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甫走进来,神情阴沉而冷漠地跟我打招呼,然后向我示意,令我远离爱德梅的床。
“您疯了!”他对我说。“立即回去;谨慎些,别到这儿来。这是您惟一可做的事。”
“从什么时候起,您有权把我从自己家里赶走?”我怒不可遏地嚷道。
“唉!您不再有家了,”他回答,痛苦的语调使我的怒火平息。“如今父女俩已不过是两个幽灵,他们身上的精神生活已经熄灭,肉体生活也即将放弃。请尊重爱过您的人们的临终时刻吧。”
“可我怎么能在抛弃他们的同时,表示我的尊敬和痛苦呢?”我吓呆了。
“在这方面,”神甫说,“我既不愿也不该对您说什么,要知道,您在这儿露面是件莽撞和亵渎的行为。您走吧,等他们不在人世(这一天不会远了)之后,如果您对这份人家有权利的话,可以回来;您肯定不会再在这儿发现我怀疑或证实您的权利。在此期间,由于我不了解这些权利,我想自己可以负责让这两位圣洁的人临死前一直受到敬重。”
“卑鄙小人!”我叫起来,“我真不知什么阻止我把你撕成碎片!你出于什么可憎的冲动把匕首插进我的胸膛不断转动?你惟恐我幸免于我的灾祸?你不知将有三口棺材一起从这座屋子里抬出去?你以为我到这儿来是贪图别的东西,而不是寻求临终的目光和临终的祝福?”
“您该说临终的宽恕,”神甫声音阴沉地回答,做了一个无情谴责的手势。
“我说您发疯了!”我嚷道。“倘若您不是一个教士,瞧您对我说话的腔调,我就要叫您在我手里粉身碎骨。”
“我才不怕您呢,先生,”他回答。“把我杀死真是帮我一个大忙;可您通过威胁和狂怒反倒证实了对您的控告,我对此感到遗憾。倘若我看到您真诚地忏悔,我就会陪您一起哭泣;但您的镇定却使我厌恶。以前,我只是把您视为狂躁型的疯子;今天,我相信看透了一个坏蛋。滚开!”
我跌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又气又难过,连话都说不出来。当下,我巴不得马上就死去。爱德梅在我身边奄奄一息;对面是个坚信我有罪的法官,性情本来温和、羞怯,却变得严厉、无情!想到失去我心爱的人儿,我但愿一死了之;可是压在我头上的可怕罪名又使我振作起来。我相信,这样一种罪名在真理的声音面前一刻也站不住脚。我想像,只消我看一眼,说一句话就能使它不攻自破;但我觉得十分沮丧,深受伤害,因而拒绝这种自卫的方法。被人怀疑的耻辱越压在我身上,我就越明白,当一个人只有蒙受不白之冤的自尊心作为武器时,那么要想成功地保卫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垂头丧气地呆在那儿,一声不吭,似乎有顶铅帽压在我的头顶上。门又打开了,勒布朗小姐神态生硬地走过来,以充满憎恨的声调通知我,说外面楼梯上有个人要跟我说话。我身不由己地走出去,发现帕希昂斯正在等我,双臂交叉相抱,摆出他最严峻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令我敬畏,如果我确实有罪的话。
“德-莫普拉先生,”他说,“我必须跟您个别谈谈;您愿意跟我去我家吗?”
