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放假后,亨利把两个儿子带到卡贵西安来了。简陋的农场主虽然使他内心深处感到不安,但他打算迁就。比阿特丽斯能恢复得这样好,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孩子们抱怨饭菜不可口,床铺不舒适,这时,出于对命运的无限感激之情,他突如其来地严肃教训了他们一顿。
他对孩子们说,即使当真这样不好,沃尔特和包维斯也帮了他们一家的大忙,他们的恩情是无法报答的。毫无疑问,给他们找的住处也是这儿能找到的最好的房子,所以发牢骚就是缺乏教养,忘恩负义。
哈里和迪克没有反驳的顺从了。后来他们发现,骑着马儿在平原上尽兴驰骋,吸足带咸味的空气以后,他们就能狼吞虎咽地吃光并不可口的康沃尔郡馅饼和“大眼鱼”馅烤饼。在铺着干净的旧被褥的香蕨草垫上,也能睡得很香。
不过他们的修养在面临着一次比较严重的考验。最近两人星期,他们日夜想着划船。就他们的年龄来说,他们俩算是不错的划船手了。他们一直美滋滋地幻想着,他们如何心灵手巧地把船划过了湍急的漩涡,绕过可怕的暗礁,回学校后可以谦虚地向钦佩而羡慕的同学讲述自己的历险。现在他们了解到,在卡贵西安划船,他们不过是充当乘客这种丢脸的角色。
“我感到很遗憾,”舅舅对他们说,“你们不能象我盼望的那样经常去划船,包维斯犯了心脏病,大夫暂时还不让他摸桨。”
“沃尔特舅舅,我们可不需要包维斯!我和迪克会划。”
“那是在平静的河水里,可这儿是康沃尔郡的海岸。在这儿只有熟悉当地水流情况,才能出海。我自己很少一个人划船,当然我也不能允许你们去冒险。要是能保证包维斯不自己划船,而去教你们怎样划,往什么地方划我就派他和你们一起去。”
他还暗处补充了一句:“你们要能听他的话就好了。”要是放在去年,他就可能同意他们的要求。因为孩子们很有教养,从小就听话,由于母亲久病,家里的要求和纪律都放松了。
“您是说,我们当真剑能划船了吗?”
“恐怕今天是不行了。明天如果是晴天,我试试在渔民中找个人,让他带你们去划。不巧,他们现在都很忙。这一两天就会有沙丁鱼鱼汛,鱼群一来,渔民们真是争分夺秒。今天天一亮,他们就把侦察的人派到各岩礁上去了。哪一家也不愿意放弃自己那一份。因为这是他们收入的主要来源。包尔维尔老头有几个儿子,也许他可以少带一个儿子去。”
第二天早晨,沃尔特把两个外甥介绍给一个又脏又丑的十八岁小伙子。他五官不整,愁眉苦脸,下嘴唇耷拉着。
“这是杰布斯.包尔维尔。如果你们想从下面看看悬崖,他就划船带你们沿着悬崖兜一圈。”
哈里和迪克很懂礼貌地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失望情绪,他们很快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很有教养地感谢舅舅,随后就在这位很强加给他们的向导的陪同下到海边去了。
但这样的划船一次就足够了。
“舅舅,”第二天早晨,哈里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所有危险的地方,您允许我们自己划船吗?和那个傻瓜一起划船,一点意思也没有。甚至人家要他干什么,他都不明白。”
“而且他身上还有一股臭味!”迪克极其厌恶地补充说。“比狐臭还难闻!沃尔特舅舅,村里的人都是这样讨厌吗?”
“不是这样的,有一部分人在准备捕捞沙丁鱼的网和大桶,别人干不了这个。杰布斯不讨人喜欢,这我同意,但他熟悉这儿的暗礁,而且吩咐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不总是那样,”哈里说。“您对他说过,我们可以靠岸,可以到岩洞里去,您记得吗?可他划过小海湾,不管我们怎样和他吵,他就是不愿意划到那儿去。我们对他说,他自己也亲耳听见您是同意的,可他却嘟哝着说,‘不行’,‘不行。’他象沙滩上的鱼一样,瞪着两只眼睛看我们。”
“哪一个岩洞?”
