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寒冷的秋夜,我在伦敦登岸了。天色很暗,又下着雨,我在那2分钟里见的雾和泥比我在过去2年里见到的还要多。我从海关一直走到纪念碑下才找到一辆马车;虽然我觉得那些涨得溢出了的水沟上方那些商店招牌都很像老友,可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些不太清洁的朋友。
过去,我常说——我相信人人都说过——我们离开一个地方时就像给那地方发出了变化的信号。我从车窗朝外看,只见鱼市商街上曾有些百年来未被漆匠、木匠或瓦匠碰一碰的老房子已在我去国期间拆除了;另有一条多年来既不卫生又不方便的邻街也修了下水道并被加宽;我甚至想圣保罗教堂也要有点见老了。
我朋友们的命运会有什么变化是我预料之中的。我姨奶奶已重返多佛住下;特拉德尔自我走后就开始经营承办些小小法律业务,他现在住在灰院。在近来的几封信中,他告诉我和那世上最可爱的姑娘在最近结婚并非妄想。
他们估计我在圣诞节前回家,却不料我会这么早就到家。我故意事先不告诉他们,这样我能看到他们惊喜时也感到高兴。不过,由于无人接迎,我只好一个人默默乘车穿过雾气腾腾的街道,我竟不近情理地失望和感到心灰意懒了。
可是,那些灯光温暖的有名气的商店给了我一些安慰;我在灰院咖啡室门前下车时,已感到又有了兴头。初看到这地方时,我记起投宿金十字旅店时那与现在迥异的时代,也记起从那以后我境遇的变化;不过都很自然。
“你知道特拉德尔先生住在院里什么地方吗?”我在咖啡室的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问那个侍者。
“何尔本院,先生。二号。”
“特拉德尔先生在律师中声名蒸蒸日上吧,我相信?”
“嗬,先生,”侍者回答道,“他也许是的吧,可我个人却并不知道。”
这个瘦弱的中年侍者向一个更有权威的侍者求助。后者是个大块头的老头,挺神气的,生着双下巴,穿着黑裤黑袜。这老头从咖啡室顶头的一个像教堂执事席的地方走出来——他在那里陪着一个钱柜、一本人名录,一张律师名单,还有一些其它的本子和文件。
“特拉德尔先生,”那个瘦瘦的侍者说道,“本院二号。”
那个神气的侍者挥挥手,示意他走开,然后很气派地转向我。
“我在打听,”我说道,“住在本院二号的特拉德尔先生可在律师中声名蒸蒸日上?”
“从没听过这名字,”那侍者用他低沉的沙哑声音答道。
我为特拉德尔感到十分遗憾。
“他一定是个年轻人吧?”那个神气的侍者认真地瞪着我说道,“他进院多久了?”
“不到3年。”我说道。
我猜那侍者已在他那教堂执事的席位里住了40年了。他不能再就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再多说什么了。他问我晚餐想要吃什么。
我实实在在感到我回到英国了,我也的的确确为特拉德尔感到失望。他似乎再没希望了。我只点了一点鱼和肉排,就站在火炉旁默默地想着他的默默无闻。
当我的眼光落到那侍者领班身上时,我不禁想,逐渐使他开成这么一朵花的花园准是个晦气重重的地方,那个地方弥漫着陈见,固执、守旧、刻板和老朽的气息。我朝那房间看看,无疑,它那铺了沙的地板还是在那领班做小孩时——
虽然他是否也有过做小孩的时候还让人怀疑——那样铺的沙,我看到那张光亮亮的桌子,我能看见在那老桃花心木的澄净深处反映出我自己;我看到那些被装饰擦洗得无可挑剔的灯;我看到那纯铜柱旁遮掩厢座的整洁而又舒适的绿帷帘;我看到那两个火光熊熊的大火炉;我看到那一列列粗粗大大的注酒器,它们就像知道它们下面是一桶桶昂贵的陈年红葡萄酒一样;我觉得英格兰和法律这两者都难以被征服似的。我上楼,去卧室换下我的湿衣,那镶壁板旧房间的宽大(我记得那房间俯临通到院内的拱道),那回柱床的庄严,那衣柜的阴沉,似乎都联合起来向特拉德尔或向任何这类勇敢的青年的命运严厉地皱着眉。我又下楼用晚餐;就连那里上菜上饭的从容不迫,那地方的安静有序——那里客人不多,因为漫漫长假还没过完——都足以说明特拉德尔的大胆狂妄,也说明在今后20年内他生活的希望之渺茫。
