了刚才在她脸上无意中发现了多么悲切的神情,涌上喉间的恶言恶语即刻消失了。他们默默无语地吃完了饭。看波尔的脸色,容不得任何寒暄。离开饭桌时,她声音平淡地问道:
“你今晚回这里来吗?”
“不。”
“你不常回来了。”她说,她苦苦一笑,“这是你新的友情计划的一部分吧。”
他迟疑地说:“就这么认为吧。”
她目光强烈地打量了他良久,然后慢吞吞地说:“我跟你说过,我现在对你的是一种宽宏大度的爱,绝对尊重你的自由。这就意味着我决不责问你一句。你可以跟别的女人睡觉,可以不告诉我,也用不着对我产生什么犯罪感。对于你生活中那些习以为常的平凡琐事,我已经越来越不在乎了。”
“可是我没有对你隐瞒过什么。”他尴尬地说。
“我想对你说的,”她严肃地说道,“是你用不着顾忌什么,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回到这儿来睡觉,用不着考虑自己是否有愧于我们俩。我今天夜里等着你。”
“活该!”亨利思忖,“是她自己愿意这么做的!”他高声说道:“听着,波尔,我现在就开诚布公地跟你讲:我认为我们从此不应该再一起过夜了。你对我们的过去是那么眷恋,你完全知道我们过去曾共同度过多么美好的良宵,不要糟踏了过去的记忆。现在,我们相互之间再也没有多少欲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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