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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阔中文网-读书坊->《莫普拉》->正文
第03节

    在离莫普拉岩三法里,接近弗罗芒塔尔的地方,你们大约看到过林木丛中有一座孤零零的古塔楼,它因一个俘虏的惨死而闻名,巡回到这里的刽子手觉得,一百多年前,不经审判地绞死他以取悦于他的领主、昔日的一个莫普拉,倒也不错。

    在我向你谈起的那个时代,加佐塔楼已被废弃,濒于倒塌;它是国家的财产,人们更多是出于忽略而不是出于善心,容许一个老穷鬼在那里蛰居,他具有独特见解,孑然一身,在当地以“帕希昂斯①先生”的称号而驰名远近——

    ①帕希昂斯在原文中意为耐心。

    我接碴说:“我听我奶娘的祖母说过他;她把他看作巫师。”

    正是如此;既然我们谈到这个话题,我必须准确告诉您,这个帕希昂斯是何许人;因为我会不止一次有机会在叙述时提到他,我也曾有过机会深入了解他。

    帕希昂斯是个乡村哲学家。老天爷给了他高度的智慧,但他没受过什么教育,由于一种未知的命运,他的头脑连他当初能够接受的微不足道的教育都完全接受不了。他曾在某个地方上过加尔默罗会①教士的小学,非但没有感到并表现出才能,反而比其他同学从逃学中得到更多的乐趣。他的本性善于沉思,温和懒散,但是高傲,热爱独立到了狂放不羁的地步;虔诚,却敌视一切戒律;有点喜欢吹毛求疵,对伪君子嗤之以鼻,毫不宽容。修道院的清规奈何他不得,由于有一两次同僧侣畅谈过,他被逐出了学校。打那时起,他是所谓寺院生活的大敌,公开宣称支持被指责为冉森派②教徒的布里昂特的本堂神甫。但本堂神甫不比僧侣们更成功地教育帕希昂斯。这个年轻农民尽管有大力士的力气,对科学十分好奇,却对一切工作,无论是体力还是脑力的,都表现出不可抑制的反感。他宣扬一种自然哲学,本堂神甫对此很难回答什么。他说,不需要金钱,就不需要工作。只有适度的需要,就不需要金钱。帕希昂斯身体力行;在激情勃发的年龄,他清心寡欲,从来只喝清水,从不进小酒店,不会跳舞,对女人总是非常笨拙胆小,而他古怪的性格、严肃的面孔和有点玩世不恭的脾气又一点儿不讨女人喜欢。仿佛他爱用蔑视来报复这种不受欢迎,或者凭借智慧聊以自慰,他像从前的第欧根尼③一样,喜欢那种把别人贬抑得毫无用处的乐趣;要是有人看到他有时在节日里从树荫下经过,那是为了去说几句稚气的挖苦话——他毫不容情的见识的闪光。有时他事事不能容忍的品性也以尖酸刻薄的方式表现出来,在他背后给那些局促不安的良心留下一片愁云惨雾。这使他招来激烈的敌人;一种荒谬的仇恨的作祟,加上他怪僻的举止所引起的那种惊讶,给他招致巫师的名声——

    ①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12世纪中叶创建于巴勒斯坦的加尔默罗山,主张刻苦修行,会内订有严密规戒,如禁止言语、与世隔绝等。

    ②冉森派系17世纪天主教中一个教派,曾被罗马教皇斥为异端,下谕禁绝,但仍有不少人信从。

    ③第欧根尼(公元前413公元前327),古希腊犬儒主义哲学家。

    刚才我对您说帕希昂斯缺少教育,我表达得不确切。他的悟性热切地要了解大自然的高度奥秘,想一飞冲天;上了头几课,那个冉森派本堂神甫对他的学生的胆量感到不知所措,惶悚不安,为了使学生平静下来,听他的话,他得费尽唇舌,顶住大胆提问和出色诘难的猛攻,以致他没有时间教学生字母;经过十年随着任性和需要断断续续的学习,帕希昂斯仍然不会阅读。汗水落在书上,他好不容易才在两小时内看懂一页,依然不理解大部分表达抽象思想的词汇意义。不过,这些抽象思想却存留在他身上,别人看到他、听他说话时总感觉出这些思想;他能够使这些思想融会到他充满粗扩诗意的乡土语言中,这真是神奇的事;因此,听他说话,既很愉快,又会不由得赞赏。