自从我出国以来,我就没见过这类的东西了。眼前这一切着实让我对朋友怀的一腔希望化成了冷烟。侍者领班已经很厌倦我了。他不再接近我,而一心伺候一个戴着长长裹腿的上年纪的绅士。那一品脱特种红葡萄酒就像自己从酒窖里走出的一样来给他喝,因为他根本就没点过它。那个二号侍者小声告诉我说,这位老先生是住在方场的一个退休立券律师。据推测,他将把他那一大笔财产留他洗衣妇的女儿;据传闻,他柜子里有一套餐具,都放在那里生了锈。不过,从没人在他家看到过任何多余的勺子或叉子。这时,我真地觉得特拉德尔山穷水尽了,我断定他永无出头之日了。
不过,因为急于见我可爱的老朋友,我便以那领班会看不起的样子匆匆忙忙用完晚餐,然后从后门跑了去。很快我就到了院里的二号,我从门柱上的号牌得知特拉德尔住在顶楼的一排房子里。我上了楼梯,发现那楼梯破旧,在每一段楼梯顶头点着一盏大灯罩小油灯,灯火在那脏兮兮的玻璃牢房里微弱欲熄。
磕磕碰碰上楼时,我觉得听到了一阵欢快的笑声。这不是一个辩护人或律师发出的笑声,也不是辩护人的文书或律师的文书发出的笑声,却是两三个快乐的女孩发出的笑声。可是,当我站住听时,我的脚不巧踩空,踏进灰院荣誉学会缺掉了一块而未补上的地板洞里,于是咕咚一下我摔倒在地。等我爬起来时,又是一片悄然了。
以后的路上我更小心地摸索。当我发现写着“特拉德尔先生”字样的门在那儿大开着时,我的心跳得好厉害。我敲门。里面响起很大的响动,却没人应门。我只好再次敲门。
一个半听差半文书模样挺锋芒毕露的小伙子出来了。他气喘吁吁的,却瞪着我,好像是要我用法律来证明我的身份那样。
“特拉德尔先生在里面吗。”我说道。
“是的,先生。可他正忙着。”
“我要见他。”
把我打量了一会后,那锋芒毕露的小伙子决定放我进去,便把门开得更大一些,请我先进一个过厅,再走进一间小小的休息室。在那休息室里,我见到桌旁坐着头俯在文件上的我的老朋友,他也气喘吁吁的。
“好上帝啊!”特拉德尔抬起头后叫道,“原来是科波菲尔!”于是他一下扑进我怀里,我便把他紧紧抱住。
“一切都好吧,我亲爱的特拉德尔?”
“一切都好,我亲爱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只有好消息呢!”
我们两个都高兴得哭了起来。
“我亲爱的朋友,”特拉德尔激动得乱抓头发地说道,他实在不该抓头发的,因为那已经够乱了,“我最亲爱的科波菲尔,我久不相见的最受欢迎的朋友,见了你我有多高兴啊!我晒得多黑!我多么高兴!我发誓,我还从没这么快活过呢,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从没有过!”
我也同样无法表达我的感情。一开始,我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亲爱的朋友!”特拉德尔说道,“你已经那么有名气了!我光荣的科波菲尔!天啊,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你一直在干什么?”
特拉德尔把我抱进了火炉边的一把椅子上,然后仍不容我能回答他一字半语,就不停地用一只手拨火,一边用另一只手扯我的围巾——原来他把围巾当成外套了。他还没放下火钳,就又拥抱我;我也拥抱他,两个人都笑得擦起眼睛才坐下,然后又隔着火炉握手。
“没想到,”特拉德尔说道,“你会这么早就回,却没赶上出席典礼!”
“什么礼呀,我亲爱的特拉德尔?”