“好,我愿意,”我回答。“我准备忍受一切羞辱,只要我能知道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为什么你们肆意侮辱最不幸的人。带头走呀,帕希昂斯;走得快些,我急于赶回这儿来。”
帕希昂斯毫无表情地走在我前面;我们走近他的小屋时,看见我可怜的中士也刚刚急匆匆地赶到。他找不到马追随我,又不愿同我分离,所以是步行而来,走得太快,浑身大汗淋漓。他已扑在葡萄藤绿廊下一条长凳上,瞥见我们,又生气勃勃地一跃而起,向我们走来。
“帕希昂斯!”他嚷道,声调富于戏剧性,要不是在这样的时刻我压根儿高兴不起来,这声调本来会使我发笑的。“疯老头!……在您这样的年纪恶意中伤?……呸!先生……被命运断送了……您是这样……是的。”
帕希昂斯一直不动声色,这时耸耸肩膀,对他的朋友说:
“马尔卡斯,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到果园尽头休息去吧。这儿不关您的事;我要跟您的主人单独谈谈。去吧,我希望您去。”他边说边用手推马尔卡斯,中士尽管既自负又敏感,总是出于本能和习惯听从这种权威性的指示。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帕希昂斯直截了当地进行盘问,我决意接受他的审讯,以便尽快弄清我周围发生的事。
“先生,您愿意告诉我眼下您打算干什么吗?”
“只要我还有个家,我就打算留在我的家中,”我回答:“一旦我不再有家了,我要干什么不关任何人的事。”
“可是,先生,”帕希昂斯又问,“如果有人跟您说,您留在您的家中,不能不给这个或那个家庭成员带来致命的打击,您还坚持留下吗?”
“只要我相信事情确是如此,我就不在他们眼前露面;我会在他们的房门口等到他们临终的最后一天,或者他们康复的最初一天,好再向他们要求我依然配得上的爱。”
“啊!问题就在这儿!”帕希昂斯轻蔑地一笑。“我不信您配得上。再说,我对此很高兴,这是更加显而易见的。”
“您想要说什么?”我嚷道。“说吧,无耻之徒!给我解释清楚。”
“这儿只有您才是无耻之徒。”他冷冷地回答,同时在他惟一的板凳上坐下,让我继续站在他面前。
我不惜任何代价要他作解释。我克制自己的脾气,甚至谦恭地表示,只要他同意向我复述刚一出事爱德梅就说的话,以及她发烧时又说的话,我准备听从忠告。
“绝对不行,”帕希昂斯生硬地回答:“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您一句也不配听到;我决不会向您复述。您干吗要知道呢?希望今后向人们隐瞒某件事吗?上帝早就看到您了,对他来说秘密是不存在的。您走吧,待在莫普拉岩,安分守己;等您叔叔过世了,您的事务料理了,您就离开这个地方吧。如果您信得过我,最好现在就离开。我不愿使您受到起诉,至少您不要用您的行为迫使我这样做。可是别人对事实真相即使没有把握,至少起了疑心。两天以前,有个仆役嘴不紧,在大庭广众中无心说出一句话,可能已引起司法部门的注意;只要一个人有罪,从法庭到断头台就只有一步之遥。我一向跟您无怨无仇,我甚至对您产生了友谊;听从您说准备接受的这个忠告吧。走吧,要不然就躲起来,准备逃跑。我不希望您毁灭,爱德梅也同样不希望……所以……您听明白了吗?”