“这儿有许多岩洞吗?我不知道。那个洞的位置很高,但是我们不费劲就可以爬到那儿。很容易上去。”
“我说的是另外一个岩洞。杰布斯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们进那个洞里去。两年前,他的堂兄到那儿去捡海鸥蛋,摔死了。在这个小海湾里水流是那样地急,尸体在那儿漂了三天,小船才算进去。”
亨利用拳头使劲砸了一下桌子。
“不许说了。你们只能跟着舅舅找来的向导划船,听从他的指挥。否则你们干脆别想划船。我禁止你们去爬那些鬼岩礁,不管是有洞的,还是没有洞的一律不准爬。你们可以找到许多别的消遣。”
在沃尔特回书房之前,孩子们一直沉默着,后来迪克才又说起划船的事:
“爸爸,如果不能划船,不能爬岩礁,不能游泳,又不能乱跑,那么除了骑马以外,我们还有什么可干的呢?”
“迪克,你胡说,你们可以随便去跑,据我所知,舅舅说过,在涨潮的一定时间里,你们可以游泳。”
哈里大笑。
“游泳!他吩咐人在离海岸三十码的石头上拉上一根红线,禁止我们游过去。悬崖下瓷实的沙滩上有一长条很合适的平地,我们想在那儿练习跑步,他都不允许。他说,很快就要涨潮了。可是还早着呢。沃尔特舅舅好象把我们看成小姑娘了。”
迪克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但是父亲愤怒的声音压过了他的笑声。
“我觉得,舅舅为你们百般操劳,可是你们没有丝毫感激之情。你们应该感到惭愧!”
哈里气红了脸。
“当然,爸爸,您认为我不知感恩,我很不高兴。我知道,沃尔特舅舅对我们很好,他认为到处都是危险,这也是真的。”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头一次听到了母亲温柔的声音:
“去帮包维斯菜园,不会有任何危险。他现在正在那儿干活。你们可以捡石头,运土。到时候我叫你们。告诉他,是我派你们去的。”
她看了看表,两个孩子没说话,走出了房间。亨利沉重地叹口气。这个温柔而又不容反驳的声音,从上次整顿家庭秩序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听见过了。
两个犯了家规的小孩子干了整整一小时的赎罪劳动。包维斯用不满意的目光监视他们用独轮车运土,运石头。后来他们终于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本书,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还是带着原先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安详而又友好的态度,走到他们面前。
“包维斯,里维斯先生希望您去躺一会儿。啊,看您干了多少活!大概,孩子们也帮您大忙了吧。哈里,沃尔特舅舅说,要退潮了。如果你和迪克想到沙滩上去练习跑步,那么在喝茶前,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当他们顺着又陡又滑的小路拼命向海边跑去时,她又微笑了。不,不能让他们看见……禁止他们干一切真正危险的事,可是也不要让他们看出来,稍有危险,你的心就哆嗦。在他们这种年龄,把危险当儿戏,这是自然的,他们还没有经受过……
当他们跑到海岸时,已经忘掉了全部委屈。回过头来向她招手,她也高兴地挥手作答。随后她就来到一块大灰圆石旁,这是她最喜爱的地方,躺在石头阴影下盛开着的石楠上。
她听见了这里很少有的车轮声,就清醒过来。一辆两轮马车在多石的路上颠簸,从大圆石后边走过,停在家门口。大概是有急事来找沃尔特的吧。很可能又是蒙特斯图亚特夫人的管家。他来过一次,是一个粗鲁而愚蠢的家伙,就象骟猪一样。沃尔特向他抱怨说,看表的人在他的地里安置了金发捕兽器,打断了家兔的腿。可这位管家显得十分蛮横无礼。她等着他离开。
他终于走了,两轮马车正在下山。
他小路拐弯的地方,她遇见了哥哥。他那眉宇间有一道她早就熟悉的,象征疲劳的深深的皱纹。
“比,亲爱的…”
她停住了脚步。
“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范妮来了。”
“范妮?我本来以为八月底以前她是不会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突然来了。你瞧……”
“她是故意突然来的吧?”
“对。你还记得三个星期以前上这儿来过的那位管家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在包维斯开门给你送茶的时候,他看见了你躺在卧榻上,就得出了结论,便向特列南斯的神父谈了这些想法。”
“神父又告诉了范妮,对吗?”
“写信告诉她的。”
“可怜的范妮!她又要因为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小姑子担惊受怕。那么,她已经知道了吗?”
“对。我认为,最好在你们见面之前,她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比,我很难过,把你也牵连到这些……”
“不名誉的事吗?亲爱的,不要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在我们这块伯爵领地的上流社会中,我并不是白白生活了十五年。”
她突然大笑起来。多么荒唐的处境啊!