“天啊!”特拉德尔还和过去一样把眼睛瞪得大大地那样叫道,“你没收到我上一封信吗?”
“如果是说到什么典礼的话,我当然没收到。”
“嘿,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用双手拉直他的头发,然后又把手放到我膝盖上说道,“我结婚了!”
“结婚了?”我愉快地叫道。
“啊,是的!”特拉德尔说道,“——是由哈雷斯牧师主的礼——和苏菲结婚——就在德文郡。嘿,我亲爱的朋友,她就在窗帘后面呢!看呀!”
那个世上最可爱的姑娘立刻就从她躲着的地方笑红着脸儿走了出来,我见了大吃一惊。我相信(我也不能不当时就这么说),这世界上再没比她更愉快,更和善、更诚恳、更高兴、更亮丽的新娘了。我像老朋友一样亲她,诚心诚意地祝他们快乐。
“天啊,”特拉德尔说道,“这团聚多让人欢天喜地!你变得很黑了!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天哪,我真有多高兴哪!”
“我也一样。”我说道。
“我相信我也一样!”红着脸在笑的苏菲说道。“我们大家要多快乐就多快乐!”特拉德尔说道。“连那些女孩也好快乐。天哪,我得承认我把她们给忘了!”
“忘了?”我说道。
“那些女孩们,”特拉德尔说道,“苏菲的姐妹。她们和我们住在一起。她们来看看伦敦的世面。事实是,当——在楼梯上摔倒的是你吗,科波菲尔?”
“是呀。”我笑着说。
“那么,得,你在楼梯上摔倒时,”特拉德尔说道,“我正和那些女孩们在玩儿。实际上,我们在玩‘抢椅子’的游戏,可这在西敏寺厅就不行了,再加上万一顾客看到她们这样也会觉得不体面,所以她们跑开了。无疑,她们现在正听着呢,”
特拉德尔看着另一间屋的门说道。
“对不起,”我又笑了起来,“由我竟引起这么一场惊慌。”
“我敢肯定,”特拉德尔很开心地接着说道,“如果你看到她们在你敲门后跑走,又跑回来捡从她们头发上跌下的梳子,再很疯疯颠颠的样子跑开,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的爱人,你可以把那些女孩带来吗?”
苏菲轻快地跑开了,接着传来她在隔壁房间引起的一阵轰笑。
“真像音乐,是不是,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说道,“听起来真悦耳。的确给这些上年纪的房间添了些生气。
这对一个一直不幸孤零零生活着的单身汉来说实在太美妙了,你知道的。这太迷人了。可怜的女孩,她们因为苏菲出嫁已遭受了很大损失——我向你担保,科波菲尔,苏菲是,而且一向就是,最可爱的女孩!——看到她们这么快活,我就说不出的满足了。和女孩们打交道非常叫人快乐,科波菲尔。
虽然这么做不太合体统,但的确叫人快乐。”
他有些口吃,我知道这是因为好心肠的他怕我听了他说的而不快。我十分恳切地表示我同意他说的,我的态度显然使他大大放心并欢天喜地。
“可是,”特拉德尔说道,“我们的家庭布置嘛,说实话,很不像样,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就连苏菲在这里住也是不合规矩的。可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呀。我们已经上了一艘小艇驶向大海了,可我们做好了苦熬下去的准备。苏菲是个了不起的实干家!那些女孩做的安排会叫你吃惊。我相信我可一点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安排的。”
“许多女孩和你们住在一起?”我问道。
“最大的,就是那个美人,住在这里,”特拉德尔压低了声音很神秘地说道,“叫卡萝琳。萨拉也在这儿——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脊梁有毛病的,你知道,大有好转了!还有由苏菲教育的那两个最小的也和我们住在一起。路易莎也在这里。”
“真的!”我叫道。
“是呀!”特拉德尔说道,“喏,整套——我指的是房间——只有三间房,可是苏菲用最奇妙的方法安顿下那些女孩,她们睡得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三个在那间房,”特拉德尔边说边指着。“两个在那里。”
我不禁向四下打量,想找出留给特拉德尔先生和他太太的空间。特拉德尔明白了我的意思。
“嘿!”特拉德尔说道,“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们做好了苦熬下去的准备,上个星期,我们就在这儿的地板上铺了一张临时的床。不过,楼顶上有一个小房间——一个很可爱的小房间,上去的时候就知道了——是苏菲一个人把它用纸糊好的,她想给我个惊喜,那目前就是我们的卧室了。那真是个美妙无比的吉卜赛人小屋。从那里看到的风景还不少呢!”