    他总是很持重,说一不二,不肯同任何辩证思想妥协。他在本性和原则上是苦行主义者,热烈地宣扬摆脱虚假利益的理论,在实行忍让上却不可动摇,以此攻开了可怜的本堂神甫的缺口;正像他晚年经常告诉我的那样,在这些讨论中,他获得了哲学上的知识。善良的冉森派教徒为了抵挡这种天然逻辑的猛攻,不得不援引所有教会神甫的著作来证明,以此颌顽,甚至以古代一切圣者和学者的学说来确证。帕希昂斯的圆眼在他的脑袋上睁大了(这是他的说法),话到嘴边欲言又止。他一个心眼儿地只想不用费劲就学到东西,让人给自己长时间解释那些伟人的学说,叙述他们的生平。对方看到他聚精会神,默然无声,以为胜利了;可是,正当认为战胜这个反叛的心灵时,帕希昂斯听到村里的大钟报了子夜时分,便站起身来,向主人亲切地告辞,神甫送他到门口,他简洁而犀利的思考将暂罗姆和柏拉图、欧塞布和塞内加。泰尔图连和亚里士多德①混同起来,害得神甫目瞪口呆——

    ①哲罗姆(347-420),宗教理论家,当过教皇秘书;柏拉图(公元前428-公元前348),古希腊哲学家;欧塞布(265-340),宗教史家,任过主教;塞内加(公元前4-65),古罗马政治家、悲剧作家;泰尔图连(约155-约222),用拉丁语写作的宗教家;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古希腊哲学家。

    本堂神甫不太承认这未开化的悟性高人一筹。多少冬夜,在炉火旁,他同这个农民一起度过,既不感到厌烦,也不感到疲倦,对此他非常惊讶;他很纳闷,那个乡村教师,甚至修道院长,尽管懂得希腊文和拉丁文,他却觉得在他们所有的谈话中一个令人生厌,另一个谬误百出。他了解帕希昂斯生活作风十分正派,他用美德在周围产生和发出的影响和魅力来解释学生思想的超尘拔俗。每晚,他面对上帝,谦卑地自责无法同学生争论一个道地的基督教观点。他向守护天使忏悔,他学问所引起的自豪,看到学生这样虔诚地倾听自己讲话所感到的乐趣,这些使他未免有点儿激动,简直超过了宗教教育的限度;他仔悔,自己过分喜欢引用世俗作品,同自己的门徒漫步在往昔的地域,他甚至感到一种危险的乐趣,这是由于采撷没被洗礼的圣水浇灌过的异教的花朵,而一个教士是不允许这样兴趣盎然地呼吸花香的。

    至于帕希昂斯,却热爱本堂神甫。这是他惟一的朋友,他跟社会惟一的联系,也是他通过科学之光同上帝的惟一联系。这个农民过分夸大了他的指路人的学识。他不知道,即使最开通的文明人也常常倒退,或者根本不到人类知识那里追本溯源。帕希昂斯倘若摆脱重重忧思,准能发现他的老师往往搞错,是老师本人,而不是真理出错。他不知道这一点,又看到历代的经验同他固有的正义感相悖,于是陷入不断的遐想中;独自生活,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田野漫游,沉湎在像他这样的人从未经历过的忧虑中,他越来越相信那些低毁他会巫术的无稽之谈。

    修道院不喜欢这个神甫。帕希昂斯揭露过的几个僧侣则憎恶帕希昂斯。神甫和门生都受到迫害。卑鄙的僧侣不放过机会,在主教那里控告本堂神甫致力于秘术,同巫师帕希昂斯沆瀣一气。在村里和附近,展开了一场宗教战争。凡是不支持修道院的人都支持本堂神甫,反之亦然。帕希昂斯不屑进入这场斗争。有天早上,他哭泣着拥抱朋友,对神甫说:

    “世上我只爱您,我不愿您成为受迫害对象;除您之外,我从不了解、也不爱任何人,我要到树林里,像原始人一样生活。我的产业有一块田,人息五十利佛尔;我的双手只摆弄过这块地,微薄收入的一半用来支付我欠领主的什一税;我宁愿死去,也不愿替别人于驮重牲畜的活计。如果有人中止您的职务,剥夺您的收入,您要耕耘一块田地,那么请让我说一句话,您会看到,我的手臂不会无所事事而变得麻木。”