“我占用着她的房间,可怜的人,连睡觉地地方都没有了。亨利和孩子们晚饭以前还要来。亲爱的,你不要难过。这只不是滑稽可笑的事。”
虽然他的面部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她诧异地看了哥哥一眼,突然沉默不语了。他和范妮结婚九年了,还感觉到痛苦。只有双重价格的人私下交谈的人,才能看出各种卑鄙行径的滑稽可笑的一面。
她努力地从一无所知的境界中摆脱出来,继续中断了的谈话。
“不要为我难过,亲爱的沃尔特。难道你以为我是头一次陷入这种微妙的处境吗?你瞧,不过五分钟,她就会俯首帖耳的。”
她当真俯首帖耳了。沃尔特从来没有见过,妹妹能以如此无可挑剔地殷勤和贵族式的、有分寸的态度,使与她出身不同的那个女人摆脱了窘境。“她能成为一个多么好的外交家,”他想着,一边观察着,范妮渐渐变得萎靡不振,变成了一个他曾经怜悯过的那种胆小如鼠的家庭女教师。虽然范妮破坏了他的生活,使他极度厌恶,但他依然可怜这个不幸的女人。
范妮千方百计想找个替罪羊。
“我一想到您,一个有病的人在这儿受到的这些不方便,就非常难过,比阿特丽斯!沃尔特认为,高贵的夫人可以象野人那样生活。如果他通知我您要来,我会马上赶来,至少也能关照一下,让您吃得好一点。”
“我一点也没有感到不舒适,范妮,”比阿特丽斯表示异议。“对我的照顾,就象童话里照顾公主一样。如果您见到我两个月前的情况,您就会明白,我今天健康状况恢复到这种程度,全靠他们精心照料。您在这儿把家治理得多好啊!我真是无限赞赏: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您不在家的时候,也是井然有序。”
比阿特丽斯停了片刻,想看看范妮能不能受得住这种厚脸皮的奉承话,然后又很客气地补充说:
“我应当请您好原谅,因为我占用了您的房间。不过再有半小时,爱莲就会把我的东西收拾好。我冒昧地吩咐她先准备茶去了,因为您长途跋涉,一路风尘仆仆,需要休息一下。”
“范妮大概不会把你赶出这个房间的,”沃尔特说。“我们也为她另想办法。”
“你们不要因为我而为难,”范妮咬着嘴唇说。“和我用不着客气。”
“亲爱的范妮,您太善良了,现在我几乎完全恢复健康了,既然您需要用房间,难道您以为我会占用您的房间吗?沃尔特也许能把书房里的床铺让给我吧?”
“如果你不觉得我的床铺太硬的话,”沃尔特回答,“那么我可以到顶楼上和包维斯一起住。”
范妮的话中带有一种恼怒的口气。
“我的房间够大的。您不必到顶楼去,和肮脏的佣人睡在一起。”
沃尔特瞪了她一眼。
“包维斯和我一样,素来爱清洁。我和他去分享新鲜的蕨草垫也不错。”
比阿特丽斯把厨房门打开一条缝。
“爱莲,不要忘了热奶油;把那瓶巴顿蜂蜜打开,我想让里维斯夫人尝尝。范妮,我们养的蜂采的是三叶草和香豌豆的蜜。也许您更喜欢草莓酱吧?爱莲做果酱的手艺不错。爱莲把干净毛巾和热水送到里维斯夫人的卧室去。范妮,我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好,您能谅解吗?让她替您把旅行包打开吗?要不您先用我的梳子和刷子,好吗?”
危机过去了,范妮顺从地去洗脸。她回来时,比阿特丽斯在摆茶具。
“范妮,我侵犯您的权利了,不过在您喝完茶以前,请允许我这样做。要奶油吗?糖呢?沃尔特,给范妮拿一张垫脚的小凳子,把这张小桌子搬到她跟前去。”
他们喝茶,聊家常,这时比阿特丽斯看见亨利带着孩子们朝门口走过来。她一直想事先向他们打个招呼,但是现在她只能不动声色,高兴地招呼着,只得听天由命了。她站起来,笑着说:
“啊,你们来了!进来,进来,你们看看是谁来了!”
刹那间,亨利掩饰不住慌乱神态,险些要坏事,但他看到妻子挤眉弄眼向他暗示,立即就露出一副很恰当的表情。范妮很快就回卧室去了,经阿特丽斯让饿坏了的亲人们吃饭。她一眼就看出,孩子们今天情绪不佳。
“喂,今天谁跑第一?”舅舅问他们。
哈里和迪克认错似地互相看了一眼。
“我们……我们没有跑完。不,沙滩很瓷实……但是我们和一个渔民闹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什么事?”
