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惊愕地看着吕克,吕克低头盯着自己的脚。
“你没有疯吧?你就不怀疑樊尚的钱是怎么弄来的?你多大岁数了?”
“四十岁。”吕克不快地说,“我知道樊尚是从那位曾和德国人合作过的牙科大夫那儿抓来的钱,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要是你害怕被指控同谋罪,请你放心,我已经有所预防。”
“那樊尚呢?我猜想他也小心至极吧!他说不准就会在这些混蛋伎俩中掉了脑袋!你就不明白?你满脑子是水还是什么东西?等到那个疯子被逮住的那一天,你就会感到了不起了。”
“我可没有求他什么。”吕克说,“要是我拒收他的钱,他就送给一家狗诊所。”
“难道你就不明白收了他的钱,等于怂恿他再干?他接济了我们多少次了?”
“三次。”
“你还指望继续这么下去?你跟他一般疯!”
亨利站起身子,向窗口走去。5月里,当他得知樊尚把纳迪娜也拉进了他们一伙,他曾狠狠地对他敲了警钟,还派他到非洲工作了一个月。樊尚回来后曾夸口已经改邪归正了,可他又故态复萌!
“我得找个法子吓唬他。”亨利说。
“你答应我保守秘密的。”吕克说,“他曾让我发誓决不告诉你,千万不能让你知道。”
“那当然!”亨利回到桌旁,“不管怎样,我能不能跟他说点什么,反正都是一回事。”
“再过十天,有一笔款要付。”吕克说,“可我们付不出。”
“我们明天就跟特拉利奥谈去。”亨利说。
“要是能再赢得一两个月就好了,困境差不多就摆脱了。”
“差不多,这可不够。”亨利说,“再固执又有何用?订数没有回升,日子一长特拉利奥就有可能改变主意。”亨利把手搭在吕克的肩头:“只要能像以前一样自由,这又有何妨?”
“到时就再也不一样了。”吕克说。
“肯定完全一样,只是再也用不着为钱的事烦心了。”
“这是最好不过了。”吕克叹息道。
一想到钱的问题就要彻底解决,亨利轻松了许多。两天后,他心底坦然地走进了特拉利奥的办公室:里面摆满了书籍,表明主人是个知识分子,而不是个商人。可特拉利奥本人身材颀长,风度翩翩,加上一个半秃的脑袋,十足一副大企业家加富豪的派头。“在整个被德占领期间,我们工作紧密配合,可竟没有见过一面!”他有力地握着亨利的手说:“您与维尔朗德很熟,对吧?”
“当然,您当时在他的联络网?”
“对,那是个非凡的人物。”特拉利奥稍带忧伤的口气说道。继而一个自豪的微笑天真地显现在他的脸上,连面孔也因此而变圆了:“正是通过他我才结识了萨玛泽尔。”他示意亨利就座,自己也坐了下来:“那个时候,重要的是人的价值,而不是金钱。”
“那已经很遥远了。”亨利搪塞着说。
“幸亏能使用金钱来维护人的某些价值,这倒也是个安慰。”特拉利奥以一副动人的神态说。
“迪布勒伊把处境跟您说了吧?”亨利问。
“大概说了说。”
特拉利奥的目光里含有一种迫不及待想了解情况的意思。实际上,他对情况了若指掌,可为了从容地对亨利考察一番,他必须耍一下手腕。亨利并不自信地开始谈了起来。他也仔细观察着特拉利奥。特拉利奥和蔼可亲地聆听着,但可亲之中又带有几分俯允的神态。他确信自己享有特权,但口头上却声明放弃,为此而洋洋得意,自认为比那些一无所有但内心又不甘心被剥夺的人高出一头。根据迪布勒伊的介绍,亨利想象中的特拉利奥并不完全是这副姿态。在他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软弱、忧虑的表示,也没有慷慨、大度的印记。如果说他属于左派的话,那只能是一种机会主义的行径。
“这里,我打断您一句!”他突然说,“您说订数的下降是必然的。”他定睛看了看亨利,仿佛就要揭示一个危险的真理:“我并不相信什么必然性,甚至可以说这是阻止我信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原因之一。我个人的经历与您不同。我是个生意人,是个实干家,这一经历告诉我事物发展的进程可能会因为一个偶然因素的偶然介入而改变。”
“您的意思说有可能避免订数下降?”亨利口气有些生硬地说道。
特拉利奥停顿了片刻:“反正我确信今日有可能使订数回升。”他说,“我绝不把这看成是个钱的问题。”他打了个有力的手势说道,“可鉴于《希望报》所代表的使命,我认为它重新争取广泛的读者事关重大。”
亨利有趣地从中听出了萨玛泽尔的腔调,他开口说道:“我和您一样希望能这么做,是资金短缺造成了我们的困难。如有资金,我可负责搞通讯报道和调查报告,这可以给我们赢得大量的读者。”
“通讯报道、调查报告,这当然。”特拉利奥声音冷漠地说,“可这不是主要的。”
“那什么是主要的?”亨利问道。
“我这就直言相告。”特拉利奥说,“您是个很有名气,甚至深孚众望的人。可请允许我向您进一言,您的朋友吕克微不足道,没有一点儿名气。另外,我也读过出自他的一些文章,明显笨拙。”亨利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吕克是位优秀的记者,报纸属于他和我,如果您想过排斥他的话,那就请您再也不要考虑了。”
“难道就不能促使他自行退出?比如以对他有利的价格买下他的那一股,再给他提供一个好的职位?”