    神甫想反对这种决心也是徒然。帕希昂斯走了,随身的全部行李是搭在背上的一件外衣,还有埃皮克泰特①学说的纲要,他对这学说特别偏好,由于经常研究,他每天能看上三页,并不怎么疲惫。这个乡村隐士到荒野去生活。他先在树林里用砍下的枝叶搭了一间窝棚。但受到狼群包围,他退避到加佐塔楼的矮厅里,用苔薛和树干做了一张床,这是一件好看的家具,室内陈设着树根、野果、羊奶制品,日常伙食比起他以前在村里时的光景来并不太差。这一点儿没夸大。你得看见瓦雷纳某些地区的农民,才会形成让一个人能够在健康的情况下生活的一种朴素的观念。在这种苦行僧的习惯中,帕希昂斯仍然是个例外。酒从未沾红过他的嘴唇,对他来说,面包总像额外的。但他并不憎恶毕达哥拉斯②的学说。往后,他跟他的朋友见面很少,他对朋友说,他恰恰不信灵魂转生,也不强迫自己坚持素食,而能够素食并且不再会看到天天杀害无辜的牲畜,他不由自主地暗暗感到高兴——

    ①埃皮克泰特(50-125或130),希腊苦行主义哲学家。

    ②毕达哥拉斯,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

    四十岁上,帕希昂斯才采取这个古怪的决定;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他六十岁了,体力不同寻常。每年他都有漫游的习惯;随着我向您叙述我的生平,我会详叙帕希昂斯的修士生活。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森林看守与其说出于怜悯,不如说由于担心自己被施魔法,经过许多次刁难,终于让了步,允许他自由居住在加佐塔楼,不过向他声明,一有暴风雨,塔楼可能在他头上倒塌;对此,帕希昂斯富有哲理地回答,如果他命该遭到厄运,森林里的第一棵树同加佐塔楼的顶部没有什么两样。

    在让我的人物帕希昂斯上场之前,请您原谅开头这篇传记过于冗长乏味,我还要说,在这二十年中,神甫的思想已朝新的方向发展。他热爱哲学,这个可贵的人不由自主地让这种热爱遍及各种哲学,甚至最不正统的哲学上去。不管他内心如何反抗,让一雅克-卢梭的作品都把他带到新的领域;有天早上,他看望病人归来后,遇到帕希昂斯在克勒旺岩上为晚餐采集植物,便坐在他旁边的德洛伊教祭司的石头上,不知不觉地宣扬萨瓦人副本堂神甫的信条。帕希昂斯更能理解的正是这种富于诗意的宗教,而不是古老的正统宗教。他倾听新学说的概述所怀有的兴趣,促使本堂神甫私底下约他,在瓦雷纳几个偏僻的地点相会,他们要像偶然相见那样到那里去。帕希昂斯的想像力在孤独时依然是清新热烈的,在这些神秘的分裂教派会议上,并因受到当时在法国从凡尔赛宫廷到人烟稀少的灌木丛中酝酿着的思想和希望的全部魔力的感染而着狂。他迷上了让一雅克-卢梭,叫人把他听得懂而又不损害本堂神甫职责的所有东西念给他听。后来他搞到了一本《社会契约论》,在加佐塔楼不停歇地拼读。起先本堂神甫有节制地把这种吗哪①传达给他,让他欣赏哲学家的传大思想和崇高感情,以为能使他预防无政府主义的毒素。可是,这整个旧科学,所有这些恰到好处的语录,一句话,教士的全部神学像一座容易断裂的桥,被帕希昂斯在荒野中积聚的粗旷的雄辩和不可抑制的热情的激流冲走了。本堂神甫不得不让步,惊悸地退避三舍。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四处都有裂隙,正毕剥作响。新的太阳从政治地平线上升起,搅乱了大家的智慧,也使他的智慧消溶了,犹如融化于最初的春风下的薄雪。帕希昂斯的激昂,给他带来富有灵感的气息的他这奇异而充满诗情画意的生活的景象,他们的神秘关系所具有的浪漫的外表(修道院卑鄙的刁难使反抗精神变得更崇高),这一切强烈地攫住了教士,以致在1770年他已经远离冉森教派,在各种异教中徒劳地寻找一个支撑点,然后坠人哲学的深渊中,帕希昂斯经常在他面前展示这个深渊,而罗马天主教的驱魔法却往往白白地把它盖上——

    ①《圣经》中古以色列人所获得的神赐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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