“你终于幸福地结婚了,我亲爱的特拉普尔!”我说道,“我多高兴啊!”
“谢谢你,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们再次握手,特拉德尔说道,“是啊,我真是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了。你的老朋友在那儿了,你看,”特拉德尔得意地向那个花盆和花盆架点点头道;“那张云石面的桌子也在那儿了,其它一切家俱都是朴素而实用的,你看得出。至于金银器具,天哪,我们连个茶匙都没有呢。”
“一切都要用工作来换得。”我愉快地说。
“的确如此,”特拉德尔答道,“一切都要用工作来换取。我们当然有茶匙这一类的东西,因为我们要搅和我们的茶呀。
不过都是不列颠金①制的罢了。”——
①一种-铜铝的合金。
“等有银的时就会觉得更光彩照人了。”我说道。
“你说得真对!”特拉德尔说道,“你知道,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又压低了声音,“当我发表了某被告吉普斯控告某维格齐尔案的论点后①——这对我的业务大有好处——我就去德文郡,私下和哈雷斯牧师做了一番很严肃的谈判。我不厌其详地说苏菲——我向你担保,科波菲尔,她是最可爱的女孩——”——
①虚拟的名字,这在法律界过去常用来表示某人,有如中国人称张三、李四。
“我相信,她是的!”我说道。
“当然,她是的!”特拉德尔说道,“可是,我怕我说离了题。我提起了哈雷斯牧师吗?”
“你说你不厌其详地说——”
“不错!我不厌其详地说,苏菲和我已订婚很久了,苏菲得到她父母的许可,愿意在我们目前不列颠金的基础上,”特拉德尔和从前一样坦诚地微笑着说道,“嫁给我。这很好。于是,我向哈雷斯牧师——他是最出色的教牧人员,科波菲尔,应该做主教;至少也该生活得富足而不遭贫困——我向他提出,如果我有了转机,每年可以收入250镑;如果我明年有这个把握,或能比这更好;如果我有能力安置下这样一个小地方,那么在那种情形下,苏菲和我就应该结婚了。我大胆地说,我们已经忍了很多很多年;苏菲在家当然很有用,可是不应因为她深情的父母而不能开始自己的独立生活——你明白吧?”
“当然不应该。”我说道。
“你这么想真让我高兴,科波菲尔,”特拉德尔接着说道,“因为,我一点也不怪哈雷斯牧师,我相信,父母、兄弟或这类手足,有时在这种问题上是自私的。是呀!我还声明,我最热诚的愿望就是为那个家庭效劳;如果我发达了,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指的是哈雷斯牧师——”
“我懂得。”我说道。
“——或是克鲁勒太太有什么不测——我十分愿意照料那些女孩。他用非常令人赞许的态度回答了我,并允诺去负责取得克鲁勒太太对这事同意,这使我好不高兴。他们和她争论得很厉害。于是,由她的腿升至她的胸,再升至她的头——”
“什么东西升呀?”我问道。
“她的痛苦,”特拉德尔一脸严肃地答道,“她全部的真情。像我以前讲过的那样,她是个很卓越不凡的女士,可惜她的双腿失去了作用。无论发生了什么令她苦恼的事,总会停留在她的两条腿里;可是这一次却升到她的胸腔,再升到她的头部了,简而言之,以最可怕的方式扩展到她的全身。不过,他们用不减的热情殷勤来照顾她,直到她平安度过。到昨天为止,我们就结婚整整六个星期了。当我看到那一家人痛哭得晕了而朝四面八方倒下时,你想不出我觉得自己多罪大恶极!克鲁勒太太在我们离开之前不能见我,也不肯饶恕我,因为我夺去了她的孩子——可她是个好人,后来就原谅我了。就在今天早上,我还收到她的一封友好的信呢!”