“不行!”亨利说,“他决不会答应的,再说我也不会让他这样做。《希望报》就是吕克与我。您要么给我们提供资金,要么不提供,没有两全的办法。”
“显然,对一个共同投入一项事业的人来说,有时要分道扬镳,这比外人要更困难。”特拉利奥以打趣的口吻说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有任何法律限定一家报纸的领导委员会只有两个成员。”特拉利奥说道,接着微微一笑:“鉴于你们之间的友谊,我确信让萨玛泽尔当您的助手不会有任何难处。”
亨利缄默不语。怪不得萨玛泽尔那么关心《希望报》的命运!他终于开口冷冷地说道:“我看没有必要。萨玛泽尔如有兴趣,可在我们报上写点什么,这对他来说也许足够了……”
“希望如此合作的不是他,而是我。”特拉利奥傲慢地说,声音紧接着生硬起来:“我认为在您的大名旁边,还需要另一个同样深孚众望的名字。眼下,萨玛泽尔的影响正在飞快地扩大,保准明天谁都会谈论他。亨利-佩隆与让-皮埃尔-萨玛泽尔,这是社会利害关系的结合。再说,必须给你们的报纸注入新的活力。萨玛泽尔,这是一股自然的力量。我向您建议的就这些。我负责偿还全部债务,买下《希望报》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具体条件容我们再商量,吕克与萨玛泽尔各占百分之二十五,您占另一半。采取何种决定,以得票多数为准。”
“我十分敬重萨玛泽尔。”亨利说,“可我也对您直言不讳:萨玛泽尔个性太强,在他当家的地方,我感到难以作主,而我却坚持要感到我是报社的主人。”
“这纯粹是个人之见。”特拉利奥说。
“也许。可不管怎么说,这关系到的是一份属于我个人的报纸。”
“那是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报纸。”
“这两者并不相互排斥。”
“问题正在这里。”特拉利奥说,“我给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报纸提供资金,我希望保证它具有最大的成功的可能性。”他固执专横地继续说:“《希望报》是一个非凡的创造,请相信我会对它的价值有个正确的评价。可我们面临新的困难,问题是要取得更大范围的成功,因此,单枪匹马就再也不够了。”
“我向您重复一遍,我并非单枪匹马。”亨利说,“我觉得与吕克完全有能力面对这一新的处境。”
特拉利奥摇摇头:“说句自吹的话,我对个人的能力向来有个比较正确的估价。眼下要逆流而上,十分艰巨,您需要萨玛泽尔这样的人来帮您一把。”
“这并非我的看法。”
“可这是我的看法。”特拉利奥突然出言不逊地说,“任何人都无法使我改变。”
“您是想说如果我拒绝您的办法,您就不给《希望报》提供资金?”亨利说。
“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特拉利奥又显出温和的气色。
“您许诺过无条件支持我。”亨利说,“正是据此诺言我才让《希望报》成为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机关报。”
“瞧,我没有强加给您任何条件。毋庸赘言,报纸的政治路线保持不变,我只是请您采取必要的措施,扭转困境,我想这是你我都同样希望的。”
亨利站起身子:“我这就去找萨玛泽尔谈个清楚!”
“萨玛泽尔肯定不会答应在违背您的意愿的情况下进入《希望报》。”特拉利奥说,“为此,这次谈话最好只限于我们俩。他拒绝,还是您拒绝,这无关紧要,只有让他参与报纸的管理,我才会提供资金。”
“我总要让他知道此事吧。”亨利说。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因为我听信了您的诺言,危及了《希望报》的安全,把它引到了倒闭的边缘。可是您却乘人之危,肆意讹诈。像这样一个能够干出如此不仁不义勾当的人,无论如何,我还是不用他帮忙为好!”
“您没有权利谴责我讹诈!”特拉利奥也站了起来,说道,“我干任何事情都光明磊落,这件事和别的事一样。我从来就不隐瞒,在我看来,进行某些调整,对《希望报》的良好管理是必不可少的。”
“迪布勒伊对我说的可不是这样。”亨利说。
“他对您说的话不用我来负责。”特拉利奥提高了嗓门道,“我知道我对他说了些什么,若产生误会,那太遗憾了。我表达的可是一清二楚。”
“您跟他谈过您的对策吗?”
“当然。我们谈得还相当详细呢!”
