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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17

    第二天,当尼洛夫娜挑着担子走到工厂门口的时候,守门人很凶暴地把她叫住,叫她将罐子放在地上,对她仔仔细细地搜查起来。

    “你把我送来的饭都弄凉了!”他们粗暴地搜查她衣服的时候,她镇定自若地说。

    “住口!”一个守门人很不高兴地说。

    另外一个在她户膀轻轻地推了一下,很有自信地说:

    “我说过嘛——那是从墙外面丢进来的!”

    第一个走近她身边的人,是西佐夫老人。他先朝周围看了一下,然后低声说:

    “听见了吗,妈妈?”

    “什么?”

    “传单呀!昨天又出来了!真是——好像面包上撒盐一样地在什么地方都撒到了。叫他们又抓人又搜查吧!我的侄儿马琴也让他们给抓去了,——但是,事情怎么样呢?你儿子也抓去了,——现在总算明白了吧,这事不是他们干的!”

    他捋着满把的胡子,朝她说着。临走的时候,他又说:

    “怎么不到我那儿去坐坐?一个人肯定闷得慌吧……”

    她谢了谢他。一边喊叫着饭菜的名字,一边用眼睛锐利地观察着工厂里那种从来没有的极其活跃的气氛。

    工人们都很兴奋,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开,从这个车间跑到那个车间。在充满了煤烟的空气里面,好像弥漫着一种勇敢而且朝气蓬勃的精神。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发出激励的呼声,嚷出嘲笑的叫喊。上了年纪的工人,谨慎地微笑着。厂方的人员心事重重的走来走去,警察更是东奔西跑。工人们看见他们过来,立时就漫不经心地散开,或者停止说话,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那凶狠而暴躁的面孔。

    工人们的脸仿佛洗得干干净净。

    古塞夫高大的身体,在她眼前闪过,他弟弟伊凡,像小鸭一般地走着,哈哈哈地笑着。

    木工车间的工头华维洛夫和考勤员依萨不慌不忙地从母亲身边走过。身材矮小而瘦弱的依萨,抬起了头,把脖颈侧向左边,望着华维洛夫的一动也不动的浮肿的脸,摇着短短的颚须很快地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们都在笑呢,——他们都很愉快,不管厂主先生怎样说这是涉及危害国家的案子。伊凡·伊凡诺维奇,我看仅仅斩草还不行,非得用锄头来锄根不可……”

    华维洛夫反背着两手走着,把手指捏得紧紧的……“你们尽管印你们的,狗崽子,”他高声地骂着,“要是说我的坏话——那可不行!”

    华西里·古塞夫走近母亲的身边,说:

    “我又到您这儿来吃中饭来了,好吃得很啊!”

    于是他放低了声音,眯着眼睛,补充说:

    “正打在节骨眼上了!……嗳,妈妈,好极了!”

    母亲亲切地向他点点头,这个工人区最调皮的小伙子对她称“您”,秘密地跟她谈话,使她很高兴,整个工厂的空气都很紧张,也使她高兴。她心里想道:

    “如果不是我——也许不会这样……”

    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小工,其中一个很遗憾地低声说:

    “什么地方都没找到……”

    “要听别人念念!我不认识字,但是我也明白,正好打中他们的要害!……”另外一个说。

    第三个向周围瞅了瞅,提议说:

    “咱们到锅炉室里去吧……”

    “发生作用了!”古塞夫挤了挤眼睛,低声地说。

    尼洛夫娜很愉快地回到了家里。

    “在厂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识字呢!”她对安德裂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认得些,但是现在都忘记了。”

    “不妨用点功!”霍霍尔向她提议。

    “像我这么大岁数?白叫人家笑话……”

    安德烈从搁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用小刀的尖端指着封面上的字母,问她:

    “这个念什么?”

    “P!”她笑着回答。

    “那么这个呢?”

    “A……”

    她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有点懊恼。她觉得安德烈的眼睛用着一种隐匿的微笑在那里笑她,所以努力避开了他的眼光。

    但是他的声音听来却温和而平静,只是面孔上非常严肃。

    “安德留夏,你真的想要教我吗?”母亲不由得苦笑着问。

    “这有什么假的?”他回答。“你既是认过的,那么记起来是很容易的。即使没有奇迹,——也不会有坏处。如果有了奇迹,那不是很好嘛!”

    “可是俗语说得好:‘看了圣像,不是就能够在为圣人的。’”

    “嗳嗳!”霍霍尔摇着头说。“俗语多得很。知道的少一点,睡得熟一点,这不是很对吗?心里想着俗语,就是要它结好一根鞭子,来管好自己的灵魂的。这个是什么字母?”

    “π!”母亲说。

    “对!你看这个字母伸胳膊撑腿的。好,这个呢?”

    她集中了她的视力,吃劲儿地动着她的眉毛,拼命地回想那已经忘记了字母。在不知不觉之间,只顾着努力,反倒把一切都忘记了。但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睛就疲倦起来了。起初滴下的是疲惫的眼泪,后来却扑簌簌地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我还认字呢!”她抽咽了一下,说道。“四十岁的人了,才刚刚开始认字……”

    “不必哭!”霍霍尔亲热地低声解劝。“在以前,你是不能过别的生活的,——现在,您总算明白了您过得不好,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可以过比你更好的日子,——可是他们却像家畜一样地生活着,而且还在那里夸耀,说他们过的生活很好!有什么好呢?一个人,今天是做工、吃饭,明天也是做工、吃饭,难道就这样一生一世就是做工、吃饭吗?

    “在这样做工、吃饭的时候,生了孩子,起初还凑和着抚养他们,后来逐渐地他们也得吃很多的饭了,于是就对他生起气来,大声地骂他们:饭桶!快点长大!到了可以做工的年龄了,于是,又使他们的儿子变成家畜,而他们的儿子又是为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去做工,——结果,还是这一套生活,像驴拉磨似的!——只有从理性上打断了锁链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譬如现在您,正在用尽自己的力量开始做着这件事。”

    “哪里呀,我算什么?”她唏嘘着。“我还能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是和那雨一样的,每一滴都能滋养种子。你已经开始读书识字了呀……”

    他笑起来,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

    “对,您学习吧!……等巴威尔出来,一看您,——嘿,怎么啦?”

    “呀呀!安德留夏!”母亲说,“年轻人,什么都是简单的。但是上了年纪——悲伤多起来了,力量却越来越少,头脑就完全不好使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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