“没有什么了不起,小事一桩。迪克踩着鱼网了,那渔夫开口就骂人,态度十分粗暴。我觉得他好象喝醉了。”
“未必,”沃尔特说,“鱼汛季节,本地人不喝酒,因为他们要分秒必争。渔网弄坏了吗?”
“说不上弄坏。只破了一个洞,一丁点的小洞。可是他大喊大叫,好象渔网完蛋了。”
沃尔特皱起了眉头。
“网哪怕是只破一点,也就没有用了,就要修补。现在渔民处在最紧张的时刻。迪克,你怎么会踩上鱼网的呢?鱼网是很显眼的东西,本地居民非常珍惜它们。”
两个孩子开始为自己辩护。迪克在岩礁之间的狭窄通道上想追过哥哥,就从晒着的鱼网上跑过去,网把鞋后跟绊住了,他跌倒了,把网从锋利的石头上拖过去。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从岩礁后面跑出来一个人,发疯似地骂他们。
“你们向人家道歉了吗?”比阿特丽斯问。
“嗯……我说我们赔他的网钱,也就是说,如果他讲点礼貌,我们就赔钱。”
“不,哈里,”迪克插话说,“你说的是,如果他当真讲点礼貌,我们也许会赔钱。”
比阿特丽斯睁大了眼睛。
“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因为他教养不好,你们就不应该向他赔偿弄坏了的东西,是吗?”
哈里涨红了脸。
他认为,他今天已经够宽宏大量了,默无一言地接受了他认为是不应接受的、有伤自尊心的惩罚。但他不愿意当着舅舅的面忍受这种尖刻的斥责,哪怕是出自自己最爱的、尚未康复的母亲之口。
“当然,妈妈,我们一定要赔给他钱;我们本来也没有想不赔。我明天就给他送半克朗去。”
“道歉吗?”
“妈妈,这可办不到!如果你也听见他说些什么话,你就不会坚持的。”
沃尔特仍旧皱着眉头。
哈里,你还对他说了些什么呢?他问。
“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我只说,我舅舅大概不喜欢他的佃户这样和他的外甥谈话。”
“当然。可是我也不喜欢我的外甥那样和我的佃户谈话,特别是在他们没有理的时候。孩子们,我这样要求你们,心里并不高兴,但是你们如果向他道歉,也就给我挽回了很大的面子。”
“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我就得替你们去做,”母亲补充说。
“妈妈,你说什么呀!我们不会让你这样做的。你都不能想象,他说话用的是些什么词。”
“我相信是很粗鲁的,但很幸运,我不是他的母亲,使我操心的不是他的一言一行,而是你们的。”
哈里满脸通红,转身去看父亲,但是没有从这位维护阶级特权的中坚分子身上得到支持。
“嗯,”亨利说,“孩子们,是你们的错。当然,那个家伙对待自己的主人应该更尊敬一些。但我不能为由于淘气而损坏工具的行为辩护。”
哈里尽量压住气。
“爸爸,我们不是由于淘气而破坏东西。这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我和迪克也很不愉快。”
“好吧,明天你和迪克就这样对他说,要象真正有礼貌的人那样,并问他需要赔多少钱。”
“哈里!”
一声刺耳的尖叫使他们感到完全出乎意外。范妮出现在门口。她的丈夫和比阿特丽斯朝她那愤怒而又幸灾乐祸的脸看了一眼,全都明白了,原来她偷听了这场谈话。她气势汹汹地走进房间,在哈里的对面坐下来。
“劳驾,请你一五一十告诉我,在你提到舅舅时,他说了些什么。”
孩子们惊惶失措地互相看了一眼。这时,哈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
“好吧,范妮舅妈,如果您当真感兴趣,我就告诉您。”
“哈里,你怎么了,”他弟弟反对说,难为情地傻笑,“难道可以说吗?”
“好吧,我只说那些可以重复地话,他说,他——您自己也知道是什么——要揍我的舅舅,还有我的……舅妈。他说的还不止这些,但其他的说不难猜出来了。”
“对不起,比,”沃尔特说。
他从妹妹的肩上伸过手去,拿了一块糖,小声对她说:“快收场地吧。”可他的这个要求是多余的,因为比阿特丽斯已经看见,范妮的颧骨上出现一块块红斑。她看了看表。
“哦,已经五点多了,我完全忘了该吃甜食了!孩子们可以给你们一个任务吗?骑马到农场去一趟,向马丁太太要两夸脱马林果酱和一夸脱热奶油。咱们举行茶会,欢迎范妮舅妈。不要在那儿耽误时间。范妮,再给你斟点茶吗?这是桂皮热面包。”
范妮没有去接递过来的盘子。
“不要,谢谢您,比阿特丽斯,我不需要面包,我需要实话。孩子们,先告诉我再走,那个渔夫是个什么长相?”