他的话中包含着如此令人信服的诚意,亨利一时沉默不语。“他总不至于理解成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吧。”他终于开口说道。
“我猜测他想要理解的都理解了。”特拉利奥带着几分敌意说道,“哎,”他紧接着以妥协的口吻说,“我的建议在您看来为什么就那么不可接受?您之所以恼火,是因为您自以为是一次卑鄙的勾当的受害者。您只要跟迪布勒伊谈一次,就可对我的诚意深信不疑,您到时肯定就会明白我的建议对您来说是个多么重要的机遇。请您相信,任何人都不会以偿还六百万债务为代价,冒险买下《希望报》。只有像我这样对革命解放联合会忠心耿耿的人才会冒这个风险。要不,别人肯定会强加给您与我截然不同的条件:政治条件。”
“我决不泄气,一定要找到无私的支持。”亨利说。
“可您已经找到了!”特拉利奥说。他淡然一笑,“我把这次交谈只当作初次接触。就我这方面而言,谈判的大门总是敞开的。您好好考虑考虑吧。”
“谢谢您的忠告!”亨利说。
他气呼呼地答了一句,可他责怪的并不是特拉利奥,而是迪布勒伊的乐观主义!他那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不,这里谈不上什么乐观主义,迪布勒伊不会幼稚到这个程度。突然,事实真相在亨利面前暴露无遗。“他耍了我!”他瘫坐在马尔索大街的一张座椅上,他脑子里、躯体内充斥着如此强烈的嘈杂声,感到就要昏厥过去。“他存心欺骗了我,因为他想得到《希望报》,我中了圈套。”子夜时分,他前来敲门,满脸堆笑,说什么可得到无条件的资金,说什么夜色如此美妙,要一起去转转,原来在这微笑之中,他张开了圈套。亨利重又站起来,大步走去,若他走得再慢一些,说不定就会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他能回答什么话呢?他准无言以答。”亨利几乎在不知不觉中穿越了巴黎城,来到迪布勒伊的房前。他在平台上停了片刻,以便使心脏的激烈跳动平静下来。此时,他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能肯定嘴里可以说出清晰的声音来。
“我可以跟迪布勒伊谈谈吗?”亨利问道。他为自己的声音感到诧异,这声音竟十分正常。
“他不在家。”伊维特说,“家里没有人。”
“他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清楚。”
“我等着他。”亨利说。
伊维特让他进了那间书屋。也许不到天黑迪布勒伊回不了家,再说亨利有许多事情要做。可对亨利来说,除了迪布勒伊之外,诸如《希望报》、革命解放联合会、特拉利奥、吕克等等全都已不复存在。打从他爱上了波尔的那个古老春天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需要某个人的出现。他在平时常坐的那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可今天,这里的家具、书籍无不在嘲弄着他:全是同谋!安娜推着小推车,送来火腿、色拉,朋友间开心地一起聚餐:纯粹是一出闹剧!迪布勒伊有的是盟友、门徒和工具,可没有一个朋友。他对别人是多么洗耳恭听!他讲起话来,又是多么洒脱!可他早有准备,一有机会便朝你身上踏来。他热忱诚挚,笑容可掬,目光迷人,可这一切只是反映了他对整个世界不可抑制的私心。(“他完全清楚我对这份报纸是多么爱惜!可他却从我手中夺了过去!”)也许就是他出谋划策,让萨玛泽尔取代吕克的。他一再劝告:去见见特拉利奥。这样一来,他就隐蔽了自己,在暗中给特拉利奥下指令。“一个阴谋,一个陷阱。一旦落入圈套,我如何摆脱?在萨玛泽尔和倒闭这两者之间,我应该选择前者,对此他准会大吃一惊。”亨利在寻找激烈的措辞,准备冲着迪布勒伊宣布自己的决定。然而,这滔滔怒火激不起任何精神。相反,他感到精疲力竭,甚至隐隐约约地感到害怕,感到羞辱,仿佛经过数小时搏斗之后,有人刚刚把他从流沙中救起。门咣当一声,亨利的指甲深深地嵌入座椅的扶手:他绝望地希冀能让迪布勒伊分担这后者给他造成的恐惧。
“您等我很久了吧?”迪布勒伊边问边朝他伸过手去。亨利机械地握了握手:还是昨天那同一只手、同一张脸。即使心里有谱,也难以看透这副面具。他嗫嚅着说:
“不太久。我必须跟您谈谈,一刻也不能拖。”
“出了什么事?”迪布勒伊问道,那假作关切的声音,惟妙惟肖。
“我刚从特拉利奥那儿来。”
迪布勒伊脸色骤变,“啊!成了?您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特拉利奥有否作难?”他声音急切不安地问道。
“我明白了!您口口声声向我保证,他准备无条件支持《希望报》,可他非要我找萨玛泽尔合作。”亨利死死盯着迪布勒伊,“听说您知道这事。”
“我7月份就知道了。”迪布勒伊说,“于是,我马上到别处去弄钱。我以为莫瓦纳就要给我资助,他差不多已经答应我了。可我方才去看他,他刚旅行归来,看来再也不像当初那样坚决了。”迪布勒伊不安地看了看亨利,“您还能支撑个把月吗?”
亨利摇摇头:“不行。您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他愤怒地问道。
“我一直指望莫瓦纳。”迪布勒伊说。他耸了耸肩膀,“我事先也许是该跟您通个气。可您知道我向来不愿承认失败。您陷入这般困境,完全是我的过错,我发誓要让您摆脱出来。”
“您说是7月份,可特拉利奥断言他从来没有承诺给我们以无条件的支持。”亨利说。
迪布勒伊忿忿地说:“4月份,谈的只是报纸的政治路线问题,他是完全同意的。”
“您给我的保证实在过头了。”亨利说,“特拉利奥在任何领域都不会白白介入的。”
“啊!听着,就4月份的情况来说,我没有任何值得责备的地方!”迪布勒伊说,“我当时曾劝你马上亲自去和特拉利奥谈一谈。”
“可您当时跟我说话时那么自信,让人觉得去谈也是白搭。”
“我只是谈了我的想法,谈了我是怎么想的。”迪布勒伊说,“我可能错了。谁也不可能永远不出错误。可我也没有强迫您相信我的话。”
“您通常可不会错到这般明显的地步。”亨利说。
迪布勒伊忽然微微一笑:“您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存心对您撒谎?”