“总而言之,我亲爱的朋友,”我说道,“你认为你应当感到幸福!”
“哦!这是你的偏心!”特拉德尔大笑起来。“不过,我的确是处于让人妒忌的状态中。我努力工作,孜孜不倦攻读法律。每天早晨,我5点就起床,一点也不以此为苦。白天,我把那些女孩藏起来,晚上,我就和她们开心地玩。相信我说的,我的确很难过,因为她们星期二就要回家去了,而那第二天就要开始过圣麦克节了。女孩们来了!”特拉德尔不再密谈,而是提高声音说道,“科波菲尔先生,克鲁勒小姐——萨拉小姐——路易莎小姐——玛格丽特和露西!”
她们真是一束完美娇好的玫瑰。她们一个个那么健康,那么富于朝气。她们都很好看,卡萝琳小姐是漂亮的,不过苏菲的愉快容颜中含有一种更宜室宜家的温暖气质,那比漂亮更好。这也使我相信,我朋友是选对了。我们都在火炉边坐下,那个锋芒毕露的小伙子把文件从桌上收拾开——我这时才知道,刚才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文件摆到桌上——再取来茶具。然后,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回家去过夜了。主妇特拉德尔太太的眼里闪着愉快宁静的光,她预备好茶后,就在火炉边一个角落里静静坐下烤起了面包。
她在烤面包时告诉我,说她见过爱妮丝了。“汤姆”带她去肯特郡作蜜月旅行时,她又在那里见到了我姨奶奶。我姨奶奶和爱妮丝都很好,她们一起谈话时没谈别的,只谈到我。她的确相信,在我去国外的这段日子,“汤姆”就从没忘记我片刻。在一切问题上,“汤姆”是最高权威。显然,“汤姆”是她生活中的偶像,无论发生什么变乱,他的宝座总不会动摇;无论她遭遇到什么,她也永远都会对他无保留地信仰,无保留地膜拜。
她和德拉特尔对那个美人儿表示的尊敬让我见了很开心。我不知道我是否真认为这样做很合理,可我认为这样让大家愉快,这本来就是他们天性的一部分。假如特拉德尔有时也很想有那尚待用工作换取的金银茶匙时,无疑,那他正在把茶递给美人儿。假如他那好脾气的太太也会说出什么不同意哪位见解的话,我相信那只不过她认为自己是那美人儿的妹妹而已。从那美人儿身上,我发现一些任性和被宠坏了的小动作,可显然在特拉德尔和他太太看来,那是她天生的权利和与生俱来的天赋了。如果她是生成的蜂王,那他们就是生成的工蜂,而且他们对此非常非常满足。
他们那种忘我的样子让我看得着迷。他们为那些女孩而骄傲,对她们的一切怪诞想法都言听计从,我觉得他们讨人喜欢的可贵之处因此又得到了些小小证实。一个小时里就约摸至少十二次,特拉德尔被这个或那个大姨小姨叫做亲爱的,求他把什么东西拿来,或把什么东西拿去,或把什么东西拿上,或把什么东西拿下,或去找什么东西,或去取什么东西来。他则每一次都服服帖帖地听从。没有苏菲,她们好像什么也做不了。某位的头发散了,只有苏菲可以挽起来。某位忘了一支很特殊的曲子,只有苏菲能哼出来。某人想记起德文的一个地名,只有苏菲能知道。某人有什么事要写信告诉家里,只有靠苏菲在吃早饭前写。某人的编织手工出了毛病,只有苏菲可以加以改正。在那里,她们是真正的主子,苏菲和特拉德尔悉心伺候她们。以前苏菲照顾过多少孩子,我想象不出来,反正她好像因为能用英语唱各种给孩子听的歌而有名气一样;她按她们所愿用世上最清晰的声音小声唱出成打的歌曲(每一个姐妹提出一个调,然后一般都由那美人儿定调),于是让我着了迷。最美好的是,尽管不断提出要求。但众姐妹对苏菲和特拉德尔都怀有非常多的爱心和敬意。我起身告辞,特拉德尔准备把我送到咖啡馆去,那时我坚信,我从没看到过一个长一头硬头发或别种头发的脑袋滚过来滚过去地由人亲吻呢。