哈里看看她,又看看舅舅,突然后悔刚才多嘴了。
“我也不知道,舅妈……长得象猴子:很难看,小个子。”
“我猜到了!等一等,他有……”
“上帝啊!”亨利恳求地说。“就不能结束这种谈话吗?”
范妮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毫无疑问,您乐意结束这种谈话,亨利。如果受到凌辱的只是女人,男人总是相互支持的。为了了结这件事,沃尔特会付高价的,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哈里,我要求你回答。他是花白发,下巴有条伤疤,对吗?”
“我……好象是这样的。沃尔特舅舅,请原谅我,我并不想……”
当啷一声,两个茶杯和一个盘子摔到地上。范妮从桌旁跳起来,转身盯着丈夫。她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刺耳的嚎叫:
“又是那个比尔.潘维林!沃尔特,但愿您现在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满意足。如果两年前就把他赶出桔子(我当时差一点下跪求您这样做),那么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闻所未闻的无礼举动。可是,侮辱您的妻子,当然就没有您的事了!”
两个孩子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他们想都没有想过,世界上还有象酗酒女贩一样的爱摔器皿的夫人。
比阿特丽斯站起身来。
“沃尔特,我看,你和孩子最好跟我一起走。请原谅我们,范妮。”
沃尔特给她开了门,对孩子们点点头,他们跟着他走了,迪克勉强忍住了笑,可是哈里差一点哭出来。范妮还在发疯似地拿打碎的瓷器出气,亨利缩着脖子坐着,就象一匹拼车的马碰上冰雹,冷漠而耐心。
沃尔特关上书房的门,他们在回廊上走着时从后面传来的那种恶狠狠的尖叫声听不见了,比阿特丽斯温柔地搂住他的脖子。
“我可怜的沃特金!”
他的嘴唇哆嗦了。这是早已被忘却的儿时的小名……他失去了的小妹妹似乎又起死回生了。
几分钟后,亨利也决定躲到书房来,和他们待在一起,沃尔特在整理文稿,比阿特丽斯望着大海,两人都沉默不语。亨利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用手帕擦着脑门。
“我的老天爷,真是闻所未闻!沃尔特,我的朋友,你常常得忍受这种大吵大闹吗?”
沃尔特耸耸肩膀。
“够经常的,虽然平时没有这样厉害。这场谈话涉及到她最恼恨的问题。如果我和范妮有朝一日彻底决裂(我有时想,这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如果不是因为包维斯,最可能的就是因为比尔.潘维林。她把他们俩恨之入骨。”
“他们之间出过什么事呢?她没完没了一口咬定说,他侮辱过她,而你又站在他那一边。是他当真对不起她,还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呢?”
“他也许确实很粗暴,但这是她自作自受。比尔从某些方面看是个好人——是这一带最好的水手,象他的全家一样,他正直,无可指责。虽然他们的生活非常贫困,但一家人没有一个偷过别人一针一线。这个人就是性格太暴躁。”
“这么说,”亨利说。“范妮应该知道自己的脾气,对他也该抱一个同情的态度才是。”
“是的!对付比尔容易多了。你对他不好,他也不好惹。几乎所有的邻居都怕他,特别是他喝多了酒的时候。”
“这么说,他还酗酒,对吗?”