这话从他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只需以一“是”字相答,这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实在难以启齿,在这副笑盈盈的面孔前,在这间书房里,实在说不出口。“我怀疑您把自己的欲望当成了现实,而毫不顾忌我的利益。”亨利克制住自己的声音说道,“特拉利奥拿钱,至于什么条件,这于您来说根本无所谓。”
“我也许是把自己的欲望当成了现实。”迪布勒伊说,“可是,我向您发誓,要是我当时对特拉利奥的盘算有丝毫怀疑,我就会让他连同那几百万法郎见鬼去。”
他的话声充满着令人心动的热忱,可亨利还是不能信服。
“我今晚找特拉利奥谈谈去,”迪布勒伊说,“也找萨玛泽尔谈谈。”
“这无济于事。”亨利说。
啊,话不投机。要把心里想的高声说出来,这谈何容易。“一个阴谋!”这话突然显得那么过分,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当然,迪布勒伊绝没有搓着双手自言自语说过“我策划了一个阴谋”。倘若亨利胆敢冲着他骂出这个字眼,那迪布勒伊说不定会笑得更凶。
“特拉利奥很难对付,但萨玛泽尔可以争取。”迪布勒伊说。
亨利摇摇头:“您争取不到他的。不,只有一个办法:我洗手不干了。”
迪布勒伊一耸肩膀:“您完全清楚您不能这样。”
“对此,您是会大吃一惊的。”亨利说,“可我一定要这样做。”
“您这样会毁了革命解放联合会。您要知道,对面的人会怎样幸灾乐祸!《希望报》倒闭了,革命解放联合会被清除!这够瞧的!”
“我可以把《希望报》卖给萨玛泽尔,到阿尔代什买家农庄。革命解放联合会决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损害。”亨利忧楚地说。
迪布勒伊神情痛苦地看着他:“您恼火,这我理解。我有罪。我不该如此轻信特拉利奥,我在7月份就应该告诉您。可是,我将尽一切努力弥补这一切。”他的话声愈来愈恳切,“我求求您,别固执了,咱们一起去寻找办法,摆脱困难。”
亨利默默无语地打量着他。承认过错,这是巧妙之策,是减轻罪过的最好办法。可其中最严重的过错,迪布勒伊却避而不谈。实际上,他的过错在于无度滥用了他人的信任。他往往在要求您对友情作出牺牲的同时,假装给您以友谊,可事实上却一点也不给。必须对他明言:“您是在耍我,耍所有的人。为了追求真与美,您会不惜牺牲任何人。可所谓的真,是您内心所想,所谓的美,是您内心所求。您把整个宇宙视作您的创造,在人这个创造物与您之间无法相比。当您耍弄慷慨之举,也只是为了给您自己增添荣耀。”对他,还可以指责一千条,一万条。可是,这样一来,就不得不愤然关门离去,永远再别打开这扇门扉。“我必须这么做。”亨利思忖。关于报纸,不管他作出何种决定,他都该立即与迪布勒伊决裂。他站起身子,他看了看小推车、书籍、安娜的照片,不禁感到心软。整整十五个春秋,这间书房对他来说始终是世界的中心,是他温暖的所在。在这里,真理仿佛是可信的,幸福显得至关重要,保持自我又似乎是一种伟大的特权。他无法想象自己踯躅街头,身后的这扇大门从今以后向他永远关闭的情景。
“没有用了,已经进退维谷。”他以平淡的声音说道,“我并不固执。只是在目前的处境下,我再搞《希望报》已经毫无意义。肯定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使我离开之后不至于给报纸和革命解放联合会造成损失。”
“听我说,再给我两天时间。”迪布勒伊说,“如果两天后我一无所获,您再考虑您的决定。”
“那好。可我什么都已经考虑过了。”亨利说。
亨利刚一跨出门外,脑袋里便旋转起来。他朝报社方向迈了几步,这是他想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当面找吕克说清,也许吕克会感到痛心,抑或会建议到哪位牙科大夫处再敲一笔,亨利实在感到没有这个勇气。至于波尔那里,一想到她那没完没了的预言,那絮絮叨叨的陈词滥调,根本就不能去。然而,他需要道出事实真相。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仿佛刚刚观看了一场魔术表演,狡猾的魔术师给你亮了他的绝招,却又是虚晃的一招。迪布勒伊在作弊,眼看着就要抓住他的把柄,可是说变就变,那张偷摸的牌已不在他手中,也不在他的兜里。他撒谎撒到了何种程度?他是否也对自己撒谎?在厚颜无耻与存心欺人这两者之间,他的背信弃义到底偏向那一端?毫无疑问,背叛之举确实存在着,可却又无法抓住他的把柄。“我又被耍弄了。”明摆的事实再次使他头脑发昏: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阴谋,迪布勒伊冷笑着在幕后牵线。亨利在桥中心停下脚步,双手紧握着栏杆。他是否在胡思乱想?还是因为怀疑迪布勒伊耍阴谋诡计致使自己陷入愚蠢的深潭?不管怎样,倘若他还继续一意孤行,在一个又一个明摆的事实中颠簸晃荡,那他的大脑马上就会爆炸。他无论如何必须要跟别人谈一谈。他想到了朗贝尔。“要是我当初接受了他的忠告,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思忖道。朗贝尔不喜欢迪布勒伊,可他向来以保持公正而自鸣得意。他是亨利可以进行一次慎重交谈的惟一人选。他穿过了大桥,走进了一家名叫“比亚尔”咖啡店的电话间。
“喂!我是佩隆。我能上楼跟你随便谈谈吗?”