“您以为我会听从这样一种劝告,简直是发疯。我,居然得躲起来!我,居然得像个罪犯似地逃跑!别做梦了!得啦!得啦!我要对抗你们所有的人。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狂怒和仇恨在折磨你们,使你们勾结起来反对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要阻止我见我的叔叔和堂妹;但我藐视你们干的蠢事。我的位置在这儿;我决不走开,除非根据我堂妹或叔叔的正式命令;这命令还必须让我听见由他们亲口发出,因为我决不让任何外人向我转告判词。所以,谢谢您费心了,帕希昂斯先生;既然如此,我自己的才智就够用了。再见。”
我正准备走出茅屋,不料他冲到我前面,霎时间,似乎打算使用武力把我拦住。虽然他已上了年纪,而我高大强壮,他说不定还能在这样一场较量中占上风。矮小,驼背,宽肩膀,他是一个大力士。
可是,正当他朝我举起胳臂的时候,他停住了。在他正要大发雷霆之际,他被经常支配他的一阵强烈的同情心控制住了;他以怜悯的神态注视我,仁慈地对我说:
“不幸的人!我一向像爱自己的孩子一般爱你,因为我把你看作爱德梅的兄弟,你可别自取灭亡。我以被你杀害的爱德梅的名义这样恳求你,你还爱着她——这我看得出来——可你再也无法重见她了。相信我吧,你的家庭昨天还是一艘美好的船,舵掌握在你手里;今天却成了一艘搁浅的船,再没有帆和驾驶员;必须由见习水手们操作,像朋友马尔卡斯所说的那样。好吧,我可怜的遇难船员,别坚持淹死自己了。我扔给您一根绳子,抓住它吧;再过一天,就太晚了。想一想,如果司法部门抓获您,今天试图救您的这个人,明天将不得不出庭控告您,谴责您。这种事我一想起来眼泪就夺眶而出,您别迫使我去做。贝尔纳,您曾经有人爱过,我的孩子,今天您还可以靠往事生活下去。”
我痛哭流涕;这时进来的中士也哭起来,求我返回莫普拉岩。但我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推开他们,说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善良的人,宽宏大量,很疼爱我,因为你们相信我犯了可怕的罪,还想着救我的性命。可是请你们放心好了,朋友们,我是清白无辜的,没有犯这种罪。相反,我但愿案情调查得水落石出,那么可以肯定,我会被宣告无罪的。为了我的家庭,我应当活到我的名誉完全恢复之时。然而,如果我命中注定要眼睁睁看着我的堂妹死去,由于我在世上除了她没有人可爱,我将把自己的脑袋打开花。干吗我要萎靡不振呢?我不留恋人生,在她死后决不苟活!愿上帝使她临终的时刻过得宁静而没有痛苦——这就是我对上帝惟一的要求。”
帕希昂斯以阴郁的不满神情摇摇头。他对我的罪行深信不疑,我的任何否认都使我失去他的怜悯。马尔卡斯仍然爱着我;但是除我自己以外,世上没有任何人为我的清白无辜担保。
“如果您返回宫堡,您就要在这儿起誓,未经神甫准许决不进入您堂妹或叔叔的房间!”帕希昂斯嚷道。
“我起誓,我是清白无辜的,”我回答,“我决不让任何人把罪名强加在我身上。你们俩都往后退!让我过去!帕希昂斯,如果您认为告发我是您的责任,那您就去告发吧。我所希望的,只是别不听我申诉就将我定罪。我宁可要法庭依法审判,也不要舆论随意制裁。”
我冲出茅屋,返回宫堡。由于不愿在仆从们面前大闹一场,知道他们不会向我隐瞒爱德梅的真实情况,我走进自己平时所住的卧室,闭门不出。
可是,傍晚时分,正当我从卧室出来,想了解两位亲人的病情时,勒布朗小姐又来通知,说外面有人找我。我从她脸上看到一种既满意又害怕的表情。我明白自己就要被捕,并猜到是勒布朗小姐告发的(事实果真如此)。我走到窗前,看见骑警队的几个骑兵正在院子内守候。
“好吧,”我说,“命该如此。”
不过,在离开——也许是永远离开——这座我留下灵魂的屋子之前,我要最后一次再看看爱德梅。我径直朝她的卧室走去。勒布朗小姐想纵身挡在门前;我将她猛地一推,她倒下去,我料想她受了点轻伤。她马上大喊大叫,声震屋宇;后来,审讯时,她危言耸听地把这一推随意叫做对她本人的谋杀未遂。当下我进了爱德梅的房间,在室内找到神甫和医生。我默默地听医生讲解,得知就这些伤口本身来说并不是致命的,甚至不太严重,只要大脑所受的强烈刺激不使伤口产生并发症,不让人担心引起破伤风。这个吓人的名词在我听来无异于宣判死亡。在美洲,我见过许多人在战争中受了伤,结果死于这种可怕的疾病。我走近床。神甫垂头丧气,竟未想到阻止我。我捧起爱德梅的手,手依然冰凉,没有知觉。我最后一次吻了吻它,对别人一句话也不说,就径自去向骑警队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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