“和别人比起来,他适可而止;当地的渔民偶尔也会喝醉酒的。他们生活很苦。如果比尔喝起闷酒来,他就会变成一个名符其实的魔鬼。这也不奇怪。他的命运一直不好:破产、贫困、失去亲人、不幸的婚姻;因此他怨恨整个世界。此外,由于他妻子的那套做饭手艺,他可能消化不良;其实她做饭并不特别费劲:土豆和咸鱼。两年前,就在我短期离开这儿时,出了一桩不幸的事。他的小女儿,几乎是个白痴,当时刚满十六岁,受人侮辱以后,回家来了。她当时在卡梅福德当佣人,一个坏蛋诱骗了她。第二天早晨,范妮自以为可以把比尔教训一顿。因为他总不去教堂。最后她故意侮辱他,暗示了他女儿的事,目中无人的比尔让她滚蛋,叫她不要干涉别人的事。她告到蒙特斯图亚特夫人那儿去了,老夫人派来了神父,神父威胁他,要强制他迁出村子。”
“等一等,等一等,”亨利打断了他的话。“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儿的主人是你,这些房子再也不属于她了。”
“对,可是神父是她的;她付给他薪俸。据我所知,他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比尔的家,说了一大堆话,他们把他赶走了。就这样,我回来以后,范妮、蒙特斯图亚特夫人,还有神父都确信无疑,我会把潘维林全家赶走的,但我拒绝这样做,于是他们大发雷霆。”
亨利流露出明显的不安。
“听我说,亲爱的沃尔特,我当然理解,他这样做有一定的理由,但他毕竟是先骂了夫人,不管怎样,骂妇女,而且还要动手打神父……难道你还能替他辩护吗?”
“丝毫也不想为他辩护,”沃尔特回答。“我认为,对这种行为的一切指责都是公道的,但我不敢十分肯定,如果我是他,我会采取另一种态度。”
“毫无疑问我也会那样做的,”比阿特丽斯插话了。“亨利,你也会那样的,好了,后来怎样了呢?”
“胡闹了一场,随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挑衅。范妮一封接一封写信责备我,于是我一下子就有了三个敌人:蒙特斯图亚特夫人、神父和管家。”
“这和管家又有什么关系呢?”亨利问。
“跟他没有关系,他只是不能忘记他曾经欺压过这儿的百姓。在我回来以前,他到处声称,比尔必须老老实实求饶,否则就从这儿滚蛋。可是比尔宁可下油锅,也不会求饶。比尔认为,是他首先受到了侮辱,他们应该向他道歉才是。”
“这么说,一切都归结于道歉,是吗?”比阿特丽斯说。“不能让他们相互道歉吗?你善于说服别人,沃尔特,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去向潘维林道歉呢?那样的话,他也可能向他们道歉,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亲爱的,难道你以为我没有这样试过吗?只要这儿能安宁下来,我同意挨个向所有的人道歉。但即使是为了安宁,我也不会同意把一个正直的劳动者,只是因为他粗暴,就连同他的生病的妻子和一大堆孩子都赶到大街上去。于是我们终于弄得势不两立了。”
“为什么他的婚姻是不幸的呢?”她问。
“是呀!”亨利说,“关于他妻子的事,天知道,范妮对我说了些什么,说她比比尔还坏,她能把周围的一切都变坏。但是毫无办法,因为你一个劲地袒护她。”
沃尔特哈哈大笑。
“可怜的玛吉!你很难找到一个比她更无害的人了。她唯一的过错就是爱哭,还参加了美以美会。”
“她为人怎么样?”比阿特丽斯问。
“只不过是一位由于繁重的劳动而变愚蠢了的妇女,她贫病交加,又不断生孩子,一看见丈夫比尔和‘老爷们’便战战兢兢。她对老爷和丈夫总是惟命是从,恐惧万状,她到美以美会中去寻求安慰。这当然大大激怒了范妮。其实要指责可怜的玛吉,也只不过是下雨天她光着脚走路,唱美以美会的赞美歌,劝说左邻右舍信奉耶稣。”
“那么,”比阿特丽斯说,“既然范妮也要求比尔去教堂,她未必认为这是一种罪过吧。比尔也是美以美会的教徒吗?”
“根本不是。他对本地美以美会传教士的憎恨,丝毫也不亚于对神父的。当然,他最恨的还是范妮。”
“范妮还抱怨说,”亨利说,“他们根本不交租,而你却放任他们。”
“不完全是这亲。比尔交租常常晚一些,因为他们家里总有人生病。他知道我不会催他。但只要他有可能,他准交租,我真不好意思收他的儿。我不能向忍饥挨饿的人要房钱,那是连狗都不能住的破房子。亨利,你和比阿特丽斯不得不忍受这一切,我很伤心。现在范妮会平静几天的,每次歇斯底里大发作以后,她总是如此。但一星期以后,又会卷土重来,所以我担心,在这儿再住下去,对于比不会有好处。”
“再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离开这儿。亲爱的,不要难过。我们这次来,也是要接比阿特丽斯回去。”
“可是孩子们应该去看看捕捞沙丁鱼。一定要等到捕鱼期。那样,他们回到学校以后,至少也会感到,他们看到了真正的康沃尔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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