“当然。这念头倒怪好的!”朗贝尔热烈的话声中交织着几分惊奇:“你怎么样?”
“不错。马上见。”亨利说。
对方话声中的惊奇与热烈使他心头平静了下来。朗贝尔的热情显得有些笨拙,可至少对他来说,亨利决不是他棋盘上的一个卒子。亨利快步登上楼梯。怪诞的一天,白白用来上楼下楼,仿佛他是法兰西学院的候选人似的。
“你好。请走这边。”朗贝尔兴高采烈地说,“请原谅这地方乱七八糟的,我实在没有空暇整理。”
“哎哟,你住得还怪舒适的!”亨利说。
宽敞明亮的房间乱而不杂,摆着一架电唱机、一个唱片柜,精装的图书按作者归类,摆得整整齐齐。朗贝尔身着一件黑色毛线衫,系一条黄色真丝领带。面对眼前的一切,亨利感到有点不太自在。
“白兰地、威士忌、矿泉水还是果汁?”朗贝尔打开唱片柜下方的一格,问道。
“来一杯浓威士忌。”
朗贝尔走进了一间淡绿色的浴室去取水,亨利瞥见里面有一件大毛巾浴衣,刷子和肥皂等用品也一应俱全。
“这个时候,你怎么会不在报社?”朗贝尔问。
“报社有了麻烦。”
“什么麻烦?”
说朗贝尔对报社不关心,这并不确切,应该说他和吕克之间有着深深的对立情绪,只要他们俩站在一起,看上一眼,这种相互之间的反感情绪就不难理解。他全神贯注地听亨利一五一十地对他讲,越听越气。
“这当然是个阴谋!”他说,继而思虑片刻,“你不认为迪布勒伊会想尽办法和萨玛泽尔一起进报社?或代替萨玛泽尔进报社?”
“不,我不这么认为。”亨利说,“他对记者这一行不感兴趣。不管怎么说,他是以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名义控制着《希望报》。但即使这样也没有任何改变,他照样还给我设了一个卑鄙的圈套。”他打量着朗贝尔:“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办?”
“要是你愿意,让他们也没有好果子吃。”朗贝尔说,“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报纸乖乖地卖给他们,他们正求之不得。”
“我不愿意发生丑闻。”亨利说,“但我可以好聚好散,把报纸放弃算了。”
“这无异于你承认失败,他们会得意忘形。”朗贝尔说。
“你总是劝我不搞政治,这不是一个摆脱政治的良机嘛。”
“《希望报》与政治交易有别。”朗贝尔说,“你亲手创办了这份报纸,它是你的命运……不,你不能这样。”他冲动地说,“要是我有钱的话!可我手头所剩无几,不知如何派上用场!”
“我什么地方都弄不到钱,他们完全清楚。”
“接受萨玛泽尔吧。你跟吕克好好合作,争取抵消萨玛泽尔的作用。”
“若他与特拉利奥结成一伙,那就与我们势均力敌了。”
“萨玛泽尔怎么会有钱买股份?”朗贝尔问道。
“提前支取他那部书的稿酬,要么特拉利奥帮他忙。”
“他为何那么看重萨玛泽尔?”
“我怎么知道?我甚至都弄不明白那家伙怎么会是革命解放联合会的人。”
“必须找到反击的手段。”朗贝尔说。他一副沉思的神态,在房间来回踱着步。突然响起两声急骤的门铃声,朗贝尔脸霍地红了,一直红到头发根:“是我父亲!我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
“我避一避吧。”亨利说。
朗贝尔神情尴尬,恳切地看着他:
“你就不愿意跟他打个招呼?”
“噢,当然愿意。”亨利急忙说。
打个招呼并不碍事,可眼下这个人,也许就是他断送了罗莎的性命,至于德国人,他肯定竭诚为他们效过力。亨利见他向自己走来,好不容易强装出一个笑脸,嘴巴直哆嗦。只见他一头灰发,浮肿发黄的脸上闪烁着一双蓝得像瓷器般发亮的眼睛。如此柔和、鲜艳的色泽竟闪现在这张衰竭的面上,令人不胜惊讶。朗贝尔先生等着亨利向他伸过手来,可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很想和您见上一面,”他说,“热拉尔老跟我提起您!”他露出一个微笑,旋即收了起来,“你多么年轻!”