总之,向特拉德尔道了晚安后,我回到旅馆,在那儿我把那场面回味了好久。就算我看到那老朽的灰院顶层开了一千朵玫瑰,也不可能比得上我见过的那场面的一半令那儿增辉。想到在身处那枯燥的法律文件代办所和律师事务所中间的德文郡女孩,想到在吸墨粉、羊皮纸、卷尺、浆糊、墨水瓶、便笺、稿纸、法律报告、条令状、布告、诉讼费计算书中的茶、烤面包和童谣,那些能说话的鸟、会唱歌的树和金黄色的水都被带进了灰院。不知怎的,我和特拉德尔别后回到下榻处时,不再为他失望了。我开始想,无论英国的侍者领班怎么看,他还是会一帆风顺,前途无量的。
我把椅子拖到咖啡室火炉中的一个的旁边,静静想他的情况。我渐渐从考虑他的幸福,不觉转至细观火中景象。看着那些煤块迸裂变形时,我不禁想起我一生所经的重大起浮和别离。自从3年前离开英国后,我就再没见到煤火了;可我看到过许多木柴的火,当木柴成为灰烬而与炉底上的灰堆混为一体时,我也常在低落的情绪中想到我真想自己能死去。
这时,我可以认真但并非痛苦地回想过去了;也可以心怀勇气默想未来了。家,就其最好的意义来说,于我已是虚无了。我本应将更深的爱情倾注到她身上,我却称她为我的妹妹。她会结婚,会有新人占据她的爱情;而在她那样做时,她将永远不知道己在我心中成长的那份对她的爱情。这是公道的,我应该为我那鲁莽感情的过失付出代价。我所收获的正是我播种的。
我正在想,在这一点上来说,我的心是否已得到真正的训练,我能不能坚定地忍耐,在她的家里平静地守持她过去在我家平静守持的地位——就在这时,我发现我的目光落在一张脸上。这张脸好像由我对早年生活的记忆而产生的联想那样。从炉火里腾起似的。
矮小的齐力普先生,我在本书最早的一章提起我受过他照顾的那个医生,正坐在对角的一处阴影里读报。他这时也老了;不过,因为他是一个温和谦卑而又安静的小个儿,并不太见老,所以我觉得他那时的样子还和当年他坐在我们客厅里等我出生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齐力普先生是7年前离开布兰德斯通,从那时起,我就再没见过他。他头偏向一边平静地坐在那里,身旁放了一杯热的尼加斯葡萄酒。他的态度那样谦虚至极,似乎要向报纸道歉,因为他竟斗胆读了它。
我走到他坐的地方说道:“你好吗,齐力普先生?”
对于出自陌生人意想不到的问候,他非常不安。他慢条斯理地答道,“我谢谢你,先生,你太好了。谢谢你,先生。
我希望你好。”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说道。
“嘿,先生,”齐力普先生很谦恭地笑着打量我,一面摇着头。“我有点印象。我觉得你有一点面熟,先生,可我实在想不起你的尊姓大名。”
“可是,在我知道那个姓名很久以前,你就知道它了,”我接过去说道。
“真的吗,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难道我有幸,先生,接过——?”
“是呀,”我说道。
“天哪!”齐力普先生叫道。“可是,毫无疑问,从那以后,你变了很多吧,先生?”
“大概如此,”我说道。
“得,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如果我不得不向你请教尊姓大名,希望你能原谅我吧?”
我把我的姓名告诉了他,他非常感动。他很郑重地和我握手——于他这动作可不寻常,因为他平时总只把那有点温意的小鱼刀似的手伸出离臀部只一两寸的地方,如果被别人握着,他就表现得很紧张不安(但就是这次,他一能把手抽回,也立刻把手插进衣服口袋里去)。直到他的手抽回,他才真定下心一样。
“天哪,先生!”齐力普先生把头歪向一边端详着我,并说道,“原来是科波菲尔先生,是吗?哦,先生,我相信,如果我刚才能看你更仔细些,我应该认出你。你和你那可怜的父亲十分相像呢,先生。”
“可我没有能看见自己父亲的幸福。”我说道。
“当然,先生,”齐力普先生用一种令人感到安慰的口气说道,“无论如何,这是令人伤感的!在我们那地方,先生,”齐力普先生又缓缓摇晃他那小脑袋说道,“人们对你的名声也不是不知晓的。这里一定很紧张了,先生,“齐力普先生用食指敲敲他的前额说道,“你一定认为这工作很辛苦吧,先生!”