对他来说,朗贝尔叫作热拉尔,仍不过是个孩子。这很自然,同时也很奇怪。父子俩长得并不相像,可出于这种或那种原因,人们对他们俩会是一对父子并不感到惊奇。
“朗贝尔才年轻呢,我不年轻了。”亨利活跃地说。
“对于像您这样一个十分知名的人士来说,您确实很年轻。”朗贝尔先生坐了下来。“你们刚才在交谈……我本不想打扰你们。”他朝儿子转过身子说道,“可我提前处理完了事情,不知去哪儿好,于是我便上了楼……”
“您来得对!想喝点什么吗?果汁?矿泉水?”朗贝尔的热情中透出慌乱,使亨利愈发感到不自在。
“谢谢,不喝了。这五层楼对我这把老骨头来说真有点够呛,可这里是多么安静。”他环顾四周,一副赞许的神态说道。
“对,朗贝尔住得很好。”亨利说。
“这是家里的传统了。我承认对他古怪的穿着就不怎么欣赏。”朗贝尔先生添了一句。他声音畏畏缩缩,可双眼朝那身黑色的毛线衫投去了严厉的一瞥。
“各有所好嘛。”朗贝尔并不自信地嗫嚅道。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亨利乘机站起身子:“对不起,您敲门时我正要告辞。我有急事要做。”
“对不起的是我。”朗贝尔说,“您写的全部东西,我都十分认真地读了,有些事情我多么想跟您讨论讨论。可我猜想这种讨论也许只对我有益。”他重新收起了笑容,补充了一句。在他平和的声音、矜持的微笑和言谈举止之中仍然保持着一股已经倦怠的魅力,可他仿佛拒绝使用这股魅力,这种持重的姿态给他陡添了一副既高傲又不可捉摸的神态。
“我们后会有期,肯定可以更从容地交谈交谈。”亨利说道。
“并不那么肯定。”老人说。
说不定几个月后他就会被捕入狱,可他也许还能活着出来。这个曾与敌合作的大老板,在他作威作福的年代,准是个大混账,他超越了限度,不仅仅有罪,而是一个要被审判的罪人。这一次,亨利自然地朝他一笑,一边同他握手告别。
“我明天可以来见你吗?”朗贝尔陪亨利来到前屋问道,“我倒有个主意。”
“是否是好主意?”
“那由你看了。可千万先等我跟你说了,你再作决定。我明晚10点左右去,行吗?”
“行。可不能再迟了,因为我要和斯克利亚西纳出门。”
“好。”朗贝尔说,“我下午的时间答应给纳迪娜了,可10点前我一定到。”
无论怎样,亨利也不打算今天就作出抉择,他甚至再也不想花费心思考虑该怎么办,更不用谈去找人商量了。他无奈又回到报社,冷静地告诉吕克他与特拉利奥的交谈已经延期,然后又埋头起草起通讯来。对波尔,他再不能以实情相告。当他把钥匙插入寓所的锁中转动时,他打心眼里希望波尔已经入睡。可是不管他几时回家,她总是等着不睡。波尔坐在长沙发上,身着变色丝裙,脸上还涂着脂粉,朝他伸去嘴巴,亨利匆匆地碰了一下。
“白天过得好吗?”她问道。
“很好,你呢?”
她莞尔一笑,没有直答:“特拉利奥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同意。”
“这事你真的就不烦恼吗?”她深沉地瞥了他一眼,问道。
“什么事?”
“接受他的资金?”
“不,这事早就解决了。”他生硬地说。
她犹豫不定,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两天来她一直迟疑不决。亨利知道她的心思,可不愿意帮助她道出心里话。波尔这般谨小慎微,实在让他气恼。“她对我小心翼翼,下了决心不再触犯我,等着自己的最后命运。”亨利没好气地想。“六个月前,”他尽量公允地想,“她开心快活,争强好胜,我又对她不满。”他思忖:“实际上她让我恼火的,是她的一些举动。”她自知身置险境,企图自卫,这合情合理。但是她耍的那些可怜的诡计,反倒害了她自己,弄得自己成了仇敌。亨利再也不跟她提唱歌的事。她看透了他的把戏,因此为她定下的约会,她一概拒绝。可是,她在这点上又错算了一着,亨利怨恨她如此执拗。如今他下了狠心,从此不要她的协助,非要把她休了不可。
“蓬斯莱的信。”她递给他一只信封,说道。
“我猜想他拒绝了。”亨利说。他把信浏览了一遍,递给波尔:“对,不用说,他拒绝了。”
他的手稿已经退回两次,并附上诚惶诚恐的溢美之词:一部十分伟大的作品,但争议大,不适时宜,难以冒如此风险,等以后公众之激情平静之后再议。显而易见,对那些想忘却过去,以及企图随心所欲地改变过去的人来说,这个剧本并不惹人喜爱。但是,亨利多么希望该剧能够公演,他对这个剧本的爱远甚于对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一部小说不能一读再读,那词会蒙住眼睛,但是剧中的对话,一旦哪天化为活的声音,他就能远距离欣赏,犹如画家朝自己的作品投去默契的一瞥,一股欢悦的超脱感会油然而生。
“你的剧本无论如何得演。”波尔声音激动地说。
“我也求之不得。”
“是否轰动,我并不比你更在乎。”她继续说,“但是我感觉到你一天不摆脱这部剧作,就一天不能再动笔写小说。”
“什么念头!”亨利惊诧地说。
“你不是还没有开始写小说吗?”
“没有,可这剧本与此毫不相干。”
“那又是因为什么?”她细细察看着亨利问道,一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
他淡淡一笑:“就算是因为懒惰吧。”
“可你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懒惰。”她严肃地说,又摇了摇头,“这显然是内心的抵触。”
“这部小说头没有开好。”亨利说,“我想从头重写,可我知道这是个大工程,因此不怎么着急。情况就是这样。”
她摇了摇头:“我从来就没有看见你在困难面前退缩过。”
“呃,那这一次我就退缩了。”
“你为什么一直不把草稿给我看一看?”波尔问道,“我也许能给你出个主意。”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的草稿还不成形。”
“你是对我说过。”她一副沉思的神态说道。
“我的剧本就给你看了。”
“不错,可底稿也不成形,你却给我看了。”
他没有答话。在目前这部小说初稿中,他对自己、对她写得过分随便了,他日后将尽力重写的小说也许不会这般冒昧。波尔只需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他打了个呵欠:
“我困了,明天我不回这儿了,我要在旅馆那边睡,因为斯克利亚西纳不到天亮不会放走我的。”
“不管天亮还是天黑,我就不明白旅馆有什么好处。反正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他站了起来,波尔也跟着起身。这是个危险的时刻:每到这个时刻,他往往在她额头上匆匆亲一下,旋即转身靠着墙壁,假装马上就要昏睡过去似的。可是有的时候,她紧紧勾住他,浑身战栗或喘息不止,惟一能使她恢复平静的办法就是与她睡觉。他往往难以满足她,而且也总是感到勉强。对此波尔不可能觉察不出。正是为了抵消这种冷漠,她使出浑身招数,其一举一动无不令人怀疑她是否真的为了乐趣。亨利恨她丧心病狂、鲜廉寡耻,但更为痛恨的,是她虚情假意、低三下四。幸好,这天夜里她没有发作,她也许预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亨利面颊紧贴着清凉的枕头,两眼睁得大大的,反复思索着白天里的事情,心里并不怎么恼火,只是感到几分痛楚。错的不是他,而是迪布勒伊。迪布勒伊悔恨也罢,发誓也罢,怎么都无法洗刷这一过错。它重重地压在亨利的心头,仿佛比他自己铸成的大错还更为沉重。
全扔下不管,这是亨利醒来时闪出的第一个念头。他没有给迪布勒伊去电话。整个白天里,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几个字,犹如一支令人心静、百唱不厌的小曲。这份报纸是他无可争辩的领地,但是却要去谈判,去退让,去缔约。不,这种后果让他感到厌恶。他更想隐居乡间,重操写作旧业,开始创作那部小说,至于《希望报》,他将静静地呆在火炉旁,以消遣的目光去读。这一打算是如此诱人,以致当他在晚上10时看办公室的门打开时,反倒暗暗地希望朗贝尔给他出的不是好主意。
“昨天你留下呆了一会儿,真太好了!”朗贝尔说道,那声音与其说在道谢,勿宁说是表示歉意。“我父亲是多么高兴!”
“与他结识,我也同样有幸。”亨利说,“他看去已经衰老,但可以感觉到他过去富有魅力,如今仍不失某种风度。”
“魅力?”朗贝尔惊诧地问,“他特别专横。专横,而且瞧不起人,实际上至今未改。”
“噢!他不会是个随和的人,这不难想象!”
“一点儿也不随和。”朗贝尔说,接着一挥手,仿佛想驱除不快的回忆:“关于报纸是否有什么新的变化?”
“没有。”
“那就听我给你出出主意。”朗贝尔说道。突然他又感到窘迫:“你也许不愿意听吧。”
“只管说吧。”
“若你和吕克对付萨玛泽尔和特拉利奥,你们有被吃掉的危险,可假设我在里面?”
“你?”
“我有足够的钱,萨玛泽尔能买几股,我也能买几股。这样一来,如果决定的通过以得票多数为准,那我们三比二,就赢了。”
“你不是犹犹豫豫、考虑再干不干记者这行当吗?”
“这行当跟别的一样,再说《希望报》也是我的一段光荣历史。”朗贝尔假装自嘲地说。
亨利微微一笑:“我们在政治上并不总是一致。”
“我才不管什么政治。”朗贝尔说,“我只想要你保住报纸。无论怎样,你保准能得到我这一票。此外,我也能看到你会变化,对此并不丧失信心。”他乐呵呵地说,“惟一的问题是特拉利奥是否同意。”
“他该为留住这么一位优秀的记者而高兴。”亨利说,“幸好你还没有厌倦通讯报道这一行。”他补充道,“你关于荷兰那些文章棒极了。”
“多亏了纳迪娜。”朗贝尔说,“她对此的兴趣之大,竟让我也产生了乐趣。”他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亨利:“你觉得特拉利奥会答应吗?”
“据我猜测,如我走,他们会感到事情不好办;若我接受萨玛泽尔,他们也许会向我作出一次让步。”
“你好像并不特别高兴?”朗贝尔神情有些失望地说。
“啊!这件事整个儿让我厌烦!”亨利说,“我不知道想做些什么……你摩托车在吗?”他故意岔开话头问道。
“在。你想让我带你去什么地方吗?”
“去里尔街。斯克利亚西纳住在贝尔琼斯老太家。”
“他跟她睡觉吗?”
“我不知道。克洛蒂家总住着一大堆作家和艺术家,我弄不清她跟哪些人亲过。”
“你常见他,斯克利亚西纳?”他们下楼时,朗贝尔问他。
“不。”亨利答道,“他时不时召我去一次,实在逃不掉。我一推再推,最后没有办法还得去。”
他们跨上了摩托车,顺着塞纳河畔行驶,留下一路噪音。亨利望着朗贝尔的颈背,心间陡然生出几分内疚。他的建议十分恳切。他并不是非要往报社挤,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帮亨利一把。“可我却没有好好谢谢他。”亨利心里在想。可实际上,亨利一点儿也不感激他。“最好还是什么都别管。我宁愿甩手不管,绝对愿意。”他反复思忖。保住报纸,留在革命解放联合会,这意味着继续与迪布勒伊携手工作。可心中要是对谁有了这么多积怨,还能与之携手工作吗?他没有勇气公开决裂,可他也不喜欢玩弄表面和好的把戏。“不,全完了。”当摩托车在贝尔琼斯的府邸前停住时,亨利对自己这么说道。
“呃,我先走了。”朗贝尔失望地说。
亨利犹豫了一下。刚才对他的诚心帮助反应那么冷淡,现在又这么匆忙地让他走,亨利感到过意不去。
“你乐意跟我一块儿去吗?”亨利问道。朗贝尔顿时面显喜色,他特别喜欢见名人:“我很乐意。可这是不是冒昧?”