“现在,你们那个地方是哪儿?”我在他不远处坐下后问他道。
“我住在柏里-圣爱德蒙一带,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齐力普太太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那一带的一点产业,我就在那里领了个行医开业执照。我在那里过得很好,你知道了也一定很高兴。我的女儿现在长成高挑的大姑娘了,先生,”齐力普先生又摇晃了他的小脑袋一下。“她的母亲上星期才放下她长裙的两个横拆呢。时间就是这样的,你知道了,先生!”
当这个小人儿发表这番感想时,他把已喝干的酒杯放到唇边,于是我提议他再把杯斟满,我要再点一杯酒来陪他慢饮。“嘿,先生,”他用他那不紧不慢的口气说道,“那可就超过我的酒量了;可我不能放弃和你谈话的乐趣。我照顾你出疹子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呢。你恢复得很让人满意,先生!”
对他这番恭维我表示感谢,然后我点了尼加斯酒。很快酒就送上来了。“实在太客气了!”齐力普先生边调酒边说道,“可我无法抗拒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你没有孩子吗,先生?”
我摇摇头。
“我听说你几年前丧偶,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我是从你继父的姐姐那儿听说的。她在那儿可是个坚定的人物吧,先生?”
“哈,是的,”我说道,“很坚定,你在哪儿看到她的,齐力普先生?”
“你不知道吧,先生,”齐力普先生仍一脸平静的微笑,“你的继父又成了我的邻居了。”
“我不知道。”我说道。
“是的,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他娶了那乡下一个相当有财产的年轻女士,可怜的人呀——像现在这么动脑子,先生,你不觉得累吗?”齐力普先生像一只可爱的知更鸟那样看着我说道。
我把那问题置于一边,又问到默德斯通姐弟。“我听说他又结过婚了。你去他们家出诊过吗?”我问道。
“不常去,我被请去过。”他回答说。“默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两人的骨相在和坚定个性有关的那一方面太发达了,先生。”
我的表情那么果决,再加上尼加斯酒,便使齐力普先生也勇敢起来了。他微微摇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叫道,“啊,天哪,我们记起了旧日子,科波菲尔先生!”
“那姐弟俩又在故伎重演、故辙复蹈,是吧?”我说道。
“嘿,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一个行医者时常出入于病家,除了与他职业有关的,他都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我必须说,他们是很严厉的,先生,无论对生,还是对来世,都如此。”
“来世的事可不会由他们来支配了,我相信,”我接着说道,“他们对今生又在干些什么呢?”
齐力普先生一边摇头一边调酒,然后一点一点地饮。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啊,先生!”他神情悲哀地说道。
“现在的默德斯通太太?”
“当然是个可爱的女人,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我相信,她要多和气就有多和气!齐力普太太的看法是,她自结婚以来就在精神方面完全被挫败,几乎成了一个严重抑郁症患者。女人们,”齐力普先生怯生生地说,“都是很了不起的观察家呀,先生。”
“我相信他们是要把她硬塞进他们那可恶的模具里去,上帝救救她吧!”我说道,“她已经被塞进去了。”
“嘿,先生,老实说,一开始还争论得很凶,”齐力普先生说道,“可她现在完全只是个影子了。如果我私下对你说,自从那个姐姐来帮忙以后,那姐弟俩几乎把她整治成了个白痴,这是不是太过份了?”
我告诉他,说我很相信他的话。
“这里没有外人,先生,”齐力普先生又借一口尼加斯酒壮着胆说道,“我毫不犹豫地说,她母亲就为这死的——默德斯通太太被那粗暴专横、阴郁忧愁逼得快成了白痴。结婚以前,她是活泼的姑娘,先生,她被他们的阴森和苛求给活生生毁掉了。现在,他们和她一起出门,不像丈夫和大姑子,却像是她的看守呢。这是上个星期齐力普太太对我说的。我敢担保,先生,女人们是了不起的观察家。齐力普太太本人就是个了不起的观察家!”