“噢,一点儿也不。我们一起上那家茨冈夜总会喝点伏特加酒,要是斯克利亚西纳来了兴头,他会把在夜总会演奏的乐手请个遍。跟他在一起,用不着拘束。”
“我感觉到他并不十分喜欢我。”
“可他很爱跟他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来吧。”亨利诚心诚意地说。
他们绕过那座巨大的楼房,房子的窗户全亮着灯,耳边传来了爵士音乐声。亨利敲响了一扇侧门,斯克利亚西纳开了门,热情地迎出门外,朗贝尔的到来看来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惊异。
“克洛蒂举行了一个鸡尾酒会,真可怕屋子里挤满了小白脸,简直就像是在自己住处了。从这边走,等会儿咱们还要悄悄地溜。”他大敞着衬领,目光呆滞,像是蒙着一层雾。他们登上几级楼梯。走廊的尽头,一扇门正朝着一间灯光明亮的屋子,可听见里面嘀嘀咕咕的讲话声。
“你有客人?”亨利问道。
“让你吃一惊。”斯克利亚西纳得意洋洋地说。
亨利跟着他,心里忐忑不安。当他看见屋里的客人时,不禁往后一退:伏朗热和于盖特。路易热情地向他伸过手来。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额头的皱纹比以前稍深了些,下巴的棱角也更加分明:好一尊留给后代的精心雕凿的漂亮雕像。忽然,亨利想起过去读路易在自由区写的那些奉承之作时,曾暗暗发誓,哪日见了面非揍烂他的下巴颏儿不可。他也给对方伸过手去。
“我见到你真高兴,老兄。”路易说,“我从不敢打扰你,知道你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我还是经常渴望能与你聊聊。”
“您可一点儿也没有变化。”于盖特说。
她也没有变样,金色的秀发,白皙的脸庞,风韵不减当年,连那微笑也如过去那般温馨。她永远不会变老,可当哪一天手指轻轻对她一弹,她也许即刻就会化为粉末。
“因为我谁也不见。”亨利说,“我像个傻瓜似的只顾干活。”
“对,你的生活该很艰苦。”路易怜悯地说,“可是你已经占据了第一流的文学地位。实际上,这不足为怪,我向来坚信你定会成功。你的那本书在黑市差不多要价三千,你知道吗?”
“目前,什么书都和香肠一样畅销。”亨利说。
“对。可是,对你的书评价非同一般。”路易以鼓励的口吻说道,接着淡淡一笑,“应该承认,你选择了一个黄金主题,你为此而增添了光彩。一旦掌握了这样一个主题,书自然就可成功。”
路易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可他话中有股献殷勤的味道,与他过去那种不容置辩的口气形成鲜明的对照。
“如今你情况如何?”亨利问道。
亨利隐隐约约地感到羞辱,可不太明白到底是因为路易还是因为自己。
“我希望在不久就要问世的一本周刊里见到对我的文学批评文章。”路易一边看着自己的指甲答道。
“咱们离开这儿。”斯克利亚西纳不耐烦地说,“这音乐难以忍受。走,上伊斯巴去喝点儿香槟。”
“我以为他们把你的钱又刮光后,你再也不登那个破地方的门槛了。”
斯克利亚西纳狡黠地一笑:“刮钱是他们的行当,防止被刮是顾客的事情。”
亨利犹豫不决,若不去就会失礼,可他们为什么想出这种点子来逼他呢?他绝对不愿意与路易一起消受夜晚。“我实在不能陪你去了。”他说,“我刚才跑着来,是因为我答应过你一定来,可我现在必须回报社去。”
“我讨厌夜总会。”路易说,“咱们还是在这里安安静静呆一会儿吧。”
“随你们!”斯克利亚西纳说。他一副遗憾的神态看了看亨利:“你总有点儿时间喝一杯吧?”
“当然。”亨利答道。
斯克利亚西纳打开了壁橱,拿出一瓶威士忌:“剩下不多了。”
“我不饮酒,于盖特也不喝。”路易说。
克洛蒂突然出现在门前:“干得真够劲的!”她手指着斯克利亚西纳说,“他喝得半醉跑到我的鸡尾酒会上,侮辱我的客人,还暗地里煽动一些引人注目的人与我作对!我家里再也不收俄国佬了……”
“别这么大喊大叫的。”斯克利亚西纳说,“克利就要来了,那可是只到处作广播的喇叭。”他叹息着补充了一句。
克洛蒂关上门,果断地说:“我留下跟你们在一起。让我女儿去当女主人。”
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路易给各位一一递上美国烟。
“你目前在干什么?”他关切地问亨利。
“我在考虑写另一部小说。”亨利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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