“他还阴险地假装虔诚吗?”我问道,并把虔诚一词和他们联想到一起而害臊。
“你说对了,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由于不习惯喝那么多酒他的眼皮也变得很红了,“齐力普太太有一句话说得真是一矢中的呀。齐力普太太说,”他非常平静、非常缓慢地说,“默德斯通先生立起了自己的偶像,把它称为‘神圣的天性,’这让我好不吃惊。我敢担保,齐力普太太说这话时,你可以用一支笔的羽毛把我打倒在地平趴下来。女人们是了不起的观察家呀,先生。”
“而且天生的。”我说道,这使他大为开心。
“我的观点得到如此支持,我很高兴,先生,”他接过去说道,“我敢担保,我不经常就非医学的问题发表意见。默德斯通先生有时公开发表演说,据——简而言之,先生,据齐力普太太说——他近来越来越专横,越来越像个霸王,他的主张也越来越残酷了。”
“我相信齐力普太太是非常正确的。”我说道。
“齐力普太太甚至说,”这位最谦虚的人受了很大鼓励又说道,“被那类人错当成他们的宗教的那种东西,不过是他们的坏脾气和傲慢性格的表现方式罢了。我必须说,先生,”他把头柔顺地歪向一边,继续说道,“我不能为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新约全书》中找出任何支持,你知道吗?”
“我也从没找到过。”我说道。
“同时,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他们很不得人心;因为他们动辄诅咒不喜欢他们的人去下地狱,我们附近下地狱的人就该太多了!不过,据齐力普太太说,先生,他们也受到不断的惩罚;因为他们转向自己内部,他们靠他们自己的心来生活,而他们自己的心是很有害的食物,喏,先生,谈谈你那个脑子吧,如果你允许我再回到这个问题上的话。你没使你的脑子太紧张吗,先生?”
由于齐力普先生自己脑子很紧张,又喝了许多尼加斯酒,所以我不费力气就把他的注意力从这问题转到他自己身上了。在以后的半个小时里,他滔滔不绝地谈他自己的事。从他所谈的话里,我得知他这种时候上灰院咖啡室,乃为对一个疯狂鉴定委员会证明一个因过度饮酒而发疯的病人的精神状况。
“我敢保证,先生,”他说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很神经衰弱。我受不了威吓,先生。威吓让我失去勇气。你出生的那一夜,那位可怕的小姐所做所为使我很久才复原呢,你知道吗,科波菲尔先生?”
我告诉他,我明天一早就要去看我的姨奶奶——就是我出生那天晚上那条可怕的龙;我还告诉他,她实在是最热情、最优秀的女人之一,如果他多了解她一点就会知道了。仅仅提到他再和她相见的可能性就似乎足以让他惊慌了。他苍白无力地淡淡一笑答道:“她真是这样吗,先生?真的吗?”然后,他马上就要了一支蜡烛,去就寝了,好像他在任何别的地方都觉得不大安全一样。并不是尼加斯酒使他脚步有些踉跄,不过,他会觉得他那平静的小脉搏已每分钟多跳了两三下。那是自我、姨奶奶失望的那个重要夜间以后,——也就是我姨奶奶用帽子打他那时起——就这样了。
由于十分疲乏,我也在半夜就睡了。第二天一天是在去多佛的马车上过的。当我姨奶奶正在喝茶时,我平平安安地冲进了她的老客厅。她(这时已戴眼镜了),狄克先生,还有亲爱的皮果提(这时已在这里做管家了),都张开胳臂用欢喜的眼泪迎接我。我们开始安安静静谈话时,我报告说我碰见了齐力普先生,他对我姨奶奶怀有非常恐怖的记忆,这使她觉得很有趣。她和皮果提两人把我那可怜母亲的后夫和那个“默德灵姐姐”谈了很多。我相信,我姨奶奶决不肯用任何教名或姓氏来称那位小姐
|